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是一個富有特殊的才華的作家,他是上海的王朔。但是葉開的才華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常常是會被誤解的,甚至是被痛恨的。為什麼呢?中國人缺少的是戲謔的精神、撒歡的勇氣、幽默的情懷。
中國人很容易就會崇拜余秋雨,這個文革期間曾經呼風喚雨的寫手,轉眼之間就成了今天的文化英雄。為什麼呢?因為余秋雨是一個含淚寫作的散文家,一個善於用悲情塑造自我形象的作家。中國人經不住“愛國”、“悲憫”、“文化”這樣一些大詞的沖撞,在這些詞面前幾乎毫無抵抗力。但是,中國人對笑謔、撒歡、幽默、戲擬(例如,這會兒我用的這個電腦打字軟件中就沒有“戲擬”這個詞),卻具有先天的痛恨和抵觸情緒。
想一想幾年前一部賀歲片《甲方乙方》所受到的攻擊吧,我們就什麼都明白了。這部片子曾經被認為是“笑裡藏污”,被各大報紙攻擊了好一陣。原因僅僅是因為這部片子拿“神聖”事物(如“美國國旗”、“巴頓將軍”、“《列寧在一九一八》”、“南京”等)來“幽”了一“默”。由此想到2001年底出長新賀歲片《大腕的葬禮》。在這部片子中,“葛優”只能拿一個外國人來“幽默”,把外國佬當幽默的靶子了。為什麼呢?中國人都幽不起“默”,要當真和你打官司,那還了得?
葉開正好生在這樣一個“幽不起一默”的氛圍裡,他的命運可能和當初的王朔一樣,被人罵個半死。他的長篇小說《口幹舌燥》出版以後,立即有中國徐霞客研究會的秘書長、徐霞客故鄉的徐霞客研究會會長出來痛斥。一個說,小說無中生有,把艷史安在徐霞客身上,簡直是胡說八道;一個說這不僅是對徐霞客的誣蔑,還是對江陰人民的誣蔑。他的邏輯是:誣蔑了祖國歷史文化名人,也就誣蔑了祖國本身。他說:“江陰人民是絕不允許《口幹舌燥》進入江陰了,進來了也不看。”好在他只是代表江陰人民說話,還沒有代表中國人民,否則的話,葉開和他的《口幹舌燥》還不定怎樣呢?
神聖的事物就一定不能拿來幽默嗎?美國的國旗是神聖的,美國人對國旗的態度也是莊重的。但是國人可能不知道,當美國政府要通過一項法令宣布焚燒國旗是非法的時候,美國人中的絕大多數便站起來反對了:他們願意自願地尊崇一個事物,但不願意被迫尊崇一個事物。這就是西方人對神聖之物的態度。西方人中多信仰基督教的,耶酥在西方人心中可謂崇高了吧?但是西方人拍電影(《最後的誘惑耶酥傳》),同樣把耶酥拍成一個經受了誘惑、產生了動搖的“人”,而不是“神”。
什麼是幽默呢?幽默的根本精神是“平等”,用“平等”的眼光來看待世界中的人和事,絕不讓自己拜倒在聖人、聖物的腳下。
顯然,中國人從傳統上講,是缺乏這種精神的。中國歷史上出現了一個孔子,這是中國歷史的驕傲,但是,人們對待孔子的態度則是成問題的。中國人對待孔子採用的是一桿子尊崇到底的態度,他們全部低頭匍匐了在孔聖先師的腳下。一本孔子語錄(《論語》)就這樣被中國人背誦了兩千年,此後的中國人再也沒有超過他的。何以如此?是後孔子時代的中國人智力上都不及孔子嗎?非也,是因為他們在人格上、精神上被孔子(其實是他們內心那個卑怯的自我)給閹割了,他們沒有力量在孔子面前站立起來。這樣的民族哪裡能發展出幽默思維呢?他們的腦子被等級制度佔據了,他們在聖人、聖物面前只有跪拜的份兒。在中國人的思維中,人是分成神聖和卑俗兩種的。俗人把聖人當菩薩供著才是正理,俗人是沒有權利拿聖人來幽一默的,否則,就是大逆不道。
葉開在這樣的思維中,被看成是大逆不道,當然也是合情合理的。這是他必然要承受的命運。由此,我想到周星弛,這位傑出的喜劇大師,在中國大陸的命運,他的命運和王朔的命運幾乎是一樣的。除了一些年輕的學生以外,正統學界、文論界、批評界,幾乎沒有接受他的。他被看成是“污裡頭”、“文化垃圾”,就如同王朔被看成是“流氓”、“痞子”一樣。討巧的是周星弛沒有演過什麼徐霞客,而是演了一些猴子(《大話西遊》)、痞子(《九品芝麻官》)一類的角色,所以還沒有人指他犯有“誹謗”、“大逆”的罪過,只是一味地說他沒文化、垃圾而已。然而,我要認真指出的是,周星弛,他要比一百個、一千個苦臉作家偉大得多,他給觀眾帶來的笑聲,以及那在笑聲中釋放的東西,要比一百個苦臉作家流著淚給讀者的東西的總和還要多。
對於自謂“正統”的人的指責,我們該說什麼呢?讓我們先看看,葉開,他給我們帶來的是什麼?他給我們帶來的是“笑”。他深刻地解釋了人和人之間的不能溝通,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孤獨處境。徐霞客,這樣一位老人,他的特立獨行,有誰能領會呢?有誰需要領會呢?回答都是否定的,他只能在歷史中漸漸地變成一個神話,而他自己盡管充滿了自我言說的沖動,但其實誰都不願意聽(他得花錢賄賂自己的孫子,才能買通孫子聽自己講故事);他深刻地闡明了人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荒誕處境,人並不能控制存在,相反是存在在控制著人。徐霞客的婚姻以及出遊,都是如此。這個世界是多麼地荒誕和虛無啊,一切都不按邏輯發生,甚至我們自己都不能按自己的理智行事;等等。但是,葉開不是苦著臉和我們說這一切的,他是戲謔的、反諷的,他的撒歡的語言、恣肆的結構、瘋狂的想象。他用這些說話,而這些又都統一在笑中。
葉開深刻地領會了笑的力量。笑,在這裡成了打破等級制的鴻溝,讓我們這些貧民百姓窺破徐霞客內心的通道;笑,讓我們釋放了內心的卑怯,理解了命運的荒誕和虛無;笑,讓我們獲得了對這個世界的智慧和力量,超越了歷史距離和人物身份。偉大的俄羅斯思想家、批評家巴赫金是最能理解這種“笑”的人,他在《笑的理論問題》一文中說,“‘期待突然以空無所得而化解,便引發笑。’……這個‘空無所得’之‘得’,在笑看來是某種歡樂的、正面的、快活的事,能擺脫期待的惱人的嚴肅性、鄭重其事和關系重大之感,能擺脫面臨情勢的嚴肅性和鄭重性(一切原來全是瞎扯,不值一提)。笑的消極一端(因素)恰恰是反對期待,反對努力的;它們在笑看來先已就是官方的東西,無聊的東西,做作的東西。笑要消解這種努力和期待的嚴肅性,這是對嚴肅性的歡樂的擺脫(倘如努力或期待的嚴肅性是被正面肯定的,那麼空無所得就不會引發出笑來)。此外,笑就它的本性來說就具有深刻的非官方性質;笑與任何的顯示的官方嚴肅性相對立,從而造成親暱的節慶人群。草人、木偶、機械──這些都是對嚴肅性的化解,是狂歡節上的‘地獄’,是奢望活下去的衰老。”
巴赫金,一位充滿智慧的俄羅斯哲人,他已經把“笑”的非官方、消解嚴肅性,帶來“歡樂”、“快活”的性質闡明得非常好了。的確,笑是在貧民的狂歡節,是貧民在和平時代逾越身份,僭越等級,獲得自我認同、自我解放的幾乎唯一的手段。
葉開,他沒有在聖人面前鞠躬哈腰,沒有把自己的腦袋給“聖人”,他把自己的頭抬了起來,他注視著聖人臉上的“瘊子”,然後笑出了聲。對於葉開,在歷史中通過這種注視發出來的笑聲,我願意也會心地給予一笑。要知道,匍匐在徐霞客面前的人是那麼多,而象葉開這樣注視著聖人,注視著這位被稱為“大賢”的聖人臉上那“虛無”的、“無中生有”的瘊子的人,卻是那麼地少。那麼,就讓他虛構一個徐霞客,虛構一個臉上長了瘊子的徐霞客,讓他對著這個徐霞客發出笑聲來。這又如何?難道,這就會把徐霞客給誣蔑了?這就把徐霞客給戕害了?徐霞客真的就這麼經不起“幽默”?想一想,這只是一種藝術手法而已,是葉開和徐霞客開了一個玩笑。葉開借用了這個名字,用戲擬的手法,創造了一個人物形象,他和歷史中的徐霞客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只是我們對這種戲擬的長篇小說寫作手法不習慣而已。這種利用人們熟知的人和物,利用人們對這些人和物的先入為主的見識,進而反其道而為之,故意打破人們腦子中的先入之見,造成文藝欣賞中的離間效果──欣賞者腦海中的先見和他們在作品中看到的實際情形構成了鮮明的反差,讓讀者原先的期待落空,而產生一種笑的效果。這是一種無所得的歡樂,是對嚴肅性的放棄的快活。
葉開是中國的拉伯雷,《口幹舌燥》是中國的《十日談》、《巨人傳》。我想那些攻擊《口幹舌燥》的人實在應當分清兩個概念,一是嘲笑,一是幽默。他們要知道,同樣是“笑”,其含義卻有不同。幽默是高層次的精神活動,讓別人發笑的藝術,根底裡有一種對人生的同情在裡面。這就如同戲劇大師卓別林、如同戲劇天王周星弛,在他們的喜劇電影中,總是貫穿著對小人物的同情,對荒誕世界的諷刺。而嘲笑,則是取笑因而也是取消別人,漠視別人的缺陷和痛苦。葉開,只是把徐霞客拿來幽了一默,而不是在嘲笑徐霞客。也許這樣說,對本文的讀者來說還不夠,那麼就讓我們來舉一個例子。周星弛的《大話西遊》,其情節是對吳承恩《西遊記》的戲仿。電影中周星弛塑造的主人公孫悟空,是一個充滿了七情六欲,具有笑謔精神和撒歡品性的人物形象;而唐僧則嘮叨羅嗦,呆氣實足;八戒的形象完全像個小孩,觀音菩薩的形象也和我們平常想象的大相徑庭。這些人物形象都有點兒變味,這又如何呢?這是一部讓人笑得前仰後合的電影,但是,其中對靈魂的“探討”、對情感的“研究”、對記憶的“觀察”,我想絕不亞於任何正劇。誰能說它不說一部天才的影片呢?如果,誰真的會用這部片子中的觀音形象和唐僧形象去套佛教中的觀音菩薩形象以及歷史中的真實的唐朝高僧玄奘的形象,那才讓人噴飯呢!
就此,我不同意批評家張檸的觀點。
張檸在自己的文章《為長篇小說送行》裡,把《口幹舌燥》認作是一部歷史題材,然後揮揮手跟它告別了。其實《口幹舌燥》並非歷史小說,而是擬歷史小說。歷史小說是以歷史中的人和事為基礎,進行一定加工改造創作出來作品它必須具有歷史真實性。擬歷史小說則完全不受這種限制,它是借用歷史小說的外殼,而內容則完全是虛構的。《口幹舌燥》就是這樣一部完全出於虛構的擬歷史小說,因此不能用一般歷史小說藝術要求來要求它。至於小說用徐霞客、徐建極做自己的主人公,則完全是出於藝術手法的考慮。這我們前文中已經講過了。
這部小說的另一個特點還表現在對小說的民間故事傳統的繼承和發揮上。
近年來,因為先鋒小說敘事的影響,漸漸地故事淡出了小說,似乎故事對小說已經不再重要,故事本身的張力不再被認為是非常重要的藝術手段。現在,葉開重新發掘並實踐了人們久已遺忘和放棄的講故事的傳統。在《口幹舌燥》裡,我們可以看到非常富於想象力的純粹的故事,實際上,故事裡的主人公徐霞客,就是在講故事,他“口幹舌燥”地給自己的孫子徐建極講述了一個又一個荒誕離奇的故事。這些故事既發生在遠方,同時又潛藏在我們的心中。實際上,小說中的徐霞客講述的,是故事中的故事。批評家毛尖指出,“令葉開津津樂道的是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小說的美妙更在於那種直接從最朴素最不朽的《一千零一夜》那裡承繼的‘故事生育故事’、‘故事出入故事’的偉大傳統”,這實在是非常精妙的觀點。小說從“徐霞客和丫鬟楚楚的故事”到“徐建極和丫鬟小紅的故事”
到“錢謙益和楊漸漸的故事”;從“徐霞客遊記”到“春筍的故事”到“花剌子模王國的故事” 到“翠花樓的故事”,顯示出葉開在故事的駕馭上所特有的天賦。
很久了,我讀著那些不會寫故事的小說大師們的作品,心裡暗暗失望。現在,我找到了,在葉開的身上具有某種曾經在民間閃閃發光的那種結構故事的智慧力和想象力,我該說在葉開的身上顯示了一個超一流作家才可能具有的品質。
要說我在2001年讀到的最好的小說有那些,我該說,莫言《檀香刑》、李洱《花腔》、葉開《口幹舌燥》。
2002年1月28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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