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第一次遇到老同學小丁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由於當時的情況不太合適，加上我手裡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很不好看，我原本不想和他打招呼的；我想如果他沒有看見我，我一低頭讓他從我旁邊走過去也就算了。可沒想到商業街上有那麼多的人頭攢動著，小丁那麼矮戴著那麼厚的眼鏡，他還是看見了我。他大叫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後就熱情地伸出手小跑了過來。

　　一個人在這幹嗎呢？這幾年在哪兒貓著呢？

　　你好，好久不見了。

　　我不知道小丁看見了我為什麼會顯得這麼熱情，我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接住他伸過來的手。以前在學校讀研究生的時候，我們雖然在一間屋裡住了三年，可關系一直一般，他這個人性格內向，不愛說話，也沒有什麼朋友。畢業前我覺得同學一場，怎麼都得互留一下地址吧。可他那時說的一句話我現在還記得，他說，你們這些人我是知道的，要不是看我去了出版社，想到以後可能還用得上的話，你們肯定不會來問我的地址。他雖然是笑著說這些話的，可是還是把我氣得夠嗆，我心想，就你去的那個地方，現在誰還願意去，也就你還把它當塊寶似的。從我把他的住址電話記在通訊錄上起，我就再也沒有跟他聯系過，當然，他也沒有找過我。

　　小丁問我有事嗎，如果沒事的話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我當時真有事，其實即便沒事，我估計我也會推說有事，我跟他有什麼好聊的呢？我伸手指了指地上的東西說，

　　我等個人，一會就來了。

　　誰呀？男的女的，陪女朋友逛街呢吧？

　　小丁說話的口氣和以前很不一樣了，我一下子有點受不了。我心想，等誰你也問，我們好像沒有這麼熟吧！

　　我笑著恩啊了兩句想敷衍過去，可沒想到他還來了勁，問我，怎麼樣，快結婚了吧！他說話的聲音很大，弄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出版社的地址沒變吧，改天我跟你聯系。我趕緊這麼問了一句，想把他支走算了。

　　什麼出版社，我早就出來了，那個鬼地方，呆不到一年就呆不住了。小丁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說，我現在的電話和地址。我掃了一眼，上面的頭銜竟然是廣告公司總經理助理了。

　　不錯呀。

　　哎，有什麼不錯的，瞎混，比不了你們讀博士留校的。

　　我以為給了名片，小丁肯定要走了吧，可誰想到他又開始問我在學校這幾年多怎麼樣。還能怎麼樣，就那樣，我學著他的語氣，象是對一個朋友說話那樣問，你小子發財了吧。他說，發什麼財，還是學校好，可以安安心心地做學問，到了要結婚的時候打個報告就會給你房子，不像他，還得自己買房。他說上個月他剛買了房，幾十萬的房子讓他每個月得還好幾千塊錢的債，真夠累的。看著他唏噓感嘆的樣子，我是又生氣又想笑：他明明知道現在的學校根本就不是他說的那麼一回事，他還這麼說；我算是看出來了，他今天遇到我就站著說個沒完，成心是在我這找心理優勢來了。

　　我順嘴恭維了他幾句，他也呵呵地笑著，眼看我和老同學小丁在街頭巧遇終於要如願以嘗地以這樣的情景結束的時候，小劍卻在這個時候拎著一大包東西從商場走了出來。我開始是背對著商場大門的，所以沒有看見她，當小丁指著我身後問，那個正走過來的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我回過頭去，才看見小劍。

　　我給他們作了介紹。小丁顯得比剛才更會說話的樣子，他當著小劍的面先是夸我的福氣好，然後又批評我不夠體貼，怎麼能讓漂亮姑娘一個人逛商場呢？小劍笑著，然後又假裝生氣地看了我一眼，說，就是。小丁還客氣地想請我們吃飯，我當然婉言謝絕了，小丁說，那下次吧，等他的房子裝修好了他請我們去玩。

　　小丁走遠之後，我跟小劍開玩笑地說，你怎麼胳膊肘向外拐啊，我陪你逛了一天街，就是沒陪你進去換這件打折大衣，你至於“就是，就是”地沒完嗎？

　　你這人怎麼這樣，我不是看在他是你老同學的份上嗎？我總不能對人家說，“你不了解情況就不要亂說”吧！

　　老同學？你沒看見開始他那得意的樣兒，見面就說房子不房子的，真讓人看不慣。

　　人家怎麼了，不是挺客氣的？你是有點嫉妒別人的房子了吧？

　　我嫉妒？我指著自己的鼻子，又回過頭去指著小丁已經遠去的瘦弱的背影說，我會嫉妒他？

　　小劍不說話，一個人在那樂。

　　小劍她媽看見我們拎著一堆東西進了門，先是笑著說，又逛街亂花錢啦，然後收斂起笑容把東西接過去說，都買了什麼呀？

　　小劍說，媽，你上次說的襯衫這次我們看見了，就買下了。然後她又說幫她爸買了什麼什麼，小劍她媽笑著說，趕緊洗手吃飯吧，爸爸晚上在外面吃飯，不回來了。

　　晚飯時間，我和小劍她媽沒怎麼說話，吃過飯小劍和她媽在客廳裡看電視，我看了一會兒新聞，就一個人到小劍的房間，打開電腦上網打遊戲了。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景，每次小劍她爸在的時候，我還和他聊聊天，她爸不在，我實在不知道和她媽說點什麼好，開始我還覺得這樣不太合適，也嘗試著找點話題和她聊聊，可是這種時候，她媽總要和我談學校的事，什麼時候評職稱啦，房子問題怎麼樣啦，很讓人心煩；小劍她媽在一所中學教語文還當班主任，說起話來苦口婆心循循善誘，搞得我只能象個中學生似的頻頻點頭稱是。經歷過幾次這樣的談話之後，我就再也提不起和她交談的興趣了。我記得小劍有一次跟我說，你跟我媽多說說話呀，她說你這個人好是好，就是太書生氣太老實啦。說完小劍換了一種口氣笑著說，你真能裝，在我們家還裝得那麼老實，我都不好意思向我媽說，你還老實？我說，給他們留下這樣的印象這不是我的錯，不過顯得老實點有利於我們的地下工作，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邊說邊壞笑著把手伸向小劍的身體，她扭過身去，風情萬種地說，你看看，又不老實了不是？

　　小劍她爸回來的時候，小劍她媽正在客廳給我舖床，他好像喝得多了一點，和我打了個招呼，洗洗就回房間休息了。小劍她們家是兩室兩廳的房子，我來的時候他們總是在晚上睡覺前在客廳支張行軍床，第二天，我起來後再收起來。小劍她爸在機關裡當個小幹部，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雖然對我還算得上滿意，但是卻時常防著我和小劍有什麼越軌的行為：晚上在他們進房間睡覺之前，總要讓小劍也早點回房睡覺，有時小劍和我在客廳看電視看得遲了一點，他還要趁著出來上廁所的機會巡視催促一番。雖說他們的行為我完全能夠理解，但我還是覺得不自在，我常想，大家都這麼熟了，這樣何必呢？我和小劍談戀愛到現在都三年多了，他父母再古板幼稚，也不會認為我們之間還什麼都沒發生過吧，既然這樣，又何必如此呢？不過讓人欣慰的是：在這一點上，小劍和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她還常在我面前抱怨她父母，據說有一次她媽在她爸的授意下向她問及這方面的事，小劍竟然說，你們就不要擔心這些事啦，擔心也是瞎擔心，如果我不自覺的話，你們總不能時時看著我們吧，再說就算你們看也未必看得住，百密還有一疏呢！不過，後來我琢磨過來了，小劍她爸媽肯定是這樣想的：不管你們在外面怎麼樣，在他們眼皮底下決不會允許有什麼事發生，這涉及到他們在自己家中的權威問題。所以，雖然我和小劍完全可以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在他們合上眼皮的時候幹點什麼，但我們一直沒幹，一方面我們要給長輩一點面子，另一方面，擔驚受怕地幹那些原本是要追求快樂的事情，雖然可能會多一點刺激，但會缺少很多酣暢淋漓的感覺，會很不爽。誰叫這裡不是自己的房子呢？在別人的房子裡，只有當別人都不在的時候，這裡才會短暫地完全地屬於我們。

　　星期天，我很早就起來了。在小劍她家，我不能象在自己的宿舍裡那樣想什麼時候起就什麼時候起，因為她父母起得都很早，他們一出房間，在客廳裡走動，我就再也睡不著了。自從我每隔一周到小劍家過一個周末的生活開始的那天起，一年多了，我都是這樣度過的：在學校和在小劍家採用不同的作息制度，在學校晚睡晚起，在小劍家早睡早起；倒起時差來我駕輕就熟，我已經很習慣在兩種制度之間自由穿梭了。

　　小劍還在房裡睡覺，小劍她媽出去買菜了，我和她爸坐在電視機前看早新聞，怎麼那麼巧，是一個關於高校改造筒子樓改善青年教師生活條件的報導。這一段時間以來，小劍爸媽已經好幾次提及我和小劍的婚事問題了，老是問我是怎麼打算的。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們是想最好我能從學校分到房子，如果分不到就先住到他們這裡來。我很不願意和他們談論這些話題，因為很明顯，我留校時間不長分房子不太可能，做倒插門女婿我又不幹；前幾次，小劍在場還好，打打哈哈就過去了，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又碰上倒霉的電視節目，開始我還想敷衍過去算了，但當小劍她爸語氣嚴肅地步步緊逼的時候，我知道不正面回答看來是不行了。

　　房子其實不是問題，實在不行可以先在這裡住上一、兩年，以後有了幾年的積蓄，能分房子固然好，不能分自己買也可以，關鍵是你們年紀都不小了，還是把事情早點辦掉安心啊！

　　回學校我再跟他們了解一下，聽說青年教師公寓明年就建好了。

　　你們自己要有個想法，不要被動地跟著學校的政策轉。你等它，等到什麼時候啊！我跟你阿姨的意思都是想讓你們先住在家裡。反正現在你常來，也習慣了，而且周圍的同事鄰居總是看見你進進出出的，也早把你當我們家的人啦。

　　聽她爸用這種口氣說話，我就有點氣不順。在這住，天天見面，房子又不大，我都找不出一個安靜的看書的地方。其實原本我自己也是著急這些事來著，老大不小的人了，不著急也不現實，但是看見小劍她爸媽急著招上門女婿那樣，我好像反倒一點也不著急了。我說，叔叔，我會盡快想辦法弄到自己的房子。

　　自己的房子？我這裡就是別人的房子？想辦法，你能想出什麼辦法？小劍她爸說話的語氣不好聽。

　　談話處於僵局的時候，小劍從房裡揉著眼睛出來了。她問一大早我們在聊什麼呢，這麼嚴肅？

　　她爸不說話。小劍沖我笑了笑，然後說，又說房子的事呢吧，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這事急不得。

　　她爸聽她這麼說，又開始抱怨我們對自己的事怎麼一點也不著急。

　　冷了一會兒場之後，小劍舒了口氣說，您也別急了，這樣，您再給我們半年的時間，半年之後學校那邊還弄不到房子，就按您的意思辦。我猜小劍她剛才肯定是聽到了我們的談話才特地從房間裡趕出來為我解圍的，可她說的這個辦法也不是個辦法呀，半年，半年我到哪裡去弄房子。

　　中午和小劍在廚房洗碗的時候，我問小劍她是怎麼想的。她說她早上說的話是糊弄她爸媽的，叫我別太當真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別一說到房子自己就急得沒主意啦，現在你首先要在學校好好幹，不要想別的。你想，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小劍在市立圖書館裡工作，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我怎麼都得給她找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

　　一度我對未來也充滿過幻想，幻想我們可以有一大套房子，三室兩廳，當然也可以是四室兩廳：小劍在客廳看電視，我在書房的電腦前寫文章，工作結束回到臥房，小劍躺在床頭看書，溫馨的氣息充滿整個房間。還有一、兩間客房平時就那麼空著，以顯示我們並不缺少房間，不需要讓客人睡在客廳，當然小劍她爸媽偶爾來的時候可以住在那裡，我會熱情地招待他們。

　　然而我知道幻想只能是幻想，要想讓它成為現實，就得付出努力。在後來的半年時間裡，我一方面向學校反映我的困難情況，另一方面，為了錢我開始在學校外面兼課，而且努力地從買書的錢裡節省下一部分購買各種彩票。從學校到小劍家大概需要一個小時的公交車程，以前我總是看書來打發時間，現在書買得少了，我就把幻想中了大獎之後的種種情況當作路途中的娛樂。

　　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從兼課的成人教育學院上完課出來，口袋裡裝著剛領的課時補貼工資，所以到地鐵車站的時候我一口氣買了10張足球彩票，10張福利彩票。買完彩票我原本想直接去小劍家的，但我看了一下表，覺得時間還早，小劍肯定還沒有下班，小劍她媽星期五下午政治學習，回家比平時要早，現在去她家的話，只和她媽兩個人呆著又沒什麼話說，肯定會覺得不舒服，我決定先去附近的一家書店去逛逛。最近我的論文寫得不是很勤，賺錢固然重要，但也還得花點時間在學問上，不說別的，最起碼要發夠系裡要求的論文數，不然的話，全年的學術獎金可就要泡湯了，那可是好幾個月的工資呢！我在書店裡隨便地翻著一些新出的學術書籍，沒想到在其中我竟然發現了一個博士時期同學的作品。在上學的時候，那個同學可是不如我的，到了畢業的時候有幾個人和我競爭一個留校名額，他連競爭都沒有參與。看著書的扉頁上他在近照上意氣風發的樣子，還有照片下方關於他近況的介紹，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畢業好幾年了，專著一本也沒出出來，高級職稱還不知在哪呢，房子也遙遙無期，而原來不如我的同學出了書，而且已經是副教授了，我現在卻在為了一點小錢像頭牛一樣地在外面上課，每周像個小市民一樣，買了彩票之後還為天上幾乎不可能掉下的餡餅牽腸掛肚；哎，我這幾年真不知道是怎麼混的。我覺得自己的要求也不高，給我一套自己的房子，讓我和小劍有一個舒適的安身之處，那樣我就可以快樂地生活，認真地做自己的事情了。

　　從書店出來，時間差不多了，我就穿過已經開始熱鬧起來的文化休閑一條街，去乘地鐵。走過一家酒吧的門前，我就聽見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小丁。他先是很熱情地說著怎麼這麼巧，然後就關心地問我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結婚了沒有，還沒等我回答，他又很快地換了一種口氣抱歉地說，這段時間他很忙，也沒有跟我聯系，真不好意思。我也說不好意思，然後就順著他的話問他忙什麼呢。他說那話說起來就長了，我剛陪一個大客戶喝完咖啡，還沒吃飯，你也還沒吃飯呢吧，這樣，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聊！我推脫不去了，說小劍他們家還等我回去吃飯呢！老同學見面，不要不給面子嗎，小丁推了推明顯薄了很多的眼鏡，然後一伸手，把一部最新款的手機遞到我的面前說，來，打個電話，請個假！

　　小丁抽著煙坐在我對面，說他半年前遇到我那次之後不久就離開原來的公司，自己出來開廣告公司了，雖然他拉走了原來公司的一大批客戶，但剛開始的時候生意還是很不順利，好在經過了幾個月的忙碌，現在逐漸步入正軌。他笑著說，如果是一兩個月以前在街上碰到我的話，說不定連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哪裡會像現在一樣和老同學在這裡吃飯聊天呀。

　　小丁志得意滿。真不錯！我順勢用一種聽上去像是羨慕的口氣說，以後該叫你丁老板啦！

　　不錯什麼呀，還是你們呆在學校裡的好。你快結婚了吧！結婚一定要通知我一聲！

　　哎，我嘆了口氣，我倒是想趕緊結，可是不還要考慮房子的問題不是？雖然說到了我的痛處，在小丁的面前，我還是盡量想顯出無所謂的樣子。

　　學校不是還分房嗎？

　　學校的事你還不知道，等它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小丁給我遞過來一支煙，然後說，我現在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套房子裡，上次買的那套房子裝修好了，我也不去住，也不太為了幾個小錢租來租去的，現在那兒閑著也是閑著，要不你們就先去住吧。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有點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帶有試探性地說，那怎麼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誰叫我們是老同學呢，讀書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挺優秀的，以後成了名不要不認老同學就行了。

　　你說真的？我的語氣不象剛才那麼釋然了。

　　看不起我，我還騙你幹嗎？哪天你們去看一趟，看看符不符合你們的要求。

　　要麼算我租的，等你要用的時候你說一聲，我立刻搬走。我坐得更靠近桌子，還幾乎要站了起來，有點激動地說。

　　他笑笑說，行啊。

　　在離開小劍她爸媽說的期限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我和小劍領了証，搬進了小丁的房子。小劍爸媽當然是一臉不情願的樣子，他們開始極力反對我們這麼做，租房子結婚還不如住在家裡呢。是小劍在其中做了很多的工作，她爸媽才勉強同意的，小劍主要的理由是：不是自己的房子怎麼了？那套房子離我的學校和她們圖書館都很近，平時會方便很多，那麼大的房子每月只收那麼幾百元的房租，根本就是等於免費給我們住的，況且，家裡的房子也不大，沒辦法的時候擠擠也就算了，現在有房子，再擠就沒有必要了。我們商量著結婚儀式搞得簡單一點：讓我爸媽從外地趕來，兩家人加上不多的幾個親戚和朋友在一起吃了頓飯算了；我看得出，小劍爸媽很想讓他們的女兒風風光光地出嫁，但我也聽見小劍跟她爸媽說，又不是自己的房子，就不要搞得那麼復雜了，等到我們自己有了房子，再補辦上也不遲。小劍兩頭都有理。小劍知道這些都是我想做的，她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妻子！

　　婚禮那天，小丁也來了。不過，後來我和小劍還是專門請他吃了一頓飯，以表達我們的謝意。小丁說同學一場，這算不了什麼，你們沒必要這麼客氣，以後有什麼用的到他的地方跟盡管說。他說他只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我原來對小丁讓我們住他的房子心裡就有點不踏實，現在我好像終於要找到答案似的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別不把我當朋友，以後也許有什麼事我還得找你們幫忙呢。

　　那是，那是。我鬆了口氣笑著說。小劍也在一邊陪著笑說，這算什麼要求，應該的。

　　小丁的房子真是不錯，不僅寬敞，而且裝修得幽雅別致，非常符合我以前對於自己的房子的幻想。我把學校宿舍裡的書和電腦統統搬了過來，把一間房間弄成了我向往已久的書房。小劍也時常像只小鳥一樣在房子裡快樂地飛來飛去，這裡布置一下，那裡安排一下，十分滿足的樣子。

　　由於房子的原因，我和小丁的交往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頻繁，有段時間，到周末的時候，只要小丁公司的事情不忙，我們都會邀請他來我們家──也就是他自己的房子來吃飯。小劍在她家的時候很少做菜，但沒想到現在做出的菜也很像是那麼回事了。小丁吃著小劍做的菜，用□慕的口氣說我真是幸福的人，不像他，外面看著挺風光的，但天天回到家卻沒有個可以說話的人。富裕的人總是會感嘆和夸大他們在生活中不太重要的方面，比如感情上遭受的挫折，我知道，小丁也只是遵從了這種習慣而已，如果真的讓他不要為了生意奔忙，停下來找個姑娘談談情說說愛，他肯定又不會願意的。我心裡這麼想，所以小丁在我面前表現出來的羨慕一點也沒有讓我感到高興，我只是提醒了自己一下“這套房子不是我的而是他的”這個我差一點忘了的問題。

　　我沒想到小丁有一次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開口叫小劍幫他介紹女朋友，更沒想到小劍竟然一口答應了下來。小劍說，他們圖書館還真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姑娘，她還恭維小丁說，像你這樣的成功人士不愁找不到好的姑娘。

　　我曾經跟小劍說過，介紹女朋友這樣的事往往是吃力不討好的，她卻說，小丁幫了我們這麼大的忙，我們這也算找個機會報答一下人家。在小劍的積極努力下，那段時間小丁竟然和三四個姑娘見過了面。第一個姑娘是跟小劍關系不錯的同事，我認識所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陪著他們在一起吃了頓飯，小丁跟後來幾個姑娘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都沒去，是小劍一個人陪他們的；我實在不太適應那種尷尬的氣氛。小劍告訴我，沒想到小丁在女孩面前還挺腆的，但每次他和一個女孩接觸不到幾次就沒有音信了，他不跟人家聯系，女孩打電話給他又找不到他。小劍還問我，小丁他的眼光是不是挺高的？我說，他的性格讀書的時候就是那個樣，現在雖然發達了，自信了，但本性可能是改不了的了。

　　後來，據我所知小劍沒有再給小丁介紹女朋友了，我以為小丁生意一忙，他和我們的接觸也不會像開始的那段時間那麼頻繁了，不經常看見小丁，我想我和小劍的生活，還有我的內心也會平靜一些。可我沒想到他卻主動找上我了。他先是叫我幫他們公司翻譯和整理了幾次外文資料，當然他是說要給我報酬的，我假模假式地說那怎麼成，最後他說，要不這樣，你們這半年就不用交房租了。說實在的，這些事做起來無非就是要花一點時間，有錢可賺，就算兼職了，做起來心情也不算太壞，只是有時候想到多年之後我不僅成了讀書時我根本瞧不上的同學的房客，還成了他的雇員，我的心情有點不快罷了。小丁有一次還提出過，如果我有興趣的話，可以到他的廣告公司做一個兼職文案。我當時想都沒想就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現在手頭有好多文章要寫，還想早點弄出一本書，恐怕沒有時間。小丁說，對，對，作學問是正事。

　　小丁還是一如既往地經常在周末光臨，有時他會在中午的時候先打個電話來說，晚上過來；他來的時候，總是帶上一瓶紅酒或著外賣什麼的，顯得很客氣的樣子。他愛在我們面前談他生意上的事，得意的時候，敢說他要把他的廣告公司做成上海乃至全國最好的，有一回酒喝得有點多，他還說不出五年，他的公司就會跨入全球五千強。他也有絕口不提生意的時候，我猜想那是因為他的生意遇到了不順。那種時候他就會問我學校的事情，我不能有抱怨，只要我說一點學校裡的人際關系如何復雜可笑，對我如何不公平之類的事，他就會大段大段地發表看法，帶有諷刺和鄙夷地說，那些知識分子，看著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卻為著學校裡面那麼一點蠅頭小利，陰著使勁，有什麼意思？把那點精力拿出去，幹點別的，踏踏實實地掙點錢，比什麼不強？這樣的話，有時候我跟學校裡的其他幾個年輕的哥們喝酒的時候也會說，但從小丁的嘴裡說出來，我聽著就別扭。我心想，當年碩士畢業的時候你不是也申請直升博士，沒直升成你不還又考過嗎？你是沒考上，如果考上了你自己現在指不定是什麼樣呢？小丁發完了關於學校的議論，就會把話題歸結到讓我到他公司裡兼職的事情上來。我還是婉言謝絕了。小丁笑著搖搖頭說，你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小劍考慮呀，你不能讓人家跟著你受苦啊。這句話刺到了我的痛處，雖然小劍在一邊笑著對小丁說，咳，受什麼苦啊，現在不是挺好的？但我的臉色一下就難看了下來。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小丁在我家裡當著小劍的面這麼說話，讓我對他感到厭煩。

　　我在小劍面前毫不掩飾我對小丁常來打擾我們生活的不滿，小劍說他可能是閑下來一個人沒處去的原因，有了女朋友就不會這樣了。我沒她想的那麼簡單，但我也希望情況真的像她說的那樣。那趕緊再給他介紹女朋友吧！小劍說，她能介紹的都介紹過了，也沒有什麼辦法了。

　　小丁來的越來越勤，有幾次，他就睡在這裡沒有回去。再後來，即便在工作日，他高興了也會過來，就差自己也配一把鑰匙了。我貽d始無法忍受，小劍也有意見，但還是那麼善解人意的樣子，說他可能是無心之過。我說不管有心無心，我們都得向他直說，不能因為我們受了他的恩惠，就可以無緣無故地受到他的打擾，不行的話，我們可以搬走，不住在這裡了。小劍說，為什麼要搬，往哪裡搬？在想和小丁談，又猶豫著不好意思說的那段時間，我的心情很壞，還要裝作很好客的樣子。小丁在的時候，我甚至感到這套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在和小丁配合著，奚落著嘲笑著我；小丁不在，它們還是在那盯著我，用小丁那樣充滿了得意的神情。那幾天，我甚至感到以前呆在小劍她爸媽那裡算是幸福時光了。我又一次跟小劍說起搬走的事，我說搬回她爸媽那裡也可以。小劍一面說我怎麼比她還敏感，一面說事情沒必要到那一步，我不好意思去說的話，她去跟小丁說。

　　我不知道小劍具體跟小丁是怎麼說，在那次我故意很晚才回去的周末之後，小丁果然不怎麼再來了。我問小劍那天小丁是什麼樣的反應，小劍說，將心比心，人家小丁挺理解我們的，還一個勁地說不好意思呢。她還埋怨我老是有點看不起人家。我看不起他？我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房間裡寬敞的空間說，我什麼時候看不起他了？

　　以前讀書的時候，我一直都很順利──入黨、拿獎學金、一路直升讀完博士、而且我還找到了既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小劍。可是不知為什麼工作了之後，總是不順心。貨幣分房政策下來了，前幾次沒擠進副教授行列的後果，這次集中爆發了：就因為還是講師，我少了好幾萬的補貼。想盡快真正擁有自己的房子的計劃又得擱淺了。

　　有一天晚上，小劍躺在我的身邊跟我說，等我們存夠了錢，我們也別再費勁到處看房子啦，我們幹脆跟小丁商量商量，讓他把這裡賣給我們算了。她還絮絮叨叨地在我耳邊說了一通，如果真的成了這套房子的女主人的話，她要如何把客廳和衛生間按照她的設想再裝修一下之類的話。她在那裡自我陶醉地說個沒完，我心裡卻想，別說買不起這裡，就算買得起我也不會買的。

　　我不知道小丁怎麼知道學校的事的，他有一次打電話到我們家，說到這事，還勸我說，別想啦，來我這裡兼段時間職，損失就全都補回來啦。小丁很真誠的樣子，我在電話裡說，讓我跟小劍商量一下，過幾天再給他答復。但其實這一次，我已經決定去了。

　　每星期沒有課的那幾天，我都在小丁的公司上班，不到一個月，對工作熟悉起來之後，做起來就覺得有點頭緒了。除了寫文案，我還參與了一些廣告的策劃工作，這些都不是很難。讓我感到為難的是有時候和小丁一起去和客戶吃飯什麼的，一到那種環境裡，我就不適應，不太會喝酒，總使我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在平常的工作裡，小丁對我還挺客氣的，沒有出現我開始擔心的情況，可是一到酒桌上，我就有點受不了他的態度。他總是在那些客戶或者生意夥伴面前說，我是名牌大學的博士啦，現在又是大學老師，以後肯定是名教授啦，在學校的時候多優秀，那時他多佩服我啦之類的事。開始我還覺得被他吹捧得不好意思，可越往後我越覺得不對勁，就現在的狀況來說，他是老板我是兼職的，他還老那麼說，不是在罵我嗎？

　　雖然心裡不是滋味，可我還是勸自己，可能是我多心啦，小丁也許就是圖一時口快，誰叫這是他的公司呢？我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可無意中聽到的一番話讓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

　　那天我陪小丁請他的幾個老客戶吃飯，酒桌上，小丁還是不忘把我又吹捧了一頓，我拍著他的肩說，行啦，再說我就坐不住啦。後來我去了次衛生間，回來走到包間門口的時候，我聽見小丁對著那幾個人說：

　　“他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可張狂了，根本就看不起我，現在怎麼樣，還不是老老實實住我的房子，恭恭敬敬地來給我打工。搞什麼學問，要我看百無一用是書生，要不是看在他老婆的份上，他來給我當秘書我都不要。”

　　我怔怔地躲在門邊，聽到那幾個人嘴裡不幹不淨地向小丁問起小劍，還起著轟，小丁小聲地說了些什麼，引得酒桌上的人哈哈大笑。我的腦子“嗡”地一下子就亂作了一團，我什麼也沒想，徑直往家裡奔去。

　　我推開臥室的門，小劍正躺在床上看電視，隨口問了我一句，怎麼回來這麼早。

　　“起來，收拾收拾，咱們明天就搬去你家。”

　　“怎麼啦？又怎麼啦？”

　　“你和小丁怎麼啦？！”我沖著小劍吼叫。

　　小劍被我的態度嚇住了，她叫我冷靜一點，出了什麼事，給她說清楚。我難以壓住心中的怒氣，大聲質問她這段時間背著我她跟小丁發生過什麼。她說她曾經請求過小丁幫我找個兼職的工作，還開著玩笑地問過他，把這套房子便宜點讓給我們算了。

　　“我看你是等不及成為這套房子的女主人了吧？”我還是不依不饒。

　　“你什麼意思？”小劍一下子也急了起來。

　　我走在離開那套房子不遠的街道上，看著路上的車輛，路邊燈火闌珊的樓房。我知道我錯怪了小劍，她是那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我不該沖她發火，我一會兒會回去向她道歉的，但是我不知道她會不會答應搬出這套房子，她是那麼喜歡它。唉，從認識到現在，我們好像從來就沒有像今天吵得這麼兇，我還把她最喜歡的花瓶摔在了牆上。

　　我沒有目的地閑逛著，我現在不想回去，我耳邊總是響起小丁的話。雖然我知道小劍現在肯定是一個人在默默流淚呢，但我卻真的一點也不想再跨進那套房子的大門了。

　　我坐在街邊的花台上抽著煙，夜晚的風讓我有點冷。這條街的對面又要開始造新的小區了，兩條街以外的那片房子剛剛開始出售；這個城市每年要造那麼多新的住宅，隨時都有新的工地開工。但是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給小劍一套我們自己的房子呢。

　　時間不早了，我轉過身往回走，我不能讓小劍一個人在別人的房子裡等得太久。

責編：馬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