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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丸﹒紅痣(中篇)

□蔣躍民

藍色的藥丸

爆炸聲終於消失。院子裡,炮竹爆炸後零零落落的大紅色的紙屑仍在隨風飄舞,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濃厚的喜悅的氣氛。剛才,他和她舉行的婚禮儀式如期進行,發自生命深處的一曲歌謠穿越房屋堆砌的青磚和泥沙,將肉體和靈魂結合的消息傳到更遠的地方。在前來賀喜的人們的目光交織而成的網絡中,他和她按照當地古老的習俗,手揮一把嶄新的紅木柄鋤頭,在門前栽下了一株象征著命運和人生的小小樹苗。

然而,他和她都沒有想到,許多年後發生在他和她之間的人間悲劇竟會一一記錄在這棵樹生長的年輪中,而那清晰呈現的印痕,作為一種宿命或者注定,讓他和她借此回首往事和曾經生活過的從前的歲月,他和她無不深深地感到人生是多麼的無奈,而形成怎樣的結局,自己卻在根本上又是那樣的無從把握和選擇。

那天,街坊從鄰以及他的店舖的伙計們無不紛紛前來上門賀喜。

透過炮竹爆炸後徐徐飄散的繚繞的青煙,他們看見那嶄新的紅木柄鋤頭在新郎新娘的手中揮動著,劃過空中時呈現出一道青光閃爍的弧線,揮動著,挖坑、培土,將那株小小的樹苗栽入泥土。樹苗上,幾片青青的葉子油光耀眼,如此發育良好的樹苗通過他和她的手植入了門前的泥土。泥土下,沉睡著先人的靈魂以及那些飄逝了的古老的時光。而這株小小的樹苗將通過它的根須與這一切發生緊密的聯系。一想到樹苗將跟泥土發生怎樣的聯系,栽種時的過程確實讓他和她為之激動不已。看見這青青的樹苗離開了人手的扶持,細細的根須在被掘開的泥土中落地生根,而且迎風搖晃,於明亮的陽光下透出一種清香的氣息,他和她不禁相視而笑,從此心中有了一個共同的願望。

婚禮儀式舉行後,雖然蜜月已經過去了許久,但是愛情的觸爪仍然緊緊地抓著他的心。這愛情溫柔而幸福的觸爪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網裹在她的溫情綿綿的懷抱中。因此,一段時間以來,對於店舖裡的日常事務,因為久未料理,在他看來已顯得有些生疏了。而作為一個商人,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允許出現的。他為此自責而深感遺憾。但更令他苦悶和傷心的是,卻是在男歡女愛時他表現出的無能為力,以至於使她在經常的失望中難免產生急躁而埋怨的心緒。她在給他以加倍的熱烈愛撫的同時,大量使用一些補腎壯陽的民間偏方,增強他的日逐虛弱的身體。雖然這完全出自於她的一番良苦用心,但卻在無意中對他的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和自信造成了深深的傷害。

這天清早,南方的蒙蒙水霧給小院空地上的花草穿上了一層約隱約現的衣裳。她提著一桶從水井中汲取的泉水經過小院,微微泛紅的臉孔在她飄動的裙裾的襯托下,一如一朵開放的最美麗的花朵,嬌媚的容貌使她腳下的花草黯然失色。

回到房中,她見他業已洗梳幹淨,便將文火蒸煮的三鞭湯端到偏房中的那張紅木圓桌上。

他在白粉牆上的一根竹釘上懸掛上仍散發著熱氣的毛巾,然後來到偏房中的那張紅木圓桌旁,坐在一把籐條編織的靠背椅上。他透過湯碗中漂浮著蔥花和姜末的湯汁,仿佛看見了她映現在湯汁中的形象:她腰紮碎花裙布、哼著一支旋律輕快的小曲、手持鍋鏟站在爐灶前,而那出自於她口中的、似乎浸透了某種感情色彩的音符,一如繽紛的花朵,從她的口中綻放出來,紛紛落入鍋中沸騰的湯汁中。不知道什麼原因,這樣的景象令他感到無比地激動。

放下湯碗,她無聲無息地站立在他的身後,豐滿的體態婷婷玉立,那從她身上徐徐散發著的芳香的氣息令他的心情無比舒暢。而對於他望著湯碗現出的痴痴呆呆的神情,不用猜測,他照例又是在一種難以言說的內疚中進行著自我責備,想到這裡,她禁不住露出了一抹羞澀的笑容,於是便有一片兩片的紅雲飛到了她的臉上。當她聽到喝吸湯汁的咕咕聲發自於他的喉嚨時,她便將手放在他的肩頭上輕輕一按,通過手發出的溫柔的力量把她有事要離開他身邊的意思傳遞給了他,然後快步走入了她的小小的繡房,於擺在窗台下的一塊布墊上疊足而坐,飛針走線為他繡制一只貼身佩戴的荷包。

一會,只聽得空碗放在桌上發出的一聲響聲,緊接著大門便被鐺一聲關上,她知道他這是到店舖裡與伙計們打照面去了。

店舖開設在鎮上的熱鬧地段,是祖上掙下的產業,主要經營布匹、染料、煙草和日常食用的雜食果品。這是他和她並排躺在用酸棗木制成的雕花鏤鳳的大床上,他輕聲耳語跟她說起的家事。而作為他的親愛的女人,了解家裡的底細,在她看來這是她應該具備的常識。她聽他說過,在店舖的門楣上有幾個金漆的大字熠熠生輝,一如商人閃爍的目光,穿透那漫長的歲月而映照著小鎮的興衰枯榮。

昨天晚上,她聽他說過近日將出門遠行,一方面固然是為了採辦貨物,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大還丹──一種藍色的藥丸。據說,服用了大還丹,不僅可以使他和她的床第生活無比和諧、快樂,更重要的是能夠讓他們的愛情開花結果,以新的生命的方式延伸他們的血緣。他知道這兩件事情對於他來說都至關重要。只是關於大還丹的傳說讓他仍然抱著一種懷疑的態度。因為大還丹這種藥物僅僅是民間傳說和民間故事中的靈丹妙藥,缺少讓人信服的真憑實據,而關於它的神奇的藥效亦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她當然知道他的習慣,凡是出門遠行都與他的父輩以及祖輩相類似,喜歡使用一只繡制的荷包裝收錢票,因此她那天清晨便早早地起身,給他蒸煮好了三鞭湯後便立即替他繡制一只荷包。

中醫與脈相

許久以來,疲憊和衰老的感覺便糾纏著他的心,這種感覺可以通過他的視線轉移到周圍世界的景致上來。正如現在,落日的余暉塗抹著城外的田野,歸鳥的翅膀風聲呼呼,黃的和白的花朵沿路綻放,而緊湊著他的腳步,高低起伏的土地一如一個人的胸膛,那種呼吸的狀況讓他聯想到了自己的身體。他不由得伸出手指切著自己的脈位,從脈相他似乎覺得自己真實地摸到了土地的氣血,如此的感覺使他疑惑不解。

田野上,層疊著牛蹄痕跡的黃泥小路在他的腳下扭動著,曲曲折折地消失於山腳下的竹林深處。黃泥小路上仍然留存著牛身上的異味,這異味使他的目光於不知不覺中伸向了過去的童年時光,許多早已消失了的記憶中的情景此刻紛紛呈現在他的眼前。黃泥小路引領著他穿過田野,迎面望見一片逆風飄舞的竹林,竹林間炊煙繚繞,炊煙在晚風中形成的線條和姿態,使遠近聞名的中醫居住的這片竹林顯現出一種超俗脫凡的意味。

他的到來,早在中醫的意料當中。

他還未曾步入中醫居住的這片竹林,中醫似乎已經知道了他的來意,於是中醫將柴扉大開,身穿青衣白褲站在門外,等候著他的到來。竹林間,繚繞的炊煙仿佛中醫那寬大而舒展的衣袖的延伸,讓人覺得神秘莫測。

這些年來,中醫翻閱了大量的醫案,聯系到自己接觸到的病例,發現人們的身體狀況普遍糟糕,主要的原因是人們的生存環境中缺乏陽剛的氣息。人們在一種極度的虛弱中,一方面對需要他們承擔的祖上的產業感到力不從心,或難以為繼;另一方面又缺乏把握未來的信心,於是一種恐慌和失望的心緒使他們原本虛弱的身體更加虛弱,以至於發展到了心力和精神衰竭的地步。

揮拂間,中醫寬大的衣袖仙意飄飄,讓他步入竹林後一見之下不由自主地產生了無限的敬意。

中醫攜著他的手緩緩地步入了中醫的藥房。藥房中,大大小小的藥罐和藥材使藥房顯得十分擁擠,各種各樣的中草藥發出的濃烈的氣味彌漫了整個藥房。在這樣的環境中,他感到血液在脈管中洶湧奔騰,同時一種對於疾病的預感竟是那樣不可壓制地浮上了心頭,他腳步飄忽,像紙一樣脆弱的身體一如中醫眼裡的一道陰影。

忽然,一個意念襲上心頭,在中醫的面前生命頃刻間似乎變得如此簡單,一句話:就是有病或無病,可治和不可治。

此刻,他透過中醫寬大的衣袖看見中醫通過一雙留著長長指甲的瘦手,將生命的密碼從藥罐和藥屜中輕易地取出、搭配、調制,重新組合生命的意義和內容,而異香撲鼻的中藥原本來自經常被人們破壞的自然,然而經過中醫的運用後又反過來一舉主宰著人們的生命,並給人們帶來健康和福音。因此在他看來,中醫對世界的解釋和病人與中醫的關系,無一例外都是藥房深處和經典著作中的深奧的哲學。但中醫畢竟是中醫,信奉的哲學離不開對於人們的診治,中醫說:醫生治生不治死,治病不治命。一句話說出了哲學說不出的道理。

現在,當他全神貫注沉浸在自己散漫的思考中時,一種力量來自於中醫的丹田深處,沉沉地按壓在他的寸、關、尺三部脈位上。他放鬆肌肉和筋骨,一心一意讓自己的意念與中醫的感覺密切地配合起來,讓中醫的心靈從脈相進入他的五臟六腑。中醫閉目斂息,從中醫的心靈出發,片刻間,在他生命的每一個角落都遊走了一遍,說道:陽氣衰微,衰微呵。

接著,中醫給他開處方。

大還丹。

這大還丹煉自於白石山居,只有一粒,屬於中醫的師兄賣藥翁所有。賣藥翁居住在白石山居,找到他服了大還丹,藥力神效。

金屬的聲音

店舖中,伙計翻動賬頁的手指似乎發出了一種金屬的聲音。而且,在伙計的心目中,這聲音宏大無邊,進入生命的內部,金屬的聲音鋒厲無比,所到之處不可抵擋。因此,每逢翻動賬頁,伙計都要用清清的溶江水冼淨自己的雙手,然後神情莊重地將店舖的進款和開支從欄目中挑出來,配以詳盡的解說,一項一項地指給他看。他從伙計的語言中聽到了錢幣落進錢屜中發出的叮鐺響的聲音,同時越過伙計那油光晃亮的頭發打量一下靠牆豎立的貨架,只見格層上的布匹已經賣空了二、三個品種,而且染料和煙草也存貨不多了,一切跡象表明:他出門遠行勢在必行。

他接過伙計給他浸泡的一杯桂花茶,端著茶杯略略沉思了一會,便幹脆果斷地讓伙計裝備馬車、置辦當地的土特產,安排停當後聽候他的吩咐。

一切事務安排就緒,伙計將他送到店舖的門口,他拱拱手,然後邁著散漫的步子隨人流來到了西北角的鬧市,他買了幾樣時鮮水果用手巾包了便往家中走去。

在門口,他看見她不知哪時出得門來,並將手指在他和她栽種的那株樹的梢頭上比比劃劃,那翻卷飄揚的衣袖掩飾了她的手的動作,使得那動作的幅度和姿勢顯得更加美妙。

剛才,趕制了一個早晨的荷包快要完工時,她想到親手繡制的荷包將要隨身佩戴在他的身上,喜悅的心情使她忽略了針的存在,遊動的針尖便在她的手指上找到了入口,她那溫柔的肉感使針尖突然間變得格外的活潑和興奮,紮進去,鮮血立時從被紮破的皮肉處向外滲透。這時,說也奇怪,那株他和她栽種的樹苗搖晃的姿態不知為什麼正好掠過她的心上,她感到心上仿佛還存在著一個人的身影似的,而且與樹苗的影子相疊合,她一時真的分不清哪是樹苗哪是那一個人的身影。於是,她仿佛受到了某種指引似的不由自主地來到門前的樹苗前,將手指上滴出的鮮血洒在了它的梢頭上。而當他正巧看見她將手指上的鮮血滴在梢頭上時,他禁不住哎呀的喊了一聲,並一把抓住她的手含在口中,替她吮吸尚未滴淨的鮮血。霎時,一種幸福而甜蜜的感覺通過手指上的神經將他的愛意與關懷傳遞到了她的心上。

那天晚上,月明風清。

他和她手牽著手來到後院中,身披夢幻般的月輝,那種朦朧的意境模糊了他和她的身影。坐在後院的青石凳上,他和她靜靜地傾聽著草叢中和石子下面的小小虫子吟唱的簡單的謠曲。

出門遠行即將帶來的分離使他倆的心靠得更近了。

他對她說:他走後她要關緊大門,不要輕易為誰打開。

你要替我關緊大門。他說。

月亮將一盈清水閃耀在她的眼中,傷感的淚水一如一種晶瑩透明的小小魚兒在她的眼中遊來遊去,漣漪四起,從她的眼角盪到了他的心上。他感到心中一陣疼痛,有一種難受和無奈。而她從他的話語中聯想到自己將要度過一段寂寞無援的日子,便忍不住依偎在他的懷抱裡,在他的情感的波濤中消融自己的靈魂和肉體。

出門遠行

此後,出門在外的日子,他經常想起臨別時她看著他的那一雙憂傷的眼睛。雖說遙遠的路途沿途上常有美麗宜人的景致令人留連忘返,但他對於她的無盡的思戀無形中使這一切在他的眼中失去了魅力。加上水土不服、原有的生活與起居習慣受到旅途的破壞,自然給他帶來了許多苦悶和病痛。然而,更讓他感到意外和傷心的是,他在臨近到達榆林府地界時,忽然身感惡寒、高燒,病毒的侵襲使他喪失了正常的胃口,一連幾天水米不進。恍惚中,他覺得伙計將他背在身上,昏黃的燈光將他和伙計的身影投影在卵石舖築的釘子路上,踩著一團模糊的投影,伙計背著他進入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馬車鐺,沉悶而悠長的聲響驚醒了城中的人們。從睡夢中醒來的人們傾聽著馬車沿著夢境的邊緣駛入了城市的中心。

厚厚的泥塵將路途的艱辛和遙遠顯示在馬車上。

高掛的大紅燈籠映紅了他的面孔。這陌生城市的光芒給來自於異鄉的心靈帶來了一絲絲人間的溫情。

伙計連夜請醫煎藥,大汗淋漓地忙了幾個日夜。

經過診治,那日清晨,藥力加上自身功能漸自恢復的作用,他的病情終於有了好轉,只是突變的嗓音一時讓伙計難以接受,而且他本人也難以相信此刻從他口中發出的聲音竟會是他自己的聲音,因為聽上去簡直像是跟過去換了一個人似的,怎麼聽都聽不出這是他在說話。

現在,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墊被的彈性和柔軟讓他聯想起生活中某些實際的經驗。看得出,他虛弱的身體還需要歇息、調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元氣。於是,他把伙計叫來讓伙計將從家鄉帶來的土特產全部就地出手。

安排完了,他喝了一口茶,茶的清香由一口吸入的氣流帶動著,在他的體內徐徐地散發,清香的感覺使他的神情得到了些許的改觀。他搬著指頭算計著行程:金石、湘漓、嚴關,還有迢迢遙遙的路途,按原計劃返回故裡看來難以做到了。

他掀開白布床單起身下床,伙計扶著他在凳子上坐穩了乏力的身子。他解下腰上佩戴的那只荷包,綢布上她繡制的圖象使他的意念沿著那密密實實的針腳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故裡和她的身旁。、而在事實上,他此刻所產生的心裡狀態正是她所盼望的,因為她在繡制這只荷包時,她便自己的願望隱含在了圖像的寓意中。在她的寓意中,她希望他歸心似箭,早日回到她的身旁。於是,他從荷包裡摸出一張銀票交給伙計讓他採賣幾匹北方的高頭大馬,加快行程爭取早日趕回故裡。

白石山居

白石山居遍布白色的石子。從一顆石子看到另一顆石子,白石山居那種透明的境界可以一眼看見底。

沿著一條野草叢生的道路,他們駕著幾匹北方的高頭大馬迅速地趕到了白石山居,如此驚人的迅度自然得力於北方的大馬那強健的腳力。然而,當他們向居住在白石山居的居民詢問起賣藥翁的具體情況時,居民們打量著風塵僕僕的他們和他們的馬車,只是神秘莫測地眼他們說起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居民說:賣藥翁一生服藥,許多不服藥的人都死了,而他還仍然活著,因此藥便成了他的旗幟。

彭祖不懂,問賣藥翁:你為什麼不服成仙升天的藥,還要留在人間受苦?

賣藥翁說:升天做什麼?說著,賣藥翁又去服藥去了。

爐火烈烈,光燄中,賣藥翁似乎從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那樣奇怪地又那樣合情合理地與藥融為了一體,以至於分不清哪是藥哪是賣藥翁。

見此情景,彭祖嘆了一口氣,望著賣藥翁只是搖頭。

賣藥翁服了幾塊煉過的白石,感到白石的重量將他的心帶到了一個極為寧靜的地方。他看見彭祖還沒有走,說:我絕不會聽你的話。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後來,彭祖號稱壽星,已是仙人級別了,而賣藥翁還居住在白石山居與那裡的居民生活在一起,像他們那樣做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在自己的家裡煎藥服、煮白石,關心自己的身體,並且一切從健康出發,把人生過得朴實而簡單。

賣藥翁經常手提一個藥葫蘆,離開白石山居穿城市和鄉村,周旋於病毒和病疫之間,治病救人,救死扶傷。在他的眼中,世人都身患疾病,而無盡的劫難守候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和生命的每一個階段。有了疾病才有賣藥翁,他懷一顆憂鬱、美好的心一心想著世人的健康,並且為著世人的健康而進行著無休止地奔忙。據說,他煉制的一種藍色的藥丸──大還丹,可以令人脫胎換骨、起死回生。

大還丹只有一粒,極大光明,閃耀著一種神秘的光芒,托舉在他的掌中,千百年來世事滄桑、時間在他手掌的邊緣化為烏有,人們還是不願意相信大還丹的藥效。後來,他為了証實大還丹的藥效只好自己服用了那粒大還丹。才入口,他的腳下便升起了一片五彩祥雲,托著他的身體緩緩地升上了天空。

他手中的那只藥葫蘆仍然還留在人間,只是蘆中空空無藥。

現在,這只藥葫蘆正托舉在他的手掌上,他輕輕地一敲,宏亮的聲響隨風飄盪,約彌漫了整個空間。從葫蘆中散發出的濃烈的藥味使他聯想到賣藥翁的人生。沉浸在藥中,也許無論是存在或是消失,賣藥翁都是一味真正的藥,入藥治病,出世則入藥。

聽完居民講述的故事,他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帶著幾許遺憾,他們離開了白石山居。他帶領伙計們翻山越嶺來到了一座名叫黃城的城市。他驚奇地發現,在這座城市裡遍布著每一條大街小巷的藥店裡都有一種名叫大還丹的藥丸出售,而且包裝精美、異香撲鼻。其實他哪裡知道,經過時間的演變,大還丹已從傳說中流傳到了黃城,並在黃城人的改造下,大還丹徹底變成了一種流行的春藥,名揚四方。作為這座城市的特征,依靠春藥來顯示人的身體的陽氣和和城市的旺盛,早已使得黃城人生活在一種自己制造的虛假中揚揚自得而不知覺醒了。而為了掩飾骨子裡的虛弱和疲軟,黃城的人們只有大量地服用這種足可漸漸致人以死地的春藥,且借用傳說故事中的大還丹來給春藥命名,用以自欺欺人,自我麻醉。

雖說如此,但是傳說中的大還丹仍然使他深信不疑,他跟那些慕名來到黃城的人的心理相同,希望黃城的大還丹能給自己的身體帶來脫胎換骨的變化。此外,對於所謂大還丹的宣傳,黃城人挖空心思,運用各種宣傳機器使大還丹的形象深入人心,讓人們對它的藥效深信不疑。因此,他幾乎來不及思考就向黃城人購買了一粒大還丹,然後快馬加鞭踏上了回歸故裡的路途。

鎖與青磚紅瓦

雖然他離開了家門,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道路與天空相接的地方,但他的話語卻並不因他的離去而隨風飄散,仍如過去那樣一如他的身影緊緊地跟隨在她的身旁而與她形影相隨。她在始終遵照他的叮囑的同時,他的莊嚴的面孔也始終呈現在她的日常生活和思想中。因此無論白天黑夜,那扇大門無一例外都是緊緊地關閉著的。此刻,西南風拍打在門板上,發出呼呼響的聲音。

在與世隔絕的屋子裡,青磚紅瓦遮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見這屋子外面的世界。平靜的日子從她的生命中帶走了屬於她的歡樂與快活。因此,她不知道年深日久、歷盡風吹雨打,房子也會變老。當青苔和雜草從牆角爬上屋脊,她忽然對自己一段時間以來繡制的梅花失去了興致。屋脊上,日出日落,那掠過瓦片的歲月的風聲,在她的心中吹開了記憶的閘門,紛紛繪紜紜的往事一如院子裡叢生的雜草和橫陳的青苔,從生命的角落爬上了她的眉梢和磚瓦破損的屋脊。

那一天旁晚暗香浮動,梅花在柔軟而鮮艷的綢布上燦然開放,鮮紅的一點、兩點,一如從她的靈魂中滲透出來的血液。房屋中,陰森森的氣息透過她的毛孔涼浸浸地遊走,鑽心透骨。她將繡有梅花圖象的所有的綢布揣在懷中,透過開設在房子中央的天井,她凝視著天上燦爛的晚霞,仿佛面對著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而她那單薄的身肢在空曠的屋子裡怎樣微微地抖索?潮濕的氣息又怎樣使她的臉孔一如護城河的河水中漂浮的殘荷?她可曾記得,許久以來護城河那迷蒙的水氣以怎樣的姿態遊盪過來從而形成了她身後的一種深遠的背景?並且將河底沉積久遠的寒氣綿綿不斷地襲向她的心頭?

在寧靜而枯燥的日子裡,她經常幻想著大門被他輕輕地敲響,遙遠的腳步跟隨著大雁的翅膀回到了她的身旁。她多想擁在他的懷裡,告訴他那天晚上的晚霞即將像一個人的生命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從而將給她的天空帶來無盡的黑暗,使他再也看不清臨別時她對他投去的那深情而憂傷的目光。

多少次當她這樣沉浸在自己的美好的遐想中時,她忽然聽到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憑經驗,她知道門外站著的男人一定又是地方上的那些野漢子。可不是嗎,自從他離別家園後,這些野漢子便經常來騷擾她,假冒是她的丈夫對她圖謀不軌。而她銘記著他對她的叮囑,從不輕易為誰打開大門。

關閉的大門,只有他才是開啟的鑰匙。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鎖在她心頭的鎖,唯有他才能打開。

沉悶的敲門聲

門外的樹苗接受著陽光的照耀,在泥土和雨水的養育下莖葉肥厚、茁壯成長。

在樹苗成長的同時,店舖裡的伙計也在數算著他回歸的行程,千百裡路和雲,結算在伙計的手指上,一勾一座城市、一片山林和一條河流。他們的行程通過伙計那手指上的神經的轉移,伙計的心便跟他們的心神秘地聯系在了一起。

鎮上的人們聽說店舖裡近日將有一批貨到,貨源來自於儒莊、釋莊、道莊,於是一時間仿佛鳥的翅膀長在貨源的消息上,片刻間飛遍了鎮上的每一條街道和每一個角落。而在通往鎮上的那條必經之路的路口上守望的人們不分男女老幼,那條黃泥大道皆以相同的意味進入到他們的眼中,與他們的期望交接在一起。

大道深處,越來越近的馬蹄的踢踏聲讓他們激動不已。由遠而近,在接近通向鎮上的路段時,鐺鐺的馬車聲使那條黃泥大道在人們的腳下顯得微微顫動。

這日,門外忽然響起了一片銅鈴聲。鈴聲向上飄揚,一如一只在天上飛行的鳥兒,在店舖的上空高高地飛揚。伙計出門看時,馬車鐺鐺地攪起一地的風塵,在風塵中,伙計驚訝於北方大馬的那種鮮亮和氣派,竟跟當地的小種馬不可同日而語。採辦貨物和尋醫問藥的車輛終於風塵僕僕地回到了故裡。他將車輛交給伙計,疲憊的身子發出了一身的汗味和一種異常難聞的氣息。他向伙計取了一杯米酒,徐徐喝下,那蒼白的臉孔才顯出了一絲絲的生氣,而鬆馳的精神借助於酒力的激發也才獲得了些許的煥發。然後,他跟伙計交待一番,便獨自一人向家中走去。

遠遠望去,只見大門依然緊緊地關閉著,他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顆緊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站在門外,他開始敲門。

他說:開門,開門。人是你丈夫。

她說:請你走開!你不是我丈夫。

他說:我千真萬確是你的丈夫。這門是我讓你關上的,不要輕易為別人打開的。

然而,門內已經靜無聲息。就是說,對他說的話,她已經不再理會。

銷售貨物

鎮上的人們很久沒有購買到新鮮的貨物了,因此對於他們來說,凡是新鮮的貨物都能夠激發起他們的購買欲望。而貨物進入店舖後,他便開始按照祖宗留下來的規矩進行銷售。首先,他不管哪種貨來自於儒莊、釋莊還是道莊,他統統將它們徹底打亂擺放在一起,然後明碼標價向鎮上的人們出售。

雖然人們各有所喜,比如有的人喜歡儒莊的,有的人喜歡道莊的,有的人喜歡釋莊的,但不管人們怎樣喜歡,他都不把這喜歡當作一回事情來看待,而是只管按照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來經營他的貨物。久而久之,人們漸漸地便失去了分辯的能力,於是,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便起到了應有的作用,這時,他便可以任意出售他所經營的任何貨物,而不必對那些貨物做出任何解釋。事實上,他對鎮上的人們也非常了解,他知道有的人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並非是因為這些人懂得什麼,而是正因為這些人並不是真正的懂得什麼,這些人才會向別人表明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也就是說,這些人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完全是做給別人看的,至於是否真的是喜歡或者不喜歡,這些人其實並不真的十分在意。

作為他們中的一員,他了解他們就像了解自己一樣。

這次外出採辦貨物,他遇到的貨主無一例外都自稱自己的貨物絕對貨真價實,但其實是否貨真價實誰也無從拿出真憑實據,拿得出的只是某些人對那些貨物的某種評價,而這些評價是否貨真價實便無從得知了。因此,他只能按照祖宗留下來的規矩採辦他所需要的貨物,至於是否貨真價實,他便管不了這許多了。然而,當他回到故裡向人們出售這些貨物時,他知道他必須首先需要重復一遍向他提供貨物的人曾經說過的那些話語,因為這些話僅僅是他對於別人的一次重述,所以不論真假他都不需要對它們負責,是以在他重述的時候,他往往心安理得,如同真理在握一樣。

就這樣,長期以來,鎮上的人們對於他出售的貨物向來抱著十分信任的態度,而從不發生絲毫的懷疑和猜測。

久而久之,他的貨物便在成了鎮上的一種標志。

而他的貨物到底是否貨真價實,雖然他自己也感到一派茫然,但看到人們對他的貨物如此相信,慢慢地他也對自己的貨物充滿了信心,並且堅信它們絕對貨真價實,一如向他提供這些貨物的人曾經說過的那些話語一樣,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誰向他指出過其中的虛假。

問禪和巫說

敲不開自己的家門,那扇門豎立在他的面前,就像一道阻擋著他回家的障礙,把他和她分割了開來。門外的空地上,雜草從他和她栽種的那棵樹的樹根下向四面八方延伸。輕風圍著草莖旋轉,嘶嘶響的細微的風聲淹沒了他的腳步聲。

在他回到店舖以後,伙計替他收拾了一個床舖,他躺在來自於儒莊、釋莊、道莊三莊的貨物的中間,三種不同的濃烈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讓他感到別有一番意思。那天晚上,他草草地安歇了一宿,翌日清晨,由伙計帶路,他來到了城外的一座名叫點燈山的山頭上,向點燈禪師問因由。

關閉的大門困惑著他的心,揭開大門關閉的謎底,點燈禪師是他找到的一個可靠的途徑。禪師道德高深,關於他的傳說遠近流傳。

當禪師步出寺門,那迎風飄舞的白發銀須仿若一面旗幟招展著插在了他的心頭,讓他通過旗幟的意念佔據了他自己的心。禪師面容平靜,聽他從頭到尾詳盡地述說了一遍,然後禪師領著他來到寺外的一棵桃樹前,指著一顆熟透的桃子問他那是什麼?他說是桃子。禪師一揮衣袖,一道白光破空而出,無聲無息地穿桃而過。又問:現在是什麼?不等他問答,禪師向空中招招手,破空飛出的那道白光一閃間又回到了禪師的手中,禪師忽然間用手一指,被禪師指中的一塊堅硬的巖石便裂開了一條眼縫,睜著,流出的泉水一如淚湧。然後,禪師飄然離去。

他望著桃子和那塊巨大的巖石,怎麼也弄不懂為什麼會這樣,於是便問伙計。伙計早已被嚇得面無人色,奇異的經歷震驚了伙計的心,已然失去了控制的能力。於是,他想再禪師問問所以然,然而禪師閉門不見,讓他面對桃子和那塊巨大的巖石自行參悟。

回到店舖,打更的竹梆聲伴隨著因失眠而發出的呻吟聲,使黑暗中的店舖彌漫著煩躁和鬱悶的氣氛。他躺在床上翻來滾去怎麼也睡不著,模糊中看見清清的月輝將桃子和巖石的影子清晰如畫地從牆壁上映照出來。而在那牆壁的更深處,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許多神秘的東西躲在磚塊和泥砂的縫隙間伸頭探腦的,越發讓人難以入睡。

這時,一片喧嘩的鑼鼓聲從城西的方向悠悠揚揚地傳來,那隱含在鑼鼓聲中的一種神秘的力量將他投入在月亮的清輝中的心高高地提起,然後飄飄盪盪地將之浮懸在他的店舖的上空。他知道,這是鎮上著名的女巫在進行著她的法事。那女巫知曉陰陽,通過所謂的“看花”聯系陰間和陽間的人事。可以說,在地獄和凡世之間,女巫的作用類似於一個中轉,傳遞著雙方需要傳達的信息。另外,女巫還精通各種異術,一身邪氣令人高深莫測。他想,既然自己不能解開點燈禪師留下的啞謎,問問女巫或許會有個明白的答案。女人之間的事情,也許只有女人才能夠解答。於是,他披衣起床向城西的祠堂走去。

在城西的大祠堂裡,人們正沉浸在女巫施行法術所舉行的儀式中。女巫的舉手投足間無不鬼氣繚繞。在昏暗的燈光的照耀下,更增添了神秘的氣氛。女巫披頭散發,發絲勁張,在夜風中藍光閃爍,呈現出一種波浪的形狀,翻湧著將人們投來的目光淹沒得無影無蹤。女巫身穿彩衣花褲,臉上塗抹的色彩使女巫的臉孔改變了原來的形狀,看上去讓人覺得格外怕人。在人們的圍擁下,女巫踮足起舞,一團斑斕的色彩從鑼鼓聲中旋轉著潑洒出來,衣袂飄飄,望北微微蹲下腿來福了二十四福,然後張嘴叩齒,念念有聲。人們看見一團火燄在女巫的舌尖上滾動著,吞吐間,一口氣將之噴射在一面紅光閃閃的銅牌上。然後,女巫席地而坐,等著人們上前向她問法術、看陰陽。

他問:我怎樣才能敲開一個貞節女人的大門?

女巫睜開兩眼,眼球上布滿了紅紅的血絲,將一片血光罩在了他的頭上。

女巫說:你只能站在門外等她自己開門。

沒有窗戶的房屋

這是一座沒有設計窗戶古老的房子。陽光全部來自於房子的內部的天井。住守在這樣的房子裡,她常常選擇天氣晴朗的日子來到天井,接受陽光的照耀和迎望藍色的天空。

她不願回到她的房間,那裡面四處空空的牆壁使她感到無限的煩悶和恐懼。牆壁上有一只沒有花紋的木殼鐘,定時發出可怕的響聲,仿佛來自於一個遙遠的世界。在她看來,時間的鐘聲一如巨大的石頭撞擊著她的心,從那喳響的響聲中她感到身上有什麼地方被鐘聲撞破碎了。

坐在天井裡,她喜歡從不同的角度向天空張望,尋找那些能夠引起她關心的東西。一片浮雲,或者一只飛鳥,她仿佛看見時間的投影在它們的身上緩緩地移動。只是這方天井太小太小,她不能從中看見更多的東西。

這時,一只美麗花蝴蝶從天井飛進了房子裡。看見美麗的花蝴蝶,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一年,她也是在一面青草坡上追趕著一只花蝴蝶。她追呀追呀,花蝴蝶帶著她越飛越遠,以至於青山綠水淹沒了她的身影,玩得多痛快呀,

此刻,這只花蝴蝶正飛過她的頭頂,輕盈的翅膀掀動著潮濕的氣流,落在天井中間的一支花朵上。她看著花蝴蝶落上去的同時,花瓣立即紛紛凋謝。而蝴蝶則像是從落花中飛出來的小小精靈似的,一不留神一頭撞在了牆角的一張蛛網上。她合上眼睛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因為她覺得這只花蝴蝶的際遇跟自己的命運有著十分相似的地方,看著它在蛛網上掙紮的樣子,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自己。

埋伏在蛛網中央的一只蜘蛛迅速地朝著掙紮的花蝴蝶爬去。她睜開眼睛看見蜘蛛張牙舞爪的樣子,感到情況十分危急,便順手操起一根木棍,一棍將蜘蛛打下了蛛網,將花蝴蝶從蛛網中解救出來,重新回到了自由的天空。接著,她仿佛像是瘋了一般,沖動的情緒使她的神志失去了自制,在房裡開始了對於蛛網的清掃。

房屋打掃幹淨,行經堂屋時,忽然她覺得不知從什麼地方有一股寒意射到了她的臉上,而且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寒意,帶著某種威嚴,那樣高高在上地射到了她的臉上。她抬頭看時,發現在堂屋正中的香火壁上,原來寒意是從公公婆婆遺像的眼中發射出來的,尤如一縷寒勁,直達她的心底,冷得她渾身緊縮。她仿佛感到一種巨大的力量在向她逼來,它既似來自於遺像後面那深厚的背景,又似來自於自己的心中。她不由自主地跪在遺像前,將心中的那股躁動強力壓了下去,並低頭自責,反醒自己的錯誤。在遺像的注視下,她逐步恢復了平靜,心如止水,回到房中,疊足枯坐。

流血的樹木

經風見雨,樹苗已自長成了一棵樹。

在樹下,他解下腰上她繡制的那只荷包,曾經鮮艷的梅花早已褪盡了美麗的色彩,不復散發著她身上的那種青春的氣息了。

在他的面前,大門依然緊緊地關閉著。

這是一扇按照他的心願和意志關閉的大門,現在卻緊緊地關閉著他,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大門關著,還是被他自己關著。而大門也像那只荷包一樣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輝煌和榮華。他望著緊緊關閉的大門,忽然一個意念掠過他的腦際:他決定建造一座更大的房子,將他大門緊閉的原來的家園圍在裡面。

打定主意,他便讓伙計置辦磚瓦、泥砂和木材,請來木工泥匠,擇了一個吉日,開始破土動工。

木工手持利斧,砍伐門前的大樹。

他準備用這棵樹的木料給自己做一架木床。他相信,用這棵樹的木料做成床後,他一旦睡在上面,她便會穿過黑夜來到他的夢中。然而,讓他驚奇的是,當木工的利斧砍入樹身時,他竟然看見了一股鮮紅的血液從斧頭砍入的地方飛濺而出,洒落時,一片紅光模糊了他的視線。這時,他忽然想起這棵樹曾經吸收了她的血液,與其說這鮮紅的汁液來自於大樹,不如說來自於她的心和身體。

正當木工手持利斧砍伐門前的大樹的時刻,她卻關在房裡為自己的心事而想入非非。

那些舊日的繡筐、綢布,此刻顯得那樣的零落散亂。經久不用,繡筐的竹片上已然現出了黃中透黑的斑點。她把繡筐揣在膝上,忽然間刺繡的願望竟來得如此的強烈。在她的心上,她真實地感到了一種力量在洶湧、奔騰。她知道這是心中的一條河流,正在穿過她的生命向著遠方流去。在河水流到的地方,水氣迷蒙,有大群大群的水鳥和連綿的漂萍。想到這裡,她便覺得血液裡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拼力地沖撞。這時,她開始刺繡。當一扇門一扇窗戶出現在綢布上時,她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現在,她忽然發現自己對於門窗已經感到十分陌生了,但同時這陌生卻又讓她覺得新鮮。於是,她揣起繡筐,穿針引線,將出現綢布上的門窗徹底打開,讓陽光通過紅黃白三種線紗照進她的房中和她的心中。當她這樣想著並且繡著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隨著打開的門窗而同時打開了,一片明亮的陽光讓她透過牆壁,從房子到她看不見的遠方,她仿佛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一座更大的房子

現在,一座更大的房子已經建造完工,他因此終於可以把大門緊閉的家園圍在自己建造的新的房子裡了。於是,新房子舊房子就這樣十分奇怪但又理所當然地結合在了一起。然而,雖然同在一座既新又舊的房子裡,但是那扇緊緊關閉著的大門卻仍然使他和她生活在各自的天地裡。

他牢記著女巫對他說過的話語,始終沒有破門而入,而是守在門外等她自己開門。

她也銘記著他對她說過的話語,緊緊地關閉著大門,從來沒有輕易地為誰打開。

在守望著她開門的日子裡,他經常回想起一道白光從點燈禪師揮動的衣袖裡破空而出,然後穿桃而過,徐徐作響,消失於藍色的晴空。他看見被飛刀洞穿的桃子,那滴滴消融的桃肉讓人感到無比地痛心,片刻間,果核畢露。開始,他看不出這一切與他的際遇有什麼關系,然而仔細想想,仿佛間,他又覺得其間的意味深遠莫測,寓意著他的命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不知過去了多少年華。

一天,他望著緊緊關閉著的大門,生命的過程一一在腦海中閃現,他多麼希望從這些閃現的跡象中發現可以打開大門的線索。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情。於是,他對著大門高聲喊道:開門吧,我真的是你的丈夫。我記得你的大腿根上有一顆紅痣。

鐺一聲,大門打開了。

他沒有想到這一句話竟會是他開門的鑰匙,更沒有想到她是為這一句話而打開大門的還是為他是她的丈夫而打開的。

從那扇緊緊關閉的大門走出來,她已是白發繽繽、鏽容滿面了。恍惚間,他看見點燈禪師從衣袖中揮出的那把飛刀正穿過她的胸口,桃形的心臟鮮血淋淋,生命的樹葉經風一吹紛紛飄落。

看見她,他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說道:不!這不是真的。

其實,當他看見她白發繽繽的同時,她也看見他白發繽繽。

此刻,握在他手心的那粒從黃城帶回來的大還丹不知哪時已然跌落在地,溶化後被周圍的草木吸收了,片刻間,那片草木便發瘋似的向上猛長,顯得那樣堅挺、那樣強壯。然而僅僅持續了幾分鐘時間,便又紛紛疲軟下來,低下了它們借助藥力一時高昂的梢頭。這樣的景象使他一如置身於夢幻中似的,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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