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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 子

詭幻系列小說第四部
-魘絕

    (-1,+1)

  太陽慢慢沉下去,草原上一片寂靜。枯黃的蓬蒿在風中微微擺動。漢原忽然發現四周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士兵都被他遠遠地拉在後面,再也沒有蹤影,這反而讓他如釋重負。天空是看不清雲的混沌,夕陽從遠處投射過來,在天上湮成一大片血紅色。黑電站在那裡低頭吃草,偶爾打兩個響鼻。他順勢坐下來,揪了一根草棍放在嘴裡,怔怔地望著遠方。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站起身。野草隨著風一起一伏,在月下閃著銀色而變幻的光澤,如同野獸美麗的皮毛。那陣煙霧和往常一樣悄無聲息地圍攏過來。黑電仿佛警覺到什麼,不安地踏著鐵蹄,輕輕嘶叫。他嘆口氣,翻身上馬,握緊了手裡的刀。

  遠處一個黑點綽約可見,漢原深深嗅了一口煙霧中不斷濃重的鐵鏽和血液混合的味道,靴跟的馬刺輕輕紮在黑電的肚皮上。黑電晃了晃頭,四蹄翻動,飛速向前跑去,修剪整齊的鬃鬣在風中發出嘶嘶的聲音。

  對面的騎兵伏在馬背上,很快迎上來,刀在月色中閃閃發光。漢原屏住呼吸,全身貫注盯著兩人之間的距離,他的手自然伸開,幹燥而穩定,虛握著因為年代久遠變成黑灰色的刀柄。

  兩騎相交的一剎那,他猛地發力,刀鋒在眼前劃過一道青色的弧線。

  忽然他身下一空,黑電仿佛被什麼絆住,瞬間倒了下去。這時候對面的刀鋒在眼前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他覺得胸口一痛。

  一切似乎凝固在這裡。漢原保持歪著身子從馬上墜落的姿勢停在空中。他的視野裡,是一片黛藍色的蒼穹,月亮碩大滾圓,仿佛近在咫尺。對面那個騎手,臉龐藏在黑夜和虛霧中,只有一雙眸子黑白分明。長長的頭發飄洒在夜空裡。握著殺人利器的手剛剛掠過,虛握的手指修長,細細的手腕上有一個玉鐲在月光下散發著靜謐柔和的光澤,在他的眼前形成一個暈圈。

  這竟然是個女子。漫長的瞬間定格裡,這是漢原唯一的思想。

  他摔倒在草原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黑電也象崩潰的小山一樣壓下來,被砍掉的馬頭飛出很遠,鮮血從切面如同噴泉一樣四處飛濺。他勉強回頭,那個女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傾盆而下的鮮血幾乎要糊住他的眼睛。他勉強睜著,用手爬近自己胸部以下的身體,手上還握著自己的刀。很奇怪這個時候居然沒感覺到疼痛。血很粘稠,每一步都很費力,何況濃重的腥味讓他喘不過氣來。慢慢的,可以摸到自己仍然在蠕動的肢體了,他精疲力盡,胸口泡在血液中,感覺溫熱。這樣的溫熱帶給他一陣前所未有的舒適,仿佛泡在熱水中,漸漸就要睡過去了。

  突然有人從背後翻動他的身體。漢原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刀揮了過去。

  “將軍。”

  他被輕輕的聲音喚醒,發現手裡的匕首正對著親兵的脖子。他慢慢放下匕首,拼命呼吸。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棉被,床,帳幕,不遠處的書桌和燭光,床邊的鎧甲,自己的戰刀斜倚在床前。

  夢魘煙霧一樣消散,他深深吸了口氣,坐了起來。

  走出帳篷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清醒。深夜的空氣清涼。抬起頭,天上繁星點點。

    (0,+1)

  蘇米雅從起伏圓緩的山頭上發現這隊悠閑的人馬時,並不知道這是便裝出來散心的鎮遠將軍,她只是非常喜歡漢原和他親兵們的坐騎。她把頭發紮好,蒙住臉,對手下使了個眼色,這五、六十人就四散開來悄悄逼近。她一邊紮頭發一邊還在想昨晚的夢境。這個夢糾纏她有些日子了,她有些煩惱。

  黑電警覺地打了幾個響鼻,漢原回頭沖親兵們笑笑,他們立刻全都明白,悄悄摘下背上的連環弩。

  蘇米雅和她的人馬一沖上去就後悔了。那十五六個人似乎早有準備,流星般的弩箭中,身邊的人紛紛栽倒。她聽見破空的淒厲聲音,立刻下意識地伏在馬背上,忽然頭上一鬆,一支黑色弩箭摘去了她的頭巾,準確地紮進身後那人的胸口。土匪們一聲吶喊,紛紛掉頭逃去。她回頭看看自己手下的烏合之眾,又向前看看那個騎著黑色駿馬,佇立在那裡笑吟吟望著她的年輕男子,狠狠地咬了咬牙,靴跟的馬刺紮進了坐騎的肚皮。

  這匹白色的戰馬朝漢原猛沖過來,黑色的長發隨風飄盪,藍天下如同一片疾動的雲。

  漢原揮了揮手,弓弩停下。他催動黑電,迎了上去,戰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雙刀交接,漢原看見握著馬刀的手,細細的手腕,還有上面那個光澤圓潤的玉鐲。清脆的響聲過後,蘇米雅調轉馬頭,朝自己熟悉的山後奔去。漢原微微一笑,緊緊追上。

    落日的時候,西邊的雲火燄一般席卷了半個天空,廣袤的草原上空空盪盪,只有一黑一白兩匹馬形影不離地奔跑著,背上的主人依然揮舞著戰刀相互搏鬥。他們渾身是汗,嘴唇幹裂,衣衫不整,氣喘吁吁。兩柄刀糾纏在一起,卷了一卷,忽然同時飛了出去。蘇米雅憤怒地尖叫了一聲,從馬上躍起,撲了過去。

  兩個人一同摔倒在地上,壓壞了一片青草。兩匹戰馬停了下來,輕輕靠在一起,一邊吃草一邊蹭著脖子。

  蘇米雅很快又一次後悔自己這麼沖動。她沒想到強烈男子氣息會將自己全然包圍,讓她手足酸軟。她被壓在身下,絕望地在草地上摸索,可是連細小的石子也沒有一粒。讓一個男子這麼近抱著實在讓她怒不可遏,她開始亂抓亂踢,可是手被他穩穩當當地摁在身下,腳也徒勞地在空中畫圈。她一口咬住漢原的肩膀。

  一股腥甜滲進她的嘴唇,同時看見那個男子眉頭微微蹙了一下,卻又舒展開來。他竟然還笑!蘇米雅惱怒地想,又咬得重了些。漢原無奈地搖了搖頭,忽然示意她看看山坡上面。蘇米雅咬著他的肩膀不鬆口,眼角卻好奇地瞥過去,看見兩匹戰馬親暱的靠在一起,突然想笑,一時有些猶豫,忽然看見他低下頭來,在自己額頭很輕柔地吻了一下。

  蘇米雅覺得自己的力氣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任由漢原抱著,兩個人滾進了山坳裡的水潭。

  清冽的水漫上來,浸過全身,她掙紮著從水裡抬出頭來,張嘴正要呼吸,忽然陰影過來,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被他狠狠地吻住。她感覺柔軟的舌頭忘情地交織在一起,有些為自己的不由自主惱火,很想用力咬下去,可是牙齒一接觸到他的舌頭,卻無端地不舍,只是輕輕咬了一下。然後,聽見他悶哼了一聲將臉轉開,於是夕陽又晃了自己的眼睛。

  她趕緊把他的臉捧回自己面前,深深地吻下去,兩個人重重倒在水邊的草地上。她感覺自己的衣裳正逐被剝離身體。皮膚暴露在溫暖的陽光下,仿佛被細小而輕柔的舌頭吻著,她不禁打了個激靈。

    (+1,+1)

  啪作響的篝火邊,蘇米雅枕著他的身體,沉沉睡去,神態安詳。

  但是在夢中,她卻恐懼地發現自己又站在那扇窗戶前。小心翼翼打開窗戶,四周是一片虛空,甚至自己也是站立於一片迷茫之中,腳下懸浮。只有對面那扇窗戶看得清清楚楚。它在她開啟自己窗戶的時候,正好閉合。周遭無所不在的混沌壓迫著她,她覺得無法呼吸,心中只有一個沖動──打開對面那扇窗。

  那扇窗戶看上去並不遠,但蘇米雅伸了手臂還是夠不著。四周的霧氣越來越濃,越來越讓她窒息。往常這個時候她總是會突然驚醒,但是今天沒有。她定了定神,發覺自己依然身處其間,無處可逃,索性爬上窗台,跳了出去。

  窗外,她仍然站在虛空之中,腳下無一實處。回頭看去,滾滾的雲霧如咆哮的風暴席卷而來,卻寂靜無聲。她感覺心臟因為被極度的恐懼所攫取而緊縮,本能地拼命向前奔跑,不斷伸手去夠那扇窗戶,但它一直清晰地在面前顯現,卻無法觸摸到。

  後面的霧氣越來越近,蘇米雅絕望地喊了一聲,朝前猛撲了過去。這次,碰到了窗戶。她使出全身的力氣砸開窗戶,裡面一個男子仿佛聽見響動,回過頭來。

  蘇米雅看見了漢原的臉。他親切地微笑著,仿佛她是一個久違的老朋友。這麼一瞬間,蘇米雅仿佛忘記了身後的危險,只覺得滿心委屈,頓時哭了出來,深深把自己埋進他的胸口。

  慟哭之中她忽然發現自己倚靠的這個胸膛在漸漸失去溫暖和柔軟,於是吃驚地抬起頭來。漢原正低頭微笑,仿佛要撫慰她,一只手在她身後抵擋著什麼,但是它不再是那個蘇米雅所熟悉的男子,而是一尊冰冷的石像。這些巖石想必非常蒼老,很多地方已經風化了,不時有細小的石礫從他的臉上和身上剝落,這使得僵死的笑容更加詭異。

  蘇米雅驚恐地回頭,石像的手正抵擋著滾滾而來的雲霧。它們同樣凝固在身後不遠的地方,壁立千仞。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蘇米雅呆在那裡。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有隆隆的雷聲傳來,所有的一切都在微微顫動。突然,一陣狂風吹過,身後的霧山瞬間崩塌,化為無盡的細沙,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她恐懼地轉過臉,想重新躲藏在石像的懷中,卻發現他也正被颶風吹成齏粉,隨同那些雲霧之沙而消散。蘇米雅在心裡拼命呼喊,卻沒有聲音:“不──”,雙手絕望向前伸,想抓住已經變成粉末的衣角。

  那個不變的笑容慢慢散開,遠去,消失。

    (-1,-1)

  翰遠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渾身冷汗。他喘息了一陣子,慢慢平息下來,發現窗外天已經蒙蒙亮了。他被剛才的那個夢魘攪得毫無睡意,於是走進浴室狠狠洗了個澡。

  作為一個心理學碩士,他從來不相信夢的預兆之類的說法。但是這個夢已經重復出現了好幾次,他有些不安。

  從浴室出來,翰遠從書架裡找出厚厚的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吹掉上面淺淺的灰,然後坐回床上,隨手翻看。他並不相信弗氏將所有夢境歸結於性欲的理論,但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個夢的性暗示實在太明顯了。他想知道有沒有相似的例子來給自己一些比較“科學”的說法來安慰自己,再說,那個向他奔跑過來的女子有著一張酷似蘇婭──他最近那個病人的臉。

  內心裡他並不以做春夢為恥,何況夢中的女主角是他一個並不熟悉的病人,雖然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喜歡她。翰遠感興趣的是夢境中反復出現的窗戶。很小的時候,這個關於窗戶的夢就反復出現在他的睡眠中,但並沒有另外現身的女子。那時沉默寡言的他就固執地認為,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可以和他心心相通卻無法和他相見。每天夜晚,當他關閉窗戶,在空曠的房間裡獨自睡去的時候,那個人就會打會對面的窗戶,守護他;而當他醒來,開啟自己窗戶的時候,也會為那個正在關窗的人默默祝福。

  翰遠慢慢長大,守護他的這個從未見面的人也漸漸離開了他的生活。雖然有時候會靜靜地想起,他卻已經開始覺得那不過是小時候安靜孤僻的自己所做的一個幻想罷了。但是這次蘇婭的出現,讓他又站到了這扇窗戶面前。

  和以前不一樣的是,這次窗戶被她打開了。翰遠聽見響動,非常吃驚。在記憶裡,這扇窗戶從來沒有在關閉的時候被驚動過。他慢慢轉身,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子。沒有人告訴翰遠,但他內心了然這是一個久違的朋友,便忍不住微笑起來。她理所當然對自己也特別熟悉,輕輕撲進他的懷裡,和他熱烈相吻做愛。他們在一片虛空浩瀚之中相遇溫存。

  翰遠一邊無心地翻著書頁,一邊想著夢中的纏綿。他覺得奇怪,自己從來沒和蘇婭有過肢體接觸,在夢裡卻對她的身體有那麼清晰的細節印象:鼻翼上悄悄沁出的汗珠,蓬亂而蜷曲的長發,肩頭光滑的肌膚,因為用力而滲出的汗水在毛孔處聚集成為透明的一滴,在到達高潮時背部和腰微微抽搐,以及急促的呼吸──這一切都歷歷在目,仿佛真的發生過。

  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把《夢的解析》翻完,他仍然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可以說服自己的東西,於是隨手扔在一邊,拿起床頭自己最愛看的《新齊諧》。他饒有興致地看袁枚講述一個又一個的鬼怪狐仙故事,忽然有個念頭:這個闖入他夢境的熱烈女子,會不會是哪個狐仙化身為他認識的面孔而來和他偷歡的啊?無所謂了,只要不讓自己“面帶黑氣,為妖所憑,身漸羸弱,神思不屬”就好。

  他覺得自己這樣迷信的念頭和自己六年的心理學教育格格不入,有些滑稽,於是決定起床上班。蘇婭已經預約了今天上午向他報告她昨晚做的夢。她抱怨最近這段時間,經常做同樣一個殺人的噩夢。翰遠給她開了些輕度鎮靜的藥,又讓她每個星期來做一次匯報,看看這個夢境是否仍然出現,頻率是否減輕。

  他在衣櫃裡仔細挑選了一件白色襯衣和一條藏青的卡其布休閑褲,然後在穿衣鏡面前審視了自己一番,才收拾上班的文件,他猶豫了一下,帶上了那本《新齊諧》。
 

  翰遠在辦公室靜靜坐著,悠閑地看書。但是一直坐到下午兩點,蘇婭都始終沒有出現。

    (+1,-1)

  當月光如水的大草原上,對面的騎者飛奔而來,青色光芒的戰刀斜拎在手中時,蘇婭意識到自己又進入了這個殘暴的夢魘。她輕輕嘆口氣,放開約束身體內兇狠奔騰血液的閘門,頓時她的身體象豹子一樣緊繃起來。蘇婭紮了下馬刺,坐騎便向前飛奔,她低低地伏下身軀,風聲在耳邊呼呼做響,她感覺自己的長發飄飛了起來,如同一片疾雲。

  這是屬於我的土地,它存在於我的心內。蘇婭對自己說,感覺自己正如草原上高高盤旋的雄鷹。沒有人能夠踐踏甚至進入這裡。這些念頭深深紮根在她的意識之中,她將手中的刀又握緊了些。前面,入侵的敵人正迅速接近自己,也接近自己布置的絆索。

  他的長刀高高舉起,卻猛地放下。在接近她也接近死亡陷阱的時候,他忽然放棄了征服,而是勒緊了韁繩。黑色的駿馬人立起來,發出無聲的嘶叫。蘇婭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即便是在那個血腥的夢境裡。一瞬間,她忘記了即將到來的殺戮,鮮血的飛濺,肢體的分離,以及濃重粘稠的腥味。下意識的,她也勒住了戰馬。

  敵人停立在那裡,吃驚地打量著自己的馬,以及自己,仿佛早已認識一般。她拂開擋住面頰的長發,視線及處,是那個安靜的心理醫生的臉龐。他目光明亮地看著自己,臉上慢慢浮現出一個微笑。他沒有穿鎧甲,白色的戰袍在風中不停抖動。

  看見他翻身下馬,蘇婭猶豫了一下,也從坐騎上下來,慢慢走過去。他的笑容越發強烈了,雪白的牙齒在月光下份外明顯。看見他認出了自己,蘇婭突然從心底覺得甜蜜。這個寡言的醫生雖然在每次和她相處的時候都語調安靜,神態耐心,可從未多說過一個字,從未給過任何的暗示。她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從一開始就是了。那種沉靜和從容使她感到一種強大的力量。

  翰遠慢慢走過來,拉住她的手。那個玉鐲悄然垂下,在細細的手腕上輕輕擺動,月色下泛著圓潤的光澤。蘇婭沒有說話,將腕上的玉鐲卸下,放在他的手上。他用另一只手接過玉鐲,拿到嘴邊吻了下,然後小心地收藏在懷裡。蘇婭的手始終在他的掌中,漸漸溫暖。她心中喜悅而安寧。

  這樣的快樂膨脹著,佔據了她所有的意識空間。一片迷茫中,蘇婭任由他將自己的臉捧起,一股溫暖而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蘇婭閉上了眼睛。在輕柔的親吻之中,她覺得丹田之中似乎劃著了一根火柴,那團小火燄慢慢燃燒著擴大,滲入四肢百骸。對方的動作越來越猛烈,而自己的灼燒感也越來越明顯,終於她從鼻子裡低低地哼了一聲,身子忍不住戰栗了一下。

  這時候,她發現自己被翰遠緊緊抱了起來,腳下離開了自己的土地。這樣的虛空快樂、迷茫而惶恐。當身體拼命貼在一起時,蘇婭的乳房被緊緊壓在他的胸口,四肢無力地垂下。她頭後仰著,努力呼吸,心如鼓捶。微風拂過她的肌膚,蘇婭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赤裸在月光下。

  他們一起翻滾在草地上,毛茸茸的青草邊緣擦過蘇婭的身體,有些細微的刺痛。淡淡的香味從草汁中散發出來,混合著彼此身上的氣味。她無力地躺在那裡,覺得自己不是在草原上,而是在波浪中一起一伏,而翰遠的舌尖和手指象風一樣掠過她的身體。一陣熱力從下面傳來,身體內的灼燒仿佛高漲起來,身下冰冷的青草也遙不可及。突然,蘇婭覺得自己被一陣猛烈的火燄所吞沒,瞬間喪失了所有的知覺。

    明亮的陽光透過窗帘間的縫隙照射進來,蘇婭睜開眼睛,身體依然在那陣徹底的抽搐中。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而夢境中的月光,風和草原的香氣象潮水一般退去。她從床上坐起來,面頰通紅發燙。腦海裡,翰遠的笑容如同天空中的薄雲,緩慢散卻的同時卻頑固保留著形像。

  她抬起手,細細的腕子上光溜溜的,什麼也沒有,可是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個男子手掌中的溫度。身下是因為翻滾而皺得厲害的床單,她深深呼吸,空氣中並沒有青草的味道。蘇婭有些惆悵地嘆口氣,想到夢中的男子竟然是自己的醫生,不禁有些害羞地偷笑。她拍拍發燙的臉,翻身跑進了浴室。

  她洗完澡出來,已經決定今天不去見翰遠,因為這個夢實在太難以啟齒了。她拿起電話,卻發現自己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就這麼握著聽筒站著,直到撥號音變成忙音,才怔怔放下。

    (-1,+1)

  漢原從快要熄滅的篝火邊醒來,蘇米雅已經消失了。他費力地轉頭,四處張望,空曠的草原上除了早晨的陽光和風中的青草味兒,一無所有。這個女子的出現和離去都如同蹤影不定的野馬,他微微嘆口氣,用手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這時他看見了放在胸口的那個布包,於是小心翼翼打開它。裡面是那個他在夢境中見過許多次的玉鐲。昨天晚上,它還在蘇米雅纖細的手腕上。漢原拾起它,在陽光下玉鐲呈現著透明的色彩,光澤柔和。他發現玉裡面似乎有東西,於是拿起對著陽光細細端詳。在透明的玉圈中,白色絮狀的紋路隱約勾勒出一片草原,上面是一個騎馬的女子,她的身體低低伏在馬背上,長長的頭發隨風飄揚,如同一片疾馳的雲。漢原看著藏身於玉鐲中,守護內心草原的蘇米雅,若有所思。過了許久,他把鐲子放回布上,突然看見布上那副簡略的地圖,不禁微笑起來,小心地將玉鐲收藏在胸口,翻身上馬。

  他在大草原上飛馳,不時催快坐騎。呼呼的風聲中,覺得自己似乎要飛了起來。抬頭看看藍天上懶洋洋的微雲,他甚至覺得自己伸手便可以摘下。很快,他就到達了地圖上那座平緩的山頂。他放慢速度,踱了過去,山下,是稀疏分布的幾個蒙古包,成群的駿馬在那裡悠閑地吃草。克魯倫河蜿蜒流過,在正午的陽光下,河水象鏡子一樣閃亮。漢原凝視著那些小小帳篷,知道,那個他忘記了問名字的女子正在其中一個安靜的蒙古包中等待著他的到來。

  他輕輕拍拍黑電的脖子,深深吸口氣,正要縱馬下山,忽然聽見後面急促的馬蹄。回頭看去,中軍的大旗在風中異常顯眼,他的親兵衛隊正迅速朝這邊趕來。漢原眉頭一皺,勒住手裡的韁繩,將坐騎回轉過來。

  “將軍,皇上的聖旨到了,欽差大臣讓您即刻回去接旨。”

  他回頭望望山下的蒙古包,把馬兜了一個圈,終於猛地一抖韁繩,黑電箭一般地軍營奔去,他的衛兵們在後面拼命追趕。

    欽差大臣正坐在中軍帳裡悠閑地喝茶,看見漢原走進來馬上就要行大禮接旨的樣子趕緊站起來阻止:“將軍不必多禮,皇上口諭,這是一道密旨。請將軍隨我來。”說就向帳後的密室走去。漢原趕緊跟上,心中惶惑。

  在密室中,欽差大臣等漢原看完密旨,臉上帶著捉摸不定的笑容,說:“恭喜您了駙馬爺。皇上的意思是讓將軍看完後就即可隨我起身。不必帶親兵了,皇上欽點了二名御前侍衛護送您赴京。將軍,請吧?”

  漢原摸摸胸口的玉鐲,沉默良久:“好。”

    (+1,+1)

  蘇米雅在帘子後面,看著他騎著黑電躍上山頭,臉上禁不住微笑,但很快那些無聲而來的微笑也無聲地隱去。她看見旌旗和衛兵將山頂的他團團圍住,然後消失在視野中。蘇米雅久久站立,無聲無息。她的白色坐騎,在房間外面的草地上輕輕嘶叫,馬蹄在草地上踏踏作響。

  草原上的花開得很快,凋落得也很快。草原上的草青得很茂盛,枯黃得也很茂盛。克魯倫河邊,方圓數百裡只有這麼一棵大樹,當最後一片樹葉落下時,來往的商隊也告訴了蘇米雅來自京城的消息。

  還在春天的時候,鎮遠將軍就被斬殺,罪名是企圖謀逆。聽說他有好幾次企圖逃往西北,都被抓回去了。

  蘇米雅靜靜地坐在枝幹枯瘦的大樹下,不停地哭。她心愛的白馬默默地站立在秋風裡。當天上的雲層開始密集翻滾的時候,她感覺自己離那扇窗戶越來越近。她的呼吸逐漸虛弱,眼前的視野變得模糊而晃動,但是她依然竭盡全力的往前奔跑,身後,那些翻滾的雲層接踵而至。蘇米雅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打開這扇窗戶了,自此以後直到永遠,她只願意歇息,在那個她只從別人口中聽到過姓名的男子懷中歇息,哪怕他僅僅是一尊正在風化的石像,哪怕他將要幻滅成沙。她踉踉蹌蹌地往前奔走,身後巨大的震動如影隨形,但奇怪的是,這次她並沒有害怕。呼嘯聲從耳後傳來,越來越近,她使出全身的力氣猛撲了過去。在失去知覺的一瞬間,蘇米雅看見那個男子微笑著轉過頭來,將她抱在懷中。一陣溫暖蔓延全身。

  猛烈的風咆哮而過,將一切都刮得無影無蹤。

    那天晚上,草原上突然下了很大的雪,將樹下的蘇米雅給遮掩了起來,也遮蓋了將枯黃的草原染得殷紅的鮮血。

  大雪下了整整三天。等蘇米雅的親人找到這裡的時候,雪已經融化。地上依然有淡淡的淺色血痕,但是蘇米雅卻沒有蹤跡。只在地上找到了她自殺用的馬刀,以及一塊小小的黑鐵。擦去表面的浮塵,可以看見上面有隱約兩扇窗戶,都開啟著,兩邊各有一人遙遙相對,互相探出身體,手臂向前伸直。他們的手握在一起,但是面容卻辨認不出來。在他們四周,是虛無飄渺的雲霧。

    (0,8)

  他們竟然沒有一句完整的交談。甚至連彼此的名字都不曾說出。

    (0,0)

  這會是一場什麼樣的征戰呢,漢原佇立在空無一人的草原上,忍不住這麼想。太已經西沉下去,四周被夜色輕輕籠罩。那陣混雜著兵器鐵腥和血液香甜味道的煙霧正悄悄逼近。

  以後還能在這樣的夢境中見到那個倔強而熱烈的女子嗎,她在草原上策馬飛奔的候就象一陣疾風。漢原這麼想著,一邊上了自己的坐騎。黑電低低嘶鳴,蓄勢待發。輕輕撫摸黑電脖子上整齊的鬃毛,深深呼吸。這是他最後一次在自由的草原上征戰了,明天他將抵達京城,踏入華麗的牢籠。他對自己說,給我一次最圓滿最徹底的征服吧,我將永遠屬於這片草原。

  這麼想著,他握緊手中的長刀,縱馬向前奔去。

  對面的騎者迅速接近,身後,碩大無比的月亮低垂在黛色的天幕之中,使得漢原的視野裡,對手的身影異常清晰。

  那人並沒有一頭飄揚的長發,漢原心想,將刀握緊了些。

    蘇婭靜靜地站在自己白色的戰馬旁,心止如水。她已經了然這塊草原對於她的意義。千年以前那顆決絕的心再一次進入了她的身體。

  這是一場最後的征服。

  她彎下腰,在草原上輕輕摩挲,這些茂密的青草生長在她內心的領土之上,充滿生命力,並且只為她所有。她小心翼翼地將青草結好,一環又是一環。在這裡,必將有人陷落。既然征服與被征服是別無選擇,那麼就讓它們飽嘗沃血吧。蘇婭單膝跪地,專心致志地打著結,在月光下,她的手指修長靈巧。

  縹緲的虛霧慢慢接近了。它們蘊積著無數次殺戮所留下的血腥和鐵鏽味,仿佛飢餓而不安分的禿鷲在戰場上空盤旋。蘇婭打完最後一個結,站起身,仔細把長發盤好,然後裹上黑色的面紗。她脫去身上的鎧甲,細細的手腕從布衣中暴露出來,上面空空盪盪一無所有。

  她走回自己的白馬,讓自己冰涼的面孔貼著它熱烘烘的鼻翼一會兒,然後翻身上鞍。一股殺氣從遙遠的對面傳來,迅速逼近。她拔出馬刀,雙腿一夾,戰馬立刻飛奔向前。風從耳邊刮過,如同嗚嚥。“來吧,我已經為你設下了征服的陷阱。”她在風中喃喃自語。

    兩騎碰面,漢原將刀奮力揚起,猛地劈下。對面的坐騎忽然一個趔趄倒了下去,他的刀在月光下閃過一道青色的光芒,劃過了那人的身體和坐騎。漫天的鮮血頓時飄洒下來,如同一陣暴雨。他們堪堪交錯,漢原看見了蒙在黑布下那雙閃亮的眸子,以及裡面微微的笑意。

  他心裡吃了一驚,連忙帶住馬,轉過身狂奔來。對手已經倒在地上,身下是不斷擴展的血□。他跳下馬,走過去,將那人的面紗揭開,然後就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她在月色之下蒼白而安靜地微笑,艱難地抬起流滿鮮血的手臂,去觸摸他的胸口。

  漢原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張大嘴發不出聲音,身體劇烈顫動。蘇婭的手輕輕觸碰到他胸前的玉鐲,很滿足地笑了。然後她慢慢將手臂抬高,努力去接近那張哀毀悲慟的臉。

  透明的樹枝從她的身體裡慢慢生長出來,將地上的血液吸入,於是那些紅色的血液就在枝葉間□□流動。蘇婭的手在快要接近他面頰的地方終於無力地停下,指尖漸漸伸展,成為綠色的葉片。樹越長越高,漢原跪在那裡,慢慢和懷抱裡的蘇婭融為一體的樹幹,他眼角殘留的淚水凝結在樹皮表面,晶瑩剔透。在慢慢失去透明的樹幹裡,他們的血液一起在每個枝葉之間從容流淌。

  這棵樹生長在克魯倫河附近的山崗上,樹下仍然有淡淡的淺色痕跡。

    翰遠在晃動的列車中不知不覺睡著了。在臨睡前他一直在猜測自己是否會夢見蘇婭。自從上次的爽約,他們的話更少了,但是彼此凝望的時間卻在增長。今天他突然要離開城市,臨走的時候終於把那封信給蘇婭發了出去。做完這個,他如釋重負,接下來的,他既不能預料,也不能操縱。於是,他對自己說,還是安安心心睡個覺吧。

  這個夢魘翰遠覺得自己等待了很久很久。當蘇米雅破窗而入的時候,他立刻轉身,穩穩地接住了她。看來她疲憊而委屈,把頭埋在自己懷裡深深痛哭。他低頭輕輕撫慰她,用一只手擋住即將淹沒他們的如巨浪般的雲霧,內心安靜無畏。他感覺蘇米雅用手緊緊環抱住他的腰,將臉貼緊他的胸口,仿佛要嵌進自己的身體。他們一起聽見了隆隆而來的奔雷聲。

  驟風忽至。

  翰遠看見四周凝固在那裡將要撲下來的波浪瞬間崩潰成灰,撲面而來,他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衣裳被暴風撕裂,然後是自己的皮膚,肌肉,骨骼──它們不可阻擋地分解消散。他努力維持最後的笑容,看見身下,蘇米雅的身體和自己一樣在逐漸剝離,血肉散盡,露出白色脆弱的骨骼。她正抬起頭來,看著自己,努力綻放一個同樣的笑容,彼此臉上的肌膚慢慢失去,眼窩幽深空洞,白骨森森。

  但是無論如何,我們仍然在微笑。翰遠和蘇米雅都這麼想。他們覺得自己的意識正隨著骨骼的破碎而迅速瓦解。終於,他們象細沙一樣粉碎並且被吹走。在最後的知覺中,翰遠看見一塊小小的黑鐵從蘇米雅的胸口沉重地掉落,即便是狂風也沒有將它挪動。

    (8,0)

  人們說,時間是一條永不能逾越的河。

    (0,-1)

  翰遠是在一個小胡同裡發現它的。當時他只是為了抄個近路,卻忍不住在這個老奶奶的攤子前停了下來,津津有味地打量裡面那些看起來有些殘破的古董小擺設。“阿婆,這些都是真的嗎?多少錢?”他好奇地笑著問。那個臉上遍布皺紋的老奶奶仰頭瞇著眼看了他一會兒,翰遠只覺得有一種光芒從幽暗深處照射過來,轉瞬即逝。老奶奶一言不發,從箱子下面拿了個布包出來。布包因為被鮮血浸透的原因呈現黯淡的紅色。翰遠小心翼翼打開,裡面是個玉鐲。他拿起仔細觀察,看見了裡面白色絮狀組成的草原和策馬的騎者。他忽然想起,蘇婭細細的手腕戴上它可能正合適。他好奇地端詳了布上畫著的圖案,好像是個地圖,但是那些字他都不認識。他想不出什麼頭緒,於是小心包好,決定買下。

  從北京回來,翰遠重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一眼就看見有封信擺在他桌上,信封上是蘇婭很秀氣的字跡。他看完信,抑制不住臉上的微笑,想了想,開始撥蘇婭的電話號碼。

    他們第一次真正的交談非常愉快。說著說著,翰遠忽然想起,“哦,對了,我在北京無意發現了這個,覺得你戴著正合適。”一邊說著一邊去拿那個玉鐲。他這麼說,蘇婭也想起了什麼,“翰遠,我也有樣東西送給你呢,是我父親從草原帶來的。”說完,也開始在自己的包裡找那塊黑色的鐵。

  他們把給予彼此的禮物放在一起。

責編: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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