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如果你沒有見過海
那麼，你就老死在家鄉吧
海要遷徙，陸地正撤退
在藝術或夢幻的閃電中，你見到的
只是一位老婦人激情之外的
口水。我說：海
它使我一見驚心

那是在1987年的煙台
天空下，我看見它富足而安詳
就像一滴巨大的露水
在我的瞳孔之間，在我的經驗
之外搖晃：就像神的呼吸吹動了
神手上一只溫情的活物或一顆珍珠那樣

海，它只是這樣一滴甘露
或是一枚水果，被置於
一只猛獸的爪下
讓遠遠看見它的人深為它
誘惑，又無可奈何

這滴甘露，它能醫治好
誰的腐敗病，又能超渡誰的亡靈
如果你不能告我，那麼
就請你重新回到夢中去吧
我已在苦難或歡樂中
沉靜：用毒藥澆灌匕首
使它像枯木一樣開花
在黑暗中，用蟋蟀的腔調說話
我與情人或仇敵問答
1991/11/14

歡樂（組詩四首）

●歷史

天空已經變冷
陸地上殘存的余溫
從菊的花芯間噴泉一樣湧出
這時候，在赤地千裡的大野上
水汽打濕了
一位趕路人冷峻的面孔

他不停地行走
從南方到北方，跨越了
水的膚淺和山的高度
在十月的柵欄這邊
在臨近冬天的前沿，他看見了
從桃花的風暴眼裡快馬走掉的
春天：一河紅魚鱗的碎片
魚怎麼不見了

找尋著在生命成熟的
過程背後，那必定暗藏著的
殺手，他一路走來
他不停地行走
健步如飛，漸漸接近時間的速度
十二年一閃即逝，就像一條河
在十二個村莊之間走過
1991/10/31

●最後

花朵一樣的村莊
透過層層煙霧浮出了你的
夢境：你家低矮的屋宇顯現
露出了母親瓦片一樣的頭頂

一花開五葉
這經書中記載的古老植物
卻在你的夢境之外；在生鏽的
鋼鐵和一些破敗的銅器
後邊，獨立支撐著
一座小巧別致的花園

只剩下一株植物
在生長，這是最後的牧場了
只能供你放牧那些
文字一樣大小的
牛羊，洪水和大火
就要來了，它們俏麗的四蹄
將亂石間的金鼓踏響
1991/11/4

●空城

木柴錯過了
火，在翻滾的濃煙中
變為悲憤的黑炭。你錯過了
你命中的機會和知音

多少年，你空守著
這一座白紙上的城池
槍口就抵在你的背後
你目不邪視，緊握在你手中的
一杯茶水，已冷得不能再冷
熱到不能再熱
逐漸變得爐火純青

水在海拔以上漫溢
陽光正消逝
無論多麼驚人的消息都不能
打動你，你在秋天的刀背上散步
果實是被砍下的頭顱
腦漿塗地，靈魂在飄散
這時，你看見有黃金正流淌
有光像沙粒一樣
1991/11/4

●歡樂

有誰比你更快樂
你是技藝精湛的工匠
在牛角裡營造殿堂
激流上的一片羽毛，空氣中閃亮的
一粒灰塵：只因為你的喜歡
便都成了你所需要的材料

你喜歡愛情和遊戲
還有戰爭，在月季和玫瑰之間
在鷹和蛇之間
一打就是十年
十年呀，香消玉損
多少英雄解甲歸田
而你醉心於技巧，還在這裡
忙碌：狹小的疆域
狼煙四起

你所喜愛的都使你
快樂，一邊工作，一邊歌唱
你從不過問這是誰的天堂
誰在那邊拈花微笑？你看她那
詭秘的神態，你看她那純熟的手法
都像經典一樣已出神入化
你說，神呀
神深陷在一片頌辭裡
在懷舊中不能自拔
1991/11/14

啟迪（組詩六首）

●黑螞蟻

那是你的居所
相當於人類的房屋
也是你精心築造
用於和泥土，和天空
對話的詞匯

藏身在你的洞穴裡
就像我藏在一首詩歌的
背後，靈息吹動
沒人能夠覺察
天上的飛鳥正和誰對應

我用詩歌和你對應
咱們同是上帝最純粹的
生靈，黑螞蟻
你既是上帝的生靈
又是上帝的文字
天上的飛鳥正和你對應
1990/6/20

●閨女與羊群

閨女擺弄她的
手指，她那些靈性飄逸的羊
在她周圍
就四處遊走

閨女豎起一片
手掌；羊在山頂上
羊在山腳下，羊在山坡上
滿山遍野的羊
就都高高地抬起了
它們的頭
閨女擺弄著她的
羊，就像我擺弄這些形象的
文字，為羊寫一首
最通俗易懂的詩
1990/1/24

●使者

你來到水裡
要採的究竟是什麼花
佳人，你抬起頭來看天
天上的使者不來
蓮花不開

一匹白馬來臨
騎在馬上的那人彎弓射出
一只飛鳥。飛鳥在天上遊動

仿佛遊在水中
那飛鳥在天上
浮動，那騎馬人拍馬而去
扔下你這美麗絕倫的佳人
被水淹沒：先淹你的
肥臀和細腰
再淹紅肚臍
1990/7/18

●啟迪

鳥為天空飛翔
在鳥掠過的陰影裡
奔走著滿山遍野的人群
他們那雙緊貼著地面
翻飛的手，模仿了
鳥類的翅膀

神為鳥造就了
天空，翅膀和這世上的萬物
鳥是天使
在花叢中飛翔
所謂鳥語花香，就這樣
生動了先生的文章

鳥啟迪著人類
一萬種鳥飛出十萬種姿態
得意忘形的鳥
飛上大閨女的襟袍，飛下

小閨女的辮梢
飛進了僧侶紫紅色的腦袋
已不見形體和羽毛
1990/12/8

●回憶1987

在晚秋，蘆花
已覆蓋了桃紅色的河道
幾只怪異的鳥，像散步的
老人甩甩手上的氈帽

一對情侶在河岸上
並肩而行，走遠了
歡樂的野獸啊
甜適的花椒樹，一切啊
一切，都使你忘記不得
那時的抑鬱和幸福

打開一本書，合上
陳年的一冊日記
都使你不安。就像一個
混蛋，你無所不用其極
在形式中融入內容
讓一只手支配著
思想的木偶：移動
跳躍，滑行，翻跟頭
1990/12/24

●在別人家的樓
台上看大雪

安詳地閉上兩只眼睛
雪就從高遠的天上
落下來了。雪花都是同一個形狀
和顏色：舒適蒼白的六個角度
令人不安和幸福

黑狗在雪地裡走動
四只腳踝依次發出
奇怪的叫聲。遠村
靜默的態度和黑狗一樣
沒有惡意。黑狗在積雪裡
舉前蹄落後蹄
走著嫻熟的步履

睜開睡鳥一樣的眼
伸開你的手，陌生的
五指淒楚動人。黑狗
走進了村莊飄然如鳥
行在水上。這大雪
實際上反復下了多年
積雪已不知深淺
1989/12/24

●三只茄子

按照西方人的說法
三只茄子代表幸福
我讓它們脫離開這一切
包括它們賴以寄生的
墨綠色枝條，包括
這個西方的幻想和所有的
善良，三只茄子
僅僅只是三只茄子

一只被用來煮食
另一只也被用來
煮食，剩下最後一只茄子
它以它那愚鈍的光芒
把我這張蠕動著的嘴臉
一半映藍，使另一半
顯得更加灰暗

作為一只茄子
不被我吃掉你還有什麼意義
作為最後一只茄子，我把你
吃掉，這就像
一部哲學在最後一頁
封閉了一個完整的體系

1989/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