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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神話之三:實無窮

──謹以此篇,紀念偉大的數理邏輯學家康托爾
 

 “我見到了,但我也簡直不能相信它!”
 ──艾卜﹒哲耳法爾﹒穆罕默德﹒伊本﹒穆薩﹒阿爾﹒桃

  馬克津卡聚精會神聽故事的時候,眼睛裡的眼珠子會全滑到內眼眥那兒,看上去黑呼呼的一片,根本就數不清有多少,但馬克津卡自己卻知道一共有多少。馬克津卡出生時就是對眼,第一年剛過去,他兩只眼睛各自分裂成了兩半,於是,小馬克津卡就有了四粒眼珠子,每一粒都只有原來的一半大。一開始他還不習慣調配它們,有時三個對到鼻子這兒了,一個卻滑到了眼角那兒,但沒幾天,他就能把四粒眼珠子在同一時間聚到鼻子這一側了。就這樣,馬克津卡的眼珠子每年就分裂一次,等他長成少年後,當地祭司見他出落得如此漂亮,就推薦給了特諾切蒂特蘭的國王蒙特蘇馬,蒙特蘇馬見這麼小個孩子就擁有那麼多只小對眼,大感驚奇,認為這是羽神克薩爾科亞特的眷顧,就讓身邊的大祭司一定要努力培養馬克津卡,爭取把他培養成一名阿茲特克最偉大的祭司。托羽神的福,馬克津卡很快就成了一名遠近聞名的祭司,而他眼珠的數目仍在以每年翻一翻的速度增長著,到今天,這些眼珠子早已分裂到了極其微小的地步,誰也別想數清楚了。本來,他五歲那年,別人還能用一面旗子、兩橫加兩點,數出他一共有三十二粒眼珠的,可沒過兩年後,就沒人能數得清了。

  但馬克津卡知道自己一共有多少眼珠子,據他說他是計算出來的,然而奇怪的是,馬克津卡從不把眼珠子數目告訴別人,連他最親愛的妹妹也不告訴,要是有人問起來,他就支支吾吾說:那數目太大了,全國的可可豆加起來都沒那數字大,這使得很多人懷疑他其實自己也搞不清。但姑娘們才不在乎這呢,她們只在乎馬克津卡那迷人的眼睛,因為當馬克津卡轉動眼球時,這無數眼珠子會在眼眶裡一陣飛舞,頓時就像霧像雨又像風,惹得姑娘們個個春心盪漾。好在馬克津卡身為祭司嚴以律己,他從不放縱自己,實在熬不住,就割一小片耳朵,本來,耳朵是我們阿茲特克祭司平時訓練自己時用的,馬克津卡拿它用來克制邪火,自然用得比別的祭司快,這就是為什麼現在馬克津卡雖然年紀輕輕,但只剩兩個耳洞的緣故。

  我很羨慕馬克津卡擁有如此眾多的眼珠子,所以只要我有空,我就躥到他那裡去練對眼,馬克津卡家裡有好多練對眼的器具,他自己從來不用,只是拿來做收藏,可我就愛用這些器具,並且相信上面一定沾有他的仙氣。這些器具裡我最喜歡的是一幅綠鬆石額墜,它用來綁額頭的帶子是用蜘蛛絲編織的,箍在腦門上特別舒服,垂到鼻尖處的那顆綠鬆石打磨得光滑異常,上面紋有不少黑斑,越練越人就越覺得精神氣爽。可惜我悟性不佳,怎麼著都練不成對眼,更別說把眼珠子練裂了,他妹妹希麗騰加有時在一旁養胭脂虫時,就故意訓練胭脂虫也練對眼來氣我。不過馬克津卡和我是好朋友,所以我再怎麼笨,他也不在乎。

  馬克津卡現在是和我一起在聽瓦婭講故事,本來我是沒資格來的,但馬克津卡最近心情很不好,就破例帶我一塊兒來了,並再三再四告誡我千萬別告訴別人,因為螞蟻神雖然不是什麼大神,但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於是,我們就在城外一片從沒人進去過的叢林裡了,和瓦婭碰面了。

  瓦婭還是老樣子,細細的腰,連著一只豐滿但不失輕盈的後腹部,後腹部上的細毛呈鱗片狀密密排在軟皮上,陽光照在上面,就折出一輪輪誘人的金褐色光彩。瓦婭年紀大了,胸板這裡有點不舒服,所以說話時總是不自覺地將中間一對前腳捧在胸前,這樣它就不能像以前一樣,邊說邊同時揮舞自己的四只前腳了。不過她的兩條觸須還是和以往一樣,捧著我們給她帶來的巧克力豆,話一停下來就往嘴裡送,一刻也不閑著:不管是什麼種類的螞蟻,他們都愛吃甜食,就算那些整天靠菌類衛生的素食切葉蟻,也愛沒事抓點甜露水滋潤滋潤自己。瓦婭是我們這裡最為兇悍的巴拉蟻,她張開的虎鉗牙足足可以放進我一個小手指,可她吃起巧克力豆卻細巧得很:她每回用虎鉗牙掰進口腔的巧克力,都要反反復復吧咂上好久,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吞嚥下去。

  瓦婭今天繼續說她的國家上月被一頭食蟻獸搗毀消滅的故事,馬特津卡對這故事特別感興趣,因為瓦婭所擁護的女王被食蟻獸吃掉了,她的國家滅亡了,這對馬特津卡來說,是個不可多得的預言,他說,他也許能從這裡面得到一些啟示。瓦婭可不管馬特津卡要聽什麼,她只管發揮自己的口才,說到動情處,她的一對復眼就會微微發出光澤,虎鉗嘴很響地互相空咬幾下,連站著的無花果葉子都會上下抖動起來。而馬克津卡一般就是在這樣的時候,進入聚精會神的狀態。我真擔心要是瓦婭的故事再精彩些,馬克津卡數不勝數的眼珠子就要從鼻孔裡全掉出來啦。

  我們要來聽瓦婭講故事的理由很簡單,我是覺得好聽,馬克津卡則是要得到啟示。要知道最近海上來了些白皮膚長胡須的神使,這些神使有時會用四條腿飛速奔跑,還會用粗細不一的管子放光和聲音,同時在我們身體上打洞,使我們受傷或死亡。鄰近已經有不少國家被打敗,或者就投降他們了,他們現在正向我們這裡逼近,我們的國王蒙特蘇馬非常憂慮,就催著馬克津卡他們這些祭司去詢問神的意願,由於神的意願總是不盡人意,不少馬克津卡的同事已被殺了祭神了,因為每次他的這些同事都說:神明已經明確啦,只要我們犧牲得足夠多,我們就一定能戰勝那些神使,就一定能用他們的心和血給我們的眾多神靈獻祭。但是,我們總是死傷好多,卻從沒打勝過他們。馬克津卡卻總是搖頭,說與其沖出去打不如等他們進城以後,來個甕中捉鱉。這種引狼入室的想法引起大多數將領和祭司的反對,好在蒙特蘇馬是很喜歡馬克津卡的,所以就一直袒護著他,不讓他去祭神。

  祭神實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我就被祭過,就在去年冬天,只不過我英勇異常,硬是過了那關。實際上我本來不是這地方的人,我是鄰近恰帕地區的,是當地有名的武士。在一次和他們的戰鬥中,我最心愛的一把燧石刀砍在一名投槍手的頸椎骨裡,那家伙頭頸上全是個肥肉,把我刀全埋在裡面的,隨我怎麼使勁,只是嘰哩嘰哩地發聲音,就是拔不出來,結果一不留神,被四面八方擁上來的特諾切蒂特蘭人活逮了。

  他們把我關在籠子裡,天天拿雞拿玉米餅喂我,想把我養胖了祭神。被用來祭神的都是這命運,除非你是最昂貴的祭品,就是獻給煙霧鏡神──特斯卡特裡波卡的祭品,那你可以在一年內整天享受各種榮華富貴,我關籠子裡的那段時候,就見過一個這樣的祭品,被八個侍衛圍擁著去看球賽。他長得非常修長,踝關節和腕關節都相當纖細,皮膚是又細膩又光滑,所以他雖然不適合作武士,但絕對適合跟娘們調情或者做祭品。和這種祭品相比,我可孔武有力多了,而且我壓根就不甘心當祭品,幹嘛要把我的心血獻給他們的神明?憑什麼呀。所以白天我就裝作和其他戰俘一樣,醉生夢死著大吃大喝,到了晚上,趁看守不注意,我就悄悄手握籠子欄桿,拚命鍛煉自己的全身的肌肉力量,或者對準虛空中某個點出拳劈腿,訓練肌肉的爆發力。還真是,人越緊張就越會長肌肉,每晚巨大的月亮快滾過我頭頂時,我都能聽見自己臂膊裡的肌肉在地生長。月亮上蒸發出來的金氣味讓我如醉如痴,我真恨不得伸手就唰的掰它一塊下來。就這麼過了段日子後,終於就到了祭神那天,他們把我打扮一新,然後綁住我雙腳,架到廣場中心的一塊大圓石上,上面濕漉漉地浮著一層粘粘的血,血下面是以前祭神時留下的一層很厚的血皮,又黑又滑地緊貼在大圓石上。而旁邊神廟周圍的人頭柵欄上,有不少新鮮的人頭插了上去,滴滴嗒嗒的。有幾個人頭還是笑嘻嘻的,我一直猜那是怕痒的緣故。空氣裡彌漫著血的生鐵味道,來看熱鬧的特諾切蒂特蘭人,把整個廣場擠得烏糟糟的,周圍幾座金字塔上的廟宇裡站滿了酋長和祭司,個個伸著脖子往下探。說不定蒙特蘇馬也混裡邊正看得歡呢。

  沒一會兒,一個家伙在大圓石下面遞上一把木斧,我接過掂了掂,天,輕得連一只蝴蝶都打不暈,我剛想喊換斧子呢,一個豹貓武士跳上來了,他手裡拿的可是貨真價實的燧石刀呢,黑黝黝的刀身,刀刃磨得又快又溜,折出的光線非常堅硬。我只好微微蹲下身子,十個腳趾拚命張開,扒拉住滑嘰嘰的血皮,然後目不轉睛得盯著對方的眼睛看:這是作戰經驗,你可以從對方眼神裡看出他下一步想幹什麼,果然他眼睛朝我左肩一瞄,接著就一刀揮了過來,我原地向右一劃拉,瞅準時機一把抓住他的燧石刀柄,然後用我的木斧敲開他拿刀的手,奪下燧石刀,在身體失去重心前將鋒利的刀刃劃進他的左太陽穴。他一聲沒吭地倒下,大腿抽搐幾次後,死了。台下一片低沉的驚呼,我努力站起來,笑呵呵地向他們揮手致意。

  後來他們取走我的燧石刀,又接二連三地派上幾個武士來,而這幾個武士一個比一個等級高,武藝自然也一個比一個高強,而我只有一把木斧,不過我就是比他們厲害,雖然我腿上和肩上各被劃開一道大口子,鮮血直冒,但那些武士先先後後全命喪我手。按照祭祀規矩,他們不能殺我了,在台下一片如雷的歡呼聲中,他們派上一個年輕的祭司,把我腳上的繩子解開,當場收我做他們國家的猛虎武士。我死裡逃生,當然就興高採烈著加入了他們的陣營,並在以後的戰場上功勛卓著,有一次,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就抓回了十來名俘虜呢,所以,後來我就升成了侍衛隊長,負責看管全國上下最寶貴的祭品,就是獻給煙霧鏡神的俘虜,當然,我接手時,原來我關籠子裡時見過的那個祭品,早在五個月前就被祭掉了,現在我手頭上的這個是新的,長得還算英俊修長,但看上去苗條了些,人也比較沒文化,還需要祭司們細心調教。

  馬克津卡後來告訴我說,他在走近大圓石,替我解開腳上繩子的一霎那,突然就覺得應該和我交上朋友,因為我身上有股子殺氣,能沖破很多神定下的規矩,比如,天上的金星每五十二年會將我們這個世界毀滅並復活一次,等等。

  隨著和馬克津卡逐漸熟絡,我才知道早年他在家鄉博隆欽時,曾跟過一位異人學過數學,所以他才會對天文歷法等等這麼有研究。那個異人是住在地下溶洞裡的,由於當地的水全在地面以下,所以人們都得搭梯子到地下溶洞裡取水,馬克津卡就是在這時候搭識了這個異人,並跟著他學數學,作為回報,馬克津卡則教他怎麼在水下生活。據說,博隆欽人的祖先,是從水底大西洲那裡遷徙來的,所以博隆欽人都能在水下生活,他們會用龍舌蘭草紮小氣囊,考究點的則用動物皮紮,更考究的是用人皮紮,當他們在水下生活時,他們就靠這些小氣囊維持呼吸。另外,他們還會用龍舌蘭草或其他草根植物紮出巨大的氣室,每隔一定距離就在水底固定住一個氣室,並且專門有人住在氣室裡,負責給水下生活者換氣囊,那異人學的就是龍舌蘭的編織技術,據他說,這裡面有學問,值得研究,至於有什麼學問,連馬克津卡也不清楚,不過好在馬克津卡後來數學越學越好,那異人要離開時,還問馬克津卡願意不願意作他的學生。本來也許馬克津卡會答應的,但同時他又被保薦到蒙特蘇馬這兒來了,兩相比較之下,馬克津卡還是選擇留下,於是,那異人就自個兒一人坐一卷舖張開來的毯子飛走了。當地人不明白,還以為是羽神飛走了,就急急忙忙雕了好幾十座巨大的羽神石雕,把大地神的氣力全部耗盡,結果,博隆欽漸漸消失在周圍瘋長出來的植物裡,再也找不到了。

  瓦婭今天說的是她如何與四百多個姐妹一起奔到附近一棵喇叭樹上,自高而下撲擊食蟻獸的故事。在她眼裡,食蟻獸巨大得活像一座會移動的大山,她們紛紛跳到食蟻獸背上,張嘴就咬,但什麼都咬不下來,猛然間穿山甲渾身一個抖動,她們就全飛了出去,瓦婭一頭撞在附近一棵枯枝上,當場就暈了過去,等她醒來時,穿山甲正在掘地三尺,拚命想把巴拉蟻女王給拱出來。

  時間不早了,瓦婭的故事雖然還沒告一段落,但一切都漸漸變成了藍黑色,陽光斜著射不透叢林,周圍溫度在迅速下降。遠處傳來一聲勢大力沉的嘯聲,接著嘯聲就此起彼伏起來,這是吼猴在相互約著拉屎。我和馬克津卡趕緊和瓦婭道別,免得臭味滾滾熏來。

  瓦婭雖說是個堅強的獨身主義者,但還是顯得有點失落了,畢竟現在整個叢林裡,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一入夜,各種危險就會隨之而來,好在她找的住處還算安全,我和馬特津卡都去看過,那地方在叢林腹地,靜悄悄的,彌漫著一股殺氣,所以連根草都沒有,更不要說動物了,一塊巨大的石板就扣在那裡,上面沒有任何縫隙,石板上雕刻著一副巨大的羽神頭像,張著大嘴盤在上面,將殺氣緩緩地推向四面八方。瓦婭就住在這嘴裡下牙床左起數第三枚和第四枚牙齒的縫隙處,雖說硬得硌人,但好歹也算個窩。

  我們走出叢林,特諾切蒂特蘭城就出現在眼前。高聳入雲的金字塔在落日的余暉中,輕盈得似乎快要溶解到夜氣裡。很快我們走上了通向城內的堤道,堤道上全是急著回家吃飯的人。兩邊廣闊的湖水裡,獨木舟裡的農民正忙得歡。一些在水下站崗的武正七手八腳地爬上岸來,濕漉漉的羽冠隨頭這麼左右一陣子擺,頓時水珠就飛濺了一大片,周圍的人躲都來不及躲。馬克津卡來自博隆欽,當然比這些水下兵團更識水性,有時打仗時,他就跟著水軍出發,在河水裡他們急行軍好幾天,然後突然浮出水面襲擊敵人,而他馬克津卡就在軍隊裡用巫術助威。馬克津卡在水裡從來就不怎麼需要什麼空氣囊,而且他的身體表面也很特殊,好像總有一層脫不去的幹□在保護他和他的衣服,所以他每次出水時從來不需要擺身子甩水,經年不洗的頭發上,板結著的黑色血塊永遠能臭烘烘地粘在上面,讓其他一些隨水軍出征的祭司無比羨慕。

  這時,馬克津卡注意到水下有一隊軍團經過前面的吊橋時,沒有順著台階爬上來,而是繼續沿著堤道往城外開拔。河水很清,趁著暮色,可以看見一撥撥的武士,都手拿木斧、投槍、弓箭、投石器等等,正冒著氣泡行進著。由於是從河面上看下去,所以每個水下的人看上去都有點扁有點薄,而羽冠鬥篷及腰上紮的流蘇被水一泡,浸透後就顯得非常龐大,它們在水裡隨著行進中的渦流和氣泡,不斷一飄一飄的,好像是一大群七彩水母在移動。

  “你們晚上打哪裡?”一個酋長正好打我們腳底下走過,馬克津卡就叫住他問。 

  那酋長聽見水面上有人叫他,就抬起頭來,我一看,原來是瓜特穆斯,蒙特蘇馬的一個侄子。瓜特穆斯見是馬克津卡,就急忙從嘴裡挖出一串金丸鏈子,這金丸一個個小孩拳頭大小,純金,共二十只,其中十九只吞胃和食道裡,一只銜嘴裡,用來潛水時增加體重,一般每個水下武士都會吞一個,除非水性特別好,比如像馬克津卡就從來不用。酋長把壓艙用的金丸鏈子交給旁邊的一位武士後,就雙腳在水底河泥上一蹬,浮了上來,告訴馬克津卡,他們將要去攻打喬盧拉城,因為長胡須白皮膚的神使正在那城裡,蒙特蘇馬大王決計將他們消滅在盧拉城,免得後患無窮。 

  “你們多少人哪?”

  “半提包可可豆,四千。”

  “這點人不夠。”

  “陸地部隊已經出發了,他們有兩提包可可豆的人數。”

  “祭神的事情怎麼安排?”

  “這次準備了七個,兩個大人,五個小孩。”

  馬克津卡沒追問下去,擺擺手,於是酋長就立即貓腰潛水裡,手腳並用著追趕他的隊伍去了。

  “不會又要輸了吧?”我邊走邊問馬克津卡。

  馬克津卡猶豫了半天,然後艱難地點點頭。他建議我們這就直接去見蒙特蘇馬,問他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又要派兵出城去攻打。

  蒙特蘇馬最近憂慮重重,所以浮在離地僅一個手掌左右的高度上,在神使沒來之前,愉快的蒙特蘇馬少說也可浮地三尺呢。不過盡管如此,他保養得還是很好,胡子修飾得非常精致,足以和他身上眾多的嵌金寶石和頭上巨大的翠羽發冠相配,我們脫了鞋子,進去低頭行過禮後,馬克津卡就問起派兵攻打喬盧拉城的事來。

  蒙特蘇馬無可奈何將手往旁邊均分著攤開,叫手下把他的神鳥端出來。蒙特蘇馬總在最危急的時刻拿出神鳥,就跟人臨死前才肯說出真話一樣。

  沒一會兒,來了四個上身赤裸的強壯奴隸,吭哧吭哧用木槓駝來一尊銀子打造的鳥籠,那鳥籠也就兩只手心大小,可見關著神鳥有多重。

  神鳥頭部長眼睛的地方,嵌著一面厚厚的透鏡,或者說,鳥的眼部結構被左右打通並擴大了好多,這面透鏡就是鑲在這貫穿的孔裡。神鳥看上去氣色不錯,羽毛光鮮得跟陽光下的藍藻一般,細微紛繁但又渾然一體。馬克津卡上前一步,隔著鳥籠去看鏡子,神鳥不怕生,就側過腦袋讓他看,我跟上去也瞧了個新鮮:果然,透過鳥眼膜上的虹彩以及上面蒸騰起來的薄薄煙霧,可以看到裡面正隱約顯現著一隊神使,從海上向我們這裡過來。

  “這麼說一切都已經注定了?”馬克津卡問話時像是還有一絲疑慮。

  蒙特蘇馬命人將神鳥抬下去,然後抖抖他兩個寬大的衣袖,立直了向前方長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帶著檸檬黃色,呈圓錐狀緩緩在室內均勻地擴散消失開去,同時,蒙特蘇馬的身體也略略向後退了幾許。馬克津卡曾私下跟我說過,經他多年觀察,發現高貴的蒙特蘇馬由於經年腳不沾地地浮在空氣裡,以至他成了我們國家長得最對稱的一個人,並使得他的一舉一動也對稱起來,比方說,他吃飯時,必是左右手一起抓玉米面餅,然後一起送嘴裡。或者說,如果他在某一個地方向左轉彎了,那他必然會在另一個地方向右轉彎,以使他到目前為止的生命中,向左和向右的轉彎次數是相等的。今天我親眼見了蒙特蘇馬那絕對對稱的檸檬黃色嘆氣,就徹底相信了馬克津卡的觀察。

  蒙特蘇馬嘆完氣後,眼望遠方說道:“是的,我們祖先留給我們一個預言,說總有一天,來自日出處的人會來統治我們,我們輸給這些神使好多次了,這次喬盧拉城要是我們還輸的話,那我就該接受神鳥的預言,放棄抵抗,把我的王位還有我的王國,都交給他們。”

  “這怎麼可能呢!”我性子急,就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激得外面保衛蒙特蘇馬安全的衛士差點全沖了進來。

  “特索索克,神意是沒有必要違抗的。”馬克津卡拉了拉我的衣袖,向蒙特蘇馬行禮後,邊倒退著便邊拖著我出了王宮。

  “我猜你自己壓根就不信什麼狗屁神!”一到馬克津卡家,我惡狠狠趕光他屋裡所有僕人並關上他家所有門窗後,就滿肚子氣地向他發火。

  馬克津卡頑皮地點點頭,眼睛裡無數的小眼珠子調皮地彈上彈下了好一會兒。他趴窗戶上張望了一會兒,確信四周沒人了,就打開地窖的鎖,取出一大缸誰也不知他藏了多少年的特其拉酒,這種烈酒是拿龍舌蘭發酵做成的,我們年輕人平時喝了要是被發現,搞不好可能命都保不住。但也正是因為明裡喝不到,所以暗裡偷喝酒的年輕人就越多,馬克津卡也不例外,我經常到他那裡去的目的,明處大家都知道,是去練對眼,暗處那就只有我和他兩人時才知道啦。

  一見有酒,我火氣就消了一大半,趕緊找了個碗來盛。馬克津卡自己先嘗了一口,無比暢美地從喉嚨深處往外吁出一口濃甜的酒氣,然後就給我倒了個滿,我連忙一咕嚕喝下,頓時就覺得心神氣爽,想哪怕整個特諾切蒂特蘭明天就交到神使手裡,也不關我屁事。

  沒多少時間,我就醉得差不多了,但馬克津卡酒量甚大,他一點事都沒有,自個兒拿出一疊整齊的本色棉布,攤開在桌子上,然後開始他幾乎每天都要從事的數學演算。

  我也不管他,自己找了一些他們祭司常服的麥司卡林,和著酒一塊兒下去,很快,我眼前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絢麗多彩的幾何圖案,這些圖案個個稀奇古怪,有鼓凸出來的三角形,有交錯直線形成的圓孔,可以相交的平行線,還有絕對對對對稱的蒙特蘇馬不斷在一分為二,越分越小,最終成了一團簇紛繁有序的彩色豆莢,顏色比我見過的擁有最奇幻色彩的馬鈴薯甲虫還要奇幻四百倍。我把我看到的一切都語無倫次地告訴給馬克津卡聽,他不置可否地隨意回答著,大致意思是凡是我看到的都是可以在他那裡演算出來的,迷迷糊糊中我就問他,既然連我腦子裡的幻覺你都可以演算出來,那麼,我們這個國家將來的命運,你為什麼演算不出來,還要靠求神問卜來預測,到頭來還不如一頭鳥。

  馬克津卡具體回答些什麼我也記不住,就算記住了我聽不明白,他說的話就和他眼睛裡烏雲一般的小珠子一樣,復雜得我一輩子也弄不清。反正大致意思就是他所關心的事情,類似於給同樣法力無邊的神再分一次法力大小,比如,眾神之神特洛克﹒納瓦克算是老大,羽神太陽神煙霧鏡神他們就算是老二,火神啊雨神玉米神他們呢算老三,月亮神啊海螺神啊等等就只好算老四老五了。

  “好吧,等你大小全排好了,就叫醒我吧。”說完我就沉浸在一望無垠的幾何圖案裡了,再也沒有其他任何知覺。

  等我頭痛欲裂地醒來時,桌上那堆演算用的棉布還在,但馬克津卡人已經不見了。天大亮著,把刷得雪白的牆壁照得快要飄起來。我搖搖晃晃地下地,在草墊上找了半天鞋子,還沒把鞋子穿利落,房門就砰的被撞開了,一群胭脂虫忽悠忽悠爬了個滿地都是,後面緊跟著一個小姑娘,正手忙腳亂地將胭脂虫抓回到南瓜囊裡。

  “希麗騰加,胭脂虫打翻了?”雖然我現在看見的景物還有些模糊,但馬克津卡的妹妹希麗騰加長什麼樣我還是看得出來的。她身體還沒發育好,但已有了一頭長及腰間的黑發。希麗騰加的兩眼略略凹在眼眶裡,非常大非常好看,當然,可不是對眼,自然也沒裂開來,可比一般人的要明亮,而且只要她願意,她的眼睛表面就會閃出草綠色光澤來,配上她在眼瞼上塗的草汁眼影,真是再好的祖母綠也及不上她了。

  希麗騰加不回答我,還是在集中精力抓胭脂虫,他們馬克津卡家的人就是這點厲害,不管做什麼事,都會聚精會神,哪怕心臟被人挖了也無所謂,大不了事後再爭取要回來。我看者她抓了一會兒,想這麼袖手旁觀也不像個樣子,就起身和她一塊兒蹲著抓。

  胭脂虫又小又軟,一團團跟棉花似地粘在草墊上,有些還翻落進草墊下面的紅泥地裡,非常不好收拾,我腦袋一陣陣發脹,根本指揮不了自己十根末端粗大的手指,結果沒一會兒,草墊和我的手指上,就全是濕乎乎的胭脂虫體液,紅得讓我都沒臉再幫忙下去了。

  “得,你別忙了,還是抓緊練你的對眼去吧。”希麗騰加沒好氣地把我兩只血淋淋的罪惡之手推開,繼續心靈手巧著抓她的胭脂虫。

  “你哥上哪兒去了?”我沒話找話。

  “去氣室裡算題目去了,他叫我等你醒來後告訴你,他要思考上好些日子才出來,叫你沒事別去找他。”

  得,唯一的借口也溜氣室裡去了。馬特津卡就這個毛病,老是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一人鑽氣室裡去算題目,還說什麼只有呆在水下思路才會清晰,根本就不管我在地上的死活。那氣室是他專門為思考設計的,和一般常見的還不太一樣,我見過,就在他家地基下面。我們這兒大多數房子全是建在水上的,先在水上養一種特殊的草,並填上各類肥料,等茂盛到處處是腐爛泥漿時就填土打地基,這樣,就造成了一個水上平台,一般一個平台上住十來戶到幾十戶人家,平台與平台之間以小規模的堤道連接,它們星羅棋布在特諾切蒂特蘭的城裡城外,靠三條大堤道通往中心廣場,那裡就住著我們的蒙特蘇馬,還有許多金字塔、球場、集市等等。馬特津卡由於職位顯貴,所以他就按照他個人的意願,讓人造了個小平台,只供他兄妹倆居住。而在平台下面,他把形成平台的水生植物的草根都收攏起來,紮成一個空心大辮子,底部開一小口,人進去後,就在辮子裡面再把口子收緊。這就是馬特津卡改進過的氣室。這氣室有一點好,只能透水,但不透浮遊生物,更不必說魚兒了,所以裡面特別安靜,除非自己要打嗝放屁。另外,馬特津卡在大辮子裡層刺了不少小孔,用空心龍舌蘭草當管道,將小孔裡的空氣聚集到氣室頂部的一堆豹皮囊裡,他只要每隔幾天就去吸豹皮囊裡的空氣,就能連續好幾個月不吃不喝著呆水下。

  我蹲了會兒,見她胭脂虫也撿得差不多了,實在無趣,就只好無可奈何地起身走出屋子。外面太陽正筆直筆直地照下來,把遠處十來座金字塔照得晶亮晶亮,以致看上去比平時要矮一些,幾只本地大蝴蝶抓住深秋最後的幾天,在一捆玉米稈附近撲閃撲閃地瞎折騰,一只大蜥蜴倏溜一下從玉米稈旁邊的河溝裡竄走了。

  我剛走上橋,就聽後面希麗騰加喊了一聲:“你上哪兒呢?”

  “去市集那兒,買點仙人掌汁醒醒腦,我頭疼得厲害呢。”

  “別去了,我這兒有,你等一等。”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希麗騰加就跑上來了,她手裡捧著一小罐水,綠蔭蔭的,瞅著就該是仙人掌汁了。

  “喝吧。我自己做的。”

  我嘗了一口,比集市上的要新鮮多了,還摻了蚜虫蜜,酸裡帶甜的,特別給勁。我一仰脖喝個精光,感覺精神爽了不少,想想兩人傻站著也不是個辦法,就再次告辭,但希麗騰加沒放我走,她要我帶她到她哥常去的那片叢林裡去找螞蟻瓦婭。

  “這不行,你哥準不答應。”

  “廢話,他要答應我還求你,你看你,都喝了我做的仙人掌汁了,還磨唧磨唧的。”

  “那要你哥知道了咋辦?螞蟻神可不能……”

  站在她家粉紅的房子前,希麗騰加把頭一甩,兩只黑眼睛這麼一亮,草綠色的光澤在一汪深潭中這麼一閃,還沒等她答話我就同意了。

  其實我對希麗騰加心儀已久,這才是我經常上馬克津卡家的真正原因,但我不便說出來,怕萬一希麗騰加拒絕了,那我以後就沒法再來假裝練對眼或偷酒喝了。不過我不怕啊,仗著我在特諾切蒂特蘭的名氣越來越響,我相信總有一天希麗騰加會屬於我。

  那座叢林離城還是有段距離的,等我們來到叢林入口處時,天已經黑了,遠遠近近不時傳來郊狼的嗥聲,我拔出雙手掄的黑曜石長刀,站定了問希麗騰加,是不是非要去找瓦婭。

  “當然是啦,我就搞不懂為什麼我養的胭脂虫說不了話,可螞蟻卻行。”

  “瓦婭和一般螞蟻不一樣,她身上有神背著,所以她現在就是螞蟻神了。”

  “不管,我要親眼看看是怎麼回事。”希麗騰加固執起來不亞於她哥。她比我要矮好幾個頭,挎著個南瓜囊,我很想蹲下去抱抱她。

  不過實際上我沒抱她,只是嚥下一口口水後,就拿刀砍進去了,她哥要是知道這事,就全怪我身上好了。還好這條道昨天剛拿刀砍過,所以擋路的喬木灌木還不是很密雜,黑曜石長刀爽氣一揮,前面的樹木就應聲而倒。希麗騰加一路緊跟在我後面,偶爾會嘻嘻偷笑兩下,夜裡天氣涼,所以她笑時呵在我後脖子上的熱氣特別暖,我總是在不經意間往後仰一仰脖子,感覺這樣子能讓熱氣舖得再開些。

  越進林子,天上的月亮也越大,上面的山山水水看得是一清二楚,馬特津卡說根據他的計算,月亮實際上離我們非常遠,即便我長了一副瓜達魯貝大鷹的翅膀,飛上一年半載也到不了。我是不信的,有天還特地看了他的計算式子,天,密密麻麻,全是他寫的字,但沒有一個我認識的,因為上面沒有畫蘆竹、房子、黃色、棉花、水滴或燃燒等等,我識字不多,但一般的文書我還看得懂,可這玩意兒就實在不行了,馬特津卡倒是很體諒我,他拍拍我肩膀說,他用的這些奇怪字母,都是來自遙遠國度的,是當年那個異人傳授給他的,這些字母用在計算上就特別方便,不過呢,用來唱歌或跳舞就不行了。他還說,他最近一直忙乎的,就是想用這些字母,看看會不會得出一個非常可怕的結論,那就是天上地下整個世界,其實不用那麼多神,它也能萬物流轉,根本不會因我們不祭神而毀滅,或者說,不管我們殺多少人祭神,世界是永遠在那裡的,因為它自己就是法力無邊。我當時聽了大吃一驚。趕緊問他這結論算出來了沒有,他搖搖頭,來回搓搓在氣室裡泡得有些幹□的手,說快了快了快算出來了。那天後來希麗騰加就進來了,嚷嚷說要去和螞蟻說話,馬特津卡一巴掌過去,假惺惺的速度快到正好能被我攔著,於是希麗騰加氣呼呼地跺腳走了。嘿嘿現在她可美滋滋地走在我後面呢。馬特津卡特別溺愛他這妹妹,但他大概不知道我比他還溺愛。

  月亮發出的柔和光芒,足以照亮周圍好大一片地方,我們來到瓦婭睡覺的地方,能把整個伏在地上的羽神頭像石板看個正著。希麗騰加起初被羽神扁扁的猙獰模樣嚇了一大跳,連忙躲我身後,好一會兒才大著膽子,和我一起走上石板,到羽神的嘴巴這裡去找瓦婭。瓦婭正趴在石頭牙縫裡,表情麻木著想心思呢。見我帶了個陌生人來,她很吃驚,但聽說希麗騰加是馬克津卡的妹妹後,就客氣得請我們坐下,然後爬到羽神鼻孔凹槽裡,掬了把水漱漱喉嚨,再把自己渾身舔了一遍,然後幹幹淨淨地爬到我們面前坐好,問我們來找她幹什麼,是不是希麗騰加也想來聽她和她的伙伴如何血戰食蟻獸的故事。

 “沒有啦。”希麗騰加左右扭怩了一下,不小心屁股外緣蹭到我手背上,我一個哆嗦,差點從羽神下巴上滑出去。

  希麗騰加嚥了一口口水,然後問瓦婭為什麼能講話。

  瓦婭張開頭上兩根觸角說,她也不知道,反正有一天她碰到在叢林裡苦行的馬克津卡後,就忽然會講話了。“這就跟你忽然有一天就愛上一個人一樣,沒道理的。”瓦婭隨口說道。

 希麗騰加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我甚至能感覺到她渾身在冒熱氣,她憋了一會兒,突然問瓦婭,她要是喜歡上一個祭神用的祭品,怎麼辦。

  這回我終於滑出羽神的下巴了,我一直滑到它頸邊的頭一圈骷髏骨項圈處,才被某個骷髏友好地擋住。天,今晚月亮好圓,照得骷髏都那麼玲瓏可愛,那些個黑黑的眼窩,個個都值得用嘴去親一親。

  真的,我從沒想過希麗騰加竟會喜歡上我,喜歡我這個曾當過祭品的男人。一時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就伸出兩手緊緊握住黑曜石長刀的刀身,感覺冰涼的石片在我灼熱的手掌心裡被握得快要軟掉了。

  瓦婭追問希麗騰加喜歡的那人是誰,希麗騰加說,就是我現在看管的那個祭品,全國最寶貴的那個。

  月亮一下子把它巨大的身影躲雲層中去了,我非常感謝它,因為在那一瞬間,我孤身一人,無地自容。

  後來瓦婭和希麗騰加就熱烈地海聊了起來,就跟兩個女人碰頭,聊到婚嫁就準能結成死黨是一個德性。瓦婭堅決支持希麗騰加和那祭品私奔,說她的女王就是這麼找到合適丈夫的。不過她也說,這會害了我,因為按照國家規定,要是祭品跑了,那我這個侍衛隊長就得去頂死。希麗騰加聽了,就說一塊兒私奔,我聽得不耐煩,只是一味搖頭,想小姑娘就是小姑娘,腦筋簡單得沒法和她哥比,好像整個阿茲特克全是她家的一樣。一塊兒私奔,能跑哪兒去?往西往東全是海,往北壓根沒路,往南倒是行,可那是人家的地頭,據說那裡的人喜歡太陽,有錢的人人都打造了一個放家裡供著,有用土原料打造的,有用水原料打造的,打仗時就互扔太陽,所以那裡烤死的比老死的還要多出好多,去那種地方,一不留神就成焦炭一捆了。再說,也要我願意跟你們小兩口跑啊,那家伙踝這麼細,能跑多少路,還不我背著,當我牲口使喚,堂堂的阿茲特克第一猛士就成了你這小姑娘的牲口?還不管飯?呸。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發,只管在前頭走,希麗騰加大概從沒見我這麼生氣過,也不敢說話了,就挎著她裝胭脂虫的南瓜囊,悉悉嗦嗦地跟我後面。走了一會兒,她叫我保証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訴她哥,免得她哥揍她,我的怒火一下子就騰上來了。她不是想著那祭品麼,害我欺瞞我的朋友,偷偷帶她見了只有大人物才能見的螞蟻神。這算什麼事啊。我真後悔為什麼帶她來見瓦婭,要是不見不就沒這回事了麼,明年五月一過,那祭品一開膛,心和血被煙霧鏡神吃個飽,希麗騰加不就只能喜歡我了麼。我越想越恨,猛得大吼道就告訴你哥就告訴你哥就告訴你哥把心挖出來也要告訴你哥。我一吼,性子就上來了,見路邊那些不擋道的樹木,也是照樣掄圓了一刀砍下,而且樹身越粗我砍得越帶勁。砍著砍著,我覺得渾身憋著的怒氣發泄到了酣暢淋漓的地步,身上每一個毛孔都貪婪地張開,拼命呼吸著林間彌漫著的樹液氣味。無數從樹上落下的虫子,和四下逃散的鳥獸,更是增添了我無比的殺氣,而且我有意要讓後面這小姑娘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男人。

  等我走出林子,見到月色下的特諾切蒂特蘭時,我的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四周闃然無聲,只有我粗濁的呼吸聲音。我回頭一看,希麗騰加不見了。走過的道路黑□□的,月亮恢復到了平時大小,失去了朗照一切的力量。

  到天亮時,我才嗓音嘶啞地再次從林子裡出來,很沮喪,我沒找到她,瓦婭被我粗粗的手指捅來捅去,可就是醒不過來,光迷迷糊糊說夢話,看來她是什麼都不知道了。我環顧四周,只聽見郊狼在哀嚎,天知道希麗騰加躲哪兒去了,說不定她已經被狼或虎或豹子什麼的,我實在想不下去了,就只好奔城裡找她哥馬克津卡。馬克津卡被我從氣室裡打擾出來很不高興,蒼白著臉問我是不是又想找酒喝了,等知道是他妹妹不見後,才著急起來,眼睛裡的小珠子頓時全顫抖了,像被水煮開一樣。

  馬克津卡阻止了我召集手下進叢林尋找的企圖,說神居住的地方,還是不要亂來為好,然後,他和我兩人再入叢林,東尋西找的,可沒任何進展,最後我們抱著一絲希望,到了瓦婭住的地方,但發現瓦婭死了,蜷成一團,後腹部上的細毛失去了光澤,屍體微微發出一股發酵的甜香。

  “年紀大了,一宿沒睡,就不行了。”我試圖找一個理由來解釋螞蟻神的死亡,當然我知道,身為祭司的馬特津卡,一定有更好的解釋。

  馬特津卡搖搖頭,安慰我說,這是她妹妹自己不好,擅入神的地處,闖禍了,咎由自取。他俯下身子,將瓦婭小小的屍體捧起來,然後嘴裡念念有詞著召喚風神,很快,一陣風吹過,瓦婭就消逝了。

  自此以後,馬特津卡就總是回避和我見面了,就算是開首領會議,他也盡量不和我在同一時間發言,他的眼神開始渙散起來,有時他眼睛裡所有眼珠子全趴在眼底,動也不動,看上去空空的眼白下面伏著一條懶洋洋的黑線,很是嚇人。當然,沒有其他人知道我闖禍的真相,要是他們知道我擅自帶人去見神靈,那我和馬特津卡就全完完了。所以,我們對外說的都是,希麗騰加在捉胭脂虫時跑遠了,結果失蹤了,找不到了。

  再後來,馬特津卡索性連會議也不參加了,他遣散了他所有的僕人,然後整天都躲在氣室裡,演算他的那些寶貝題目,根本就不理會當前的緊張局勢:自上次我們派兵攻打喬盧萬失敗後,神使步步逼近,如今,他們已經兵臨城下,蒙特蘇馬國王迫於無奈,已經答應讓他們入城了。很多祭司和首領都很不滿意蒙特蘇馬的這個決定,喬盧萬戰役中,僥幸活下來的瓜特穆斯,蒙特蘇馬的侄子,就是反對聲音中最激烈的一個,他甚至揚言要自立為王,和那些西班牙人抗爭到底。自和神使交過手後,在他眼裡,已經沒什麼神使了,只有和我們一樣的人,只不過他們叫西班牙人,會騎馬放槍罷了。蒙特蘇馬面對內部壓力,就差人潛水裡,去聽取馬特津卡的意見,沒想到的是,本來堅決主張讓神使進城的馬特津卡,竟然也會同意瓜特穆斯的說法,說那些神使的確不過是些平常人,只不過他們的武器比我們先進,他竟然還說我們不應該以抓他們做俘虜祭神為榮,而是應該以消滅他們為主,並且最好把搶獲的槍炮及馬匹仔細研究,使我們也掌握他們的技術,而不是將這些東西一概拆毀祭神,他說,這叫學習野蠻人的發達技術,以便用來制服野蠻人,還說,他最近身體有恙,必須整天泡在水下面,所以盡量不要去打擾他,蒙特蘇馬聽了回話,心裡老大不高興,認為馬特津卡在最關鍵的時候出賣了他。

  我除了參加這些會議外,有時抽空就回到侍衛隊去,打遠處盯著那個祭品看,越看我就越討厭他,恨不得一刀就結果了他的小命。由於合理的營養和合理的鍛煉,他的身材比以前出色多了,而且整個人已經變得很有修養了,不但會吹一手好蘆笛,還會寫字記錄我們的歷史,甚至還會賦詩,這可是只有祭司才掌握的神秘法力啊,沒辦法,我們除了讓他吃好穿好每天有姑娘睡外,還派了最好的老師教他文化知識,以便到祭神那天,可以向煙霧鏡神奉獻一個德智體全面發展的高質量祭品。我想,這可能就是希麗騰加喜歡上他的原因了,神喜歡的東西,凡人怎麼會不喜歡呢。我開始想念麥司卡林的奇妙好處,就經常到希麗騰加家去,反正馬特津卡在氣室裡,所以我總是關緊房門和窗戶,一個人灌酒,同時吃麥司卡林,這樣,第二天醒來時,我就能在頭痛欲裂的當口,看見希麗騰加一次次撞開房門,蹲地上聚精會神地揀著胭脂虫,小小的手裡還攥著一只南瓜囊,沒心沒肺地愛理不理樣。這樣恍恍惚惚的美好日子一直持續著,直到有一天,在我天昏地暗的時候,門真得被撞開了,門板都飛了起來,我的一個手下闖了進來,捂著撞破的腦袋大聲說不好了不好了,神使要殺蒙特蘇馬國王了!

  我大吃一驚,哆嗦了好幾下,拚全力抓起我的黑曜石長刀,跟他一塊兒朝王宮趕去,一路上我不知撞了多少次牆壁,摔了多少次跤,罵了多少個人,才跌跌沖沖地趕到出事地點時,不過人也差不多痛清醒了。

  那地方周圍密密麻麻全站滿了我們的人,橋上、房頂上、獨木舟上人人拿著武器又喊又叫,還有許多人在敲鼓打鑼,誰都聽不清誰在說什麼。我好不容易才搞清楚,原來蒙特蘇馬被神使軟禁了好長一段日子,其間神使幹了很多壞事,他們說我們神的壞話,將他們形狀醜陋的十字形木頭架在神廟裡,最可惡的,就是他們將我們國家幾個戰功赫赫有名的武士,給活活燒死在蒙特蘇馬面前,說是獻給他們自己那個抱小孩的女神。所以,瓜特穆斯他們就立蒙特蘇馬的一個有名望的親戚為王,今天將西班牙人包圍,打算徹底殲滅他們。

  這時,蒙特蘇馬出現在神使住的那間房子的房頂上,他浮在那兒,巨大的頭冠仍絢麗地開著,人看上去還很自由,實際上呢,他旁邊都是全副武裝的神使,什麼都做不了主。遠處供奉太陽神和煙霧鏡神的金字塔頂上,神廟大殿正熊熊燃燒,火光把天上的太陽都照得失去了光彩,大量黑煙從高空翻壓下來,把所有武士的憤怒都撩撥到了極點。

  蒙特蘇馬兩手同時舉過頭,然後緩緩向下按,示意我們都靜下來,他反復做了十幾下,周圍的喧鬧才漸漸小下去。我向旁邊一名神鷹武士要了把弓箭,然後拉滿弓,瞄準離蒙特蘇馬最近的一個神使,想萬一有什麼變故,我就先結果了這神使的性命。我這阿茲特克第一猛士,還沒和這些神使交過戰呢,今天雪藏的猛士終於出山了,你們就等著吃苦頭吧。

  蒙特蘇馬見我們安靜下來了,就先嘆了口氣,這口氣吐得非常哀傷,所以是淡紫色的,細細的圓柱體,在陽光下凝了片刻,才褪色消失。接著,他就把神鳥的算命結果,公開告訴了我們所有人,並勸我們不要和神使爭鬥,因為這是命運的安排。

  大家楞了會兒,正在考慮到底是聽蒙特蘇馬的勸告,放下武器向神使投降呢,還是為了我們國家和神靈的尊嚴,一鼓作氣沖上去把西班牙人全抓了祭神。這時,站在瓜特穆斯旁邊的一個酋長發話了,我向那兒看去,原來就是蒙特蘇馬的那個親戚,這次行動的指揮者,他神色嚴肅地指責蒙特蘇馬已經被邪魔所控制,所以不配作我們的國王,並要求我們所有人擁護他作國王。

  一下子,安靜的人群又鼓噪起來,瓜特穆斯手下的人開始詛咒西班牙人,並向他們扔石彈。有個神使慌張了,就拿槍向蒙特蘇馬靠近。

  我二話沒說,手指一鬆,的一聲,那箭直接向那神使飛奔而去,我雖然頭痛欲裂,視力受了極大影響,但射箭是門用心而不是用眼的藝術,準不準完全靠感覺的,所以,那個神使就捂著喉嚨摔下了平台,一點猶豫都沒有,這說明我這一箭的火候,足以和我的聲名相配,同時也說明,瓜特穆斯和馬克津卡是對的:神使原來和我們一樣,也是人,不過是會放槍的西班牙人。

  這下子,所有的武士都行動起來了,無數的箭矢、石彈和燒紅的投槍向西班牙人發去,一時天都被遮暗了,那些西班牙人趕緊架著蒙特蘇馬朝神廟內部退去,但來不及了,等我剛想射死第二個西班牙人時,我親眼看見一塊石頭嘶嘶打著哨,砸進了蒙特蘇馬的額頭,他僵了一下,似乎不相信這個事實,然而第二下打擊,一塊打中他腿部的石頭使他終於回過神來,他雙手向天張開,對稱得向後倒下了,這時第三塊石頭擊中了他的手臂,這一擊使蒙特蘇馬在腳著地的時候失去了平衡,他向左翻了半個身子,死了。也就是說,蒙特蘇馬晚節不保,在他生命最後的一刻,他使得他一生向左轉的總次數比向右轉的總次數,令人痛心得多出了半圈。

  戰鬥還在激烈地進行著,但由於西班牙人龜縮在神廟裡向外放槍放炮,所以場面上是我們佔優,但非死即傷的全是我們自己人。我倒是成功地竄到了房頂上,剛用長刀砸出一個大窟窿,突然神廟裡就戳出一根長槍,本來我以為躲得過的,沒想到那西班牙人騎馬的速度竟然有這麼快,轉瞬之間他的長槍就到了我面前,我只好將身子硬是往左一側,結果右臂被拉了條大口子,鮮血滋滋射了出來,接著,我就看到了我出生以來最神奇也是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屋子裡面有個火槍手向我射擊了,我眼睜睜地看著那粒小金屬朝我胸口撲來,但我就是躲不開,真的,當時我很清楚,就算我沒吃麥司卡林,就算我右臂沒受重傷,我也決計躲不過這鬼玩意兒,它簡直比

  金蜂鳥還靈巧,我只好屏進胸大肌,挺著,看它能啄貽d多少,結果它輕而易舉地就在我的右胸大肌上鑿開一個孔,並鑽了進去,在我倒下房頂的一刻,我看見下面是湖水和很多武士,心想但願還有救,畢竟我還得留條命,思念思念希麗騰加的。他們都傳說人在臨死時,只要努力想自己最想見的人,就一定能見到。於是我一邊往下跌一邊就想著希麗騰加的容貌,見鬼的是我什麼都沒看到,就感到渾身一個激凌,在一片水聲中,很多臉上畫滿白色紅色綠色條槓的水軍兄弟,正從四面八方向我遊來,他們個個一臉的關心,嘴裡露出半個金球和兩排牙齦,於是樣子更加醜陋不堪,真是氣死我了。

  托戰神維辛洛波切特利的福,我好歹是活過來了。醒來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問西班牙人殺光了沒有,回答是沒有,說是被他們逃走了,因為鄰近的特拉斯卡拉人收留了他們,蒙特蘇馬的那親戚前段日子病故了,現在一切都由瓜特穆斯掌權,他正竭盡全力,要和西班牙人決一死戰。

  我胸口那兒纏著棉布,牽扯一下還很疼,右臂上的傷看來無礙了,幾百個螞蟻頭沿著傷口一路排下去,它們的虎鉗牙緊緊咬合住傷口兩邊的皮膚,裂得厲害的地方就用大頭兵蟻,裂得一般的地方就用個頭普通的工蟻,而且虎鉗牙咬入的深度也把握得很好,看來這個醫生的醫技還相當高明。看著這些螞蟻頭,我就想起瓦婭,接著就想起希麗騰加,還沒想到她哥馬特津卡,馬特津卡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題目算好啦?”好久沒見到他,我也不知從哪裡開始和他招呼為好。

  馬特津卡搖搖頭,說這些日子裡雖然進展很大,但離最後的結果還是差得很遠,他甚至懷疑,他想得到的那個結果,不是憑這些字母就能夠推導出來的。“那個假設,天知道它是真的,還是假的。”馬特津卡沉浸在他的數學世界裡,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臉竟是如此瘦削,而眼睛裡的小眼珠子是如此的奄奄一息。

  “身體當心。”我垂下頭,總覺得欠他什麼。

  馬特津卡坐到我跟前,把我頭托起來,於是我近距離地看見了他所有的小眼珠子,墨洇洇的,從內眼眥處向整個眼球彌漫開來,情狀頗是淒慘。

  “我現在能確定的是,”馬特津卡回頭向門口處張望了一下,見沒人,但還是不放心,就去把門關嚴實了,才回到床邊,繼續說道:“這場戰爭我們準會完蛋。”接著他用托我下巴的手壓住我要爭辯的嘴,說:“但無論我們的國家會不會完蛋,這個世界還是會這麼下去的,瓦婭的國家完蛋了,叢林裡的生活不照樣過得很滋潤麼。所以,”他慚愧地咧了咧嘴角:“所以,我們這些祭司,還有我們的祭品,我們的神靈,純是胡鬧。我們的神靈也許都是假的,它沒有能力保証我們能夠一直昌盛下去。也就是說,也許我妹妹的選擇是對的,那個祭品,她有理由獲得。”

  我一扭頭,避開他的手低聲喝道:“你一定是算題目算瘋掉了!要是被瓜特穆斯知道了,你準會沒命的!”

  他淡淡一笑,說自蒙特蘇馬死後,瓜特穆斯壓根就不再理會他了,包括其他祭司,瓜特穆斯也不怎麼答理,他現在只器重那些武士首領,包括我這大難不死的侍衛隊長,不過呢這樣對他也好,因為他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數學裡,再也不會有人潛水裡去煩他了。

  我雖然頭腦愚鈍,但也能猜測出:一定是他鑽的那些題目害了他,使他形容枯槁神志不清,竟會認為我們國家必然會滅亡,當然,螞蟻神瓦婭我還是很敬重的,但我不相信她的王國覆滅,和我們的特諾切蒂特蘭有什麼關系,要知道我們這裡的神靈個個都是很照顧我們的,他們每年許諾我們這麼多的收成,而我們奉獻給他們的,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人心。我們和神靈之間的關系如此和諧,怎麼會滅亡呢,西班牙人再厲害,他們那個抱小孩的女神再兇狠,也不可能打過我們和我們的神靈的。

  我也是一時糊塗,就問他到底在算些什麼,以至於認為我們國家準會完蛋。

  這下我慘了,他說了一大堆昏話,夾纏著無數手勢和唾沫,他所有的小眼珠子也頓時歡快起來,把我聽了個暈頭轉向,真是恨不得西班牙人馬上再給我補一槍。他嘰哩咕嚕說了一大串,最後頓了一下總結道,和真正的無窮序列比起來,我們的神靈序列不過是個虛假的無窮。見我一臉迷茫,他就指指自己的眼睛,靈氣地一笑,繼續解釋下去:“你知道嗎,它們分裂了三十二年了,這個數字我清楚,比遠遠多於你能看見的星星。從去年開始,它們就不是一年分裂一次了,它們速度加快了,現在每隔三天它們就分裂一次,這促使我想,要是它們速度越來越快,以至於每一極小的瞬間,它們都在分裂,那麼,你說,這數字最大會大到多少?”

  “很大很大啊。”

  “會有多大?”

  “你想有多大就有多大。”

  “可是,我懷疑這不是想多大就有多大,而是本來就有那麼大。而這個真正的無窮,才是真正的神。”

  我想這下我聽明白了,果然是他算題目時中了邪氣,傻掉了。我暗自盤算著什麼時候找幾個信得過的祭司,幫他袪袪邪,面上我卻顯得一派光明,露出理解萬歲的痴呆笑容。

  “所以,既然太陽神他們可能都是假的,那麼,我是不是該原諒我妹妹呢。”說完這話,他黯然神傷地拍拍我肩膀,走了。留下我一人坐床上發呆。

  過了幾天,傷口基本痊癒後,我徑直去找那祭品。雖說現在是戰爭時期,但他過得依舊是鳥語花香的生活,四個年輕貌美的女孩正在為他梳洗打扮,他悠哉悠哉地抽著雪茄,很是風花雪月。旁邊站著的是我七個手下,看護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們見我來了,都親熱地上來問候,連祭品也跑過來問寒問暖,我皺起眉頭問他,是不是離大限不遠了,所以很開心啊。

  他楞了一下,沒想到我會這麼說,突然他就扔了雪茄發起狂來,涕淚交流地把頭冠上的鳥羽全拔下來,折斷,扔地上,用腳來回碾,幾個侍衛立刻上去架住他,免得他弄傷自己潔白如玉的皮膚。

  掙紮了幾下後,他沒氣力了,就安靜下來不吭聲了。

  希麗騰加就喜歡這種人。我念叨著這句話,走了好長一段路,來到了那片叢林外面。好久沒來了,入口已經被各種樹木封住,要進去的話只能再砍一條出來。我在外面徘徊著,但就是不敢進去,怕萬一進去了,希麗騰加就會跑出來,去約那個祭品,那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至少現在我還有這片叢林。站在它外面,從各種鳥獸發出的聲音裡,我可以分辨出不少新的巴拉蟻王國,正在和軍團蟻切葉蟻它們為爭奪土地打仗,這聲音生氣勃勃,欣欣向榮,不比我們祭神時剖膛挖心時發出的聲音遜色。我沉浸在它們的血肉廝殺中,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恨不得瓜特穆斯能立即派給我一隊四萬人的兵力去將西班牙人悉數抓來祭神。

  轉眼就快到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托斯卡特爾節,大家都忙碌起來,一方面要全力抗擊西班牙人,另一方面則開始張羅起一年一度最大的祭神儀式。由於這次祭神直接關系到國家安危,所以人人辦事都很一絲不苟,不少祭司都把自己割得鮮血淋漓,有些甚至因失血過多而在神廟裡當場殉職。另外,我們還押著一些寶貴的祭品,就是西班牙俘虜,不過最寶貴的,還是我看管的那個祭品,所以這些日子以來,我每天都在侍衛隊裡,馬特津卡那裡我幾乎就沒時間去,所以酒和麥司卡林也不沾了,整個人看上去又恢復了以前那種威風凜凜的樣子,瓜特穆斯每回看到我,都高興地同時舉起雙手說,這個國家就靠你們了。自從瓜特穆斯做了國王後,他的身體也能浮起來了,而且從長相到一舉一動也對稱起來,雖然還沒達到老國王蒙特蘇馬那種嚴格對稱的境界,但已經足以讓我輩心動了。

  為了迎接即將召開的托斯卡特爾節,我使出渾身解數,把各式各樣的祭品都安排到位,一些重要位置上,連候補祭品都考慮好了,至於那個全國最寶貴的祭品,除了日常看守他的七個侍衛外,我還另外加了一隊豹貓武士守在外層,以防萬一。同時,我率領大部隊猛烈攻打附近投戈西班牙人的村落,抓了大量俘虜,全關籠子裡養著,由於我自己在籠子裡也呆過,所以對他們的處境也感同身受,給予他們無微不至的照顧,比如,我拒絕一些人提議籠子不夠就一個關兩的提議,並要全城人民節衣縮食,一定要讓這些祭品吃飽吃好,以在祭祀時討得神靈的歡心。對那些被俘虜的西班牙人,我更是親自去問寒問暖,還特地找人教他們跳舞,這樣他們可以活動活動筋骨,身心愉快一下,而在祭神時,他們也不至於手腳笨拙,讓神靈看了生氣。由於我事無巨細都辦得妥妥貼貼,大家都非常愛戴我,不少人見我就嘆息,唉,你怎麼會有馬特津卡這樣的朋友啊。

  但朋友就是朋友,面對這樣的嘆息,我從來是不苟同的,每一次我都義正詞嚴地說,誰要是不喜歡馬特津卡,誰就別來和我說話。而我自己更是以實際行動,表達了我的見解。幾乎每天我都要忙裡偷閑,拿些日漸短缺的食品,比如雞啊玉米餅啊什麼的,到馬特津卡家去一次,雖說老碰不到他,但只要讓周圍人看見就行了。畢竟我和他是老朋友了,我耳朵裡聽到對他不利的言詞在增多,甚至還有人揚言,要把他這個當年提議引狼入室後來果然害了老國王的祭司,在這次祭神活動中一塊兒了結了去,所以我想我應該有義務多去他那兒,讓那些家伙有所忌憚。不過馬特津卡那兒,我也打算找機會和他通一聲氣,叫他舉止正常些,別老鑽水裡,讓那些好猜忌的以為他在水下搞什麼陰謀詭計。再說,這事我也要負一定責任的,自從上次馬特津卡和我在病床上長談後,我就偷偷找了幾個平時要好的祭司,給了他們許多銀子和綠寶石,請他們秘密做法,讓馬特津卡從邪魔中恢復過來,沒想到,這幾個祭司做完法事後,竟然又把馬特津卡的話偷偷報告給了瓜特穆斯。這些事我都不敢跟馬特津卡說,我發現自己的確非常蠢,先是把他妹妹弄沒了,現在又把他給害苦了。不過我打定主意了,到時誰要敢對馬特津卡下手,他就得先過我這關,哪怕來的是瓜特穆斯,我也絕不退讓。

  馬特津卡家看上去又老了一些,外面的粉紅塗料幾乎都剝落了,那捆玉米稈還橫在老地方,只是已經腐敗發黃,滲出的臭水也幹了,留下幾縷歪歪扭扭的暗綠色印記,一直延續到不遠處的河溝內。我推門進去,那門顯然自上次被我那粗心的侍衛撞飛後,就沒好好重裝過,推門時發出的聲音嘰嘎嘰嘎的,好像房子快倒了一樣。每次我到這裡,都下了決心,等來年開春以後,一定要派人來整整這個地方。

  屋子裡果然又沒人,但昨天留下的一包玉米面不見了,看來他上岸進來過。現在我和他的交往有點搞笑,我們都是根據桌子上的食品有無,來判斷彼此是不是來過了。我放好今天帶給他的一陶罐□雞,拿起擱桌上的一塊棉布,見上面寫著叫我下水去他那兒坐坐。

  這可是六十五個金星年也遇不上的一次邀請呢,馬特津卡的氣室,那是什麼地方,全國最偉大的祭司想問題的地方噯,我敢打賭,全國上至國王下至奴隸,沒一個人進去過。我高興壞了,急急脫了羽冠鬥篷項鏈還有裙子腳鐲什麼的,往桌上一扔,來到水邊,深深吸了口氣,一個猛子就紮了下去。

  春天裡的水就是冷,不過總比夏天那會兒清澈,所以水下那根巨大的草根辮子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它上面結滿了各種寄生藻類,還有貝殼石壺什麼的,遠遠看去像是棵種在水裡的樹,而且樹身呈紡錘形,最粗的地方三個人都抱不攏。我遊到辮子末端,來回晃了幾下那裡的根須,沒一會兒,那些集成一把的根須就散開了,馬特津卡沒出來,在裡面招招手,示意我進去,我點點頭,搓搓手就鑽了進去,裡面並沒有想像中的黑,那些從草根處輸送空氣給豹皮囊的龍舌蘭草表面都塗了深海魚的熒粉,一根根密密排列在內壁上,發出均勻的熒光。我趁著這微弱的光亮,趕緊向上遊到收空氣的豹皮囊那裡,找了最漲鼓鼓的一個,打開口子狠狠呼吸了幾大口,還呆在入口處的馬特津卡把根須重新用繩子收緊紮好,就遊了回來,笑嘻嘻地指指停在頂上的眾多豹皮囊,做了個都歸我享用的手勢。

  這裡的確是個非常曼妙的地界,我依托水的浮力,俯在一大堆豹皮囊裡,讓它們濕濡濡的毛皮貼在我的肌膚上,每過一段時間,我就美美吸上一口,然後過上許久,才慢慢把氣泡吐出來,讓它們蹭在我的臉上,痒痒的。要知道我水性雖然沒馬特津卡好,可真要在水裡憋氣打仗,我在軍隊裡還是數一數二的。馬特津卡就浮在我下面,他基本上沒什麼氣泡吐出來,樣子也比我舒展得多,還時不時從手裡端著的一只木罐裡倒些東西進嘴裡,見我饞了,就把木罐封緊,手一鬆,木罐便晃悠悠地向我浮來。我伸手抓過來,小心翼翼地木塞拔開後,立即將嘴候上,嘬了一口,是龍舌蘭酒,而且釀制純度非常高,好喝極了。這酒一下子沖開了我塵封多日的記憶,我想起了那無數個在他家偷酒喝的日子,我情不自禁咕嘟了幾大口後,才把木塞封上,這時才發現,原來在水下喝酒,連嘴巴都不用抹啊。

  馬特津卡見我那副嗜酒如命的樣兒,搖搖頭笑了。他又遊回到入口處,把那裡的一個袋子打開,天哪,幾十個木罐全漂了出來,而且外觀式樣沒個一樣的,我喜不自禁地離開豹皮囊,抓了一個看上去好像是繪有蜘蛛網圖案裝飾的木罐,塞子拔開一嘗,果然還是同樣的龍舌蘭酒,而且純度一樣高。我樂壞了,這要在這裡和他一起醉上個一天半夜的,又有何妨,地面上一切我差不多都打點好了,自個兒先抓緊快樂一把才是正經呢。

  我打手勢告訴馬特津卡,我非常開心,想在這兒大醉一場,還打手勢告訴他,最近要他小心點,因為有人說了對他不利的話,所以盡量不要呆在水下,不過不管怎樣,我一定會誓死保護他的。馬特津卡聽了搖搖頭,表示不在乎,搖頭的時候,他一頭長發就在水裡飄散開來,由於他長久沒有參加祭神活動,所以本來滿是血污板結的長發,如今已經完全幹淨,並能完全打開,和藍黑色的湖水渾然一體。我甚至認為,這樣飄盪的長發比原先那種更好看,當然,這是不敬神的,可事實的確如此。我們倆就一木罐接一木罐喝著,喝到後來我東西南北也分不清了,但是哪個木罐喝空了哪個還滿的,我還分得清,那些喝空的木罐都是沒塞子的,所以我再怎麼醉,也沒喝到一口湖水。

  紡錘形的房間裡,現在浮滿了各種好看的木罐,還有我和馬克津卡,自從他妹妹走失後,我就一直沒和他好好在一起玩過,我心裡一直覺得對不起他,並認為他也一定會記恨於我,有一度我甚至以為,我們的友誼快要結束了。但今天,真的今天,我想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的,我會好好待他,我會終身不娶,這樣就等於好好待了希麗騰加。

  又喝了十多罐後,馬特津卡看來也醉了,他遊到我旁邊,兩手抓住我肩膀,捏了好幾下,我能感覺到他在哭泣,因為他的肩膀在聳動,在水裡我不知怎麼辦才能安慰他,正好他的腳漂到我手邊,我就捏捏他的光腳板,並為自己破壞了一個高尚的氣氛而感到有些好笑。

  過了會兒,馬特津卡再次遊到入口處,我想他可能又去解繩子放木罐了,但我等了半天,也沒見動靜,我迷迷糊糊地遊到入口處,發現馬特津卡不見了。我想我可能喝多了,就返回去找,結果遊到頂部,撞了一大堆豹皮囊,還是沒看見馬特津卡。這下我著急了,趕緊吸了口空氣,然後向入口處遊去,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於是我趁著熒光找紮根須的繩子,發現繩子沒紮,鬆的,但入口處卻從外被收緊著,我用手扒拉,開不了,用腳,自個兒蹬上去了,那口子卻紋絲不動。

  我想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但辦不了,我眼前開始出現各種漂亮的幾何線條和圖案,它們在熒光和木罐裡來回穿梭變動,艷麗得讓我根本就無法思想。我只是知道讓自己浮到豹皮囊那裡,盡情享受這美景,千萬別睡著,以免忘了吸一口空氣……

  等我完全清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擔心睡過去的顧慮顯然是多余的,馬特津卡在酒裡摻麥司卡林的量,拿捏得相當準確,使我既失去識破他計謀的判斷力,又不至於昏昏睡去窒息至死。在嘗試過種種突圍方法均未果後,為了不浪費空氣,我停止了徒勞的掙紮,開始估摸豹皮囊裡的空氣量,看來馬特津卡為我準備了二十來天的空氣儲備,如果我保持安靜狀態的話。至於那些還有木塞的木罐,看來就是我這二十來天的食品了。

  我不知馬特津卡葫蘆裡打算賣什麼藥,大不了就是他算準了,我會接受邀請下來找他,然後中計被窩死在這地方,這樣他就為他妹妹報了仇。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沒什麼好怨的,本來我就欠他一條命,現在我中計把命還了,也是心甘情願,但我還是有點傷心的,他妹妹從沒愛過我,而他,也許從沒把我當做是朋友。總之,一切都是我這笨蛋在自作多情。

  等我二十天後被侍衛救出氣室時,人已經泡虛了,就跟玉米面見水就漲一樣,我變得又胖又白,一掐一個水坑,把那些侍衛給逗得不行,我氣得在太陽下狂奔了好久,出了許多許多的汗,才把自己恢復成原來那種皮膚棕黑渾身肌肉的形狀。接著我要了大盤的玉米面、火雞、菜豆湯、櫻桃醬和熱可可茶,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叫侍衛向我報告情況。

  侍衛說二十天前的一個夜晚,馬特津卡跑到他們那兒,手裡拿著你特索索克的羽冠,說是奉特索索克的命令,要帶祭品去試一試節日裡穿的盛裝,並問一下神靈對這個打扮是否滿意。我們都知道你和馬特津卡的關系,所以見他拿了羽冠來,都信了。我們都認為,一定是你勸說他重新出來做些祭神活動,以免卻眾人非議的。當時天色晚了,我們大家都不放心,生怕祭品中途逃脫,就一起跟隨著來到馬特津卡的家裡。馬特津卡把門窗關緊,把祭品栓在房門把手上,然後拿出好多形狀各異的木罐來,神神秘秘地說,特索索克的兄弟也就是他的兄弟,這些日子來我們都辛苦了,不妨偷偷一塊兒喝點酒,活活血氣,等特索索克到了之後,就一起出發去神廟給祭品試裝。

  我們一見有酒,全高興壞了。特索索克,其實不瞞你講,我們這些人,早就看出來了,你到馬特津卡家練對眼是假,偷喝酒是真,但我們都不好意思點穿,再說,這種事弄得不好,連命都要丟的呢,你看,我們對你夠忠心吧,所以你聽到後面要是生氣了,請千萬原諒我們酒後誤事吧。我們那晚就你一罐我一罐喝了起來,馬特津卡還拿出一包玉米面和一罐□雞,給我們當下酒菜,我們個個大吃大喝了一頓,早把要等你一塊兒去神廟的事情忘個精光啦,有人還撕了塊肌肉去喂祭品,並問馬特津卡,幹嘛把這麼漂亮的一個人綁著呢,應該放了和我們一起玩樂嘛。去去去,什麼那人就是我,是你,對,肯定是你,反正不是我,我早喝醉了,而且眼前出現了好多好看的圖案,方的圓的三角形的,一會兒我就人事不知了。等我們醒來後,方覺大事不妙,馬特津卡和祭品都不見了。

  我們四處搜尋,連水下馬特津卡的大辮子氣室都去看過了,沒有,真的,單憑外觀絕對看不出裡面有人的,再說我們想他也不可能把祭品藏水裡悶死啊,嗨,我們哪知道那時你在裡面呢,是後來馬特津卡托的一個信使告訴我們你在裡面,我們才拿了斧子來救你的,媽的那草根真難劈,我們哥幾個輪流劈了一個上午,才把你救出來。你別說,馬特津卡還真聰明,他給了那信使不少銀子,然後叫信使帶上口信和一只鸚鵡,出城跑上十天的路程,把鸚鵡放了,再原路折回來,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天,真是會動腦子,你說,咱國家為什麼就他一人會動腦子呢。

  得,扯遠了,掐回來掐回來。我們搜索了半天,沒見馬特津卡和祭品的蹤影,就都著急起來,大夥商量了一下,只好硬著頭皮去報告瓜特穆斯,說馬特津卡騙取了我們的信任,帶著祭品跑了,特索索卡失蹤了,大概被他殺害了。不過我們沒告訴瓜特穆斯喝酒那一節,免得當場就掉腦袋。

  瓜特穆斯人一下子竄出了好高,我們是從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來看出這一點的。唰的一下,那影子就從這兒射到了那兒,隼都飛不過它。他立刻就調集大批人馬,在全城徹底翻查,沒有,然後到鄰近村落、叢林、河流、荒山去搜索,也沒有。他只好先把戰神的祭品先獻起來,而把獻給煙霧鏡神的日子拖到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刻,要是到時候還沒找到那該死的祭品,那我們這幾個就算是活到頭了,你想,祭品沒了,就該你特索索卡頂上,你也沒了,那還不是我們頂上。

  就在我們被看押起來的那天,忽然,馬特津卡就出現在了我們面前。我們高興壞了,真的,比他偷給我們酒喝還高興啊,我們掙脫看守,擁上去就是一頓好打,打完後問,祭品哪裡去了?我們的隊長特索索卡哪裡去了?

  馬特津卡當時瘋瘋癲癲的,我們後來才知道他是真瘋哪。他擦去嘴角上的血跡,說是要見瓜特穆斯。

  瓜特穆斯見到馬特津卡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他不怎麼不對眼了。我們都歪頭去看,果然是唉,他那雙好看的對眼沒了,整個眼睛裡現在全是灰蒙蒙的,上面的眼珠子我們一個都看不出來,就知道他的眼睛沒有一點反光,像陰天一樣。馬特津卡挺著個腦袋說,他失蹤了的妹妹,一直喜歡那祭品,所以他就用計把他放了,是往西班牙人那方向放的,一些特拉斯卡拉人幫了忙,所以等我們搜索到邊界時,祭品早走遠了。他還說,管祭品的特索索卡也是一塊逃過去的,現在他回來就是為了頂死,因為他是祭司,不能逃避應該負起的責任。

  瓜特穆斯才不管什麼責任不責任呢,有人回來頂死再好不過,總比殺了我們這幾個沒用的家伙要對得起神啊。他馬上吩咐手下帶馬特津卡到煙霧鏡神廟那裡,祭神所需的一切準備工作我們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祭品來了,至於還要帶祭品到離別山上和他親戚見最後一面的手續就免了,祭神地點也從離別山那兒改到了中心廣場上。沒辦法,一則他親戚沒了,二則時間不夠了,三則神廟自上次被焚燒後又修葺一新,特別適合搞活動,所以我們決定移風易俗,喪事從簡。

  神廟下面簇簇站滿了人,馬特津卡也是祭神的老把式了,所以他熟門熟路,根本就不用旁邊的祭司教他。好多圍觀的姑娘都在嘆息流淚哦,起初我還以為她們是在替馬特津卡快要死了而難過呢,後來近前一打探,才明白她們在哭馬特津卡沒了那雙萬人迷的對眼呢,嘿,這些娘們,沒點哥們義氣,不是我說什麼特索索卡,要是馬特津卡不把你藏起來,那天上神廟的就該是你啊,所以現在想來,我是很服馬特津卡的。

  對了,我還得補充一個細節,馬特津卡在登上金字塔時,出了點意外,可能是長時間齋戒的緣故,他人太輕了,放在台階上供他踩的蘆笛,竟然一根也踩不斷,我們讓他來回上上下下試了好幾次,還是不行,最後,還是馬特津卡自己想出了主意,他叫人到水軍那裡拿一副幹淨的金球鏈來,然後塗了好吃的可可漿,就一口一口將十九只金球吞胃和食道裡,一只銜嘴裡,用來增加體重,果然,踩一根斷一根,下面圍觀的人群和塔頂神廟裡探頭向下張望的瓜特穆斯等頭面人物族,都一起拍手稱好,喝彩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馬特津卡登到金字塔頂後,將金球鏈吐出,還給人家,然後自己走到神廟前臨時搭建的祭神台前,將身上華麗的羽冠啊披風啊玉米軸項圈啊手鐲啊腳鈴啊一件件全摘了,然後自覺地仰天倒在祭神台上,攤手攤腳著平躺下來,他還調整了一下身子,讓後腰部那塊凸起的石頭墊得更舒服些。旁邊四個祭司到這時才想起自己的職責,趕緊上去四下裡蹲下,每人按住馬特津卡的一只手或一條腿,由於他們行動遲緩動作笨拙,引來下面觀眾一陣噓聲,我當時是站在神廟上的,感覺那噓聲就好像下雨一樣,只不過是從地上往天上下。

  接著,那個主持開膛的祭司上去了,他到底還是老資格的,所以手不抖心不慌,上去還想和馬特津卡交換一下眼神,可惜馬特津卡兩眼一片灰,什麼眼神都沒有。那祭司定定心神,高高舉起黑曜石刀,就要一刀下去。

  聽到這裡我一陣打顫,嘴裡的可可茶差點沒把我嗆死,那說故事的兄弟趕緊不說了,和其余幾個一起上來又搡背又捏脖的,拼命想幫我止咳。

  我喘息著,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說。

  他清了了嗓子,繼續說道:那一刀正要下去時,忽然,我們都聽到什麼東西裂開的聲音,像是龍舌蘭席子被扯裂時發出的,但又更脆些,這時我發現,原來是馬特津卡的胸膛自己開裂了,呲喇喇一陣子響,唬得四個按他的祭司同時嚇趴了去,而那拿刀的往地上一癱,刀也扔了。馬特津卡的胸膛就這麼裂開著,我甚至能感到一陣陣熱氣從裡面在往外冒呀,慢慢的,他伸出右手,放進胸膛內摸,天哪,他竟然勇敢地自己摘自己的心!我只感到頭皮發麻,腳也軟了,事實上當時神廟上好多人早已軟在了地上,連瓜特穆斯都是縮著的。

  猛的,我見他手一用力,那心就摘出來了。可我再定睛一看,哪裡有心啊,沒有啊,血淋淋的手上是空的,但幾乎就在這時候,我感覺眼前一陣紅,仿佛整個世界都是紅的,而且這紅色似乎是由無窮多顆心臟組成的,每一顆看上去都是跳動的,每一顆看上去都能摸地到。起初我還以為我看錯了,事後問了旁邊人,包括神廟下的那些圍觀百姓,才知道人人都有同樣的經歷,都是感到有那麼一刻,整個世界被這無窮多顆細微的心臟給遮滿了。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的,後來,我們按照規定的儀式,抬著胸膛裡沒了心的屍體走下了金字塔,並把他頭顱切下,掛在了人頭柵欄上,再後來沒多久,那個信使回來了,把口信帶給了我們,於是我們趕到馬特津卡家,潛下水把你救了出來。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的。

  “好吧,你們都回去吧,我吃飽了。”

  人頭柵欄就在中心廣場上,由於天下著雨,所以每個插在柵欄上的人頭看上去都很新鮮,即便其中有些皮肉都快爛光了。看來,這幾天求雨還是很有效果的,畢竟那些獻給雨神的童男童女,都是精心挑選的。而裝他們的獨木舟,則是我親自監工打造的,所以,那獨木舟沉得特別端莊大方,連瓜特穆斯都讚不絕口。現在我身上的負擔稍微輕了一些,因為明年最寶貴的祭品還沒到手,我趁機可以休息一下,四處走走,散散心。

  我在人頭裡找了一會兒,結果很快就看到了馬特津卡的頭,那根尖樁上只串了他這麼一個頭顱,所以特別好認。

  他眼睛裡一粒小眼珠子也沒了,白茫茫的一片,只見到正癟縮下去的眼白,不過他看上去氣色還不錯,由於不再分泌保護皮膚的□層,所以他整張臉水淋淋的,秀挺的鼻鉤這兒,不時有水珠滴下。他的長發也被雨打得透濕,有幾縷被風吹得搭在了臉頰上,很生動的,令我忍不住伸手幫他把這些頭發從臉頰上撥去。

  可他的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我仔細端詳了許久,確定那的確是在笑,而且是嘲笑,好像他遲早知道我會到人頭柵欄這裡來看望他。一陣很大的風吹過,使他的頭顱來回動了幾下,好像他又在搖搖頭,然後準備說些長篇大論,把我這個笨蛋說個瞠目結舌。

  但他說不了話啦,我沒見過離開身體的頭會說話的,馬特津卡看來也不例外。

  當我認定他沒法說話後,就挺直了腰板,自信滿滿地沖他一笑。

  我笑了一半,卻沒法笑下去了,是的,馬特津卡這笑容我太熟悉了,每次他勝我一籌時都是這張死臉,這次我一定又哪裡發傻了,我表情僵在那裡,對著他的那雙白茫茫的眼睛,楞了半晌,忽然,天上輕輕擦過一個小閃電,我想到什麼了,不由大叫一聲,聲音蓋過了緊跟在後的雷聲。

  深夜,雨停了,月亮比平時更加明亮。我提著黑曜石長刀,悄悄來到那片叢林前。費了半天勁,我才找到去年開出的那條小道,然後開始劈樹開路。越往裡走,月亮就越大,它慢慢向我頭上壓下來,散發出的月暈忽大忽小。沒一會兒,我的汗水飛濺出來,有些一定是濺到了月亮上面,結果傳下來一股濃烈的金氣味,讓我聞了更加興奮,前進的速度也更快,那些四散奔逃的蛇虫虎豹我理都不理,沒一會兒,我到達了這片叢林的腹地,月亮擺在眼前這一大塊石板的頭頂上,好像能把石板上羽神的頭給吸起來一樣。

  那個祭品就躺在石板外側,我上去一看,果然是死了,死於過量服用麥斯卡林,他周圍還有幾個空木罐,看來酒裡摻了大量的麥斯卡林,而這個祭品卻把它們喝了個精光。

  我繞著這塊巨大的石板走了一圈,停下,佩服馬特津卡縝密的思慮、堅韌的耐心、和對他妹妹無止無盡的溺愛。我可以想像他領著祭品來到這片叢林前,和他一起艱苦地一路砍進來,然後在石板上等他妹妹希麗騰加出現,人在哪兒失蹤就該在哪兒出現,這道理就跟你在家裡丟了手鐲,就該在家裡撿到一樣。但希麗騰加沒有出現,我想馬特津卡一定不吃不喝地等了二十天,然後他才絕望的,他最後一招失敗了,希麗騰加的心上人沒有喚回他的妹妹。於是,他就把毒酒給餓得不行的祭品喝了,那祭品是他救出來的,自然不會對他有疑心。等祭品倒下後,他走出了叢林,從而用自己去代替那祭品,而祭品則被他留給了妹妹希麗騰加,讓她獨自享用。

  不過,雖然馬特津卡沒有找回他的妹妹,但他還是誤打誤撞對了。我沉下腰,兩手扳住大石板的底部,深深吸口氣,仰脖,屏息一發力,對,那天晚上我也是這麼做的,我追回到這裡,看見希麗騰加伏石板上,在嚶嚶地哭,瓦婭站她旁邊,正鼓勵她和那祭品私奔。我二話沒說,一伸指頭就點癟了這出餿主意的狗屁螞蟻神。但希麗騰加我怎麼會殺她呢,我這麼喜歡她怎麼可能殺她呢,她一定是不小心自己死掉的,我只是去扶了她一下,扶得又不重,我扶她的意思就是,那個祭品有什麼好,有我好嗎,你要跟他去是吧,好,我扶你一把,讓你去,這是幫你,你要我幫你嗎,要的是嗎,要大點力來幫還是小點力來幫哪,這還用問嗎肯定是要出大力幫啦,我是你哥的好朋友,我怎麼能不出全力幫你呢,於是我就幫了她一把,她就被我扶著,而且越扶越高,最後離開我的手,飛起來了,往頭頂上的月亮那兒飛起來了,她又慌亂又驚奇,手舞足蹈的,滿頭長發迎著月亮張開,一定是月亮在給她吹風。她人不斷在往上升,我想我用了這麼大的力氣,她準能升到月亮上的,這樣,那祭品就甭想得到她了,而我過了明年五月,就再到這裡,把她接下來,這樣就能保証不出事了,她要是怪罪我,我就說我沒想到會有那麼力氣。可後來她太壞了,她不願意在月亮上呆著,升得老高後,我看她明明可以抓住月亮了,她卻不肯,又掉下來了,挎的南瓜囊塞子也鬆脫了,裡面的胭脂虫紛紛和她一塊兒掉下來,她一邊掉,一邊還喊著要我接她,是啊,要我接她去見她的心上人,那個什麼都不是的祭品,好,你要我接,我偏不接,是的,那晚我就是這動作,兩手扳住大石板的底部,深深吸口氣,仰脖,屏息一發力,對,大石板被我掀起來了,它也夠厚的,起碼兩個手掌厚,我將大石板推過頭,然後腳往前走,將整個大石板全豎了起來,露出下面一大片幹硬的泥土。過了一會兒,等天上掉下來的東西全都掉幹淨了,我才慢慢往後退,把大石板扣回到原地,於是,一切就和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這就是說,希麗騰加不見了,她要是死了的話,那就一定是她不小心自己死掉的。

  現在我重新舉起這塊大石板,舉到一定高度後,石板背面傳來祭品屍體滑落下去的聲音。我把石板再次完全豎起後,見明亮的月光下,堅硬的泥土一如往昔,什麼異物都沒有,除了有處地方,一小團白白的棉絮在蠕動,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很多個胭脂虫,漲鼓鼓的,體內紅紅的汁液,被月光照得晶瑩可愛。

  我小心翼翼繞到大石板背後,將祭品屍體抓起,再繞回來,輕輕將之放到這片泥地上,然後人往後退,再一次將大石板扣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不過在路經那堆胭脂虫的時候,我撿了一個,其余的我一個都沒動。

  月亮比先前更膨脹了,它發出的月暈幾乎能拂到我的臉上,大石板上的羽神頭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溫柔了很多。

  我把那只胭脂虫捏開,鮮紅的汁液湧滿了我的雙手,我想,我終於得到我的希麗騰加了。

2002-7-11

後記

  當我閱讀到《貢獻》節選本中第6節的最後,即康托爾構造出一個無限基數序列時,我知道我們人類曾經在抽象世界裡有過一次狠狠地躍起,然而在我們都認為那躍起必將直接到達上帝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令人暈眩的高度,只是為了告訴我們,原來上帝離我們的距離,比康托爾想像中的更遠。

  但畢竟由著這一躍後,我們可以騰出塊更大的地方,來仔細打量一下,一根線段上究竟有多少個點了。比起廣義連續統那個美妙的序列來,我更關心的,是緊接著自然數基數後面的,是不是實數基數。──阿基裡斯為什麼能追上烏龜,佛法如何剎那生滅,萊布尼茨的單子怎麼一映萬物,就全靠它了。

  也只有追求直線的文化才會有以上說的這種挑戰吧,所以想想以一百零四年為一大劫數的阿茲特克人,他們所遇到的挑戰,就不可能是連續統之類的了,事實上,他們生活在另一種文化情景裡,在我們看來,那情景簡直就是無數美夢與惡夢的集合,在這集合裡,瑪雅文字是如此的瑰麗,如此的奢侈,如此的忘乎所以,以至讓人看了,都舍不得用。

  怕一用就醒啊。

主要參考書目

《征服新西班牙信史》貝爾納爾﹒迪亞斯﹒德爾﹒卡斯蒂略著林光江禾譯
《阿茲特克文明》喬治﹒C﹒瓦倫特著朱倫徐世澄譯
《金枝》弗雷澤著徐育新汪培基張澤石譯
《瑪雅古城》克洛德﹒博岱辛地﹒皮卡索著馬振騁譯
《美洲神話故事》廖詩忠編
《螞蟻帝國》埃裡奇﹒霍依特著李若溪譯
《數學:確定性的喪失》M﹒克萊因著李宏魁譯
《公理集合論導引》張錦文著
《素朴集合論》劉壯虎著
《康托的無窮的數學和哲學》周﹒道本著鄭毓信劉曉力編譯
《數學珍寶》李文林主編

責編: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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