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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秋野
那天遇到楊克


  楊克總是笑呵呵的。

  他操著一口略帶廣西音的普通話,在打個哈欠都粵腔粵調的廣州終日忙碌著,為他的詩歌、為編書、為各種稿件和作者。有趣的是,這個商業化的大都市正在拒絕許多和文化有關的東西,而偏偏楊克在這裡卻如魚得水,活得有滋有味。那天早晨,他把兩只赤腳插在皮鞋裡,依舊笑呵呵地,站在家門口,等待我們的造訪。

(一)

  本來以為,在楊克家裡,總該找到一些想象裡和詩人有關的東西,比如一些凌亂的詩稿和擁擠的書冊。可是不對,楊克的家出奇地整潔而有秩序,一塵不染,色彩柔和漂亮。他拿出一套質地細膩,雕著精巧昆虫的紫砂茶具請我們喝茶,茶是上等的人參凍頂烏龍,遠遠地就聞到清涼的香氣。這樣隆重的招待,一下子讓大家有點緊張。可是楊克不會保持“尊嚴”,脫口就說出了實話,原來那茶具是在無錫紫砂壺研究所買的,比標出的價格便宜許多,而茶也是別人送的,屋子裡的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後來我們發現,楊克真的很會“過日子”。他的大廳裡養著一缸熱帶魚,缸是上好的玻璃鋼做的,魚是很難伺候的銀龍、七彩神仙和變種藍星。攝影師塗老師望著它們,開始感嘆自己家中也曾花掉數千元買了這樣的魚缸和魚,可惜被孩子不小心打碎了。楊克聽了就笑,說塗老師買貴了,他告訴我們,在廣州的花地灣,有一個專賣熱帶魚的市場,平常家私店賣幾千元的魚缸在那裡只賣兩三百元,我正納悶他怎麼會找到那麼個犄角旮旯的地方,他卻接著說,還有某個某個地方有便宜魚賣,原來他的魚買得也極便宜。楊克說,詩人首先要是人,活得要像個人樣。所以楊克絕對可以很好男人地,背著包,在廣州走街竄巷,為生活張羅。

  楊克把陽台打通以加長大廳,鋼琴就擺在加長的地方。那是一架黑色的鋼琴,優質漆面泛出明亮的光澤,上面舖了張完整的純白色狐皮,更加強了這種豪華的效果。他說那張狐皮是他好些年前去新疆買的,花了他二百多元,我們正要感嘆他又買了超值產品,他馬上解釋說,當時兩百元錢是他一個月的工資。這也是真的,其實楊克很隨便,買東西並不一定看貴賤。楊克很在意的是他家裡擺設的一些字畫和陶藝之類工藝品,這些東西一般都是作者們免費送給他的,他以此為榮。能和把精力獻給藝術工作的人們交往,他感到快樂。一位意大利的著名畫家通過一位美國詩人送給他一套鋼筆繪制的星座圖,他把其中四幅鄭重地掛在牆上,他告訴我們說,那位畫家囑咐過他,將來寫詩寫窮了,可以把這些畫賣了謀生。而掛在他書房裡的一幅石虎先生的書法,據說也有同樣的作用,楊克似乎很認真地說,如果哪一天,他落拓了,這幅字賣掉也可以應付一陣子。他說這些的時候,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顯然他知道詩人的命運往往多艱,但對此他已經坦然從容。

  楊克真的很好玩。

(二)

  我告訴楊克,在網上搜尋他的名字,幾秒中能出現3000多個結果,除去部分和他無關的資訊,至少有2000條是他的言論和消息。楊克笑了,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他說,文學圈裡有個說法,一個寫字的人在網上的資訊少於400條,那是知名度不夠,但要是超過了900條,那就是瘋子了,現在他有2000多條,他不知道該怎樣評價自己了。

  和許多與他同齡的詩人們一樣,楊克在這個大變動的時代經歷著太多的苦惱和無奈,但卻很少有誰能像他這樣,磕磕碰碰後,依然能一身陽光地笑著。就像楊克詩裡說的,這個時代,“詩意比空氣還稀薄”,楊克卻還和詩歌走在一起,他從來沒有放棄過他那些有“個性”而又“前沿”的詩歌言論。作為詩人,楊克還活著而能做到這些,楊克自己有個和詩歌毫不相幹的解釋,他說那是因為他為人隨和,願意做實際的事情。

  楊克的確沒有一點架子。他為一位剛剛19歲的小作者發了小說,那女孩在拜訪他的路上,一直琢磨著見到他時應該稱他“楊老師”還是“楊先生”,可是兩人一見面,那女孩笑了,楊克的和氣讓她沒有想到,她對楊克說:“我幹脆就叫你楊克吧。”自己獲得海內外的詩歌獎也好,帶領了一種詩歌思潮也好,楊克說這些都和他每天要做的實際工作無關。辦公室搬家的時候,需要的是搬運工;單位組織活動的時候,最需要有人做瑣碎的事務,所以,楊克完全可以為了一次會議的場地和其它細節問題,跑得汗流浹背。我漸漸開始理解他的主張:生存之外沒有詩。他實實在在地生活,並且在日常的細節裡找到了詩意。

  於是我想起了他主編的《中國新詩年鑒》。

  談起詩歌,楊克精神抖擻。原來,我一直以為詩歌的“民間立場”是個很難界定的概念,但當楊克洋洋洒洒地舖展他的想法的時候,我漸漸感到,這裡敘說的不僅僅是新的詩歌觀念,甚至涉及到哲學視角的轉變。也許“民間立場”的發生和叛逆與“官方”和已經成模式的詩歌話語權威有關,但它最後所觸及的是根深蒂固於人們心中的固有的生存觀念。形而上的精神目的和與之相關的英雄主義、理想觀念、對世界終極標準的求索、無法擺脫的悲劇情懷都在“民間立場”中被消解得灰飛煙滅。“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說話方式”──這是楊克的注解。楊克有一種很平等的價值觀念,他認為詩人寫一句好詩而獲得的快感,和商人掙到很多錢或者體力工人幹活出了一身汗而身輕氣爽的快感是一樣的,所以他把人也看得平等。職業或者活法只是人對自己方式的選擇,而不管以哪條路走完人生,生活的價值都在於享受生命的快樂,換句話說,活得有趣快樂即成功,在這點上,國王與乞丐平等,詩人與非詩人一致。詩歌的最終落足點應該是生存本身,而不是被線性思維引領的生存以外的東西,詩人應該恢復為“人本身”,而不是被林林總總理想主義旗號異化的非人。為什麼要張揚詩歌的直覺美和詩性快感呢?因為這些真實的和生活息息相關。從這個角度上看,楊克這個前衛的人一點也不西方,相反,他倒滿東方,中國文化中關注生活本身的價值觀在他這裡有了新鮮有趣的內容。

  印象裡的楊克總是慢悠悠的和氣謙讓,所以我一直想象不出來他是怎樣和一些詩界朋友鬧出“盤峰論爭”的,但當他氣勢奪人地談論他的詩歌主張的時候,我知道那場論爭不會有假了。至於楊克要讓詩歌迸發出“動物兇猛”的承受骯臟的力量,雖然還帶著許多叛逆的意氣,但卻實實在在地給了他更寬廣的接受力。《中國新詩年鑒》的終旨就是容納中國詩歌中一切活躍的新鮮的成份,雖然理想狀態是不能完全達到的,但這種努力本身就有一種非同以往的意義,幾十年後,我們會發現,《中國新詩年鑒》在真實記錄中國詩歌編年史方面有著怎樣的價值,那時,我們再來回顧評價今天的詩歌,許多材料該都從其中尋找吧。

  楊克的臉上已經有了紅色,他沉浸在他的思想裡,語言追趕著思維,所以他的語速異常地快,不時得我們還要為他的幽默笑上一陣,插話已是不太可能。

  不知道是什麼神經被觸動,他瞄了一眼牆上的鐘表,忽然意識到已經到了午飯時間,於是不由分說地要請我們吃午飯。吃午飯幹什麼呢?還是要談他那些“嚇人”的觀點,他正有一種快樂要向別人傳達呢。

(三)

  楊克喜歡廣州。

  在北京訪學的時候,楊克在校園裡自報家門的話,好些學生都知道他是寫什麼的,他笑笑說在京城寫作的人自我感覺比廣州良好,以為自己很重要。可是楊克還是覺得不自在。京城的人用對待傳統詩人的態度來對待楊克,給了他精英詩人的環境,這讓楊克有被誤解、被強行塑造的感覺。

  在廣州,楊克發現很少有人認識他了。有一次,他把名片遞給一個中山大學的人,那人馬上說:“楊先生,你寫上你的工作單位,好吧?不然我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還有一次,一個學生叫住他,說:“楊克,你知道嗎?你的詩歌主張會放出一大批小市民。”楊克只好說:“是,有這種可能。”雖然這樣,楊克卻舒服起來。他又回到了人間和民間。還是那句話,詩人首先是個人。

  如今楊克也考慮些經濟上的問題。因為他有太多的事業要做,他要編有藝術價值的書籍;要繼續敘說他“民間立場”的詩歌主張;要繼續寫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在商品社會,一切事業的起步都需要錢,他的朋友中也有有錢人,可是他一直用一種文人的單純和直率來和這些人交往,他從來把做成一件事放在首位,然後才是個人得失,這樣難免有時會吃虧,可我知道,最後贏的還會是楊克。中國北方有句話說:赤子之心,蒼天不負。畢竟,包容和真誠更能贏得人生。

  楊克的工作台上夾著許多名片,那是一些為人們早已熟悉的名字,他們中有旅居海外的詩人,也有文藝界不斷探索的新銳人物,好像五花八門的人都能成為楊克的朋友。他常常為別人的事情耗去不少時間,僅僅是因為受人所托,他怎麼也不能讓人家失望就為了這“不讓人失望”,楊克那些天多走了不少路,多打了不少電話。

  我們向楊克要一篇隨筆,他欣然同意,立刻就回屋到電腦上去找,可是弄來弄去,電腦總是不聽使喚,他怎麼也找不到那篇文章放到哪個文件夾裡了。直到最後,楊克的頭上已經急出細汗了,那篇搗蛋的文章才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溜達了出來,那一瞬,長出一口氣的楊克好像撿到什麼寶貝似的,臉上笑得春花燦爛,那是我看到的他最幸福的表情。


責編: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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