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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男人


  要不是因為有太多的顧忌,我真的願意叫他一聲“陽光男孩”,雖然他早已過了被別人叫做男孩的年齡,但是我相信任何一個跟他接觸的人,都會有這樣叫他的沖動。

  按照自然的規律,一個人只要寫了好幾本詩集(比如《陌生的十字路口》、《笨拙的手指》等),把好幾個民刊辦出了名,出過好幾次國,獲過好幾次外面的詩歌獎,編輯過好幾本“新詩年鑒”,而且還因為“新詩年鑒”引發了詩壇繼朦朧詩之後最大規模的討論,那麼這個人應該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了吧。他完全有資格在額頭上貼幾道標簽,走路的時候擺出大師的也就是鴨子的步伐,跟文學青年特別是女青年講話時拿拿腔調,心裡完全可以暗暗地使勁,使自己看上去飽經滄桑,顯得多麼有思想但是這個名叫楊克的人卻沒有按照我們設計的模式去做,甚至沒有哪怕是一點點我們期望的跡象。像是故意跟我們過不去,他完全違反了“異化”的規律。就在昨天,他還在廣州的大馬路上跟一位電視台的熟人就“沒有人看你們的電視和沒有人讀你們的詩”這個問題,爭論了一個多小時。難怪那些老謀深算的人常常意味深長地說:你真年輕啊。

  年輕有什麼不好?我們幾個廣西的寫作者在南寧聚會的時候,經常會想起從廣西去到廣東的楊克,除了有人學著他的腔調說一句“你們廣西不卵得(不吊彈-30644行)的”之外,大家還驚訝於他那張似乎永遠也不變的娃娃臉。一些步楊克後塵的青年詩人或者像我這樣寫小說的小字輩,眼看著一個一個地超越了他的年輕,變得比他還老氣橫秋起來,真是急死了。而楊克卻好像從不把時間的更替當那麼一回事,不時地回廣西來晃一晃,讓我們這些早熟的人心生羨慕,然後又不得不總結一下他年輕的真正原因-那就是因為他的心態好極了。

  1994年廣東省青年文學院在全國客聘了8名專業作家,簽完合同之後,作協派楊克帶著這支來自五湖四海的隊伍,沿珠江三角洲走了一圈。每到一處,我都是跟楊克住一個屋子。晚上,當大家都睡去的時候,楊克開始跟我談論文學,準確地說是在談論詩歌。那時他談得最多的就是詩歌比小說牛逼,民刊比名刊牛逼,廣東比廣西牛逼,而且對我這樣有想給名刊寫小說強烈願望的人,不無譏諷之意。偶爾我會反駁他幾句,但大都數時間我都在應承著他的觀點,並發覺他有一種要把自己的觀點放之四海的強烈願望。

  十幾天之後我們回到廣州,大家余興未消,於是就下棋,參加者有余華、韓東、張□、楊克、張檸和我。玩到凌晨3點,楊克帶著大家出到賓館門外的一個小攤吃夜宵。當每個人的肚子都感到舒服的時候,便不斷說一些廣東的好話。余華望著燈火通明的馬路說廣州真好,這麼晚了還有夜宵。本來就展著笑臉迎接大家表楊廣東的楊克,臉忽地一下笑得更歡了。他說這就是國際大都市的好處,哪像你們北京,晚上十點鐘所有的商店就關門了。楊克的那一笑,簡直可以用燦爛來形容,即使是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也不過如此。我們都知道這笑裡是有一絲甜蜜和得意的,因為他一直就以生活在廣州而自豪。當時我真佩服他的聯想能力,因為在南方人眼裡,那只不過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吃攤,賣一點炒粉加幾瓶啤酒,他怎麼就把這和國際大都市想到一塊了呢?

  後來,我認識了從福建來到廣州也跟楊克成為朋友的謝有順,我們以一種理論家的表情在分析楊克的笑容時,驚訝地發現他是一個幹一行愛一行,在一處愛一處的人,比如他現在身在廣州,那麼沒有什麼比你表揚廣州更讓他高興的事了;比如他是寫詩的,那麼你表揚詩歌這種形式肯定會比表楊他的詩更令他興奮。他總是先為自己生活的環境做廣告,再為自己從事的詩歌爭地位,然後才來跟你理論自己的詩寫得好不好?或者說他根本就不跟你理論後面的事情,整個一個“先詩歌之憂而憂,後廣州之樂而樂”。

  不過楊克的樂好像永遠大於憂,我很少在他的臉上看到什麼沉重的表情,就是去打官司的路上偶遇了張梅,他也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不熟悉他的人還以為他見了美女就把官司給忘了。而實際上,楊克是一個可以從任何事情裡找到樂趣的人。去給單位打官司,他可能會想這是去體驗生活;朋友欺騙了他,他會得意於自己終於又認清了一個人的本來面目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有的事情,我們就是把眉頭擰成了疙瘩,也找不出一丁點去做的理由,但是楊克還是要硬著頭皮去做。比如用自己的身份証一次又一次地去為那些沒有廣州身份証的人辦手機、辦汽車入戶、辦存折掛失你難道能夠說這是因為楊克要在別人的面前顯示自己有一張廣州身份証嗎?我想不是,惟一的理由就是楊克比較善良,比較相信別人,有俠義心腸。好多曾經寫過文章或者詩歌的人到了廣州之後,就慕名去找楊克。千萬別以為他們去找楊克是為了談詩,而是要楊克幫他們找一份工作。那時候,楊克仿佛他們的馬仔,為他們打電話,找熟人,直到為他們找到一份工作或者給上一個答復。

  正因為楊克對寫作的執著與俠義心腸,他在詩歌江湖上結交了一大批不同年齡的好漢,當然也不乏崇拜他的女性。他當年的一些朋友都因心態的蒼老而離開他去幹那些急功近利的事情,只有他還守侯在詩歌的碼頭上,迎候那些癒來癒年輕的詩人。他跟那些70年代的、80年代的紮堆,依然是那麼激情澎湃,使我不得不相信“詩人永遠年輕”這一句話。而那些70年代、80年代的也絲毫沒有把他當成外人,前提當然是建立在他們都有一顆年輕的心。

  這幾年,楊克編了好些詩歌方面的書:《『他們』十年詩選》(與小海合編)、《九十年代實力詩人詩選》、《中國新詩年鑒》系列(已出1998年、1999年和2000年的)、《開始》等。盡管編這些書有理解他的老板和出版社的支持,但是他仍然為此耗費了無數的精力和時間,別的不說,光是把編出來的書寄給作者和批評家們,每一次他都要在郵局耗上五六個小時,而每本書則要在郵局耗上好幾次。在講究“時間就是金錢”的今天,特別又是在楊克所得意的廣州這樣的國際大都市,他竟然舍得如此消耗自己的時間,這令好多人肅然起敬。做這樣的事情,楊克不是不清楚他的付出,只是當他的書帶動了一大批年度詩選出版,楊克又從這個苦差上找到了樂趣。

  有樂趣的人才會永遠年輕。除了詩歌,楊克還有很多樂趣。比如他還有半年時間才出國,但半年前他就開始張羅著給朋友打電話了;比如他寫了一篇小說在某某雜志發表了,他會興奮地告訴你,高興的勁兒絕不亞於寫出一首好詩,當然他還會不失時機地教育你,說其實寫小說也沒什麼難的,寫詩的人可以寫小說,但寫小說的人不一定能寫詩;比如那個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馬悅然教授在收到他的詩集之後,給他回了一封電子郵件,他會情不自禁地告訴許多人;再比如當我花了1400元錢買到一件衣服,而他只花700元就買到了時,他會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從廣州打一個長話給我,不為別的,只為了告訴我同樣的牌子,你白花了一半的錢。最令我感動的是去年秋天的一個深夜,我們一群人正在談一個根據我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本,大家一邊喝一邊談,都有些醉態朦朧了,都想象不出還會有人給我打電話了,突然手機響了起來,傳來楊克的聲音:你知道嗎?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給了高行健。那一刻,我真的為有楊克這樣的朋友而自豪,為他惦記著我而願意把有關文學的任何消息告訴我而感動,那怕這是楊克為傳播這個消息而打的最後一個電話。

  我一直認為楊克是一個透明的人,率真的人。如果我們按世俗的眼光來衡量他,也許會認為他太善良了,太年輕了。但是當我們抬頭看一看我們的去路,也就是用終極關懷什麼的來衡量他也衡量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才會發現,衡量一個人是沒有統一標準的,那要看你這一輩子把什麼樣的追求放在首位。如果你的首要追求是快樂是年輕,那麼你就能夠理解楊克。在焦慮和抑鬱症肆虐我們的今天,能夠保持楊克那樣的心態,應該說是一種造化。


責編: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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