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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溪古村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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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 

  年紀一天天增長,懷舊情緒也一天天濃鬱,在塵世煩囂中,常想找到一個古舊村落,開辟一個已荒圮的庭園,遠離開塵俗喧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日樂閑,秋日登高,夏日息蔭,冬日負暄,詩書耕讀,那將是多麼悠遊的生活啊。然而幻想終是幻想,每日還得在辦公室庸庸碌碌,為生計混一把稻樑,只能將這樣的迷夢,寄存在山野村居間,每看見前代遺留的青磚黑瓦飛檐跳角,心裡總是一動,總是久久地駐足凝望,恍如多年的遊子回到故鄉,不敢輕易地走近。
  我的家鄉是天台山西部廣嚴山千佛山腳的一個只有二十多戶村民的小村上張莊,在幼年的記憶裡,那真是個山清水秀地僻人稀的小山村。上張莊離天台最傑出的散文家陸蠡的老家巖頭下村不遠,在陸蠡無雙的筆下,天台山西部是“摩天的高嶺終年住宿著白雲,深谷中連飛鳥都會驚墜!那是因為在清潭裡照見了它自己的影。嶙峋的怪石象巨靈起臥。野桃自生,不然則出山來的澗水何來這落英的一片?”
  我只有在春節的時候才隨父母到村裡陪爺爺奶奶小住,不知是否地緣親情的鬱結,多少年來,我都忘不了祖居那二層木樓的昏暗光線,狹窄樓梯,檐下的石礎木柱,院中舖設的青青鵝卵石,還有後門口幽深神秘的小水溝,淺淺的水裡有小泥鰍活躍的一竄,激起小小的一朵泥花,偶爾還能看見小花蛇叼著蛤蟆緩緩地從一個洞遊到另一個洞。更不消說,後門口的大枇杷樹,院子前的古梅子樹,菜園裡開著好聞的小白花兒的青柚子樹,給了我們這些饞嘴的小童無比幸福的期待和滿足。
  美好的事物終於難以長久,雖然是如此清幽寂靜充滿原始風味的小村,多年後,也被鋼筋水泥鋁合金門窗的新建築所充斥,只有村口的西塘依然是清波粼粼,塘岸上的古樟依然枝繁葉茂,而曾在古樟下辛勤勞作的爺爺奶奶,墓頭上早已是青草萋萋,野籐橫生。
  每次清明回上張莊掃墓,在親人長輩日漸凋零,童年的淨土盪然無存的憂傷中,我都在作痛苦的尋找,尋找那夢想中的家園,直到發現了楠溪江古村,我才終於找到了自己苦苦求索的精神家園。

                田園牧歌

初次到楠溪江的時候,是去年一個春陰欲雨的養花天,煙雨楠溪江憂鬱典雅的氣息令我感動得久久無語,惟有心裡感念上蒼竟給我留下了這麼一方純淨的水土。
楠溪江山水的好處非笨拙如我的筆墨所能描述。在我的記憶裡,已經多少年未見到如此清澈的溪水、如此翠綠的山峰,尤其是峰回路轉間一泓泓碧水環繞中白而潔淨的沙渚,靜靜地泊著一排陳舊的木制蚱蜢舟,繩纜糾結。撲喇喇一聲突響後,白羽長腿的水鳥翩然飛去,空明澄靜中我仿佛又回到童年在始豐溪畔嬉戲的舊地。
秀麗的楠溪山水蘊養了亦耕亦讀、詩禮傳家的鄉土文化。楠溪兩岸,芙蓉、巖頭、蓬溪、蒼坡、鶴陽、棣頭、下園、裡、塘溪等大大小小的古村落,人們以血緣為紐帶,聚族而居,石牆木門蓬舍,男耕女織。孩童們在書院鄉賢的教導下,牛角掛書,刻苦攻讀經籍,努力為家族博一份榮耀,為自己掙一個前程。宦遊半生後,又落葉歸根,安眠在家鄉柔媚無比的山水間。千百年來,這樣的宿命人生象一曲沒有起始也不會結束的田園牧歌,無比美麗,也無比憂傷。

                芙蓉峰

在外鄉人眼裡,楠溪山水是柔美秀麗平和得令人心醉的,然而造化弄人,楠溪古村的肇創竟來自金戈鐵馬的洗禮,來自生生不息的宗族凝聚力。
楠溪山水的中心點是奇崛的芙蓉峰,這是三座幽暝神秘的山峰。按照傳統的堪輿風水之術,這芙蓉峰的地脈極為繁旺,在周圍的溪谷山麓間,芙蓉陳氏、下園瞿氏,還有裡、溪南、張大屋等古村落均崇奉芙蓉峰為家族的祖山,渴盼它給山下的子民帶來庇佑。
南宋末年,蒙古鐵騎揮刀躍馬,長驅南下,烽火驚破了楠溪江清淨的山嵐煙雨。安分守己、朴實木訥如山間巖石的鄉民們,基於儒家經典和列祖列宗的教誨,決然拿起砍刀長矛,保衛家園不受異族的欺辱。芙蓉村咸淳進士陳虞之,率全村族人八百余人,死守芙蓉峰頂整整三年,彈盡糧絕,全部赴死國難。芙蓉峰奇秀的山色因之染上幾許悲壯。
煙與火消散後,芙蓉村被盪為廢墟,一片狼籍。
年復一年,芙蓉峰的霧靄和楠溪的清泉洗盡了戰亂留下的血痕,芙蓉村的殘垣斷壁間重新長滿了紅如錦白似粉的木芙蓉花。陳氏族人重新聚集,在廢墟上重建了平靜的家園。
這個故事可能是楠溪流域各村落各家族薪盡火傳、繁衍生息,至今還給浮躁的世人留下如斯平和、如斯優美的村落鄉土文化的解釋吧。

                芙蓉村
  
  春夏交接的季節,我站在芙蓉村的南門外,看著一一黃熟的麥田綿延不絕,直至遠山腳下。
  村口的野地裡,寂寂地立著一塊無字的石坊,浮雕的虯龍雙獅雲紋被歲月的煙雲侵蝕得烏漆墨黑,搞不清是哪朝哪代的遺物,也搞不清它要旌表的主人是誰。
  守護著芙蓉村的是大塊蠻石砌築的寨牆,拱形的寨門給人一種威儀,但門洞敞開,曾經堅實無比的門板早已完成防御外敵的使命,不知去向。
  沿著寨牆根是一條流淌著潺潺清泉的溝渠,泉水引自西面的芙蓉峰。正對著寨門的三官廟供奉著模樣和藹親切、保佑村民風調雨順的三位鄉間小神。山泉流到寨門口三官廟前,溝渠邊舖設了幾塊清亮亮的大石板,原木的鵝兜旁一個穿著紅衣的村姑在啪啪地搗著衣被,兩個小童在廟前嬉鬧。走進這樣的情景,要不是寨牆邊立著一根水泥電線桿,我真疑惑自己是在夢遊,又回到了工業化以前淳朴原始的年代。
  悄悄地穿過寨門,走在蠻石舖成的村道上。農家小院的矮牆也是蠻石壘築的,牆頭滋蔓著茂密的綠蘿和蘭草。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後都種植了柚子樹,現在剛好是柚子花盛開的季節,嫩黃的柚樹葉間白白點點如繁星一般的小花吐放著馥鬱得令人迷醉的香氣,夾雜著農家特有的豬羊牛糞的氣味,這才是原汁原味的田園山村。
  芙蓉村的中心是長方形的芙蓉池,原來的池水是極為清冽的,但現在看起來已經有點灰灰的感覺,不過在天空的映襯下,芙蓉峰的倒影依然還是清麗秀拔。芙蓉池的中間是重檐歇山式的芙蓉亭,亭子裡的美人靠上,勞作一生後休耕的老翁們佝僂著腰,吸著旱煙,喀喀的咳嗽聲伴著愉悅的閑談笑語。芙蓉池畔,是有著高高馬頭牆的芙蓉書院,孩子們朗朗的書聲是芙蓉亭中老人們沒有做完的青春之夢,也是老人們晚年最好的慰籍。
  芙蓉村的陳氏大宗祠坐西朝東,保存完好。山水鐘靈風光毓秀,歷史上,小小的芙蓉村竟出過“十八金帶”和一位狀元郎,十八金帶指十八位陳氏族人同時在朝為官,而陳氏宗祠裡高懸的皇帝敕封雙龍盤繞的鎏金狀元及第匾,還在陰冷沉寂的大堂巨樑下幽幽地閃爍。不過舊本的《芙蓉陳氏宗譜》和《永嘉縣志》大概被作為“四舊”破得差不多了,手頭資料缺乏,我始終沒有查到這位狀元郎的姓名和事跡。
  宗祠大堂的對面,長滿雜草的庭院中矗立著一座古舊的戲台。改朝換代後,宗族文化衰落,這陳氏宗祠曾被充作學堂熱鬧過一陣,現在學生們也搬到嶄新明亮的新校舍去了,這舊祠堂舊戲台,象兩位衰年的老翁,在風雨中默默等待自己最後的命運。也許在依稀的夢境裡,還會傳來鏗鏘的鑼鼓、悠揚的胡琴,記起鼎沸的人群、奇異的扮相、瀟洒的水袖、矯捷的跟鬥,還有生旦淨末醜,精彩的唱念做打。
  我不知道為什麼芙蓉村的正門叫“芙蓉車門”,這是村子的東門,也許村裡曾經居住告老退休的官員多,經常有車馬經過吧。這“芙蓉車門”的形制是兩層樓閣,油漆班駁的雕樑畫棟,挺拔凌空的飛檐跳角,依然顯示著芙蓉村昔日旒冕簪纓的氣派。
  “芙蓉車門”內由東向西貫穿全村的青石板主街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如意街”,如意街兩側,有許多幽深的小巷,小巷間有許多幽深的老宅院,院子裡竹樹扶疏,綠意襲人。我推開一扇半掩的木門,枇杷樹下長長的板牆經過多年的瀝風沐雨顯出癭紋的原色。走過屋檐下,狹窄的天井四周是令人壓抑的二層木樓,樓上橫著精致卻破舊的雕花欄桿,樓下胡亂地堆著柴禾樹樁,附近闃無人聲,天光幽幽地從頭頂透下來,陰氣森森,侵入肌骨。我想,住在這樣的古宅深院裡,長夜寂寂,文人落拓無眠,聊齋狐鬼的故事就是這樣產生的吧。
                 
                巖頭村
  
  走過一段喧囂的街市,在韭菜大蒜攤和豆漿燒餅舖的包圍下,我努力尋找書上記載的巖頭村東正門--獻義門。自然這純屬無功之勞,那些重於防御功能的寨牆城門早已成為歷史的累贅,在它們的美學文化價值未給世人發現之前,便被迫不及待地盪夷成一片白地,供村民們作為賣菜吃點心的場所。
  巖頭村是楠溪江中遊最大的古村落,也是金姓族人的聚居地。作為楠溪流域的大族,在一村一姓的宗族榮譽至高無上的年代,金氏祖先給後人建設了楠溪江中遊規模最宏大、設計最精巧的村落供水系統和公共園林。
  從獻義門原址向南,曾經有一個古朴的鄉村茶館。春陽和煦,三五飄髯老者,手持一柄精光內蘊的紫砂老壺,圍著雕花八仙桌,細細品嘗新茗,閑談些桑麻雜事棋經酒道。透過圖案典雅的一排朝南落地長窗,樓下是長長的麗水湖,水面上小小的芰荷剛剛露出尖尖角,蒼翠得似精雕細刻的碧玉。這樣的情景,即便是五柳先生也會有點羨慕吧。
  麗水湖畔傍水修築了一條麗水街,路面上隨意鑲嵌的青色蠻石遠看象一片片魚鱗。早年,數百米長的麗水街搭建了富有人情味的路廊,臨湖水一側還有簡單的欄桿長凳。在商旅不發達的年代,經常有一隊隊破衣爛衫的長途行腳夫經過,從雁盪山東面的樂清灣靠一雙磨得紅光發亮的肩膀,給溫州的鹽商們挑鹽到浙中縉雲一帶出售。挑夫們走得累了,便在這麗水街的沿湖長凳上坐坐歇歇,喝一捧清水,咬兩口夾著青蔥的大餅,美滋滋地抽袋旱煙,眺望這一帶青綠的長湖風荷,算是漫漫旅程中難得的享受了。
  現在,這麗水街的廊篷也重修了,沿湖一側是精致的美人靠,廊檐下懸掛了一溜長長的燈籠,入夜後,這燈籠就紅紅地亮起來,映在腳下的湖水中,象兩條蜿蜒的珠鏈,很是好看。當然這並非表示喜慶之意,而是招徠遊客的促銷手法,跟昔日的沿湖長凳是完全兩樣的考慮了。
  麗水街往南,到麗水湖的盡頭,是一座造於明代嘉靖年間的三跨青石板橋,叫麗水橋。橋頭蒼蒼鬱鬱的古樟樹有幾個人圍粗,看起來年紀比嘉靖石橋還要老得多。古樟樹蔭下有一南一北兩個造型古朴的亭子,南邊的是重檐歇山頂,氣派不小,看起來象個官帽,果然就叫做接官亭;北邊的是座結構簡單的單檐歇山頂小亭,風格很平民化,叫乘風亭。
  麗水橋西南面是由鎮南湖、進宦湖、琴嶼、湯山、文昌閣、文峰塔、塔湖廟、森秀軒、水亭祠組成的公共園林。楠溪江中遊的古代村落宗族文化,離不開先人們篳路藍縷的開創之功,能夠培育出博雅傑出子弟的宗族,才能宜風順水選擇吉地建造出天人合一的村落。巖頭村的主要建設者,就是明代的金氏鄉賢桂林公。
  村民們生活離不開水,日用水質好差決定著村民們的生活質量。巖頭村公共供水系統從元代開始建設,最後由桂林公使之完成。巖頭全村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引水渠把清澈的山溪水接入村子西北角,再分成幾條支渠繞街傍戶貫穿村舍民居,最後匯入村子東南部麗水湖等幾個人工湖泊。供水系統和公共園林、實用效果和審美情趣,至此形成相得益彰巧奪天工的組合。這是楠溪江中遊古村落中最成功的引水工程,近五百年過去了,至今還為巖頭村居民提供優質的飲用洗滌水源。
  象桂林公這樣的鄉間賢達,可能科舉不利未能為官,但家鄉的青山麗水足以使人沉溺,忘盡世俗的功名利祿。湯山東麓的森秀軒,就是桂林公的書齋,在這裡,就如楠溪流域的一位鄉間文人所記,盡可以“讀誦之暇,惟以彈琴栽花為樂,風日晴和則汲泉煮茗,拂席開樽,與二三知己,嘯傲於煙霞泉石間,不復知有人世榮辱事。”
  湯山北麓的水亭祠,原來是桂林公建造的書院,結構非常別致。院門東向,進門後是照壁、潘池、月台和儀門,儀門後是巨大的一個長方形水池,長長的一條石橋正中穿過漂滿碧綠浮萍的池水,石橋中間還造了一座小巧的水亭,穿過水亭後是整整七個大開間的正廳,寬敞明亮,氣韻恢弘飄逸。
  為了紀念桂林公創建巖頭村的功績,金氏後人把水亭祠改為祭祀桂林公的專祠。
  歲月漫漫,風雨無情,矗立了五百年,水亭祠的主體建築最終在幾年前倒塌了。我們來的時候,見到的只是殘磚斷瓦廢墟中一池寂寞的春水。

                蓬溪村

  鶴盛溪是楠溪江的支流。
  白鶴翩翩,迎風弄羽,青山綠水間聲聲清亮的鶴唳,似乎告訴你這是人間的仙境。
  千百年以後,鶴已珍稀成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鶴盛溪風光依然秀美如昔,卻變得名實不副了。
  背枕鶴盛溪,蓬溪村是楠溪江中遊風景最優美的古村。村子東西南三面環山,狹長的村落就是山中的小小桃花源。鶴盛溪在村北水口的懸崖下拐了個彎,日積月累,溪水在崖壁底沖刷成深不可測的灣潭。
  依靠深潭峭崖作為天塹,村民們在絕壁上修鑿了一裡多長的棧道,作為進出的唯一通道,雖然不方便,但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蓬溪村顯得特別安全。
  蓬溪的村民以謝氏為主,雜居著少量的李姓。楠溪江流域的謝氏都是名門之後,他們的遠祖是古代赫赫有名的山水詩人謝靈運。
  謝氏在東晉一朝,既是百年望族,又有中興之功,謝靈運世襲爵位康樂公,世稱謝康樂。劉裕篡奪司馬氏政權後,打擊舊家世族,謝靈運在政治上鬱鬱不得志。南朝宋武帝永初三年(公元422年),三十八歲的謝靈運被放逐為永嘉太守。到永嘉後,謝靈運意氣消沉,寄情山水,不問政事。《宋書》本傳這樣記載:“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愛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遊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朔,民間聽訟,不復關懷。”
  想必楠溪江的佳絕山水留給謝靈運的印象實在太深,宋文帝元嘉十年(公元433年),謝靈運在廣州被殺後,後人扶柩回到永嘉,建墓並定居於溫州城內。北宋年間,謝氏後裔又回到鶴盛溪畔建村築寨,圓了六百年前謝靈運的一個山水隱居之夢。
  蓬溪村的水口叫霞港頭,為了鎮住鶴盛溪沖刷下來的洪水,村民們在這裡種了一棵虯幹參天的古樟,在古樟下修建了一座關帝廟,以祈福辟邪,保障全村平安。關帝廟前的小廣場,就是村裡四時八節遊龍舞獅的活動場所。
  不過,去年我們來到蓬溪村的時候,霞港頭已經不復是舊時險峻幽深的風貌。
  八五年,村裡修築機耕路,開山炸巖,山崖絕壁和所有的棧道全部化為碎石塵埃滾滾瀉入鶴盛溪,把溪灣中清幽的深潭湮滿成淺淺的灘地了。
  “蓬溪村的千年風水從此破了!”我想,“先人們選擇蓬溪作為居住地,目的是為了避世,後人的願望卻是努力走出這虛幻的桃源,追逐世俗的享樂,謝氏族人在此定居千年之後,走的路卻是南轅北轍了。”
  繞過關帝廟進村,村口有一個小而簡陋的康樂亭,是紀念先祖謝靈運的鄉土建築,現在成了村裡年輕人打紙牌的樂園。
  蓬溪村中的風水原也極好,村東有山泉水匯聚的瀦湖,湖中有青螺髻一般的鳳凰嶼,湖水東南有文筆峰,正合“筆入硯池”的說法。不過近二十年來,村子四周的山林伐盡,泥沙隨雨水而下,祖先辛苦挖掘的“硯池”早已淤積成了真正的稻田。
  村裡的老屋還保留了一些。
  有一幢楠溪江流域典型的“水院”住宅,三進兩個院落,前面的水院正中是條石砌築的甬道,甬道兩側是對稱的兩個水池;後面的水院則整個院落都是池水,池邊的屋檐下胡亂堆放了直疊到檐椽的柴禾稻草。這所水院宅第建於明代,加上左右的跨院,房間總數有七十多間,現在雖顯破敗,在四百年前可是鄉間數一數二的豪宅了。
  蓬溪最精致的老屋是建於晚清的“近雲山舍”,有江南一帶常見的青磚嵌石匾門樓。門額上“近雲山舍”題字落款是南宋大儒朱熹,兩邊是體現儒家傳統教誨的石雕對聯“忠孝持家遠,詩書處世長”。“近雲山舍”院子裡保存了一堵精美絕倫的磚雕花牆,是永嘉縣保護文物。這牆原是對稱的兩堵,對面的已經破壞無存了。
  傳說朱熹在兩浙東路常平鹽茶公事任上,曾到楠溪江訪問地方學者耆宿,其中就來過蓬溪村。原來村口鶴盛溪絕壁上的摩崖石刻有朱熹題的“釣台”兩字和一首五絕:
  觀魚勝濠上,把釣超渭陽,嚴子如來此,定忘富春江。
  四句小詩評點了莊子、姜子牙、嚴子陵三位超級大名人,也把蓬溪村水口的絕佳勝跡發揚到淋漓盡致。只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是遺事了,霞港頭摩崖石刻都已在十六年前的爆破聲中化作煙塵,隨鶴盛溪的清清流水而永遠逝去了。
  
方巷蒼坡
  
  方巷和蒼坡是李氏同宗的兄弟村。
  新修的柏油馬路把方巷村一劈為二,同兩裡路外的蒼坡相比,方巷顯得寂寂無名落落寡合。我們途經這裡去蒼坡的時候,無意中發現這也是一個文化底蘊深厚的古村落。
  村中貫穿南北的中軸線是一條青條石舖砌的明代古街,雖然兩側令人遺憾的新樓房越造越多,但在細雨的洇濡下,被數十代李氏族人行踏了四百多年的青條街石,依然顯得深邃幽暝。
  在偏僻的一個小弄堂深處,我找到了精美卻荒廢的磚雕嵌石匾門樓,門額上鐫刻“江山如畫”四字,兩翼飛出兩個小巧的檐角,整體風格既凝重又飄逸。門牆上對稱的磚雕花格窗,手藝精湛,提醒世人這裡曾經居住過一戶殷實人家。我推開被百年風雨漂洗得灰白殘損的虛掩的門板,映入眼帘的景象冷落破敗。寬厚的石階縫隙間生長著叢叢的野草,廊檐下胡亂地堆著柴株麥稈。周圍一片死寂,沒有一絲人間煙火氣息。
  我們同遊的詩人郭靖在旅遊札記裡這樣記述:“那些結著蛛網的空盪盪的老房子,曾經居住過許多代人,發生過許多生生死死的事情。如今,愁苦也好,快樂也好,一切都已過去,剩下的只是令人傷感的寂靜。如果在一個月圓之夜,守一盞飄搖的孤燈,獨自坐在這寂靜的老屋中,窗外風吹樹葉,沙沙輕響,門扉開開合合,吱嘎有聲,也許你會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死去多年。”
  小弄堂更深處,有個細巧的石門,門頭上籐蔓糾葛,垂掛如繩絡。在野草籐蘿下面,居然是精刻浮雕的“萬裕宗祠”石匾,周圍卻沒有舊宗祠規模宏大的鄉土建築,行旅匆匆,未能找到鄉間耆舊解惑,這“萬裕宗祠”從何而來,成為楠溪之行一個小小的謎了。
  在方巷村村口的小溪邊,有一座單檐歇山頂的路亭,亭柱間修造了簡陋的長欄靠凳供行人歇息。乍一看與楠溪江流域常見的鄉野無名小亭毫無二致,然而這亭子卻有一個充滿親情的名字叫“送弟閣”。
  南宋高宗時候,蒼坡村李氏七世祖李秋山、李嘉木是兄弟倆,感情深篤。後來,哥哥李秋山移居方巷村,弟弟李嘉木思念兄長,在蒼坡村南寨牆上修建了“望兄亭”,並經常到方巷看望兄長,迎來送往間,李秋山也在方巷村口建造了“送弟閣”。兩個亭子形制完全一樣,既是兄弟和睦的一段佳話,也是儒家傳統重視人倫禮教的生動樣板。
  蒼坡李氏宗祠的祠規是兩句話:“耕為本務,讀可榮身”,這實際是中國所有鄉村千年不變的共同理想。為了實現耕讀傳家的美好願望,李氏先人們把蒼坡建成了著名的筆墨紙硯文房四寶俱全的風水村。雖然現在林立的新樓破壞了古村寧靜淡遠的氛圍,但李氏先人們的良苦用心和精奇設計還是令人不得不感慨嘆服。
  山溪水從村子西北角引入,繞巷穿戶後在村落東南蓄成東池和西池兩個巨大的“硯池”,村西三座平列的山峰是筆架山,“硯池”旁東西走向正對筆架山的村落主街叫“筆街”,西池北岸空地上供村民負暄乘涼的三根數米長的石條是“墨錠”,筆街北面全村縱橫交錯的街巷屋舍,整整齊齊如同上好的“箋紙”。
  東池北頭水中央是北宋徽宗時候,李氏八世祖李霞溪辭官歸隱後為自己修建的書房“水月堂”,水月堂的建築風格和它的名字一樣雅致,三間結構簡單大方的單層瓦舍,飛檐靈動,四周是長滿蓮荷菱萍的池水。
  在這樣的地方頤養天年,就如楠溪珍水廊下村朱映峰的《隱居歌》所唱:
  非士亦非農,半耕還半讀。傍山數頃田,臨水幾間屋。築園又鑿池,栽花還種竹。花自吐清香,竹亦言芳鬱。池水漾芰荷,園蔬借苜蓿。
  這是連神仙也會羨慕不已的生活了。
  李霞溪身後,水月堂一直是學童開蒙的書院,現在卻成為村民安放神主牌位和死者靈柩的場所了。正午時分,一個人悄悄走進水月堂,正堂中間繪著鬆下仙鶴老人的壁畫,畫風精奇古拙。堂下停著兩具棺木,四周人聲死寂,遠處若有若無地傳來村戲的鑼鈸聲,鬼氣森然,我突然覺得民間對子午兩時辰陰陽流轉的說法不只是村夫野老的無稽之談了。
  
                鬆風水月宅
  
  棣頭村是小楠溪流域最有鄉土人文色彩的古村落。
  村中的最高處叫臥龍崗,古人出個這名字有寓意,這是希望村中裡的後代能象千古賢相三國諸葛亮一樣,名垂青史,光宗耀祖。臥龍崗上有座小小的土地廟,周圍是兩株陰翳蔽天的古樟樹。這臥龍崗是全村的風水之源,地脈所系的重地,也是村民給諸神頂禮膜拜供奉香火的場所。
  棣頭村的南面新修了一條在鄉間算是很寬敞的水泥路,路邊矗立著一座中西風格結合的高大門頭。門頭的頂部呈三角形,立面是纏枝花浮雕,門兩側牆壁是龍鳳花卉圖案的磚雕,做工精美,有濃鬱的鄉土氣息。門上的橫額早已空空如也,當年筆墨淋漓的格言佳句早被歷史的風霜抹去。門內是很寬闊的宅院和軒敞的二層木樓,一位老婦人在專心致志地揚著收割的麥子,幾只雞不慌不忙地在四周漫步。
  沿著臥龍崗上的坡道慢慢地進村,這是一個幽靜寧謐的山村。村裡的小巷小弄都打掃得很幹淨,宅院間竹木蔥蘢。路上行人寥寥,不時可見雞鴨嬉戲、貓狗相逐。
  棣頭村最有意境的地方就在臥龍崗下,古朴淡雅的鬆風水月宅。
  這一定是清代棣頭一位鄉間文人的書房。宅子的南面是個狹長的池塘,水中紅鯉遊動,有時會撲拉出四濺的水花。宅門面向池塘,門道卻故意繞了兩個彎在池水邊與村路相接,深得曲徑通幽的旨趣。
  我想鬆風水月宅的主人設計書房時,是深深理解了南宋永嘉鄉賢趙師秀的詩意的: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
  鬆風水月宅的院落不大,玲瓏輕巧。可以想見在多年以前,鬆風水月宅主人,在這裡“植竹種花,終日坐臥其間,時臨墨跡,隨興吟詩,優遊自樂”。或在晴朗的月圓之夜,邀上二三好友,在院子裡詩酒雅集,小酌微醺中倚著池邊的美人靠,看水天圓月清輝相映,聽臥龍崗上鬆風簌簌,恍恍然得“太白遺風”的真傳了。

                山野小廟

  晚唐詩人陸龜蒙有一篇《野廟碑記》,記述楠溪江一帶的巫風淫祀:
  甌越間好事鬼,山椒水濱多淫祀。其廟貌有雄而毅、黝而碩者則曰將軍,有溫而厚、晰而少者則曰某郎,有媼而尊嚴者則曰姥,有容而艷者則曰姑。其居處則敞之以庭堂,峻之以陛級,上有老木,攢植森拱。農作之氓怖之,雖魚菽之薦,牲酒之奠,缺於家可也,缺於神不可也。
  我們在芙蓉峰山麓尋訪古村落時,一位老翁告訴我,遠處的山腳下有個小村叫裡,穿過裡村,在芙蓉峰的深谷裡有一個很靈驗的古廟。  
  裡實際是芙蓉村的同宗小村,也是陳氏族人。南宋咸淳進士、抗元死難的芙蓉村義士陳虞之墓就在裡村後,芙蓉峰深谷的亂草叢中。
  我覺得宗族文化確實衰落了,芙蓉村裡所謂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陳虞之紀念館陳虞之塑像金碧輝煌,真正的陳虞之墓卻冷落在荒郊野外,竟然只是粗率地用亂石草草堆成,連象樣的墓碑都沒有。
  裡村可能是給陳虞之守墓的陳氏族人的後裔吧。
  與寒酸寥落的陳虞之墓相比,裡村口有一座規模宏大的古墓,看風格應該是清代墓葬。整個墓地用優質青磚砌成精致的圍牆和門樓,門額上鐫刻三個大字“藩其支”,是希望子孫後代人丁繁旺的意思。
  我想,如果子孫都是不肖之徒的話,再繁旺又有什麼意義呢!
  離陳虞之墓不遠就是老翁告訴我們的古廟廣福寺。
  這是一座青山腳下的寂寞小廟,不是真正的佛寺。
  廟門前的照壁上寫有大大的一個“福”字,門兩側掛著一副廟名藏頭聯開宗明義:“廣使神通佑萬民,福滿乾坤樂升平”。
  我一個人跑進廣福寺,廟堂上的香火靜靜地燃著,偌大的前院後院竟然空寂無人,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
  廟裡供奉的神仙有好幾大排,紅紅綠綠的很熱鬧,但有點看不懂。
  回到裡村口的時候,竟湊巧碰上廣福寺守廟人,五十多歲的裡村人陳益民。
  守廟人如數家珍地告訴我,廣福寺大殿上供奉的神仙有:彌勒佛、三寶佛、文殊、普賢、觀世音,太歲爺、魁星、土地,包大人、張龍趙虎,屈氏娘娘、周氏娘娘、送子娘娘,高懷德高懷龍高懷亮三仙師,高蘭英高雪花二靈神。總共十九路神仙,包括佛祖菩薩、土地太歲,管科舉文章的,管司法公正的,管子嗣繁衍的,管生意發財的,真正做到多功能全方位的“有求必應”了。其中的高懷德是古典章回小說中的宋朝開國元帥,不知何故兄弟姐妹五人一起跑到芙蓉峰下這偏僻鄉村,做起財神爺來了。
  後殿供奉的神仙有:江氏娘娘、方氏娘娘、紅氏娘娘、紅三妹、陳十四、三花伽藍爺、玉壇爺、土地爺、齊天大聖、紅飛龍大神、呂純陽仙師、左右彩女,共十三路神仙。  在這個山野小廟裡,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做“千年如一瞬”,晚唐陸龜蒙見到的楠溪江和我所見到的楠溪江,不過是白駒過隙、一瞬之隔罷了。

                黍離之悲

  下園村是芙蓉峰山麓最幽寂寥落的村莊。
  小小的村子只有三百余戶人家,卻是個真正的千年古村。
  《下園瞿氏宗譜》記載:晚唐時,黃巢亂,寧波刺史瞿時媚避亂來此,鑒於天險奇峰,曠洞清幽,乃定居。
  村裡人煙稀疏,零落的屋舍散布於綠樹翠竹之間。
  下著小雨的清晨,我們趟過有點泛濫的溪水,沿著溪灘灌木林中濕漉漉的一條水泥路,來到下園村。
  村東蠻石寨門外的綠蔭懷抱的溪邊,有一處精巧的石砌水池群,數百年來一直是村民的洗滌中心,砌池的石塊上漂纏著厚厚的綠苔。各個水池的功能根據水流位置不同而各異,上遊的池子洗菜淘米,下遊的池子洗衣刷被,瞿氏古人的設計很科學很人性化。
  大概這裡很少有外人到訪,村民們很熱心地引領我們來到保存完好的瞿氏宗祠,現在是下園村的臨時小學。祠堂大殿和兩側的廂房,用三夾板隔成獨立的單元,充當班級的課堂。在大殿上供奉的瞿氏列祖列宗,看到小兒郎們搖頭晃腦,用心讀書,也會露出欣慰的笑容吧。  
  在楠溪的細雨中,在晨灶初散的炊煙中,我找到一個綠意盎然的農家小院,四周修竹繁茂,芭蕉搖曳,幾只母雞悠閑地在屋檐下覓食。我傻傻地站在一堵蠻石壘成的矮牆前,流逝的歲月讓矮牆滋滿了肥厚的苔蘚,還有飄逸的蕨草,石牆內的小院裡高大挺拔的綠竹疏疏朗朗,頗象國人的竹意圖。竹林中是黑瓦木牆的農舍,屋脊上還浮著尚未散去的一縷淡淡的炊煙。
  這是我夢寐中的家園嗎?
  心中隱隱有一支古曲在吟唱: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遠處的芙蓉峰被幽雨和山嵐所掩,山腳下的竹樹叢中,幾間老屋在歲月中坍塌,殘垣斷壁間和庭院裡野草萋萋,一匹肥碩的白豚在草叢中翻拱著。
  這就是我的故園上張莊嗎?這就是爺爺辛苦起造的家園老屋嗎?細雨飄搖,那是遊子的淚水嗎?

                  二零零一年冬月修訂於籐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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