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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舟的詩


春天的葬禮

“死亡(或它的隱喻)使人們變得聰明而憂傷。
他們為自己朝露般的狀況感到震驚,他們的每
一舉動都可能是最後一次,每一張臉龐都會像
夢中所見那樣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間,一
切都有無法挽回覆水難收的意味。”
         ──博爾赫斯《永生》

從葬禮上歸來,我們疲憊不堪
我和母親,安靜地坐在沙發上,不想說話
“又一個好人沒有了”,母親說,聲音很低
看來是不想讓我聽見,但我還是聽見了
是的,我們村裡最老最好的女人,還是死了
關於生命,我們忌諱那個帶來終點的字眼
不說死,只說“沒有了”,就象潑在地上的水
在陽光裡,只一會兒,就沒有了蹤跡。門外
是我們的庭院,積雪在迅速地融化,屋檐裡落著
大滴大滴的水,從胡同裡輾轉吹來的風,沒有一絲涼意
那是春風了。而她前天離去,好不容易熬過了新年
勉強吃了大年夜的半個餃子,又虛無地長了一歲
這增長從有到無,然後是驚人的空白
我們忌諱年關裡死人,那會給一年裡所有的日子覆上陰影

從葬禮上歸來,我們變得溫順
有人在大地春回的時候離去,而我們還健康地活著
至少我不再焦躁不安,在每一個房間裡出出進進
我開始收拾我的行囊,把母親幫我洗淨的衣服
疊好,放入箱中,我決定聽她的話“好好學習”,“努力工作”
明天,我就要遠離家園,回到我的位置上去
忙於看電視的弟弟不小心弄碎了桌子上的碗
“砰”的一聲,那麼響我不由得歪過頭來,我看見
母親高高揚起的手輕輕地落在弟弟頭上,她只說“歲歲平安”
她沒有責備弟弟,但是“以後要小心”,沉默在一旁的父親
又無聲地遞過一只碗,又盛滿一碗飯
我明白這一切與往常不一樣,是神秘的溫柔
肯定與葬禮有關,我們從死者那裡領受了活著的智慧
我們從死者與死神漫長的搏鬥中明白人終究會沒有的
我們從死者那裡聽說“要耐心地過,否則這樣的日子一天都沒法活”

我們從葬禮上歸來,平靜的臉色掩飾不住快樂
我們村裡最老最老的女人沒有了,在她的一生裡
走過了多少代人啊,她最大的兒子都死去十幾年了
這些年來,我們拆掉了茅草屋,蓋起了寬敞的新房
我們的街道和胡同都變得筆直,而她一直活著
連同她經歷的苦難歲月,那是我們的尾巴和影子,在村口站著
讓我們感到這幸福很不真實,有些強顏歡笑的意味
她雖然和我們一起迎來新的世紀,但是長久以來
她落在我們後面很遠,不積極趕路的樣子,而且提醒我們
不叫我們走得太塊,她不讓我們丟掉那些貧窮的日子
在我們最歡樂的時候,她趕來,是不合作的零下的溫度
我們一下子便泄氣:原來我們一直沉淪在泥潭裡啊
還以為已經走在了大路上了呢。現在好了,太陽趕走了陰影
我們又看到了光明,我們忽然間變得輕鬆
但是我們得悲傷才對,因為她作為村子裡最好的女人都沒有了

從葬禮上歸來,我們的心裡憂喜參半
周圍的一切變得溫暖又傷感,一直被我們努力忘卻的人
突然宣布她要走了,並且永不歸來,她四個高大的兒子(大的早已死去)
很不像樣地哭著,排著零亂的隊伍,去為她送葬
棺材很重,壓壞了很多人的腰身,他們抬走的是個噩夢般的女人
她生來不會罵人,微笑的樣子我們定會記憶很久,她兒子們的父親
永遠留在過去,是她獨自率領著有老有少的十口之家,闖過了一關又一關
有一次差點因為開領袖的玩笑被逮捕,但她善於學習
所以以後就不再開口,把最小的兒子撫養成人後
她把自己封鎖在悲苦的往事裡,不與時代為伍,活著等待死亡來臨
在我們村裡,她的葬禮算得奢華,仿佛是我們大家盼望已久的儀式
兒子們為她紮起美麗的洋樓,和八人抬的花轎,和紙糊的轎夫
在她的墳前焚燒,我們都來觀看,大家都有聲有色地嘆息著
我們的民辦教師宋老師,單膝跪地,向眾神宣讀偈子
請求另外的世界接納她的靈魂,並祝她一路平安
紙灰飛揚的時候,我們走得很費力氣,腳下解凍的泥土是那樣地鬆軟


  上升

1
持續的寒風敲打關閉的門
木匠們在風中錘擊木頭
“丁──當──”
他們單調的音響影響我們的耳膜
和我們房間裡的氣氛
大人們既然沉默
小孩子也不便出聲
他們被死神伸出的手攫住了心靈。

2
“丁──當──”
木匠們自在的節奏
如同上帝的鐘聲在通過秘密的渠道
傳來,需要我們接受一切。
遲到的車次依然送來冰涼的消息
有人歸去了,逃出我們低溫的生活
像車輪卷起的樹葉飛揚之後
緩慢地降落。

3
季節之子在我們的窗櫺上奏響音樂
“嗚──嗚──”
與土地上飄盪的幽靈和鳴
請帶他們走,沒有應允就不能回來
燈光疲倦了,再不會為你們領路
我們這裡減少的眼睛更需要光明
去吧,死者,到接納你們的地方去。

4
五面矮牆和一片缺失的天棚
木匠們頻繁的汗水打穿堅硬凍土
爺爺到他從未涉足過的位置上歇息
他看不見我父親的憂傷一夜之間
廣袤如同夜空。
“丁──當──”
天地無言,我們的心正隨聲盪漾

5
在槐樹下的陰影裡遠望
長者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
正是爺爺們要去的地方。
今天引領我們的人
到明天還是我們命中注定的向導
“嗚──嗚──嗚──”
聽到了,全聽到了,深淵裡的回聲!

6
季節之子在我們靈魂的窗櫺上歌唱
稀薄的空氣中低速的旋律
是我們難於出口的古歌
“歸去,歸去,我們要歸去!”
“丁──丁──當──”
技藝高超的木匠在門外偷聽
他會把我們的歌釘進木頭,最深處。


  金魚

死亡使愛變得長久
所以我等待你靜靜沉入海底
你擺動尾部來尋找的人我對你說
“不在”

但他們注定歸來
在你的期待之外歸來
若能逃脫我們聲音的網
你漫遊其中的海將帶你升入天堂

越過你們歷史的阻隔
前來與你相會的人我對他說你已
“不在”

或者你,一直在
在你應該去往的地方
對於那裡,我們只有想象,想象!


  魔術家

鴿子從不為人知的地方飛來
銜來玉米、絲綢、水,還有戲謔的香煙
它落上魔術家的頭頂,就像飛進熟悉的牢籠
它停穩後,輕鬆暴露出豢養已久的秘密

台上的魔術家,一個身著時裝的巫師
一個化了妝的聖徒,他在空盪盪的夜裡抓取
黃金、靜物、紡織的烏雲,他怎麼不開鑿一條
沒有水聲的河?而台下的觀眾應該明白──

那人如同上帝他總有局限,但他畢竟掌握著
從無到有的隱秘機關,如果讓他生產
他怎麼還需要土地和種子?那些貧窮者的技藝!
魔術家,一旦疲倦了,他創造出夢幻般的女郎
來和我們告別,他藏進帷幕,我們陷入燈光    


  醜石

     “一旦給了他們自由表達的能力,
     他們講述的就是自己的幸福。”
         ----安德烈.紀德

它匍匐在路的中間
在我將要邁過它的時候,它讓我發現了它
它樣子很醜, 面無表情
我猜不出它的姿勢裡蘊涵的意義
或者說它想向我展示什麼
我動員所有的智慧來對它言說
我猜測它是否經過曲折的變形
而在變形之前還以什麼樣子存在:
一匹等待騎手的馬,一只迷途的羔羊
被盲人夢見的虎,還是我們中間的一個
我被潮水般湧起的映像包圍著
而它不聲不響,它安靜的姿態就像在對我說"不"
他的樣子那麼難看,要不是陽光恰好落在它的身上
我相信誰都不會注意它
在我的腳下,它只是一塊石頭
卻又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誰也不知道那裡面
到底有沒有會說話的靈魂

大地的秋天(組詩)
    大地的秋天 江家寨

毛色斑剝的山羊在幹草堆旁打轉
放學歸來的孩子推開自家的門
在一個叫作江家寨的村子前我們停下車來
眼前的一切都是這麼熟悉,這裡有我曾經的
影子在輕輕晃動,泥土的氣味沒有遮攔
滋潤著肺腑。放下玻璃窗,我眺望遠方
那裡麥苗貼近地面,被捆綁在一起的
玉米的秸稈受了潮濕,村民們或許已把它們遺忘
它們正在就地腐爛。再遠處,大地上升
到了我們不能接近的高度,那樣的高度
高過了蘋果園,高過了山楂樹

寫著“江家寨”字樣的石碑靜靜地豎立在村口
老人們圍坐在旁邊,曬著秋日午後的陽光
他們討論著一年的收成,用的是粘連曖昧的方言
靠近路邊的人家傳來年輕夫婦的吵架聲
接著就聽見摔破家具的清脆的響聲
他們家的大門口聚起越來越多的人,孩子在哭
看門狗在叫。一切都那麼熱烈,流露出生活的真性情
環顧車內,我的疲憊的客人們都已經困倦不堪
他們不來看這正在上演著的悲喜劇
江家寨,這裡默默感動我的一切都將被他們錯過
江家寨,你不會記住他們而應該記住我

車子重新發動,我們緩緩穿過林蔭道稀疏的陰影
有人在菜園裡澆水,他腳下的白菜正在卷心
並且依然顯得蔥綠;有人在採摘辣椒
竹條框中的辣椒鮮紅如火。這時候,不知隱藏何處
的喇叭開始了廣播,一個女人的聲音正在朗讀
上級的通知,那通知要求村子裡的官員們
明天到鎮上去開會。車速突然提高,眼前的景物
變得模糊,我看見那些懸掛在農家屋檐下的玉米
正連成一片,只要我確信無疑,那就是一條另外的路!
江家寨,今天我們偶然來到這裡,現在就要和你告別
江家寨,你讓一種早已遙遠的味道又回到我身上    


    大地的秋天 溫泉峪


今夜我赤腳坐在燈下,安靜,空虛,無人打擾
燈光彌漫開來,像一片盲目的水,在接近什麼
又在遠離什麼……我想起有一天
我們路過溫泉峪,一個名稱溫暖的村莊
在那裡歇腳,在路邊的小商店裡買冷飲
季節雖是秋天,但那天依然奧熱,我掀起衣角
擦汗、扇風,那時我期待一場雨把我帶入清涼
或者一片寬闊的雲送我進入黑暗
就像在我孤獨時,我渴望停電


溫泉峪被山包圍著,石頭一樣沉默
我看見有人從前面小橋上走過,走向田野
也有人歸來,身影裡透露略顯疲憊的安詳
他們回到溫泉峪,他們走進溫泉峪!

朴素、木吶、沉默經年的溫泉峪
我坐在圓滑的石頭上抵抗著太陽的直射
呼吸和汗水在衣服以下運行
就像在房屋的外衣底下偶然閃現溫泉峪的靈魂


黑暗來臨時,毫無準備
一片曖昧的思緒裹挾我,在低沉歌聲中
我在想象中走向田野,我尋找溫泉峪的影子
在溫泉峪的影子裡我發現一個陌生的故園
什麼人的粗重的呼吸如一陣風吹過
父輩們的腳印裡落滿了灰塵,像一面鏽蝕的鏡子
映照著多麼遼闊古老的悲傷

    大地的秋天 動物園

       “六月,我已經厭倦於自己要勇敢了。”
               ──Anne.Sexton

1

此刻,迎面而來的是溫和親切的風
草尖上最後的綠色靜靜迸發,歸於虛空
海邊漁場的女工們
她們黯淡的絲巾在風中飄揚

入園不遠,淡水噴泉的水霧沾染了海的腥味
動物們的影子在一面山壁上聚集,因為雕刻家
它們才得以如此團結,像一群不分長幼的好兄弟
在每一個靜止的姿勢裡蘊含了它們家族的進化史

鋼鐵支架漫過兩座山坡,平滑,安全,而整潔
中間凹陷的部分就是它們的共和國,隔著鐵欄
它們可以傳遞眼神、鼻息,甚至用肢體作有限的觸摸

遊客們手舞足蹈,因為闖入了自然中最隱秘的部分
而興奮,他們拋入公雞,逗引老虎
卻從老虎灰色寧靜的斑紋裡感到了失落

2

不遠處,海浪的深沉的回聲一陣陣響起
紅色的大輪船輪正從碼頭出發,駛向遠方
白雲投下的陰影遮蔽了局部的海
稀疏的針葉鬆身上落滿了灰塵

東北虎遠來是客,在正午的刺目日光裡踱步
當它偶爾停下,面對一棵樹
在這細嫩的樹幹上,能否回憶起滄桑的森林?

而遊客眼中的金錢豹和獅子,徒有虛名
它們長久地翻曬肚皮,對於客人們的打擾
從不在意,它們的慵懶讓人驚異又失望

只有狐貍在焦躁中奔走,豺狼淒厲的嘶吼
打破安寧,撕扯著空氣;峭壁上孤苦伶仃的
巖羊正與山色融為一體,它們不易分辨的眼神
讓人相信,這樣的忍耐必將帶它們走向永恆


  皈依之門

1
我的手扶著低矮的門框
我望著房中陷入煙霧的父親
他盯著地板
從桌子上流下來的水
在這裡聚集、漫溢
洇向四周形成神秘的花紋
咳嗽之後我提高聲調
“父親,什麼時候才帶我
去看看族譜,我想知道
我們是誰的孩子,從哪裡來。”

他緩緩抬頭,轉向我站立的門
我充滿耐心地承受
他眼中深沉的疑問和探詢

2
在祠堂,朴素的老人們端坐在
祖先們的掛像下
頭頂的天棚籠罩他們的生活
爐中的木柴和煤塊安靜地燃燒
從煙囪倒灌而來的煙彌漫在房間
我端詳那副年歲久遠泛黃的畫
古老的人們也在迎接新鮮年華

3
洗過了手,僕地磕頭
我呆呆地看著沉落在地的父親
他回頭看著茫然失措的我
仿佛從一個久遠的夢裡醒來
在我父親的身後,我緩緩跪下
我看見粘在父親棉鞋上的雪在融化
化成稀薄的水,滴落

4
他捧起焦黃的線裝書
在角落裡的木凳上坐下
他把頭探向書頁間仿佛他不是用眼睛看
他呼吸的漫長間歇仿佛他又一次
背負著我涉過冰河
紙頁翻動的聲音在柴火的爆裂中穿梭

我看見我們在密林中奔波
千百年來我們都不曾停過

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就像一扇扇虛掩的門
蒼老的嗓音隔牆傳來
他沒有更多解釋,只在門前說“是”
或“不是這裡”

粗糙的線條像河水在流淌
在詞語的河裡我們只是血的容器

在繁復的格式面前他如同猜一個艱深的
謎,我屏住呼吸在等待
他把謎底揭開
當他的手終於落在注定的一頁
我聽見他驕傲地對我說
“我在這裡。你看,這就是我。”
在他的後面,是靜靜的空白

父親,這裡沒有我
我是樹林裡喑啞的黑河


  被雨淋濕的詩神

         ──獻給Brodsky
         生活在別處
         ──蘭波

“寬廣的天空”,對於他的名字,我這樣理解,
但他一直行走在大地上,從東方到西方,
無所事事地遊盪,走向眾人無法到達的地方,
我看見他被雨淋濕的背影,不是塵世的雨,
我能聽見暴風中大雨擊打巖石的聲音,卻看不見

明亮的雨水,他為另一個自己舉行盛大的葬禮,
渴望回過身來過輕鬆生活,清洗陰沉的記憶,
每夜兩次從夢中醒來,在黑暗中睜著暗淡的眼睛,
他聽見憂鬱的俄羅斯在歌唱,在呼喚遊子,
海太寬了,路太長了,有人注定不能歸來。

而我醒來的次數更多,有時徹夜難眠,
他無言地走出我零亂的夢境,留下積滿水的腳印,
我看見無雲的天空,空虛,寧靜,像一塊遠古的化石
充滿神秘。有人安睡了,囈語,夢中獨白,漂浮的床
像一艘夜航船,他在紙上虛構著傾聽者,是一群長滿

耳朵的空心人。死去多年的朋友,奶牛,農夫,犁,
他撫摸事物,就有雨落在它們身上,滲透進心靈,
雖然太陽日日曝曬,卻再也不幹;反復來臨的星期二,
無神的聖誕節,一匹象征的黑馬,一次回眸,
在現代化的椅子上假寐,他說著古典的憂傷。

多年以前,與他偶然相遇,他像個幽靈叫人無法擺脫,
一片森林停在我們面前,“一棵樹和更多的樹”,我對他說。
“那是黑夜,深刻的黑夜”,他反駁,他仿佛成了我的第二個
影子,可我不能引領他,我們的海濱小城又一次迎來春天,
而他總試圖讓我相信,這是“佛羅倫薩的十二月!”    


    秘密的洛麗塔

灰塵,廢墟,無言的天空和蒼白的臉
在星光與你我之間,有草的墳墓連成一片
洛麗塔,我讓你看見一切
我想要你的骨頭從柔軟到堅硬,不單用來支撐你
你的愛應該延伸至我,通過恨和你天真眼中的怒火

腐朽的死屍布滿午夜的街頭,隔夜的咖啡壺裡
迷路的土撥鼠打轉,在我們老福特車的背後
滿懷愛意的鄰居持槍追來,洛麗塔,我的小仙女
你應該懂得我的愛度過了又一個青春期
它多麼需要你的親近就像無月的夜空更需要星星

道路越走越長,歡樂越來越少
在密不透風的車篷裡我們緊緊相依
洛麗塔,睡在我疲憊懷中的小仙女
不要在睡夢中把我當作"父親"
我想成為你的兄弟,或者泥濘中你攥在手裡的枯樹枝

現在,洛麗塔,青苔爬滿我的身體
扯不斷的常青籐聚集力量沖決我的胸膛
如果你不感到疼痛,我的痛苦就要成倍地泛濫
你從來不說愛我,洛麗塔,你把愛給了另外的人
你還不懂得把它存放到安全有利的地方,我的小仙女

洛麗塔,當我們進入夢鄉,路邊旅館的木板床
在替我們回憶著從前,陽光燦爛的午後,我和你
初次相見,我預感到我們共同的災難,你卻笑著把我躲開
窗外,尾隨而至的梟鳥用你故鄉的口音歌唱
洛麗塔,你繼續你的好夢,我去為你把它趕走


  槐樹下 一次想象中的談話

  “我虛構出眾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總能聽到一些聲音在應答;但我
  看不見他們,就像我看不見自己的面孔。”
          ──西川 《虛構的家譜》

長大之後,薛家莊的孩子們的回憶裡
不能沒有一棵槐樹,粗礪中空的樹幹
延伸得很遠雲一般的枝葉,就是這樣的一棵
槐樹,八七年,春天,河水解凍後來了鐵匠


李鐵匠,李師傅,誰不記得他的頭皮光光
像我祖父的那根拐杖,被汗水浸淫了幾十年
都能當作新嫁娘的鏡子來照面了
李鐵匠,他一到這裡,就運來了黃土和水
在老槐樹下和泥,李鐵匠用手和泥
李鐵匠用腳和泥,李鐵匠也用汗水和泥
和泥幹什麼?李師傅做打鐵的爐灶啊

李師傅一來到,就吸引眾多村民來觀看
他們為李師傅送來了磚頭、柴禾
還幫他點起了第一把火,最讓李師傅高興的
是他們送來了鐵、鋤頭和生鏽的犁鏵
架好了巨大的風箱,擺開了齊整的工具
等光滑漂亮的火爐定型
李師傅拍手笑了,他分煙給每一個男人
然後我們就會聽見他胸膛裡的另一個風箱
已經開始工作了,他的心裡都要冒煙了


八七年,春天,前河院裡的人家新添了個小子
李鐵匠,你一定還聽見了嬰兒的哭聲
你也一定看見我和我父親在河沿上栽樹
下面的事情我在想著要怎樣敘述才顯得真實
是我父親揚起的鐵鎬碰上了頭頂的燕子還是
飛過我們頭頂的燕子撞上了我父親揚起的鐵鎬?
但總是一只燕子死在了我們的鎬頭下
就像一顆星星忽然墜落在我們的天井裡

我們看著它,它朝上的那只眼睛像一粒黑芝麻
父親蹲下來抽煙,這個事件給了他一個休息的借口
我不知道怎麼辦,周圍的一切都仿佛籠上了一層霧
就連河水流動的聲音也被過濾掉了
李鐵匠,我扭動身子時看見了你,你手裡的小鐵錘
不時揚起,當你的錘子舉起時,你徒弟的大錘落下
你的聲音輕巧,你徒弟的聲音粗大
就像你們走街過巷時你在前面引領著他


我們薛家莊的春天短暫,再見李鐵匠得等到夏天
現在的李鐵匠顯得利索多了
他全身只留下一件洋布褲衩,就像他頭頂的頭發
少得不能再少啦。太陽最毒的正午
李鐵匠吩咐徒弟培好了火,他一個人到河裡
去洗澡,他一躺進河溜子裡,水流就立刻變得緩慢

李師傅把自己浸泡在水裡,只留下鼻孔出氣
他也確實是疲憊了,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河邊洗衣服的婦女們在說笑,她們說道著李鐵匠
她們猜測鐵匠和徒弟的關系時,壓抑著肚子裡的
鬼主意。累極了的鐵匠躺在水面上
他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村婦們就撩水潑他,潑他


而我再不見李鐵匠了,我只有強行將他復活
讓他聽我說話。李鐵匠把嘴湊近茶壺,喝他的
功夫茶;李鐵匠把燒紅的鐵塊掏出來,放在他的
砧板上;李鐵匠的錘子落下,老槐樹下就響起了
鐵匠的歌。就像燕子飛過我們的頭頂
燕子死在我們的腳下而終於被埋在我們挖好的樹坑裡

鐵匠們秋冬不來,夏天一過就是春天
小鐵匠訕訕走來,又悶悶不樂地回去
他才多少能耐,哪能像他師父召集起眾多圍觀的人
那個夏天,我抱著弟弟在槐樹下聽小錘子和大錘子
共同唱歌,他從不知什麼地方摸出一塊糖來,塞給我
糖塊一定跟隨鐵匠很久了,都快要被火烤化了

牆上的紙畫

紙畫一被懸掛上牆壁
房屋裡的氣息就無聲地遭到修改
油墨的味道已經消失於集市
和道路之間,唯有色彩
在遲鈍斑駁的老牆上閃光
在瘸腿張家的正房裡
我看見衣衫鮮亮的穆桂英和
她的娘子軍,她們像一群幽靈
超越了時空的界限
從一個方框輕鬆躍入下一個牢籠
像跛足的駿馬,生動地走向滅亡
低矮的三面半牆,除去開窗的半面
有時被當作間接展示內心的舞台
我爺爺的趣味在這裡不容置疑
他說要有三國,就有了三國
他說要有水滸,就有了水滸
那些失敗於歷史前的英雄
他們的悲劇常常感染有心之人
在孩子們面前
我爺爺從不掩飾他的嘆息和
他對於歷史的失望。
當父親從爺爺那裡獨立
以他二十幾年的容忍獲得了
自己的一片領地
他迫不及待地在這個小小的王國
推行他的新政
花旦,老生,梅蘭芳,裘派系譜
還有挑滑車,射轅門和打漁殺家
有時候,我父親盯著余叔巖
微張的口,出神地渴望從那裡
聽到聲音,首先他把自己擺放進
寬袍大袖的沉穩姿勢裡
揣摩著諸葛亮的心情向後走
今天說“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那明天就可能變成
“我正在城頭觀山景,忽聽得……”
如果在雨夜,我父親孤獨的歌唱
仿佛有了和聲
或者是一方舞台從銅版紙上豁然放大
漸漸地把父親俘獲。
等我有了領導自己心靈的能力
我卻難於對父親的領地進行反動
過去的紙畫在變黃,變脆
譚富英的漫長胡須都已脫落
瓦崗寨英雄們的旗桿被虫子穿了個洞
當我一人獨處時
我常常聽見老生們荒涼的嗓音
在不竭地傳來


忒勒馬楚斯

父親,我已經厭倦於你留給我的一切了
無聊的客人佔滿你的宮殿就像無休止的
葡萄籐在撕扯著我的血,父親,你不來
把他們趕走,我母親的眼淚就會淹沒
我們的國土,你歸來時將看見無物。

父親,他們對你的詛咒正由鴿子帶給你
而你十年漂流,十年苦戰在特洛伊
我和母親就在等待中度過了二十年
我在深夜裡磨刀的聲音你可曾聽得見?
我被他們擊倒在地上渴望永遠躺在地上

父親,逃亡的尤利西斯,他們這樣說你
他們說你的膽怯讓戰爭長得沒有道理
他們說你在海上沉迷於海妖塞壬的歌聲
而你是不是真的已經厭倦了我的母親?
我童年時代的父親現在你像泥像在傾倒

父親,歸來!你現在就把他們趕到廣場
告訴伊塔卡的人民你是城邦真正的英雄
我在夢裡聽到馬蹄聲,是不是你在歸來
要帶來阿伽門農對你的獎勵,還要帶著
塞壬的頭顱對他們說,奧德賽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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