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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意象
 
 

 

黎一賦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當醉人的清風,吹皺芽兒草生的第一池春水時,你的臉,你的心,你的情感,該會漾起如何的漣漪呢?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面對風掃落葉的秋景,你是否也會像宋玉一樣發出"悲哉秋之為氣也,潦栗兮若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的感慨呢?
一年四季,無論春秋,還是夏冬,我們都用耳目去觀察、聆聽風之形、風之音,用肌膚、心靈去感受、體味風之體、風之韻。風是流動的空氣,它永遠新鮮。我們時刻都生活在風中,呼吸著它,把各自所感知、體悟到的風的各種音形、體韻抒發出來,譜之成文,於是便有了豐繁多彩的風之意象。

我們溯著話語的流程,回到莊周的時代。那時,禮樂雖已崩壞,神道也有所離逝,但,畢竟距那萬物皆神的上古不遠,由於人類自身弱小而對自然勁力的敬畏,風也就顯得神聖而威力無比。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溟;南溟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溟也,水擊三千裡,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去以六月息者也。'……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裡。未之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裡,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溟也。"(莊子?《逍遙遊》)
鵬者,鳳也;鳳者,風也。莊子的大鵬,就是大風。它起之於幽溟的海洋,如一條海魚翻攪起巨大的旋渦,挾裹巨浪而上,直撲雲霄。那種吞天掃地的豪邁,令世人為之震撼。"大風起兮雲飛揚,"風起雲湧,變幻多端,茫茫天地都被它囊括其中。這樣浩然為大的胸懷,怎不令人為之敬佩,為之傾倒!所以,古人把風敬為神,尊為伯。風伯作為天帝出巡的先鋒,負責掃盡路上的一切障礙。每當天帝出巡,總是雷神開路,雨師洒水,風伯掃地。古人相信威力無邊的風伯一定能幫人類解除一切困難,所以把想象成一只美麗而又碩大無朋的鳳鳥,它帶著上帝的福音,從天而降,播撒幸福與快樂。那就讓我們來聽聽它的聲音--鳳鳥的鳴叫吧。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寥寥乎?山林只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 ;似窪者,似污者;激者, 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突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則眾竅為虛。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莊子《齊物論》)
文言的奧澀,讓我們讀之如隔靴抓痒,並未能令我們為之震撼。然而,把莊周的描繪轉換成今天的話語,那大風之盛況就更顯得直觀和壯美了。
不管是在極樂光明的白晝,還有在陰森恐怖的黑夜,壯麗的地球,總是以不可思議的神速旋轉。被陽光鼓脹的大氣,也隨著他迅速回旋。急速旋轉的氣流,扇動拍打著巨大的翅膀,從海洋到大陸,從大陸到海洋,狂飆競相怒號。洪濤沖擊著巖石,巖石粉碎著洪濤,遍四周連鎖般地咆哮猖狂,發出無堅不摧的音響。盤紆崎嶇的矗矗崇山,岑 參差的隆隆巍岳,有翁翁鬱鬱的深林句木交錯糾雜直搶青雲。它們就像無數千奇百怪的洞穴,回環轉折,周周匝匝,節節高起,忽大忽小,縱橫散亂。這些洞穴,形狀萬千,有的像鼻孔,像耳廓,像口腔;有的像肺葉,像氣管,像食腸;更有的像水窪,像石臼,像欄圈……颶風如蛇群一樣在其中盤旋穿插,翻滾騰躍,沖撞跌打。這裡有血口噴張體若龐龍的巨蟒,也有尖頭細腦身似鐵絲的紅水蛇所有能想象得到的蛇類都趕來參與這狂亂的舞會。它們肆意狂歡,盡情瘋扭。百禽齊鳴,千獸同嘯,萬虫並叫,或哭或嘻,或怒或笑,嚶嚶嗡嗡,呼嘯唱喁,嘟嘟囔囔,叱喊嚎。於是笛簫聲,笙哨聲,嗩吶聲,鐘鼓聲,鐃鈸聲,琴箏聲,各種樂器交雜擊奏,叮呤當,鏗鏘銃鏜,匯聚成的聲浪飄飄潑潑,激激盪盪。
朋友,聽到了嗎?這就是大風的聲音,鳳鳥的鳴叫!假如你是一位古人,在荒蠻的山野,傾聽這大風的呼嘯,鳳鳥的鳴叫,你能不為之震憾而傾倒撲拜麼?你能不相信它是一個威力無邊的大神麼?你還不相信它能掃除人類歷史前進的一切障礙麼?
莊周所描繪的上古之風是吉祥的象征,它作為中華民族族英的圖騰,驕傲而又自信地臨受萬眾的膜拜。

神道漸逝,要事萌興,風之意象也慢慢地轉向復雜的社會現象。氣流為風,人類的精神民在不斷的流動之中,因二者之似,人們把這精神之流亦稱為"風",《詩經》中《國風》之"風"即採此意。而此"風"之意象,則在宋玉的《風賦》裡有著形象鮮活的體現。他把風分作兩類,一曰大王之雄風,二曰庶民之雌風,圖形慕狀,作了繪聲繪色的描述,極盡其諷諫之用意。他說:
"夫風生於地,起於青 之末。侵淫溪谷,盛怒與土囊之口。緣泰山之阿,舞於鬆柏之下。飄忽澎滂,激揚怒。轟轟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至其將衰也,被麗披離,沖孔動楗。絢煥燦爛,離散轉移。故其清涼雄風,則飄舉升降。乘凌高城,入於深宮。抵華葉而振氣,徘徊於桂椒之間,翱翔於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衡,概新夷,被荑楊。回穴沖凌,蕭條眾芳。然後倘徉中庭,北上玉堂。躋於羅帷,經於洞房。乃得大王之風也。故其風中人,狀直慘淒凜溧,清涼增欷。清清泠泠,癒病析醒。發明耳目,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風也quot;
萬裡荷花,傘傘清萍,有風從這裡氤氳而生。它浸著清涼的溪水,在山谷中咆哮。從那泰山的頂端俯沖而下,旋舞於蓊鬱的鬆柏之間。飄瓢潑潑,鬆濤如浪般洶湧澎湃;啪啪,柏浪像烈燄似的激揚怒。巨大的音響,如雷聲轟隆,在林隙間呼嘯,從濤面上滾過。巨石亂走,大木腰折,莽莽林海如盆水東倒西潑。風力一衰,嘎然而止,就像團團燄火,如怒放,的花朵向四下離散。這浩然之雄風,托送起萬千蹁躚的少女,舞袖長裙,飄飄裊裊或升或降,扭著細腰,婀婀娜娜地拐過高高的城牆,走進那深幽的宮廷花園。嬌喘著香氣,跟艷麗的花朵竊竊私語,在玉桂蘭椒之間流連忘懷,在粼粼水面上緩緩翔凌。皺皺高挺的玉鼻,嗅嗅荷花的清香。提起長裙,於青青的草地追打嬉鬧;披著輕紗,於芳香的林木盪漾秋千。摟著莘荑的腰兒撒嬌,牽著楊柳的小手兒跳。摘幾朵鮮花插入青髻,折幾片香草系上羅帶。追追打打,蹦蹦跳跳。玩耍夠了,都拖著疲憊的身子,懶洋洋地來到中庭,磨磨蹭蹭地走進華麗的廳堂。拉下各自的羅幕帳帷,就象一個個別致的洞房,等待著大王的幸臨。那風中的人,看上去個個都冰清玉潔,多愁善感。她們清爽而有溫柔,能治癒百病,能提神醒酒,能聰耳明目,能安體利人。這就是大王?
男鄯綈。?
緊接著他又描繪了庶人的雌風:
"夫庶人之風,嗡然起於窮巷之間,屈 果揚塵。勃鬱煩冤,沖孔襲門。動沙 果,吹死灰。駭渾濁,揚腐余。邪薄入壅牖,至於室廬。故其風中人,狀直 渾鬱邑,驅溫致濕。中心慘淡,生病造熱。中唇為胗,得目為蔑。 嗽鑊,死生不猝。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
臭老百姓的風,就象無數綠頭蒼蠅,"嗡"--地在窮街陋巷裡突然起飛,塵土飛揚,如地震前的老鼠,急得東撞西撞,見孔就鑽,見門就擠,亂糟糟地一塌糊塗。攪動風沙,吹散死灰,卷起破麻爛布,飛揚腐屍臭肉。打扁腦袋鑽進破窗子,跑到茅草屋裡耍賴撒野。那風中之人,看上去個個都面黃肌瘦,愁眉苦臉。它挾裹潮濕和陰冷,把最後一絲熱氣都趕跑,令人心情苦悶,風熱感冒,爛唇裂面和紅眼青鼻等等疾病纏身,如陰魔不散。整日裡咬牙切齒,大呼小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就是那些臭老百姓的雌風。
這裡的"大王之雄風",就是上層統治者,精神之流。他們躺在刀與劍構築起來的溫床裡,飛揚跋扈,肆意妄為。為了抖顯自己的威風和填壑自己的貪欲,他們窮兵黷武,橫征暴斂,視江山如己物,踐百姓如草莽。從來沒有想過為民作主,只有做不完的聲色犬馬之夢。而他們卻並不引以為恥,反以恥為榮,覺得自己形象偉大,只有如此才算作英雄豪傑。
再看那老百姓的精神之流,就是"所謂庶人之雌風",跟前面"大王之雄風"相比,可謂是天壤之別。他們被壓在重重大山之下,艱難於呼吸視聽,目光短淺,氣量狹小,愚鈍懦弱而又脾氣暴躁。他們不是想著創豐功樹偉績,而是肚子裡打著小九九,老盯著雞毛蒜皮之類的事不放。這樣的人,是天生做奴隸的料,任人欺壓,不圖反抗,永遠都只能在艱難的生存條件之下悲慘而又痛苦地死去。
從中古的風中,你能聞到血的腥味,聽到竭嘶底裡的狂笑和悲天動地的號叫,被它運送到酒缸中的水,都是眼淚蒸發而成的。

花 緣

"黃四娘家花滿溪,千朵萬朵壓枝低。流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杜甫《江畔獨步尋花》)
讀著唐詩,我的眼前湧現出嫩綠如藍的春水,鮮紅似火的鮮花,翩翩起舞的彩蝶,恰恰歡啼的嬌鶯。這一花枝招展,充滿生機的春景,怎不令人駐情神往呢?
窗外,風很蕭瑟,秋雨拍打著梧桐,抖索著室內不安的鳴虫。而我心中,卻想著春天的鮮花,因為那是溫暖的希望,包蘊著長久的夢想。"春花秋月",月是秋天最消魂的物,花是春天最駐情的景,故而月既是秋,花既是春。幾十年來,我總是在自己的心理種滿鮮花,不竭地澆灌,讓它們艷麗而永不凋零,渴望在某個時刻,推開心窗,讓風夾著陽光飄洒進來,同時來的還有蝴蝶和黃鶯,它們在我的心中歡唱,蹁躚起舞,不分季節地釀造濃醇的春意。
我生於江南的一個小山村,那裡雖然沒有如花的風景,但季節曖昧不分,似乎總在春夏間徘徊,難於體味秋的淒涼和冬的冷酷。山村泥厚水深,人虛屋少,所以也很少經驗夏之火熱。在那裡,我所感受的是春天那融融的溫暖。春暖花開,山村的田野散布著鮮花,在一年裡繼連開放,天色淺灰,雲霧溫吞,水光山色中,是遍地野花。童年時,總愛赤著小腳,踏著柔嫩的青草,沿著河溝水潦,田塍山路,採擷時新的野花,或插在頭上,或佩於腰間,甚至編織成花圈像綬帶一樣掛在身上,把自己打扮的像一個小女孩,連頭頂路過的飛鳥,也要笑我的嬌艷。
我北上流浪京城時,心裡仍對花兒念念不忘,走在街上,覺得眼前還是野花遍地,尤其是在夢幻的夜晚,神志就更加不清。城市的高樓彩燈高掛、霓虹閃爍,猶如千萬朵鮮花在春風裡爭芳鬥艷、隨風搖曳。車流的燈光編織成條條長長的交雜的花帶,在如巖崖的樓群間盤纏。這是少年時的讀物所展示的美妙圖景,曾讓我做過許多彩色的夢。而這花海中之突出者,當然是風情萬種的女人。你看那兒有一朵小女孩兒,穿著紅色的裙子和白色的上衣,騎在她父親的頭上,笑臉綻開,就像雨後的山茶花;還有一簇少女,素臉長發,藍裙白襪,氣質清淡典雅,如山溪水仙、空谷幽蘭;一束束穿著時髦的婦人,或綢或錦,或綿或絲,赤橙黃綠,青藍黑白,有的穿旗袍,有的穿長裙,有的穿工作服,有的穿牛仔褲,秀發如墨,柔胰似雪,嬌艷欲滴如紅杏,春光怒放似黃菊,像招展的芍藥,像盛開的蓮花,桃英繽紛,楊花萬點,她們是唱春的主角、風景的焦點;慈祥的婆婆,邁著莊重和緩的步子,像牡丹一樣雍容富貴。她們好象是《鏡花緣》裡貶謫下凡的花仙,怎麼都不肯回去。
在京城這文明的堡壘的萬花從中,忽然一天,我發現一朵雅艷的百合花在金秋裡開放,她就是女孩兒吳緣,那年她十八歲,比我小一歲,正是含苞欲放的年齡。她的出現令我大為興奮,因為想不到在喧囂躁動、風沙漫天、天氣幹燥的京城居然會有江南山包裡靜靜生長的百合花,她的清甜,她的溫潤,都讓我回憶起童年--那漫山遍野、鮮花簇擁的童年--以及童年時無盡純真的夢。為了這,我幾乎每日裡都送她回校,如童年時揣著鮮花騎在牛背上,小心翼翼、心情興奮而又激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整整走過了京城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的風沙雪月。
後來,現實的無形重壓使我黯然地消腿退,回到了江南。因為我的貧寒無力讓這朵花在京城美麗地開放,我不願毀了她。沒有了花,我便只有跟詩詞為伴。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的《聲聲慢》,浸潤了我幾多愁苦的淚水。很多年過去了,不知道女孩兒吳緣已經怎麼樣了。這幾年來,我都把她藏在心中,不停地澆灌,不讓她敗落。因為我怕落花,那碎落於爛泥中的殘紅,敗落的不單單是鮮花,更還有那流逝不回的青春

雪之恆

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令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採;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毛澤東《沁園春﹒雪》
平展展的黃土高原,彎彎的蒼穹冉冉升起,紛紛揚揚的大雪舖天蓋地地狂瀉,一切都被冰雪封凍得寂然無聲,只有思緒的颶風從原古的時空黑洞裡呼嘯地碾滾過偉人的心胸。一九三六年二月,毛澤東站在古久蒼茫的陝北清澗大上極目遠眺,思緒洶湧澎湃,氣貫古今。這千萬裡大雪冰封的黃土,厚實而又凝重,中華五千年的文明,都沉澱在它古朴的胸壑裡默默無語,等待著偉大的靈魂將其激活。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都曾在這裡叱風雲,活著的偉大靈魂喚醒了沉寂的偉大靈魂,他們進行著無語的對話,一起指點江山,一起追問大地。
毛澤東腳下的大地,不單單是日夜風沙所積的厚厚黃土,更是千萬年來中華文明點滴匯聚的文化海洋。炎黃聯盟在這裡議定,中華文明的雛形開始抽花;原始的周部落在這裡孕育,中華文明的宗法文明醞釀放香;強悍的秦王國在這裡盤踞,大一統的偉業萌興勃發;熾熾強漢,巍巍盛唐,中華民族的文化以這裡為核心沿著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遠射光芒。東夷南蠻,北戎西狄,與這光芒熔融一體,使其更加燦爛輝煌。無數散落於四面八方的人類小族體,經過幾千萬劫,匯聚成一條浩浩盪盪的大河,就象毛澤東身邊的黃河一樣,蜿蜒曲折,征途漫漫,卻氣勢磅礡永不可擋地奔向化融萬物的人類海洋。
中華民族,是華夏部落、苗蠻部落和東夷部落,夏、商、周各部族,漢民族與其他民族在不同時段裡打磨整合而成的,而其中最漫長、最艱難且最慘烈的磨整,是南方的農耕民族與北方的遊牧民族之間的磨整。他們的差異確實太大了,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生活方式或是意識形態。磨整的地理邊界,就是長城,毛澤東所極目遠眺的長城;磨整的方式,主要是戰爭。發生在長城內外的戰爭,對於南方農耕子弟來說,最刻骨銘心的,是那冰涼的雪。從唐朝的邊塞詩歌中那意象鮮明的雪,我們就可深深體味。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李花開。
散入珠帘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裡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摯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路回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岑參《白雪送武判官入京》
雪,見証著中國兩大族體板塊--南方農耕民族與北方遊牧民族--共熔成中華民族的偉大進程,它把磨整所帶來的殘酷淨化為悲愴的美,無數岑參們遭遇過雪,到了毛澤東時,終於隉盤了。
雪,是中華民族形成進程中犧牲品的淨化物。在考察者的心目裡,它已從自身的現實品相裡抽象出來了,成為天、地、神、人四者渾然一體的膠液。渾闊的蒼穹,蒼茫的大地,肅穆的神明,追問的靈魂,都置身於飄飄揚揚的大雪當中,真理就在那一剎那澄明,一如鮮花燦爛地開放。
噫--,"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月亮大雜燴

正值南風北進、梅雨瀟瀟之際,天地四周,時時霧鎖雲結、難見天日。昨夜忽逢雨霽月出,晴空新碧,華光皎潔。心中不由大喜,乘月而出,蜘躕山間,恍乎忽兮,心搖神漾,耳邊似乎響起了瞎子阿炳所奏的《二泉映月》。天目既已點開,有關月亮的各種思緒情懷,便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來。憶及幼時習誦課本,有一篇關於貝多芬《月光曲》的逸事,說是貝翁某夜演奏完《月光曲》踏月而歸,至一民居前時,忽然聽到樓上有人正在奏著自己的《月光曲》,非常優美,便循聲而上,樂曲卻停了。細聽,是一個盲目的女孩在嘆息自己演技不臻難現月色,遺憾不能親聽貝翁的演奏,用耳領略美好月色。貝翁聽後大為感動,便進去她親獻一曲,。盲女孩兒沉浸在樂曲之中,柔和的月色飄落下來,滴在她緊閉的眼帘上,點開了她的心扉quot;看到了"明媚皎潔的月亮。是什麼使她如此迷醉?是對月亮的渴望。而月亮,它又蘊藏著怎樣的神力呦!連那從沒見過它的盲人都如此沉迷。這似乎只能從人類文化積澱中的月亮情結去尋找答案。
在神話中,月亮是最大的天神。她主宰著萬物的生與死、繁茂與衰敗,是萬物的孕育者,又是萬物的收割者。她慈穆安詳,卻又變化無常,給人以希望,也給人以迷惑。她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個母親。中國的神話傳說當中,月亮裡有座廣寒宮,廣寒宮裡住著一個名叫嫦娥的仙女。而嫦娥,學者何新認為,就是那位造人和補天的女媧--人類共同的先祖(常、尚古通用。尚,古人的尊稱,最大的意思;媧、娥,古韻同屬歌部,亦通用)。美國的一位女學者在其著作《月亮女神》中,不單考証了月亮在許多民族中都作為母神,更從心理學的征象意義上探幽發微,找出許多月亮在人類文化遺傳基因上打落烙的情結印記。
讓我們回望一下蒙昧蠢動的人類之初,那漫長的沒有人造光亮的日子吧!當太陽這個百貓之王的腳步聲剛剛遠逝,黑夜這群老鼠就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膽小而又狡猾的黑夜,小心翼翼地等到太陽鼾聲如雷時,便肆無忌憚起來。這些面目可憎的家伙,成群結隊、張牙舞爪,猙獰地笑著傾巢而出,黑壓壓的,像潮水般前簇後擁、舖天蓋地。他們那腥臭的濕絨毛下的贅肉,如蛀虫般蠢蠢蠕動,贅肉裡飄忽著的小眼睛,射出貪婪寒冷的綠光,無數咬牙切齒quot;咯吱喀嚓"聲和追逐嘶鬧的尖叫聲時起彼伏。我們能否想象一下,我們那手無寸鐵的、十人一伙的柔弱先民,面對著這黑暗,感受會是如何呢?這時,月亮出來了!不生病的時候,她總會參與這魔鬼的歡宴。她穿著漫發幽怨和哀傷氣息的青裙,淡淡的、薄薄的,風過時,雪白潤澤的肌膚時隱時現。在這魔鬼的歡宴上,唯她聲色不動,目光是那麼溫柔、那麼嫻靜,腳步是那麼輕緩、那麼細碎,可又白如霜雪、拒人以遠。暗夜裡遙望這樣一輪明月,原始先民的心裡又是如何的呢?親切而又敬畏?歡愉而又心秫?那復雜而又難於名狀的感受,人類又怎能忘記!
古人已經遠逝,我們也不能穿越時空的隧道,親身地體味到月亮在遠古的人類心中播撒的是什麼征象。我們只能從殘缺不全的神話片段當中作一些盲人摸象的臆測。隨著識智的增廣加深,人類逐漸走出黑夜的困惑,對月亮的那種欽敬愛畏的原始情感,也漸漸地淡漠,然而心理的文化積澱性,卻把這種復雜的情感濫觴為絢麗燦爛的月亮文化,沉甸甸的人文之花,壓底了那棵砍不斷的神奇桂樹。

在浩瀚的中國古典文學典籍裡,現今可考的詠月詩,最早的當是《詩經﹒陳風》中的《月出》。
月出皓兮,佼人瀏兮,舒憂受兮。勞心蚤兮。
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皎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譯: 月亮出來了喲,她是多麼的皎潔!那俏麗的美人喲,身段是多麼的苗條!我的心喲,是多麼的哀愁!
月亮出來了喲,她是多麼的皓白!那亮麗的美人喲,神情是多麼的溫柔!我的心喲,是多麼的煩憂!
月亮出來了喲,她是多麼的明亮!那艷麗的美人喲,姿態是多麼的嬌羞!我的心喲,是多麼的焦躁!]
《詩序》說這首詩是"刺好色也,在位不好德,而悅美色焉。"但朱熹卻認為"此亦男女相悅而相念之辭。"毛公似乎也太古板迂腐了,任何一首詩都要牽強附會地解釋為"載道"工具,明明已經看出了月隱美色,卻還偏要往"刺在位不好德"方面鑽,自然會令人反感,這也就難怪《西廂記》裡的崔鶯鶯聽得無精打採,昏昏欲睡,正如今天的中學語文課本,幾乎每篇課文都要挖掘出一點"黨性"、"人民性"來,把一大群祖國的花朵摧殘得像老頭一樣蔫兒叭嘰的。不過沒料到跟他唱反調的不是老莊之徒,竟是鼓吹"滅人欲,存天理"的朱老夫子,看來《孟子》裡"食、色,性也"、"後妃之德"的言論也還是要倡揚的。
《月出》雖然古朴得有些寒傖,可也把月下美人姿態翩翩、痴情男子焦躁不安的形象簡明地刻畫了出來,並一唱三嘆,乃至四嘆、五嘆,回環反復,哀嘆不絕,那相思之苦的煎熬之狀躍然紙上。月亮在這裡跟美人溶為一體,月即美人,美人即月,看到皎潔明亮的月輪,怎能不想起那明眸潔齒、細皮嫩肉的美人?自這一首詠月的詩歌,自然的把因月思人的相思之情作為了它詠嘆的基調,從而開辟了一條源遠流長的詠月之河。
《古詩十九首》有"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帷。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稍後的曹植有《七哀》:"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歡有余哀。"都寫月下美人、羈旅之客顧影自憐、哀怨難眠之情狀。而在多災多難的中國,這羈旅之客往往是邊疆戍卒,因也表現出了征戎之苦。如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愁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上面所列幾首可以說是代他人言,怨婦既然思羈客,羈客當然也念家人,故而還有直抒自己胸臆的。杜甫的《月夜》,感人至深quot;今夜 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長安憶。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男人四十一頭家的詩人,漂流在外,前景暗淡,落寞之時,忽然抬頭望月想起另一個看月的人,正在伺侯老小、望夫以歸,心情不禁更加沉重。想起了家人,自然也會想起久別的故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的這首《靜夜思》,是七歲兒郎也能背誦的了。相思之苦,源自離別,所以離別時的月亮,也就更使人覺得淒涼,劉三變的那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楊柳岸,曉風、殘月。"道盡了離人心肺!
在眾多描繪離別相思之苦的詠月詩歌中,寫得最出色的,恐怕莫過於有"一詩蓋盛唐"之譽的張若虛的那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處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帘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詩首先展現出"春江花月夜"這一幅壯闊而又神秘的圖景,然後依景而發,"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時、空的跨度鄹然猛擴,詩人的思維超越即景現世,展開對宇宙人生的質疑和探討。一番議論感慨之後,不禁長嘆千秋萬古的離人那綿延的相思之苦,哀哀怨怨不盡。著筆由虛而實,又由實而虛,虛實相錯,疏密有致,細膩的情感在虛實之間或揚或長、回環遊盪,味之不絕。

當那秋風蕭殺、萬木凋零、地遠天高的時節,你若仰望一下寂寥廣闊的萬裡長空,一盤雪白的慘月孤獨地懸吊著時,你是否會發出"秋月顏色冰,老客志氣單。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孟郊《秋懷》)的悲吟呢?我想應該是會的,"春女動而秋士悲",觸景生情,乃避免不了的事。那麼此時的月亮,則不用隱喻美人,亦即讓人感慨不已了。而此等感慨,又飽含著多少血淚辛酸!所以,詠月的詩歌除了詠嘆那雖苦猶甜的相思之情外,也有詠嘆人生命運多桀的。"春花秋月何時了,今夜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quot;亡國君主李煜後期的詞中,幾乎篇見秋月。從萬人之上一夜成為階下之囚,這巨大的落差,使他近乎瘋狂,因而淒涼無限地望月悲吟就成為他唯一的主事。柔弱的李後主望月而更加消沉,也是性格所至的了。但文章談吐鋒芒畢露、豪氣沖天,自命"五百年一遇之聖人"的韓癒,既然也在《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裡慨嘆宦海仕途的艱難險惡和人生起落的變化無常。"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起句雖然雄渾,而結語卻不免消沉低落,曰,"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韓癒既然如此"多愁善感",也就難怪那些淺斟低唱的文弱書生了。
詩歌中既詠嘆相思離別,又慨嘆人生無常,兩線合二為一、交積相成的,為數也不算少, 而能超凡脫俗,在眾多詠月詩歌中脫穎而出,可稱為"極品"或曰"頂峰"的,就只能是蘇軾那首《水調歌頭》了。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稱,"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倚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時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問破題,筆墨便縱橫裨閡、波瀾迭出,如萬斛之泉一經捅破,便噴湧而出,一瀉千裡。他化用李白《把酒問月》"青天有月來幾時?我欲停杯一問之",跟屈原一樣仰望蒼穹,拷問宇宙本源的真理。接著乘勢而下,展開奇特而大膽的想象,"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遠離凡塵俗世,與日月齊壽齊光。然而那"積陰之寒氣為水,水氣之精者為月"的"廣寒清虛之府",嫦娥且應悔偷靈藥,何況我蘇東坡呢?於是逸飛和壯飛緩速下來,雲吞於"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一句。情感水流繼續緩緩前進,只是細小緩和多了,在幽谷間潛行。到了"何事長向別時圓?"一句,有是一個問句,避開了層層重山阻隔,馳騁於開闊的平原,滔滔,據事議理,以達觀的人生識見抒解自我。最後泉歸大海,以"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的祝願話語作結,希望大家都與天地齊壽,永遠地共守著這千古的明月,由對自我的抒解上升到普通意義上的人整體理解。全詞收縱得度,頓挫中情,如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浩然之氣氤氳其中。它把月亮這一現實之事通過奇妙的聯想展示其深邃的內在本質,從而寄托情思,闡發哲理,反映作者由超脫塵世的思想轉化為喜愛人間生活的過程。

江邊,高樓,獨望,秋月,引發起幾多的感慨,然quot;素月分解,明河公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月亮除了給人聯想起相思離別之苦和人生變幻無常這兩種淒美的詩境之外,她的冰清玉潔,還有不加絲毫粉飾的天然純淨,又使人感受到她恬靜溫柔慈穆的另一面。在一輪月下,自然也沒有了淒楚,而只有輕鬆自然溫馨浪漫的了。"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幽美的鄉間夏夜,因豐收而心情喜悅的農人,三三兩兩,搖著蒲扇,或坐或躺地在曬谷坪上,就月乘涼說笑聲裡,還有青蛙來湊熱鬧。這一活潑的生活氣象,雖然沒橫生的機趣,深寓的情理,卻是多麼的淳朴 可親。這樣的月亮,就是在仙風道骨的王摩潔居士筆下,也有著溫馨的生活氣息的。他在《山居秋暝》裡寫道:"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月亮、空山,清泉、溪竹,還有浣女和漁舟,共構成一幅明淨和美的圖畫。在這一幅圖畫裡,你除了感受到詩人的俊逸之氣外,難道不能體味到它透出來的溫馨與浪漫嗎?
新月如眉,殘月如鉤,皓皓滿月,像金鏡玉盤,在地上仰望著這千古依存的月亮,人們因著自己的情緒,把唯一的月亮舖畫得五彩繽紛。可是,你是否想過,在月亮上俯視地球,那又將是怎麼樣的呢quot;詩鬼"李賀和詞人劉克莊便展開其大膽而奇特的想象,展示月視地球的奇觀和由此而生的奇感。
其一
李賀《夢天》
老兔寒蟬泣天色,六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其二
劉克莊《清平樂﹒五月十五夜玩月》
風高浪快,萬裡騎蟾背。
曾識 娥真體態,素面原無粉黛。
身遊銀闋珠宮,俯看積氣蒙蒙。
醉裡偶搖桂樹。
人間喚作涼風。
於是我們的詠月詩歌,無論是情感的還是實質的,都從時間和空間立體地呈現出月的奇美來了。


上面筆錄的詠月詩歌,只是浩瀚文學典籍中的幾滴水罷了,這些詩歌,只是構成月亮文化的其中一扇牆,許多直接與月亮有關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更使其與人類的生活緊密關聯,可以說,以上的許多詩歌,都是情緣於這些神話傳說或民間故事。
月是水氣之精,而水乃陰之寒氣之所積,(《淮南子﹒天之訓》:"積陰之寒氣為水,水氣之精者為月。")月之寒冷至極,乃是可想而知了。月性本冷,因而常令人聯想起淒涼的事,即使是想"乘風歸去"的蘇軾也因恐"高處不勝寒"而回向人間。
月是水氣之精,那裡面的建築也自然地"成為"廣寒清虛之宮",住在廣寒宮裡的嫦娥,也必定耐冷,所以李商隱《霜月》裡說"青女素娥俱耐冷",然則雖然耐冷,這裡面的寂寞也該是夠難受的冷了,何況嫦娥是曾經有過夫婿的女子呢?所以李商隱又推測"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關於嫦娥奔月的事,《淮南子﹒攬冥訓》記載:"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嫦娥竊以奔月。"高誘注雲:"嫦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未及服之,嫦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張衡《靈憲》則載:"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嫦娥竊之以奔月。遂托身於母,是為蟾蜍。"對於這一故事,民間傳說更為全面和詳細。
羿原是天帝派下來射殺十日的英雄,因恃功自傲,做了一些壞事,被天帝貶為凡人,隔絕於天。跟他一起下凡的妻子嫦娥也因此受了連累不準上天。後來羿改邪歸正,獲得掌握生死權的西王母的不死之藥。但嫦娥早就對羿怨恨有加了,所以趁羿外出打獵之際,把兩份靈藥全部吃了,立馬就飄飛起來。等羿趕回來,她已在半空。可是由於藥吃得太多,藥性劇烈,所以在升空的過程中,她逐漸變成了一只醜陋的蟾蜍。一個美人變成怪物,她已無臉回天宮,無奈之下,只好投奔無人居住的極寒地帶--月宮,再也不敢離月半步,永遠帝承受孤獨。
由此,詩人們由嫦娥的孤獨想到離人的孤獨,又由孤獨想到相思離別之苦。
不過後來,嫦娥有了一個伴,段成式《酉陽雜殂﹒天咫》裡載:"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砍之。樹創即合。人姓吳剛,西河人,當仙有過,謫令伐樹。"學仙有過的吳剛也被流放到了廣寒之地。這吳剛不知是男是女,據名而猜,該是男的。這對孤男曠女走到了一塊兒,想必也減少了不少寂寞吧。同是這一部書,往下翻又說:"太和中鄭仁本表弟,部記姓名。常與一王姓秀才遊嵩山,……,見一人布衣潔白,枕一補物,方眠熟。即呼之。……,問其所自。其人笑曰:'君知月乃七寶合成乎?月勢如丸,其影日爍其凸處也。常有八萬二千戶修之。予即一數。'因開補,有斤鑿數事。"月中的修補之匠既然達八萬二千戶之多,住在裡頭的人,當然舊更不止這個數了。那麼,這樣看來,月亮裡邊不但毫無寂寞,倒是熱鬧非凡的了。
正是因為有這麼一傳說,所以舊有許多人想奔月一看,如李白就"欲上青天攬明月",《龍成錄》更說唐玄宗遊過月宮,這一段逸事後來還衍化成一出戲劇。
在傳說裡邊,不僅人們能登月,月亮裡的仙人也常下凡來。記得幼時看過一本連環畫,印象頗為深刻,主人公好象就是"欲上青天攬明月"的李白。一天李白偕朋友在江邊高樓上飲酒作樂,突發奇想,把酒臨風,仰望明月,說遺憾,遺憾,真遺憾,要是能上月宮看望一下嫦娥就好了。座中一客,撫掌大笑,說quot;上天我倒沒法幫你,但我可以請嫦娥下來為我們伴舞。"眾皆不信。客人往空中一招手,只見月亮慢慢地降落至半空,碩大無比,裡面瓊樓玉宇,燦然映見,街道上燈火通明,行人如鯽。在眾人驚愕的時候,客人又拾起一支竹筷,往空中一拋,只見一絕美女子,婀婀娜娜地自月中飄然而下,來至樓前,躬腰笑臉,自稱嫦娥,奉命前來獻歌舞一曲。於是邊歌邊舞,霓裳羽衣,舞袖長風,清歌一曲,婉轉亮麗皆是見之所未見,聞之所未聞。歌舞終了女人納腰遠逝。眾人如飲酒,久醉不醒,而李白,更是迷痴如狂。
如今美國的阿波羅Ⅱ號航天飛機早已於1977年登上了月球,神話似乎已經廢退。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在某些學者的手中,這些神話或傳說或故事竟成為了人類與月球交往的"資料",因為他們認為月亮是太空人的宇航船,它是中空的。
根據現有資料,月球壽命為43億年,而地球壽命只有36億年,更老的月球怎成為更年輕的地球的行星呢?且月球離地球的距離太"怪",是行星應該沒有那麼遠。更怪的是它到太陽的距離與它到地球的比例為8︰1,跟它的直徑和太陽的距離比例一樣,恰好能成為月全食和日全食,使它看起來與太陽一樣大。還有,月球巖石密度很大,若按實心計其質量所產生的重力應比地球上重力大,事實卻相反,只有地球引力的六分之一,月震波於1/3月殼處縱波消失,所以月球很可能是空的。而月自轉周期與月繞地球公轉周期相等,好象是故意跟地球作對,永遠不讓其看到它的背面,背面月表跟照地面月表地形完全不同,還有一處大圓面的溶流巖,似補鍋之溶鐵。還有其他種種難解的疑惑,於是有位前蘇聯科學家幹脆斷定其為太空人的宇航船,並建議炸掉它。
於是便有位中國的科幻家展開一系列的想象。
一群太空人駕駛著一艘由行星挖空改造的飛船,穿越了宇宙許多星系,於某一天降臨在太陽系的地球上。他們把自己的基因移植到地球生命上,克隆出新的生命,使其具有智能。經過無數次試驗之後,與猿類克隆出的"人"獲得成功。後來由於一場星球大戰,是內亂還是與另一星系太空人之爭不詳,飛船被破壞,修補之後,被迫升離地球,逐漸至今天的位置。而飛船降落的地方,就在今天中國的北方。這艘飛船,就是月亮,原始人稱之為天堂,即"天"。
盤古開天辟地,清氣上升,上浮為天;濁氣下沉,沉實為地。盤古則是"糊塗",盤古開天辟地,乃是猿類受太空人基因後"頓"獲智能,天目開放,認識自然的隱喻。女媧造人,女媧,據前述,即嫦娥,就是月神,月神則是飛船裡的太空人,女媧造人,就是太空人造人。共工怒觸不周山的那場戰爭,則是太空人所遭遇的那場破壞了飛船的戰爭。這是一場核戰爭,核輻射使許多動物變種,鼠大如豬,蠅大如鳥,侵害人類。所招致的後羿射日除害,乃是其中一派太空人替人類射殺這些怪物。女媧補天,就是太空人補月球,嫦娥奔月,乃是留守地球的太空人駕小飛船回月球,另一部分無法回去,就是羿。羿,遺也,則遺留之人。飛船升離地球後,仍常回家看看,故有神仙下凡之說。那些得道成仙的人,或許就是太空人那去做實驗,看人類不同時期身心的發展變化如何。而人類中的某些特意功能者,或許就是太空人的偽裝,比如那個幫李白召喚嫦娥的客人。《酉陽雜徂》的補月者,就是太空船的修理人。據說阿波羅II號和其他衛星圖片還發現了月球上有生命活動其上的跡象,月球也時不時隆出一塊來。那月球裡面,說不定真是燈火輝煌,瓊樓玉宇,像個城市呢!
一笑,一笑,胡思亂想而已也!只是神化的產生,也源於胡思亂想;而今天的科幻,不也跟古代的神化一樣嗎?形雖不同,其實一也。不管是科幻還是神化,它們都因月而產生,都是因為我們頭頂上的月亮跟我們人類的關系太密切了。而它那不同於太陽的神秘兮兮的光亮也太容易使人浮想翩翩了。人們對它比太陽還親,是因為太陽會灼傷人,而月亮不會。或許我們不愛曬太陽,但不會討厭曬月亮。由月亮能產生出這許多的詩歌或神話傳說,亦也理所當然了。


月亮既能讓前人生起這許多的聯想,我作為他們的子孫,身上繼承著他們多愁善感的基因,今天晚上,獨對著這輪難得的圓月,聯想和感慨也是在所難免的了,自然地,也就想起了自己跟月亮的情源。
記得幼時家鄉的月亮特別地亮似乎比別的地方所看到的要大許多。家鄉是山間的一個小盆地,人煙不是很盛,那時還沒有通電,昏黃的油燈,連螢火虫發出的熒光也掩不住。那清冷的月色,便從屋頂的幾片明瓦上瀉了下來,注落到水缸裡清澈透亮。然而我們並不因此而吝惜地圍留住她,因為,外頭的月色更明亮吶!待晚飯過後,村人們三三兩兩地來到曬谷坪上,懶懶散散地,或坐或躺,曬著月亮,相互談一些陳谷子爛芝麻等無關痛痒的話,曬谷坪旁邊的芋菏叢裡,不時有蛇兒吞吃青蛙的慘叫。情景很像辛棄疾那首《西江月》,不過還要活潑得多,面對著月亮,大人們常會教我們這些小孩唱些關於月亮的兒歌,講些關於月亮的故事。如"月光光,照柴廊;柴廊背,種韭菜;韭菜花,結親家……""月光姑,月光姐,快快下來喝酒咧……""月光華華,照到我家…quot;等等什麼的。若是農歷八月十五,村中的女人們還會請月神下來"扶乩"呢。用簸箕舖一層面粉,系上一根木棍,讓一個小女孩握著,再唱咒語,若月色淡了,說明月神就下來了,這時,小女孩就會不自主地寫起字來,那是月神開的話語。
那是一個多麼古典的鄉村啊!彌漫著唐詩宋詞裡濃濃的田園氣息,也許就是在這田園氛圍裡浸泡成長的緣故,使我今天這樣沉迷於詩歌不能自拔。只是現在,電氣化的進程太快了,我們那原本古典的鄉村,已經變了許多。不少人都遷到城鎮裡了。人煙更加稀薄,就是留下來的,也都一頭鑽進了各自的家裡,被電視劇牢牢鎖住,不再出來一起玩月了。那曾充滿歡笑的曬谷坪,已堆滿了雜七雜八的積物。只有當年的月亮,還一如既望地在天空行走,只是被孤零零地晾在一邊了。
於是我常常回憶起兒時的月亮,那月亮溫馨如夢的童年,尤其時那一年遠離家鄉的京城流浪,我就更懷念起兒時家鄉的月亮。可是,當我一個人在高樓林立的大街踽踽而行時,卻看不到月亮。高樓的陰影割據了天空,仰望只有璀璨的無數華燈,那燈光與地上的車燈渾成一片,泛濫這茫茫的人造之光,無論你怎麼照,也照不著那月光。
如今,無論時在鄉村,還是在城市,月亮都被人造的光亮給取代了,忙碌的人們疲累地躺在家中,早已忘記了還有個月亮,那關於月亮的神話和傳統,或有關月亮的文化,也都漸漸地在人們的頭腦中淡忘了,在這過分關注現實時代,似乎只有海子這樣的純情詩人還熱愛這月亮,可是,就連海子也死了quot;江上與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我們苦苦地追求著物欲的財富,積心處慮,甚至爾虞我詐,弄得身心疲憊,可是身邊放著這樣巨大的寶藏,也不懂得去挖掘。而這寶藏的擁有,又是多麼的簡單。"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你只要偷閑一刻,便可擁有。嗚呼!"誰共我,醉明月?"
回到鬥室,只見月光舖桌,三尺見方,為窗櫺分作二十四格,若每格是一部歷史,正是二十四史,那人間千古,亦由我任意翻閱矣。


末按:錄舊詩一首,為舊日京城尋月所作。其時正以刷盤子營生,亦以記之。

盤子 盤子 盤子
美麗的海子死於車輪下
美麗的安娜死於車輪下
向左轉 向右轉
母親的臉升起於海的彼岸

一盆臟水就是真理
下水道裡有我的祖國
姑娘在這裡安睡
女人在這裡安睡
一盤沙子爬過她的膝蓋

聽說過荊軻秦王
那柄匕首仍懸在頸背
昔日的太陽早已沉落
它的風吹著它的脊背

媽媽姐姐胡子真的好看
你看那耳朵輪廓彈珠飛轉
向左轉 向右轉
月亮的背從沒有旋轉

媽媽 媽媽 媽媽
你為什麼教我脫下襪子
其實靈魂一直都在哭泣
向左轉 向右轉
沒有人說月亮的背一定很美

一九九九年六月於黃畬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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