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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 蘭

魚刺和闌尾
--獻給死於非命的人們
 
 

  生活的荒誕是走到了你必須接受的地步,她伸出手,甚至不用伸手,僅僅吐吐舌尖,你就認為她有道理,並且責備自己見怪不怪。荒誕的內容像你兒時吸進的母奶,存在與你必然的聯系,耦斷絲聯。我保持了對吐奶的恐懼,以至於看見牛奶就膽顫心驚,皮膚時冷時熱,我懷疑我憂鬱、脆弱的性格來源於此。

  日常生活裡的荒誕多種多樣。荒誕出奇制勝,達到夸張、變形的美感。我的朋友阿飛論正我們香艷無比的時代提前二年進入了審醜的中級階段。而荒誕生活的外形發展到你最好幽默地一笑,左眼皮向上,右眼皮向下,否則你無法保持一個正確的做愛姿態。

  我接近中午才起床,起床這個動詞也不能準確表達我從床上一躍而起的精神狀況。但我實在找不到其他詞匯說明我離開了床。

  作為網虫,手指尖觸著電腦就養成了下意思打開信箱的動作,鼠標輕輕一點,仿佛真破開了世界的大門,你就長驅直入,頓時有了生活下去的動力,而不會像小數點那樣孤單、無肋。

  信箱裡兩封壯陽廣告是一次反面教育,我沮喪甚至有點生氣地關掉郵箱,好像關掉了我與世界的聯系。我又變成秘而不宣的獨聯體。我看了看手表,離上班還有半小時,這30分鐘我必須打發掉。

  我喝減肥的百事可樂。我望望天花板。天氣正常。我上廁所,還回頭觀察我的排泄物,沒有特別異常的狀態。我不知下一步做什麼?也就是說,如何殺死殘留在房內的時間。

  科學家從理論上証明光速能超越了,那麼離超越時間也不會太遠了。但這和我無關。

  我明白現在的我越發枯燥,萎縮,遲早一天會死掉,死得不明不白。死人的事,最近常常發生,很突然,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隔壁的羅比說死就死了,死亡突如其來,不期而至。羅比是心臟病,剛退休三個月。聖誕節時他還神彩奕奕,請我們全家吃飯。他對我說,要去學電腦,社區大學對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免費。我說好呀,以後我給你發伊妹兒,在網上有聲聊天。羅比笑著說,我住在你隔壁,還用什麼網上聊天。

  我初戀情人的父親也死了。那天他吃了五個饅頭,滿臉發出紅光。我初戀情人竊喜不已,父親的身體好了,精神為之大振。他沒有認識到這是回光反照。人走到最後,奇異的光就會出發,直刺人心。

  我丈夫的父親此時在等死,醫生放棄了挽救他生命的努力。他從此再不能從病床上蘇醒了。醫生停止給他輸液、服藥。

  父親現在還有知覺嗎?

  我丈夫伸手摸摸他的腳,似乎動了動。醫生把嗎啡植入他的肛門,等他心臟終止跳動。

  他是昨天去奔喪的,急急忙忙上了飛機,忘了手套,帽子等防寒用品。他們全家包括從德國趕回來的三哥夫婦在漫天飛雪的明裡阿波羅斯市等著他們父親腦死亡。然後辦葬禮。我打電話問他,媽媽精神好嗎?他說,媽是瑞典人,不習慣表達痛苦,她裝著一切正常。隔千裡之遙,我替卡克悲痛。人生必然來臨送走父親的悲痛如一根絲線纏繞手指,只要輕輕一捏,傷痕就留下了。這當然是嬌情的比喻,我知道中年人的感傷帶著滑稽的病態,可憐成份居多。

  卡克說,你很久不打電話給家裡了。我說老爸的身體還行,我遠在四川的父親。我盡力回避這件事,回避對我生活沒什麼影響的父親。

  卡克的父親是美國二戰兵,一名與法西斯戰鬥的空軍後勒人員。他們的部隊駐紮在印度,曾有幾次飛越中國領空,輸送文件、藥品到中國南方。具體地址?他說不清楚。老人愛國、單純。戰後拒絕購買前敵國德國、日本的汽車,可又對美國車的質量耿耿於懷,他只好開中立國的瑞典車,忍受著維修、進口配件的不便。老人退休後很少出門。他對我們說外面的世界太瘋狂了,戰爭從來沒有結束,不要出門。他每天坐在電視機面前,把音響關掉,僅看圖像,手裡握著一杯“威士嘰”,自言自語聲討最看重的小兒子不愛美國,証據是他不願到政府機關的工作。關於公公,我所知不多。

  總之我們到了給親人安排後事的年齡了,也就是說我們應該有所準備,對必然來臨的死,尤其是你親人的死。

  如果說老人的死是一種壽終正寢的蒼涼,那麼正當壯年你的同齡人的消失,便是措手不及的悲傷,讓你加深人生無常的感嘆,及時行樂的願望就猶為強烈。

  我又瞄了眼手表,還有三十分鐘,速度掌握好,三十分鐘能夠做些事情了。比如說和陌生男人做愛在陽光明亮的早晨以速戰速決的氣功。

  我又喝百事可樂,深呼吸了三次。這只用了二分鐘。

  我居然還是打開了電腦,仿佛真是無意識的動作,其實這個動作已植入我的肉體,變成本能,像對男人的渴望。上網是一種病毒性流行感冒。醫生們命令我們服用感冒通。我們發誓戒網,跟戒煙似的莊重,以令人發指的手勢。結果是從一個籠子鑽進另一個籠子。從火坑跳進油禍。

  我聯上“網景”,只好以獵奇工兵的眼神搜索新聞。

  克林頓明天將離開白宮,具體離開辦公室的時間最遲12點。俄羅斯小姐三陪小姐命喪“六盤水”。張藝謀的“第三春”。世界上可能就發生了這些事。

  我例行公事竄到“紅塵”論壇,渴望閱讀阿飛的詩。阿飛的詩怪僻異常,筆下著魔。“蝴蝶一生變態,姐姐,我不要你的心,我要你”。他說接近了生活的本質,摸到了死亡的體溫。可今天,沒有阿飛的詩歌,只有一行字:

  南京詩人張鴻昭被魚刺卡死了。

  我立即沖進廁所,我的日歷掛在馬桶的上方。我確定今天不是四月一號的遇人節,誰在公開的BBS論壇開列死亡名單?

  張鴻昭,張鴻昭,張鴻昭,是寫“第四者”的張鴻昭?

  前天,我還對阿飛說張鴻昭很久沒寄小說來了。前天,張鴻昭在醫院死去。我急忙用“姑姑”搜索引警查証。我在『橄攬樹』找到了張鴻昭http://www.wenxue.com/author/b5/zhz.htm。

  張鴻昭不是網虫,我甚至從未見他的名字在“紅塵論壇”以及其他文學論壇閃現。他和誰結下私怨,情敵一怒之下發生咒語,你死了,你不得好死,你被魚刺卡死了。一根魚刺就卡死你,根本用不著子彈、毒品、車禍諸如此類的大手筆。

  這種可能性極小,當然並非不可能。可能性總是存在的。而網絡上的玩笑實在無邊無際,虛擬世界的人們帶著面具上場,逮住誰就罵誰。面對面說不出的話,對電腦就無所顧忌。人一旦無所顧忌(以假名上網,用他人的IP地址),那瘋狂的心就爆裂了,變成子彈,用言辭殺人。我們看重形成符號的言語,所以我們會受傷、氣憤難平。

  張鴻昭被魚刺卡死了。生活也太聳人聽聞了。我上過三次當,我對荒誕新聞保持了中年人應有的警惕。我把我的目光固定,(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次讀他的小說:

  “在一把充滿陽光的椅子上的第四者,看到暗黑的下午與雪白的雨水。”(1)

  我想他真被魚刺弄死了。我不可能有讀他“第三者”的機會了。如果此事並非玩笑,那性質就起了質的變化,和水能變成油相同。

  在冬末春初,新千年的第一年,在南京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張鴻昭被魚刺卡死了。我被素未蒙面並且沒有私下交流的張鴻昭之死,弄得神經緊張,緊張的程度之高,讓我對自己過份的情感啞然失笑。非理性呀,這是個非理性、缺乏邏輯的世界。無論我們多麼看透紅塵,學習混世魔王的派頭,這份掩護其實包裝著我們對消失的恐懼,對未來的不確定,但這又有什麼關系呢,一個接著一個的死亡,如拉開門就見汽車奔馳不休,一輛接著一輛。

  三年以前,我作為“第四者”的讀者、編者,印象逐漸模糊了。也許“自我”是標準的第三者,因此第四者更具客觀性。假如沒有“第四者”這個遺臭萬年的題目,裹著潮濕、妖氣的方言,他會像許多作品被我淡忘。或者埋在角落,沒有突發事件的闖入,一切都無聲無息。

  我打開窗帘,看見窗外存在幾顆樹,我從未注意我家屋外還有樹而且已枝繁葉茂。我又低頭打開抽屜。信用卡。筆。底片。剪刀。鏡子。錄音機。我以順時針的方向摸了他們,感受到物質的可愛、可親近的品質。

  雪沒完沒了地落在地上、樹枝上,這個冬天沒完沒了。我找不到任何一條路避開雪。雪白的天空,雪白的大地,雪白的屋頂,一切都雪白、雪白。

  我是南方人,那裡濕潤、陰冷,天空灰暗,陽光像沒吃飽飯的虫子,無精打彩。相對而言,我喜歡東部分明的四季,刺骨的風,大雪,烈日照射下的高速公路。

  “在房子內,你只要豎起耳朵,就能聽到死者的嗥叫。”(2)

  我現在多少清楚了,如果張鴻昭不命喪魚刺,我很難情不自禁。我聽見自己被魚刺卡住所暴發的無病呻吟。混亂的空氣全部停在廚房,充滿著團聚的歡喜,我卻不能順利呼吸。即使如此,我離大難當頭還有三公裡之遙。直到第三天,我又在“紅塵論壇”讀到有關張鴻昭的帖子。他還有妻子(當然),妻子正懷孕(順理成章)。此時我被擊中了。我被擊中的証據是我立即給卡克打電話。我說,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我,我什麼都沒有呀。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你了。

  我今天完全否定以上瘋狂煽情的話是我說的。這不可能是現實中的我,我對初戀情人也沒有如此不講“道理”。我偶爾把自己定位於紅杏要出牆,被男人深情迷戀的狀態之中而心安理得,得過且過。

  我說,你還好吧?

  卡克說,沒什麼。

  什麼沒什麼?

  父親下葬了,埋在公墓裡。上面有張美國國旗。牧師講了話。媽媽念了爸爸的生平。18歲參軍,在歐洲戰場、太平洋戰場作戰。23歲回國,參加工作,設計家用品、廚房餐具、娶妻,生有三子一女。60歲被勸其退休。退休後靠社會安全福利生活。朋友極少,愛喝酒,抽煙。不愛讀書,但聰明。

  他說,喬伊斯不過是個愛爾蘭的酒鬼。

  “父親死了,埋在地裡。我以後回家就看不見他。父親死了,你才發現父親。”我把電話放下。

  身為人子,都是克父的命。

  我坐回桌邊,又看見窗外的樹以及雪花。

  我有必要繼續講述下去,慢慢地接近故事的核心,核心都包在裡面。我們平時耳聞目睹的一切只是表層。核心有力量,所有的陰謀、歡喜都從核心出發又回到核心中去。

  事情的開端可能是一個誤會,一次不規范的動作。

  二個星期以前,我照例準備晚飯,做晚飯成長為我日常生活主要內容之一。卡克習慣中餐已經是不小的進步了。我只能自力更生。我把鯉魚放進油鍋。我在號稱“香港”的小食品店準備買蝦,可最後二斤蝦被我身後的女子一把奪走了。她是漂亮的,所以我沒有生氣。她還保留著凡事只爭朝夕的精神,這種精神無疑難能可貴。其實我並不喜歡吃魚,魚刺防不勝防。晚餐是休閑的活動,加入魚你就變得小心翼翼,需全神注,你才能功成身退,這違反我散漫、自以為隨和的本性。我八歲被魚刺教訓過一次,教訓一次就夠了,足夠我平生對魚、凡是在海裡河裡出沒的生物敬而遠之。

  八歲的那天傍晚,文化大革命還在繼續革命。我父親從鄉下提回一斤小指寬的鯉魚,我媽熬成一鍋混亂的魚湯。以我大而化之的性格,不可能分辨魚和魚刺。我連魚帶刺吞入口中。我媽教我猛吃米飯,說大口大口嚥下飯團就化險為夷。可無論我如何努力,還是無濟於事。媽拖著我跑進解放街的人民醫院,我們掛號、排隊。

  偶然性起著決定命運的作用,在我走進急診室的一剎間,我使勁地吞口水。神跡發生了,魚刺勒住嚥喉的痛苦煙消雲散,這說明魚刺在不知不覺中被我送進胃裡了。年幼時期體會不到奇跡的可貴。難道全是我的幻覺,其實本沒有魚刺?

  從此,我就痛恨吃魚。無論教科書本上層出不窮地論証,魚的營養價值比山高比水深,補腦且無膽固醇之憂,我一概視而不見。事情過去二十多年了,其間我在宴席上吃過幾次魚但都淺嘗即止。

  四條鯉魚。我吃了二條。我膽顫心驚,如履薄冰,其驚恐程度幾乎和初戀相等。往往是最後一步就大意了,導致全軍伏沒。以為勝利在握,萬水千山都跨過來了。

  我怎麼會料到魚和魚刺早已混入飯裡,埋伏了下來。嚥下最後的一口飯,我大言不漸地宣布,現在我真會吃魚了。

  我僅僅驕傲了幾秒鐘,我明白壞了。惡夢重新來臨:魚刺卡住了我。

  女人有一種本質的相同性,對災難的敏感與生俱來。我牢記了媽的教導,要吃飯。我全部狂吞了不足半兩剩飯。沒用。火熱的灼傷感仍然刺激著喉嚨。我的呼吸變急了,我張大嘴。這根魚刺比兒時更尖銳,更執著,好像它經過二十多年的轉化、更新又回到我的口腔。

  卡克勸我,你喝點醋吧。醋能把魚刺逼出來。

  從本質上我不討厭醋,但我對醋深懷懼意。我的懼意在十歲建立就再難消失。我媽認定我肚子裡有蛔虫,鄰居英英、平平都吃醋把蛔虫打下來了,我怎麼獨善其身。媽堅持要我大碗喝醋。蛔虫還算聽話,在一次方便中慢慢露了頭,卻不肯再前行一步,我嚇得手足無措,整個銀行宿舍被我半夜三更的尖叫驚醒了。我媽沖進公廁幫我拖了了蛔虫的其他部分。除此還有一個重原因,我以後再說,那又是另一套水深火熱的病史。

  我嘔心瀝血,這表明魚刺劃破了我的皮膚,他找到我的弱點,準備慢慢刺激我,讓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抱頭鼠竄卻無路可逃。我繼續張大嘴,深呼吸、喝水。

  我準備向魚刺投降,這樣垂死掙紮,太夸張了,好似生命到了最後關頭。我對卡克說,你送我去醫院吧。

  真要去醫院,你知道美國醫院多麻煩。

  我不願死在屋裡,不想被魚刺卡死,這太過份了,我寧願尿毒症死,通俗點呀。

  事已至止,卡克打911叫了救護車。美國人在不久的將來更熟悉了911所表達的全部含義。

  救護車在五分鐘後抵達。三位全副武裝的男士。急救箱。擔架。對講機。第一次享用急救車。以往瞅見它在公路上呼嘯而過,我遠遠地避開,望車而逃。

  他們量我的血壓,查心跳。

  他們給我帶上氧氣罩。你會舒服的。

  是的,我舒服多了。我不能離開氧氣。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獨立性很成問題。我的生命需要太多的物質準備,水、空氣、食物、而食物的獲取依賴我的勞動,消費我的體力。我從難以呼吸到可以呼吸了,呼吸這種自然而然的事就顯得可貴多了。

  他們問我的社會安全號碼。我說我記不全。問我的出生年月,我的保險計劃。他們還問魚的種類,何時吃的晚飯。魚刺卡住後又吃了什麼?

  在校醫院的急診室,我張開嘴,護士說看不見魚刺。把燈光再加強,還是看不清,可能已經刺得太深了。

  醫生說沒有辦法,去鎮裡的醫院吧,他們有更多的設備。

  最壞的情況會怎麼樣?

  開刀。

  要這麼麻煩嗎?你們用一根什麼小針就把魚刺給挑出來了嘛。

  我沒法看見魚刺,去鎮裡的醫院吧。

  筆者再次被送上急救車。耶魯校醫院離鎮醫院僅十分鐘的車距。

  鎮醫院的急診室人滿為患,仿佛人人都在呻吟,忍受著痛苦。急診室的結構為一個園形大廳,中間是醫生、護士交流的辦公櫃台,無數個圍攔隔成大小不一的病房。護士把我放在走廊的病床。

  我重復了魚刺卡住我的病情。先拍X光照片吧。拍了喉部的照片,還拍了頭部。卡克說,別擔心,會好的。我像受了催眠術般產生了安全感,我想我會好的,那有被魚刺卡死的,笑話,就一根魚刺。鎮醫院的醫生將不費吹灰之力,與耶魯醫學院緊密合作的鎮醫院有可能對魚刺沒辦法嗎,分明開國際玩笑。

  但我的身體並不與我的激憤思想配合,嘴裡控制不住哇哇地繼續幹嘔,呼吸進一步難以為續。

  護子走近身邊勸我忍耐。忍耐和等待是從小耳熟能祥的同義詞。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屬於人生燦爛的風光。對於疾病,我可能在沉默中死亡了。

  等待了半小時,護士回來了。她說,X光上沒有看見魚刺,我們沒有辦法。

  那你們打算怎麼辦?

  我們向住院部調專業醫生,他有專門的機器,專門用來檢查喉部。

  那他什麼時候能來?

  最長二個小時,最短一個小時。

  十點了,魚刺折磨我近三小時。魚刺糾纏了張鴻昭多少小時,我不得而知,無論如何,我和他同病相憐。

  專家抱著機器帶著微笑來到我身邊。機器大小如B超機,顯示屏幕左右聯著幾根管子。醫生順手抽出了一個工具箱。

  你別害怕,檢查會有點痛,要忍住,你不忍住,我沒法做。

  專家以優雅萬分的動作將一根管子插入我的鼻孔,十八歲在梅縣做胃鏡的惡夢又不期而致,我看見我把插入胃中的管子活生生扯出。所謂惡夢便是不斷地重復。

  我受不了這插入鼻孔的橡皮,我說,不行,得息會。

  專家說,好吧,我等你。

  橡皮管的伸張速度在我的阻礙下非常遲緩。再試,管子進一步深入了。

  我一塌糊塗,五官錯亂,如受古代的酷刑。

  專家卻說,我還是看不見有魚刺,也許魚刺早被你吞下了。

  不會,我痛呀,一嚥口水就刺痛。

  這可能是你的感覺,可能魚刺劃破了你的皮膚,所以痛,過幾天就好了。

  我反復說真的還有魚刺,你幫我拔出來,行行好吧。

  我看不見,我怎麼幫你做手術呢。

  專家走了。他要眼見為實,看來科學真來不得半點虛假,充份體現了實証主義精神。

  此時我對魚刺刮目相看,老美專家醫生都束手無策了。但我對西醫永遠保持著迷信色彩。事情總要有個了結。

  我催卡克去見醫生,問現在怎麼辦?

  醫生問答說,我們討論了就通知你們處理意見。

  急診室的醫生忙其他病人去了。在疼痛中,我對時間的流失很敏感,他們用了半小時決定我的去留。

  護士拿著藥對我說,這是麻醉藥,我幫你點進口腔,你快速嚥下,麻醉濟減輕你嚥喉的疼痛。這個是抗生素,幫助你抵抗感染。

  可是我有魚刺在我嚥喉裡。我重復了三次。

  我們沒有辦法了。你現在先回家,如果你發燒就立即通知我們,如果三天以後,你還感到痛,立即通知我們。

  從進院共用了五個小時加二十三分鐘,他們除了給我止痛藥無所作為。我垂頭喪氣,幾乎滿眼淚水被卡克扶著出了醫院,算了,回家吧,以後不吃魚了。

  我們人類走到了連一根魚刺都無能為力的地步,在2001年,美國東部的著名大學耶魯。

  哎,我們連你們在南聯盟大使館在哪都搞不清,何況一根魚刺?

  我以落網魚的姿態坐進車,他發動引擎。麻醉濟讓我的喉頭長大了,僵死的一大塊,我又上氣不接下氣地吐,持續了五分鐘。

  突然,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人只有進入無所謂希望,希望絕望的時候,神跡就閃現,艷光四射。魚刺被我吐出了,你相信嗎?魚刺就在我掌心,借著月光和醫院的燈光,我確定是那是魚刺,一根半厘米長,中間分叉的魚刺。

  我手捧著魚刺,翻來復去地看,我甚至重新把魚刺送入口中,再用指尖輕輕把玩。

  我揮舞魚刺沖進醫院,質問專家,這是什麼?你不是肯定沒有魚刺了嗎?

  事實上我沒有如此英勇“無胃”,我想我天生做不了刁民,雖然我來自窮山惡水的地方。

  我看見我的目光越過了眾多魚刺,魚刺組織了一張網。

  幾個月後,南京詩人張鴻昭在經歷魚刺之痛。不僅僅是痛,而且送命了。南京的醫生和耶魯校醫院的醫生皆對魚刺毫無建樹。據傳張鴻昭死於醫療事故。醫院準備償付十五萬私下了結。張鴻昭的家屬沒有接受調解,堅持到法院告狀(要討個說法,魚刺怎麼會死人呢!)。但是(總是有但是)法庭最後判決,醫生沒有責任(常常如此,以至於麻木了)。張鴻昭妻隨後打掉了六個多月的胎兒(陪葬)。張鴻昭無法知道死後的一切變故,這又像另一根魚刺卡住他。逝者已去,活著的人主要是張昭鴻妻無非希望活得更容易罷了,就像你我懷著自卑的願望:不再被生活這根巨大無邊,無處不在的“魚刺”卡住我們呼吸的嚥喉。

  在今年的冬天,面對張鴻昭之死,我記錄這段往事,宛如重新經歷了魚刺而來的困惑。這裡潛伏著一種報應的因果關系。

  同事瑪麗吃素三年了,她引經據典,証實生靈無不恐懼死亡,恐懼使他們在死前憤怒,憤怒轉化為毒素。你看雞,不顧一切掙紮,還有豬,哇哇亂叫。魚死前的眼晴,她向你發出了求生的呼喚。以往我對素食主義者心存疑慮,牛奶、雞蛋、青菜、水果同樣具備生命,自然本是環環相扣,你吃我,我吃你,相互殺害並相互吞吃,如此導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吃了我,你才能活下去,而她又是為我而準備。現在一根魚刺,完全能扭轉乾坤,一刺定音。我生活的某些部分、某位部位由於魚刺而改變,漸進的過程,逐步加深。我們不堪一擊,我們的哀啼,無奈以及我們胸懷的抱負都不堪一擊。

  今晚,我將夢見我掉進一口枯井,黑乎乎的無底洞,四周是滑滑的青苔。我什麼都抓不住,全部從手指尖跑了。只有記憶,你以為你完全忘了,記憶不動聲色地伸出雙手,糾纏你,十指聯心。所經歷的事埋伏在體內,氣候合適又茁壯成長,如生了慢性病的小刀在春風中刺你,一點不幹淨利索、慢慢地割,伴著刺耳如肺病患病的聲音。

  惡夢醒來是早晨。

  當我回到現實之中,走動在房間裡,房間一成不變。我的意思是灰塵都是相同的。每天的生活簡單,簡單到不知今天是幾號。只有進入夢幻,我才生機勃勃甚至野心勃勃。我渴望進一步抓緊夢中的全部細節、場景。我記不清我有多少次從夢裡哭醒,為什麼而哭並不重要,只要我的手拿著滿臉的淚水,我從夢裡哭醒足夠証明我生活的真實了。我卡在某個場景裡,扮演著某個角色,渾水摸魚。

  我現在對生活的要求並不高,能活下去就好了,堅持活下去。從我簡單的生活經驗觀察,死去的人沒有誰重臨人間,所以要活下去。活得不如死也要活下去。這無關我的信仰,而是生活習慣,所謂習慣無非是你無法控制的勻速運動,你與周圍的事物仿佛靜止不動,但你分明感到時光的流失,從你的身體之下。

  現在,我準備開始講我的闌尾了。在訴說之前,我想簡單介紹我的婚姻,以便於你更有興趣閱讀本文。

  婚姻是“天生一個仙人洞”還是“渣子洞”實為我們的癮私。而文學的力量無非把這私癮用語言這利劍挑開。刺痛自身,彼此皆大歡喜。

  多年前,我還是東亞系裝模作樣的博士生,他到我們系選修高級中文課,突然神經質地問我“王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問題,我水來火攻,火來水淹。我說,這就好比天要下雨,人要做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所謂東方神秘主義不過是自欺欺人,中國哲學是意淫,中國功夫是手淫。

  在一個沒有春光,也沒有月色的夜晚,我們同居了。決定結婚是二年之後的四月十三號這個報稅的最後期限日。我忘了結婚那天的天氣以及婚禮所吃的菜肴。其間我遠在家鄉的初戀情人給我打電話,他問我們還有希望嗎?不要抱希望,從此你不要對生活抱任何希望。他用三年的時間向我証明了書信、電話、伊妹兒這三類通訊工具與我們絕緣。但我掛念他,我除了掛念他,在國內沒有誰讓我念念不忘了。他是發誓長大了要開飛機的男人。我不知道他現在哪兒,他結婚了嗎?只能肯定他沒能開成飛機。除此我一無所知,我甚至害怕打聽他的消息,生活太復雜了,男女舊情死灰復燃無疑往身上燒油,內部不可抗拒的欲望、激素所爆裂力量注定發生一場火災,我們燒得面目全非。

  客觀來說,我有二十二條軍規似的理由回避和卡克的結婚,可我那天找不出一條原因拒絕他,如果我最終要結婚。我們之間的反差從正面從反面都如此鮮明。難道我在尋找一個不同於自己的自已?

  卡克性格堅強,無堅不摧,條條清楚、理性十足。作為愛爾蘭中產階級的移民後代,他竟從沒有考慮過自殺,在最具反判精神的青春期,他僅僅偷吸了幾次大麻。他22歲才與大學的女同學發生性關系,而他的同窗好友都不知換了幾打女人了,他聽憑他們如數家珍談論女人。卡克生活安穩,在美國北部渡過少年時期的他,生活提供的刺激太少了。我想他學習中文,便為了尋找刺激。他說倒不一定。小時候,父母每逢周末帶領他們全家到湖邊,晚飯總去亞洲餐館。他對印度、日本、中國的感性知識從餐桌上開始。二十一歲作為學了三年中文的交換學生到青島。他們用外匯券兌錢,到友誼商店買東西,買飛機票、進公園付出比中國人多二倍的錢。他的同學金被“double”瘋了,在火車站沖著售票員大吵,“因為我的種族、我的非中國人護照我要多付錢?這不公平,這是經濟歧視”金引來了警察,卡克拉著金開跑。他們走在街上,人們指指點點,還有人騎在自行上頻繁回頭盯著。瞧她的奶子多大。老外不宰白不宰。可這是多麼刺激,激動人心的生活。

  婚姻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難以忍受。忍受一朵陌生的花朝你開放,忍受廢品、假藥在春天的陽光之下。我的身體隨著一個男人的日常生活而變更。我從晚上洗澡成了晨浴者。而他的早睡早起過渡到了晚睡早起。我順從他喝苦咖啡,現在竟完全不能接受速溶咖啡了。而他也能欣賞我買的盜版DVD了。他曾態度堅定反對盜版,高呼這跟偷東西沒什麼兩樣。

  生活習慣的變化很容易在你的五官行為中展示,我墮落到不時眨眼晴,東張西望,在一條筆直的馬路上。婚後的女人瞻前顧後,你有個男人在屋裡是任重而道遠的自我安慰,自我折磨。我努力愛他,我想我是努力了。愛情可以因想象而來。比如,一個陌生男人和一個陌生女人可能在一個小時之內產生愛情。愛情隨時隨地都在產生,消亡。愛情是從我們心裡長出的癌症,我們只能讓癌細胞擴散。愛情在我們的血液中,我們無法逃避。我們想把自己的身體放進另外一個人的身體裡去,我們多麼孤獨。人類渴望太空,那是人類太孤獨了,人類在地球上孤獨,沒有同等智慧的生命與之對話。人類控制不住內心的渴望要到天外去尋找。與其說航天事業是科學,不如說是宗教。導彈是陽具。飛船是子宮。人類帶著我們的性器飛上空中了。

  好了,輪著闌尾的故事了。

  魚刺所在的嚥喉部位和闌尾佔據的地盤,相互聯系的距離至少有三尺。魚刺作用於你的口腔,闌尾代表你的下半部。魚刺是外來的物質,屬於禍從口入,而闌尾存儲於你的身體內,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並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據說可有可無,像我們的扁挑,天生是多余的器官。

  在女性經驗方面,我懂事太晚,加上我天性粗心大意。沒有老師告訴我們,孩子從媽媽肚裡出來的事實直到高中二年級。卡克說他小學五年級就知道了,他的出生與父母親的性行為有關。至於具體的關系,老師說等你們十二三歲應該一通百通。其實他十五歲才明白具體情況,因為老師發避孕套給他們。他的女同學嘲笑了他,笨呀。

  我過完十二歲生日的那天下午,把小朋友們送出家門,我的月經湧現了,仿佛和我約好了。該來的總算來了。

  我十九歲經歷初戀。關於他,不知從何說起,但他形成我回憶的源頭。如果我有幾次沒有自殺成功,可能因為他。他看著我說,多麼希望此刻就是一生一世,在相知中渡過一生。你死了,我會難過,想著還有你,生活好像也能忍受了。

  卡克的身體一向很好,仍然堅持每天去體育館跑步、遊泳。

  魚刺事件之後,我的下腹部痛,每次房事都痛。他試著輕輕地進入。再輕一些。我感覺我的身體有缺口了,在準備爆發。

  我們結婚六年了,他說我們結婚七年了,到了七年之痒的時候了。其實並不需要等到七年才痒,痒隨時隨地都會發生,而婚姻生活便是這個痒的根源。劉波的出現是一個奇跡,像上帝所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我首先要離婚。離婚是一場生理戰爭,是一根魚刺朝著你襲來,而你像站在一場陰謀之中成為主角。婚姻生活所建立的各種聯系、所導致的結習難以根除,那是你熟悉的身體,他內褲的樣式,他的工資,他的胃口。隨著時間的水平推移,我們彼此都不了解自己,而過份了解了對方。我可能是他的鏡子,他也可能是他自己的一個面。我的離婚之舉在秋天和我的初戀同樣無疾而終,說明我是傳統的女人,也說明劉波並非情無反顧的男人。我們都做不徹底,我們像胡適前輩發乎於情,止乎於理。我們生活的虛偽。

  我告訴了卡克,他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我們雙方只能徒添煩惱,但我不習慣保留秘密,秘密在我心裡是一塊炸彈,隨時可能燒毀。

  他現在明白了我是位瘋狂的女人,我內心的風暴之水,這條激流無時無刻都在翻滾。

  我把下腹部的疼痛歸咎於劉波留下的痕跡。我和一匹公馬在高速公上飛翔的艷遇,具備速度之美,藍天都在腳下。我們喜歡在高速公路上相互撫摸、口交。要出事的,我在開車。死了就算了,死了就好了。中年人遲到的張狂、飛揚令我渴望壯觀而浪情的死。我內心深處的激情被點燃了,我表面沉穩、內劍,如傳說中的東方女人。我去新教的教堂,我甚至參加了唱詩班,集體活動讓我忘卻自我,但宗教生活並不阻礙我急功近利的性愛。我和劉波竭盡所能地做愛,我們穿透彼此的身體,千方百計發揮身體的快感。

  我有漫長的痛經歷史,痛經從十三歲朝我發難,從無例外。我吞服幫助經期情緒不佳的鎮痛藥。雖然我相信婦科病很多時候來無蹤去無影,但這次腹痛越來越嚴重超過平時的限度。我打電話約我的日裔醫生,她是學校醫療保險計劃分配的綜合醫生,說不喜歡可以換。護士把我排在二個月後,我說好吧,反正我不算急診,魚刺才屬於急診。

  我的日常工作是負責校友會每年二期的旅行計劃,給他們寄去在全世界的旅行項目、價格,回答校友的問題,把參與者的名單編輯成小冊子。在安排好旅行團之前,我必須在全校尋找休假的教授,詢問他們願意陪遊嗎?費用由校友會出資,教授的義務是講述所到國家的歷史、文化,如此比旅機構安排的導遊更深入。

  他們是六十年代的校友,或者更早,也有二戰時期的老爺子們。他們帶著他們妻子、女友周遊列國。如果去非洲,我請非洲學專家,主要是文學、歷史專業。到亞洲便找漢學家們,他們將為校友作幾次專題演講。我的工作和我的疾病沒有關系,我不是職業病,但我想告訴你,我的工作,我每天化費八小時的所作所為。

  日裔女醫生帶著平安時代的仕女美,她說,可能是宮外孕,也有可能是卵巢瘤,也不排除陰道感染、肓腸。醫生叫我先查血。血檢報告沒有問題。做CT照片。早晨別吃任何東西。

  子宮後位,卵巢囊腫。婦科醫生寫下診斷書,對我說沒什麼大問題,有的婦女願意做手術根除卵巢囊腫,有的聽之任之,有可能幾年之後就消了。只是你懷孕比較麻煩,卵巢囊腫會和胎兒將一塊長。

  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手術?

  你想好了就告訴我們。不做手術半年來檢查一次,看看情況是否有變化。我先給你點消炎藥吧。

  好吧。

  我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痛。傷疤沒好也希望忘了痛。

  我拖了二月,腹部的疼痛明顯在走向黑暗,像一團影子陽光來臨就消失。我多次輕視了我身體的病痛。我迷信身體自我癒合的功能,迷信我的抵抗力足以對付腹疼。直到四月份疼痛如山洪爆發在一次平穩的房事之中。半小時之內,沒有減少的趨勢,如有神助。我的臉變白、冒汗。

  我又對卡克說,你送我去急診室吧。

  又要救護車嗎?

  要,我走不動。

  救護車的聲音再次在學院裡轟響。此時我對救護車的體驗越發私人化,可以說深入肉體了。我素來肯定肉體的痛疼超越精神,精神的痛將轉化為肉體的痛,亦或說,兩者相依相靠。殘疾人,他的精神因肉體的不完整改變了。而長時期的精神失戀,將導致胃酸過多、腸癌的可能性,甚至引發心臟病。

  我躺在病床上,護士抽血化驗。

  把手伸給她。護士在我手上折騰來折騰去,沒有血流入管子。表面原因是我的血管太細。我早知道會這樣,我是抽不出血的女人。

  “我做護士二十年了,從沒見過比你還難紮的血管,這是沒有過的事,你是外星人。”

  護士在手碗上紮針失敗,換到腳,同樣以失敗而告終。

  “等到聖誕節,你向聖誕老人要點血吧,我去找住院部專門負責靜脈抽血的護士。”

  另一位精神充沛的女士試了三次,依然沒有成功。“我可是最好的靜脈注射師,我再找別人來吧。”

  我真是奇怪的女人,我的血管深埋在皮肉之中,不輕意示人。我只好躺著等,等一位能抽出我血的人。他是頭帶猶太帽子的秀氣男士。他一針就進了,血輕輕流出。我說,剛才那女護士說她是最好的注射師。

  是嗎?女人的話信不得。記住你在高速公路迷了路,千萬別問女人。

  猶大人一個世紀以來,以筆為工具,以書為“聖地”完全控制、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思想。弗羅裡德、馬克思、尼採這三面紅旗,我們在他們的理論中,迷失方向,似乎必須重新清算我們自身,我們的歷史,這是認識論的問題。馬克思的主義(我丈夫積習難改,他常說理論),近十年在西方學界甚囂盛上,被激進的左派學人奉為圭臬。我對猶太人懷著一種生理上的崇拜,他們的頭腦一定讓外星人置入了程序。

  血液正常,B超也沒有在腹部發現異樣。醫生診斷:尿道感染。注意休息。服抗生素。

  我走出醫院,抬頭看見星星非常明亮,越明亮的星辰離我們越遠。整個天空離我們太遠,比夢還遠。在夢中我們實現願望。

  我在夢中與劉波相逢,他憂鬱又堅決的目光蠱惑我。我又像在高速公路上和公馬飛翔,飛翔的窒息感令我空洞,一張破開的魚網,全身都是洞,什麼都能穿過,什麼也留不下來。我們穿透了各自的身體,不能再接近了。叉開雙腿,我的私處清晰可見,我們翻來翻去玩許多性愛的小把戲。性愛導致我們失真、面目全非,很夸張的動作,尖叫。雙手伸出,臀部扭來扭去,乳房忽高忽低。朝著高潮。高潮鋒芒畢露。性愛浮華又傷感,千奇百怪,如面具。我發出聲音,他輕輕地抱著我的嘴唇說隔壁有人吶。我不怕。你看我多英勇像上了戰場的工兵,只有沖鋒陷陣了。你只願意和我在床上作最下流的事。是的,我願意,我說。他喜歡新鮮的花樣,說女人是魚應該在床上遊來遊去。我們和床同謀,分不清是床這種物質在壓迫我們,還是我們壓迫它。主要是床使我們快速地親近,格外神秘,不知深淺。放縱的罪惡所產生的興奮、痛苦,人生呈現出虛幻的虹光,我只能以百倍的激情歡迎他。第一次外遇很緊張,包括對自己的懷疑,但愛情一直在生長,如同你走向陽光,你被曬黑,皮膚發光。

  事情總是要發生的。我抱著有病治病的理性態度進了急診室,卻糊裡糊塗被送走。如果知道還有二進宮所導致的誤診,我應該感謝今天他們的慎重。現在蚊子的飛行高度提高了,能飛12層或者更高。據說蚊子輕浮地坐電梯上樓,也有好事者考証,蚊子排除萬難爬樓梯,拾級而上。

  到了秋天,夏天過得很快。又是在一次不成功、令人沮喪的做愛,我腹部又疼了,來勢兇猛,不容我思考疼痛的來源、方向、速度,從肚濟以下疼痛直流竄、彌漫整個身體除了手、腳。

  我喝水,吃止痛藥。

  疼痛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加劇了力度。隔著睡衣,我仿佛看見疼痛每三鐘向我發起沖鋒,然後她稍作休息,結集力量,調整戰略作下一輪的進攻。

  我們又打911要了救護車。我對救護車已經有了迷信。同樣的四位男救護人員,他們走上樓就笑了,這次不是魚刺了吧。

  腹痛。

  盡管絕大多數現代人在醫院出生並結束生命,我對醫院並不抱好感,有時深惡痛絕,醫生至高無上的權利,他們嚴肅、莊重表情讓你相信他們真操著生死大權。我也可能敏感,容易與醫院的氣氛發生共鳴。看見誰牙痛,我的牙就咬上了,聽見誰按著頭大叫,我可能就頭昏腦脹,頭重腳輕。可是當疼痛超過我的忍耐力,(我承受肉體痛苦的能力每況越下),第一個念頭還是上醫院,以最快的速度,這也是一種習慣。

  重復了上次急診室的經驗,我熟悉急診室的氣味了。急診室仍然人滿為患,我一直擱淺在走廊。檢查。CT掃描。女負責醫生說,CT圖上看不出什麼毛病,還是先回去吧。我把止痛藥加大濟量。如果發燒,就回急診室。

  從夜裡十點進院到向我宣布無法確診已費時六小時。我的腹部被超過三位醫生、四位護士分別又拍又按,這疼嗎?疼。我這樣按疼嗎?還是有點疼。輕一點是不是?是吧(我不能說不,可能吧)。超過三人便是群眾,在你的腹部按來按去,你自己最後都不知哪疼了,是不是還疼了。吸氣,告訴我這是哪兒不疼,左邊還是右邊?中間,我故意說。再吸氣,疼嗎?我不知道疼不疼。

  我的腹部展示在CT圖上,沒有特別的異樣。不太像肓腸。你左邊的腸子在向右邊傾斜(他們在尋找回家的路),這也不可能是導致你疼痛的主因。尿道沒有感染。肯定不是遺腺炎。我們不清楚是什麼引發你疼痛,不能確診,我們就不能醫治。先回家吧,如果你發高燒就馬上來。

  清晨五點半在紐黑紋的涼風中回到屋內。我加大濟量服了止痛藥,躺下準備好好睡。

  電話響了。對不起,我知道打擾你,但你還是再來醫院,我們的主治醫生發現你的CT圖,在闌尾的部分有陰影,他懷疑是盲腸。女醫生說。

  我不想來了,我都快睡著了。

  你還是來吧,你當然有權拒絕。但還是來吧,我們要對你負責。

  我迷迷糊糊穿衣,卡克開車,我又重歸急診室這個故裡。

  頭帶帽子的猶太主治醫生說,我仔細看了你的CT圖,可能是盲腸,必須立即手術。

  有沒有可能不是?

  當然有。但為了保險還是開刀為好,你同意開刀嗎?

  如果不是盲腸,那不就白開了刀嗎?

  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我更看重是闌尾的可能性。你決定開刀嗎?

  要多長時間?

  最多一個小時,我馬上叫手術室準備,手術室就在三樓。由我主刀。

  我沒有選擇了嗎?

  最好開吧,我懷疑你是盲腸,如果耽誤了,後果嚴重。

  好吧。

  請你家人簽字。

  卡克簽字。

  當術後的結果與盲腸的毫無關系,我埋怨他,你當初為什麼要簽字?

  我只能順從醫生。在醫院不聽醫生的,那聽誰的?

  你忘了他們不可靠嗎?忘了魚刺了嗎?

  但是我們上醫院就意味著你相信醫生,否則幹脆不來。

  我早知這樣,怎麼會來醫院。

  沒有選擇的。

  有選擇的。呆在家,不進醫院,這是條選擇。

  是你要救護車上醫院的。

  我有苦說不出了。陷井是自己主動跳下,在光天化日之下,自投羅網,以為醫院是救病的溫床,卻是一個火坑,一次誤傷。

  在手術之前,護士幫我導尿。她用手分開我的私處,插了三次才將導管插入。因為我左腎無法正常工作,常常積累尿液。我前年住了一個半月醫院,我與舉世罕見的疾病-輸尿管纖維化針鋒相對了。於是我的左輸尿管被切除了八寸,用我的右小腸替代。那場手術所承受的肉體痛苦以及此病的怪異都幫助我重新認識了我自已。我這是怎麼了?疾病像男人,無法回避,彼此傷害,彼此需要。久不生病,竟會懷念生病的時光,醫生、親人的過份關注,檢查各種液體,你自己比任何時候專注於身體的變化。

  人在病中易傷、易怒,為感嘆生活之難提供了依據。這並非一根導尿管的問題,甚至與一根要命的魚刺無關,主要還是與男人的關系。躺在病床,男人的形像就非常突出。愛情佔據記憶最關鍵的部分,一個核心。而你注定要失去他,失去你自己的心,這是雙倍的丟失。愛情多麼通俗不堪,浸透佔有、嫉妒、終身的疼痛。

  我看見劉波給幾位朋友(其中包括你)發伊妹兒,他要結婚了,他將去私奔。私奔這個詞組代表了理想、激情、遠方與不顧一切的速度相聯。我確定和他私奔的應該是我。我才是私奔的合適人選,我從小就在私奔,從我的內心從發。我的心是私奔的心。

  我應該表現冷漠,對溫情漠不關心。確實如此。他打電話重復告訴我,結婚了,我竟缺乏反應。我仿佛聽不見他說他要結婚了。他和一個女人結婚了,他是一位丈夫,他有一位妻子。他還將生兒育女。我沒有祝福之語也不存在吃醋之態,我竟無任何一句話表示情感。我繼續說,艾米真討厭,搞得我莫名其妙的。他說你別生氣,沒必要生氣,生她的氣幹嘛。我陽奉陰違了。我被“紅塵論壇”的一位女性網名的言辭大動幹火。而他要結婚,我的情人要結婚,我無動於衷,只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生氣!

  我是否已經不會傷心,只可能被陌生人激怒?我用一張粗糙的抹布擦著我與他三年的戀情。我終於証實了自己確實不可理喻。

  但我懷疑,這是假相。死灰會復燃。我只是在掩耳盜鈴。不會等多久,我必將步入陷井。

  你看我放下電話,立即用“姑姑”檢索他的名字,這是有意思的動作。他的名字與6050條信息相關,有6050個人與他同名同姓。比如,建友網球俱樂部劉波,當代版畫家劉波。曲波和他的夫人劉波。講英語的的哥劉波。兇犯落網“雲南仔”劉波。

  護士要我把脖子上的項鏈取下,我幹脆把金戒指也摘了交給她。我的身體沒有外來之物了,一無所有,除了這身棉織的病號服。

  護士把我推到三樓。打麻藥的老技師慈善地說,很快的,很快你就沒知覺了,別怕。他轉頭對卡克說,你來告別吧,親她。

  “麻藥輸進你的靜脈,我吻你,你沒有反應。他們把你推進手術室,好像把你弄進了太平間。”

  手術台極其狹小。護士們稀裡華拉準備器械。麻師說,還有十分鐘你才完全喪失意識,半個小時醒來,你就好了。

  護士拿出一次性使用的白紙,白紙中間破個大洞,蓋住我的下體,那個方形的洞應是做手術的地方。

  燈火通明。房間裡躺著我,等待切割,切割肚子。我越發麻木,難以感覺疼痛,我知道是時候了。那主刀的猶太醫生進門,我聽見護士說,全部準備好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意識喪失的剎那如一片藍色的海洋,我全身輕浮,在空中飛行,沒有方向,甚至沒有速度。死亡大概也是如此,寧靜、安祥。

  水。我醒來的第一句話是要喝水,女人不愧是水做的。

  你醒來了,好的,給你水。護士說。

  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醫生會來查房,他會告訴你。你要小便的話,叫我,我幫你導尿。

  先給我打一針止痛的吧。

  瑪啡的力量不可忽視,人的精神(精神也是一種物質)在瑪啡的作用下一敗途地。我發覺我對麻醉藥天性親切,從十多年前因腎結石注射杜林丁開始,麻醉的熟悉味道存在我體內,一旦又有新鮮血液加入,沉溺了的記憶全部恢復。

  我打量我的新環境。這分明是住院部,帶廁所的大房間,其實病房都自帶洗手間,我之所以對有無換洗之地感興趣,無非因為在國內住院不方便的經歷。我十七歲在我們縣醫院和男病號同房,當時住院部男女不分,其間無任何掩蓋,聲稱病房不足夠把性別區別對待。而今三個病床平行排列,分別用塑料布隔開,以保護癮私。牆頂掛著三個電視機,各自選用。對比國內看病住院的條件,無疑進入三星級賓館。

  西醫隨著西方的科學技術十九世紀初在中國紮根,而耶魯大學的學子他們在走向東方傳教的過程中,以熱忱之心建立了醫院(比如說協和醫院,湘雅醫學院),把護理、住院、臨床等一系列西醫的概念帶到了中國。

  中醫郎中幾千年來,望聞問切,舉手搭脈,看舌苔,綜合內熱,風寒等等概念,寫下處方,回家熬藥去吧。人的身體便是一個整體,不份內科、外科、五官科、皮膚科,如感冒,每個中醫師可能開出不同的單方。人是心,心是宇宙,金木水火土五行,憂傷胃,怒傷肝,笑傷神。腎水,脾土,肺金,肝木,心火。西醫依靠於機器、技術檢查、分析人的身體,西醫是實証、証偽,見細胞是細胞,見血是血。

  世上沒有中藥、中醫師,幾乎能平安無事,而缺了西醫,手術刀、抗生素、輸血,天下必將大亂。中西醫這兩套各自表述的世界觀無法結合,水和火不相容。

  “我們沒有發現你闌尾發炎,但我們還是把你的闌尾切除了,反正你從今以後不會再生闌尾炎了。手術比預期長十五分鐘。因為你腸子的位置很亂,在朝右移。我們重新理順你的腸子位置,這很費時,還有你卵巢附近有大量的血塊,在手術時我們發現你在來月經。我們診斷結論是你卵巢充血導致疼痛。出院後你要去看婦科。”

  印度醫生條理清楚,沒有邏輯錯誤。他拉開了我的腹部,總不能溫柔的一刀,不帶走點東西?於是,我好好的、跟隨了我三十二年的盲腸被迫與我分離,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闌尾在外科醫生的刀下幾乎不算是手術,比切蘋果還簡單。

  我康復的進程非常快,第二天護士扶著我下床沿著走廊挪步。走廊兩邊是大小不一的病房,中間七八間開放性的房子作為醫護人員辦公之地。他們向我投以鼓勵的目光,你看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負責耶魯大學醫療保險的一位老太太進房對我說,所有費用我不必擔心,保險全部付了,如此省心、省力,我享受到了資本主義的福利。

  經過三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痛來打針的往院生活,我脫下病號服,由專門負責接送病人的服務生放在小推車出了大門。

  闌尾是無關痛痒的器官,這場手術也可稱之無關痛痒。但我仍然感覺我的身體少了點東西。傷疤有三寸半長,紫色。

  一個星期後遵醫囑到醫院復查。例行檢查公式,躺下,拉開衣服。傷口無發炎,無硬塊,癒合程度正常。

  負責檢查也是手術小組成員的醫生說,坦率地說,這是個不必要的手術。

  你的意思是你們有責任,這是個誤診?

  你可以這麼解譯,但手術是成功的。就這樣吧。

  我的天,我的腹部有兩條刀傷了。一條豎直從肚臍直拉到膀胱口,那是紐約表維公立醫院的傑作,輸尿管纖維化,千萬分之一的發病率還讓我給趕上了,我真與眾不同。

  我想告醫院。你沒聽婦科醫生說,怎麼不早給她們打個招呼,叫她們一塊會診呢?

  卡克說,你真要告?

  當然,也許能告嬴呢。

  卡克對我打官司的態度不屑一顧,他歸咎於麻醉濟影響了我的精神。

  他不知是我的好奇心作崇。來美八年從未和律師交道,也不知醫院打官司的程序。我的貪財之心也在作崇,我經常聽說誤醫導致的天價陪償。我的熱血已經沸騰,我開始找律師。我首先打聽有無可能性。律師說,可以試試。先到辦公室談談吧。

  事情朝著法制的方向發展,我拿起法律做武器。我明白我是小提大作,律師不一定會接受此案,他們需要分析利弊,勝算的機會有多大?我們其實是與保險公司打官司,每家醫院開業時就買好保險,為應付患者的索陪。

  在去律師辦公室的路上,卡克說他辦公室的小秘書,前年也是卵巢腫脹被當作盲腸,醫生提議開刀,她母親不同意,結果証明,醫生診斷錯誤。我說是呀,醫院太恐怖了,醫生是領了執照的恐怖主義者。

  請坐,這位是我的同夥人,我叫邁克。

  我向律師陳述病情,前因後果。

  律師的助手說,我們需要你向醫院提出請求察看全部的病例,原始紀錄,還有所拍的片子。

  好的,我向他們要。

  另外,我想請我們的一位肋理給你談談,她在醫院做過護士,就是專門看X光的。

  這是位耳聾的老太太,但不影響她清晰地表達思想。

  你的這個情況,告倒醫院的希望不大,因為這還在醫生處理病情的基本范圍內。盲腸是否發炎,在CT圖上,很難一目了然,常常會出錯,尤其是婦女。醫生會聲稱,他是為了保險才做手術,是為了救你的命,萬一是盲腸,而他耽誤了病情,那他過錯才更大。所以,醫生對你的處理並無明顯的不當。當然我理解你所受的痛苦。這個案子你決意告,我們也可以接,但勝算希望很小。

  律師接著說,你們再想想。要告,先把醫院資料復印了。放棄也行。

  我們想想。

  祝你盡快康復。

  六天過去了,我沒有到醫院索取資料。二個六天很快也過去了,我仍然按兵不動。我歸納於我做事有頭無尾,我面臨困難容易放棄。起訴醫院是充滿變數、針鋒相對的過程,突然讓我心生厭倦。具體到這件事,主要的原因在於卡克不配合。他說算了吧,醫院是為了救你,就一個闌尾,反正是無用的器官,並沒有給你的生活、你的身體造成重大損傷。那位印度醫生,他不是有意害你,上帝原諒他。

  接著他會說,基督教導我們去擁抱你的敵人。

  好了,你看我的身體好多了,也就是說,我下床、上床,轉身,快速走動全無問題了。好了傷疤就忘了痛。我欣賞好了傷疤就忘了痛,如果難以忘懷,疼痛便是永恆的痛,無論春夏秋冬。從這個角度出發,我是個悲觀主義者,而生命是一場通向死亡的路程,我們在等死中,經歷疾病、背叛、失戀,尤其是病來如山倒的失戀。我還是自私的女人,信仰衣服為他人而穿,鞋為自己所用,所以重視鞋子,買既貴又舒服的鞋。我仍然推崇享樂主義,美食、陽光、做愛,關鍵是做愛,你將回憶終生的是一次淋漓盡致的做愛,性是一種瘋狂的肢體行動,讓你變形、失真,你看見自己還有如此恐怖的一面。你對自已的身體滿懷感謝。從第一次做愛到今天,我對性素來抱有好感,並樂此不疲。

  我以為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了,我和我丈夫卡克的生活,雖然我們對雙方的興趣越來越小,幾乎快無動於衷了。我們對我們結婚年限發生了嚴重的爭執,我說七年,他說八年。這是個數學問題,考驗我們的記憶力。

  從個人歷史記載,我是水性揚花的女人。你瞧我開始盼望新的情人,他將像劉波帶著神的意志出現,可我不會笨鳥先飛了,我習慣守株待兔,這盼望充滿自欺欺人。其實無人能替代劉波,如同我無法選擇我的出生地。劉波隨著時間的流失更加生動地佔據我的私心。我的生活方式是虛偽的,體現在我對劉波的態度。我沒有阻擋他婚姻的發生。我應該對他說不,除了不還是不。我首先自傷,對不起自己,犧牲了自己也不知是否成全了他。便是卡克也質疑我對劉波的感情。他的理論依據建立在愛情是本能,本能的事不考慮道德,什麼都不考慮。你如愛他,你完全可以離開我,你有的是時間、動機,為什麼不呢。

  我說我是善良的人,我不願傷害你,我怕我走了,你會難過。

  我的天,你對你自己的評價是不是太高了呢?卡克笑著說,你們愛的不夠,你們都在考慮我,真愛了,你們那裡管得了。

  我繼續工作,早九晚五。平常的日子安靜而無聊。

  在午休時間,我經常到AOL聊天室,在“男歡女愛”房間。我和一位自稱北京酷哥的男人(或女人,無所謂)高談闊論,我甚至說我高潮的狀態。我說你打開耳機,我叫給你聽,你聽吧,只要你說你愛我,和我做一輩子的愛,七十歲還做愛。他說喜歡三種以上姿勢的做愛,不停地變幻,喜歡風情的女人。痛恨男同性戀。有位老頭五十多歲摸過他的手,他恨不得把手的皮膚換了。他不相信我是女人,我說是女人。他要我把照片給他看。他傳了一張他的照片給我。我說我到北京就找他,我們做愛。他說好,建立性夥伴關系。性夥伴在情人和妓女之間,曖昧的美。

  在網上與陌生人聯系純粹用以打發空虛無聊。我的空虛感表明我的生活確實到了必改不可的地步了。以毒攻毒無非死得更快。朝著積極的方向,生孩子在二、三年之內,新生命迫使我放棄絕望,只有當你的孩子依靠你才能生存,你擔負的責任改變你。你來不及陷入黑暗之境,拔不出來也得連根拔起。

  但亞妮的一個伊妹兒讓我對生活再次困惑,我們像在喜劇的邊緣排隊等一個小醜的角色。沒有導演,沒人真知道下一幕會是什麼場景,但我們以為知道。

  亞妮是學校請來的訪問學者。她專業是環保工程,業余玩搖滾樂。

  “我對自由有一種天生的渴望”,她說,“自由,我要把我心靈的自由表達出來。”

  我望著她,無言以對。這應該是個美好的下午,在紐黑南紋南街的酒吧,左邊是家有一百多年的法國餐館。陽光像一位親戚籠罩著我們,人們安靜地進食。我想著我高中時的女同學,艾米。她和亞妮竟有幾分相象,但她生了一個孩子,嫁給了一位流浪藝術家。

  很多年我們不通音訊,亞妮離開紐黑紋返回了北京。女人和女人的聯系,相隔兩個國家,中間有個大洋,如果沒有伊妹兒,我想我們沒有具體的事彼此就消失了。

  今天,她的伊妹兒清晰地閃進我的信箱,“你什麼時候來中國,來看看這個北國的風情”。

  我說我病了,現在走不了,由別的同事帶旅行團去中國了。我大致講了我的病。亞妮的回條讓我堅信所謂全球化運動早就起程了。我們共在庸醫的刀下。

  在炎熱的京城,亞妮的腹痛時而堅硬時而溫柔。醫生診斷說,這是婦科病。婦科病是個暖昧的病,像隱私,不便向他人啟齒。醫生給她消炎藥,甚至包括潔爾陰。亞妮哭笑不得,她好脾氣地用了潔爾陰。

  亞妮的痛並沒有減輕,怎麼可能減輕呢。她再一次走進醫院,說下腹痛。治療婦科病是長期的,你再吃藥吧。我們除了給你吃藥並沒有其他辦法。注意人個衛生,性生活衛生,你們現在的女孩子,外面收拾的漂漂亮亮的,裡面也要管好,得了病是自已痛。

  亞妮轉身診所,她討厭這個中年女醫生。憤怒隨時隨地都在產生,像我們去超市買食品那麼正常。女醫生面黃肌瘦,亞妮就想她性壓抑了。

  亞妮在單人床上疼了一個月,她對痛疼的認識仍然建立在物質不能戰勝精神。麻醉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她拉開窗帘,看見滿街的塵土,塵土下人們朝著小康的路上奔著。她撫摸她的下腹部,她想到我,女人的病有相同性。

  亞妮來信教育我說,女人只能越過男人這個礙手礙腳的欄桿才能心智健全,快樂健康。看多了聰明漂亮的女人被男人害的一事無成,滿地打滾。所以你最好對男人採取隔岸觀火的姿態。她嘲笑我過份投入了,沒必要的。男人用來做愛就夠了,這是千真萬確的,其他所謂愛都是附會。

  結果你可能想到了,亞妮是闌尾炎被認作婦科病在中國北京,而我是婦科病卻被診斷為急性闌尾火在美國的紐黑紋。我們的同共點表現在我們的右腹部都有一塊傷疤了。

  我關掉了電腦,我對生活中的荒誕性加深麻木度。荒誕的內容和形式非人力可為,言語沒有用,甚至性生活也無濟於事。

  我準備結束此文,我說得太多了,超過了事實、生活本身的瑣碎。

  你快打開電視。卡克不知在哪朝我叫喊。

  什麼?

  卡克的聲音一定被條大魚刺劃破了。

  打開電視。

  9月11號。紐約、世貿。兩架波音噴氣飛機,從遠處看和我們兒時玩的紙飛機沒有區別,只是它分別穿過了110層的姐妹樓。火燄。黑煙。一男一女手拉手從高樓飛身躍下,比特技更像特技,比烏托幫更象烏托幫。大街上人目瞪口呆,高樓裡的人群奪路而逃。消防隊員拾級而上。

  “媽媽,我愛你,告訴我男朋友,我愛他。”,“親愛的,我出不來了,我愛你。”,“記住我的警號,出去告訴我的家人,我在這裡工作。”

  星期一的早晨,紐約晴空萬裡,太陽像很多年以來溫和地照著哈德遜河。

  到此結束了,上帝還是上帝,似乎一切並沒有改變。

  唯一的變化據說在我居住的紐黑紋成立了一個魚刺專業醫院,魚刺專家層出不窮。沒過多久,南京也成立了魚刺醫科大學。同樣也沒有多久,科學家說將來的魚都沒有刺了。魚刺從魚的身上消失了,變成一根根軟軟的如同橡皮的肉。

2001年9月14號於京城,2002年2月改於紐黑紋

責編: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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