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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 蔚

鐵路系列

  一條鐵軌,在我眼中細看時癒發像一對可伶的傷痕:平行不間斷地向遠方伸展,一端到達日落一端到達日初。一條鐵軌在我今天看來,還意味著它的聲音,以無可辯駁的準確出現在耳邊“”整齊的節奏。

1.沿著鐵路行走

  那是很久以前,我和小六(其實他叫什麼無關重要)在某個黃昏之日有了一個共同的約定。我們決定來一回遠足,向一塊前清遺留的寶地出發,在那裡必能挖掘出古代化石的想法,使我們激動不已。我還記得,我們管“化石”叫抽屜裡的僵屍,若是挖到它,它將復活,又變成埋葬我們祖先的守墓人。此次行動,在”革命”爆發前,但我倆的學習生涯已經有點迷失了方向,沒有請假,特力獨行,穿過打掃得幹幹淨淨的校園,又走過閃光燈樣華美的水塘,到達荒草的河岸。

  我們的挖掘,當然是用瓦片和樹枝,那時手裡還沒有一把鐵鏟,就這樣面對面地挖起來。若幹年後,我對挖掘有了理解,它可以是多維世界裡的一種動作,在一些看不見的地方,也會有挖掘,在記憶裡有挖掘,在想象中,也挖得出難以想象的深度。以至於見到一個人雙手緊張痙攣,就會激起我童年掘草時的刺痛感。那天,我兩一無所獲,躺在土堆邊,閉上眼睛,天空在眼皮下呈現五馬分屍的圖形。月亮即將升起,我忽然想到,離家這麼遠,天黑前怕回不到家了。我的好友閉目假寐,然後輕聲說,有三條路可以作為我們回家的選擇,還等什麼呢,我兩必須有一對精明的眼睛呀,我拉起他,選一條路一直走去,最終,我們發現,我們像毛衣袖口脫鉤的絨線,越行越遠了!一個小火車出現在對面,這時,我立刻對他說,沿著鐵路走,找到交叉道口可以折轉回家!他看著我忽然狂笑起來,好像我的臉上布滿可笑的紋路,我以為他不同意,他卻笑著說,沒問題,沒問題!??“前途是黑暗的,道路是筆直的!”(當然這是一位朋友後來發明的說法,但當時他說的大意也如此。)??而鐵軌像一片開闊地的主人,不自覺地向我們伸出了援手。

  很多年後,小六,成了一位留美學生--------但那天,我們的雙眼緊盯著軌道盡頭桔紅色的落日,遭到法老王判決的落日,也無心廝耍,悶悶地向泥土裡沉下頭顱。我從沒有那樣感傷,覺得有種不尋常的事情會發生,落日為何總在它隱滅前,使我內心恍惚不寧呢?

  不久學業中斷。我有過挖寶的經歷也有了一個被自己內心稱作的“玩伴”。他居然“高大”得遮蔽令你討厭的另五個。這個男孩吸引我,不僅因為他木納寡言,也因為他比我還喜愛化石及古生物。從那時起我就有著一種“專業上”的注意力,並且將這一習性非常糟糕地延續至今。我喜歡迷途時歷險,喜歡水泥地不慎留下的腳印,永不消逝的年代數字刻在井蓋上,以及老年斑和化石一樣迷茫的面孔隱約出現在我眼前,我觀賞著;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和小六的挖掘引起。我們挖化石的下午,我成了另一個人。塵土蒙面,頭發,足踵,在荒郊廢墟裡遊來盪去。我們發現一座宮殿樹立的柱子,升入天空,在它看來,我們只是兩片落日採擷的影子。那一刻,對龐大、暗氣逼人的年代我們當然一無所知。

  一種對化石的喜愛被我不適當地夸張為在乎人的品性(為此付出代價),我被自己很恰當地放逐到少年頹喪的感覺中。腳下的步子無法與他人的步調配合一致,我總是一腳在枕木上一腳在碎礫上。那天,我們不僅平安到家,無事發生;而且從此也像分道揚鑣的人們,無緣重聚。只記得,一天,小六到我家為了分別小聚,他得到一夥人在黃昏到來時的祝福有些像新婚的賜福,就像魚兒飄過餐席的河道,到美國混學位去了。又一天,我收到小六的信,那些字,對我沒有絲毫牽掛,看得出是等飛機時寫下的潦草感受,他的心情不錯,讀著這封信,我猜想他也許根本就不記得挖化石那當子事了,我很失望,但失望也是個玩家,同樣令我關注。所以我至今保留著他以後寫來的與鐵路有著隱密關聯的信件。

2黑馬與火車

  記得在勞動人民文化宮西邊的小殿堂,我散步時,偶然步入一個畫展。那裡有一幅描繪火車的畫作。我不知道一張看似平常的畫何以嵌入記憶,難以自拔。只記得,立於畫作前,忽然感覺,我被它周圍的氣流推開,又吸附,頭發好像不住地飄起,就像在追趕火車,生怕趕不上。

  我曾經見過這畫嗎?展廳裡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

  此時一切都是永恆的靜止,時間凝住;

  對此,我並不理解,我閉上了眼睛,忽然理解:無限廣闊的空間凝固在這張畫裡!

  那幅畫,叫《鐵路》??重述與本文相關的主題。

  畫家將火車頭上的燈眼描繪得淒楚萬分。感傷、還有恐懼,都不能使緩解那種緊張。因為,在火車的對面,一匹黑馬朝它飛奔來了。畫家將畫中的鐵軌對稱地分為兩截,一端:火車發出鳴叫;一端是馬匹聽也聽不見的樣子,馬兒好像說,這有什麼要緊,誰能擋得住我。換另一個觀眾,也許認同我的感受,也許並不認同,不過挽救一匹馬的動機在畫家的筆下,已相當明確。畫如畫家所言:我即是那匹馬,火車皆他人,也許有道理,也許並不如此。但其中表達的險情使我從那天起對“暫停”一詞有了理解。那畫說的就是這意思。火車與烈馬之間存有危險,裁定開三??寬的距離,是人生境界的一種,而“暫停”的意思也由此得出。

  我想,那黑馬有可能跳離軌道,在最後一秒;也可能相反,始終昏昏沉沉向前沖去。那天我還想到,火車也可制成牛,一旦發生沖撞只是雙方的癱軟,像嗜摔者臥在對方的身上。如我是那畫家,我想,我要表達一種“伶惜”的意思,將火車漫畫成一頭蠻獸,它的呈現使人看到另外的畫意。如果人們還記得死在鐵軌下的人,盡管其中的有一位,我只見過一面,“他”的樣子卻始終模糊而又清晰地落在鐵軌的某處,某個時間的層面上;從那裡,我聽見鐵軌發出越走越快的音調,那音質,震動耳鼓,癒來癒快,可是我的記憶卻越來越模糊。無數次,“他”變成數個人影穿越我內心筆直的小徑,我知道這樣的比喻並不確切,卻好似無可非議的絕對??制止著我抹去一部分記憶。

  鐵軌,在我看來始終亮如黑金。

  而在“他”離去之前,這畫已經給了我暗示,只是我當時的處境,像和一位“巫師”的意識聯系在一起進入自發的幻境,卻對身邊的事物缺乏清醒的認識。在公園幽靜的小路邊,我走到“巫師”的身旁,請他和我再次端詳那幅畫。他立於這幅彩畫側面,本身也像一幅畫中的人物,我從1988年的角度看,他是順著鐵軌從千裡之外走來的人,可謂另一個小六吧,這一天,正所謂命中注定的“一天”,我們體悟到發自身心的震撼,身體像扭彎的枝條發作一陣陣劇烈的驚厥。

  我們也許懂得我們本身的震動,不需要另外的儀式。靈魂要求著一種放盪,這使得身體受著更大的拘束。沒過多久,他告訴我,那幅畫使他和我的距離一下子接近了,他同時告訴我,他的第一位情人、第二位戀人,都是些見馬就走不動路的人,她們有著戀馬的怪癖。我忽然領悟到,一個人對馬的有情與對人的無情凝聚在一起時,這種冷暖的對位反差,瞬間使我處於情感爆發的前期;然後又會恢復到原初的平靜,啊!何事不可能發生,發生的偶然恰如觸電。從那時起,等待,不過是等待分手。我們在公園裡漫步,我設想,他和她、她、她以及他送給她們的哈巴狗也一起溜達著;我向滿臉微笑的“核桃老人”學習,不為秋天的豐收著急。每至夕陽西下,夜晚是第七重天的想法就慢悠悠爬上心頭。

  一天傍晚,一匹馬兒嘶叫著隨風奔來,我捂住耳朵,害怕想這種幻覺之聲嘶咬我,“巫師”看我這副怪樣,他拽住我,我卻無法說清我的感受,就像我不能對著頭發、指甲,說出我心裡的東西。

  我將黃昏與人類的沖動、經驗與對話,分別記入幾個筆記本,漸漸添增它們的份量。不過,我只當它們並不存在。賞畫、聆聽、散步,這些嗜好,在1989年之後,就此結束。此後,我每換一本年歷,就去那座皇家園林一回。記得2000年那回,遇上一場大雪,我呼吸著白色的大地,就像指著1988年冬天的鼻子,對自己說,我該怎樣感謝或抱怨這地方呢?它使我嗅到當年的氣味,使我的精神發痒,使我不得不莫名其妙地流連忘返。

  這一切都來自那幅畫,我想將它拿在手裡,看個究竟再撕碎。它的存在,對我來說終是禍患,不如最初沒有看到它。這幅畫,道破了天機,也道破了一個人內心的秘密,我由此發現,一件藝術品與人性之間的關系,一定絲絲如縷,關關聯聯,使人莫奈其何!

  畫中的“事件”在我與“巫師”了斷後,發生了。一個年輕男子,也就是“他”奔跑著沖上鐵軌直面那個咆哮的怪物。這件事使我意識到??人,其實是提前支付了自己的記憶,人在不知不覺中將記憶中的靈感用完了,記憶中的事情才發生。

3彎曲的記憶

  得此結論的那晚,我回到家中,那天正好一位長者到訪。坐在飯桌邊昏暗的光影裡她對我說,蔚,你看,這桌子看起來是直角正方形的吧,其實,它是彎曲的。我說,這不是什麼秘密。達利他老人家早把這些畫出來了,鐘表軟塌塌的、花朵似鋒矛、心臟硬如頑石,總之一切都走了樣。那人又對我說,你知道嗎,記憶也是彎曲的,它一定是扭曲的。我連忙附合道,是啊,海水閃亮的波紋可以在記憶中熨燙平整。現在想想我們當時的對談,對我理解那幅畫那些與此相關的事物很有幫助,在生活中,鐵軌只是鐵軌,在這位長者的眼裡,它也許正躺在第七維度裡溫柔得哈哈大笑呢?

4“他”與火車

  我僅見“他”一回,卻難以淡忘。我想,只有把這種感受講出來,才能終止“他”在我意識裡的挖掘。就像我和小六有過的挖掘,就是挖不到什麼,也必須有這樣的一次行動。我寫下的字、詞、句,也循著這樣的規則,挖前人,挖自己,“那裡”“這裡”,也可能被他人無意間挖掘;我以此連綴著字句的寬度與長度,好像也只是為了達到某種一致性(在另一個維度中),挖出和自己一樣的墓穴,一個不大不小的時空,如此而已!

  所以,我想到那個人。那個臥軌自殺的亡命人。有人說“他”殘忍,可我認為“他”更多些溫柔善感的慈性。有那麼幾年,他隱身遁世,制作各樣文章,他始終抒情,以此作為終極的追求,這種類似19世紀的激動帶有浪漫與悲傷,但“他”卻視為己任,讀、寫之余的空閑,就是喝酒。一月之中,只有兩三次走出長著蓬草的小屋;返身進屋後,又猛喝兩三天,再露面時,“他”的胡子觸目驚心,像打架、昏厥,蘇醒過來後黑乎乎留在臉頰的手印。那時,人們只知“他”心緒不寧,亦如讀、寫、飲三事過後,癲顫的雙手使寫下的詩情變得嚴重,但是他的那種神經質卻好像得了神助,從此寫詩作文具有暴風雨樣的威嚴,其措辭又恰似千姿歡謔,具有大自然的成熟與喧囂。

  現在,鐵軌,在我心裡還意味著上上世紀余韻。一個小火車站,它永遠飛不起來的身姿牢捉著土地,它抖動,誘發大地顫動表層肌膚下魔鬼的聲響。這,是它活力所在。無數次吸附靈魂,又會吸引另一個女人、男人,這也是一種刺激。它以懷舊的方式向智力發出詢問,為什麼我還存在?你不知道吧。所以,你一點都不浪漫,你無法超越-------而“歡樂頌”一樣的旋律卻越行越遠,它的旋律還在人間流傳,人們進入它的前奏曲,它的第一個音符就如步入脫開此境達至彼境的音程,那些第一次走進火車站的火車迷們,永遠都處於類似”歡樂頌”的心境中無法讓自己再走出去。

  在時代的尾音中”他”達到這一境界。據說他懷抱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翻滾在即將到來的轟響聲。也就是,很多年之後我夢見他騎著一匹黑馬沖入冥府;那裡黑色的電閃變為畫布上的線條;不可磨滅的記憶是幾種不同的色塊在等待一幅畫作慢慢幹透。

  而在畫家眼中,舊作沒完時新作就開始。 

5月蝕之夜

  在西單一條巷口,我遇到一個相貌怪異的人,他攔住我,勸我別去那晚的聚會。他說,那有什麼意思!我沒聽他的,我認為他就是不懂那有什麼意思!正是在那天晚上,我見到“他”??此後,“他”進入一個“影子世界”。我一直猜想從古埃及起人們就懂得影子是十分偉大的,金子塔的影子就是証明,影子落在何處,神的手、拳頭就指向何處,命運,因此具有法則。

  那時,我還認為,一個詩人就要是與他人探討月亮和眼睛的關系。我找到談話者,總把話題扯到月亮上。那晚,我來到一座古風猶存的老式四合院,我對女主人說,月蝕之夜,少信嘴胡說。她同意我的看法,微笑地補充道,對月亮的思考,是中國人永恆的煩惱。話一出口,她又立刻打住,好像泄露了一樁秘密似的。

  晚飯過後,我們在院子裡聊天,月全蝕此時凌空而至。當她再度像開刃的鐮刀緩慢而遲鈍地將黑幕劃開一角時??我,不禁站立起來,月光的刀尖,好像正對著我的心臟。

  身邊的幾人默不作聲。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陌生人來了,不知是高興還是膩煩,他忽然異想天開地說,現代詩歌就像這月全蝕,他這樣說,周圍的聽者面色陰森,幾秒鐘冷場後,女主人撫觸著我的脊背,高聲說道,“月亮升起來了,還不快回屋去!”

  這晚震動我的不僅有月全蝕,還有沸騰滿屋滿院子的爭吵。有人開始攻擊”他”,無論如何,這種攻擊一旦開始必以痛苦結束。我多少知道這一點,自囑不要胡語亂言。我聽著,周圍人的語速越來越快,分不清彼此,我注意到不吭一聲的另一些人,注意說得更多的人,他們就像擠滿了一條街巷逃難的難民,每個人都有理由超過另一個,其結果實在是荒唐。但後來不知不覺地我竟也開口講起來,現在我絕對記不得我當初說了些什麼。但我記得有人說,大家天份有限,說那些詩作沒有神射魄處,沒有令人拍案稱奇叫絕,因此說到這裡,那人竟也不知如何說下去是好這時只見“他”,坐在東牆的正中央,目光逼視著我們,“他”像一株樹木一樣寂靜中充滿脈動。

  那晚,我左面坐著“巫師”,右邊坐著一個大胡子的男人,想必他們給我施點了妖術,要不我怎麼會口出狂言?!要是我想到了將來的一天這個年輕人會離開我們,我無論如何不會講述那一番話只見“他”將煙蒂扔向門外,轉身回屋時,臉上不禁又添了些生氣,“他”根本不採這伙人的圍攻,他是骨骼堅硬的固執已見者。他大說特說,要與魔鬼做鬥爭!並例舉自己的詩句,全是與魔鬼世界有關的。“他”認死理的樣子,其實十分感人,而其他人像是一個秘密組織團結起來的要“他”服從他們,這簡直就像一場話劇,“他”絕不退步,另一方準備無休止地爭執下去。 

  “他”斷言,新詩創作是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的!

  聞此言,不禁棒喝!

  現在回想這一幕,給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他”的觀點,也不是抵抗爭辯,而是對我自己內心的自責,情不能平,不禁想到人與苦惱的難以解脫??欲哭無淚。如“巫師”常愛說的,人要是能哭,就好啊!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觀察到“他”的慍怒、類似被“批鬥”的震怒和恨隱在眼窩裡。那種神態一望就知道“他”寫作可不是討巧,他以文字縮小或放大這個世界,造成鮮明的反差。這是挑戰。他的另一類對手,只以輕鬆的語氣,調侃他,好像將一塊紅綢布傳來遞去,逗引狂牛崩潰前的激動。

  我認為這樣的不嚴肅極糟糕。

  爭論沒有盡頭,猶如夜晚的天空繁星點點。

  可惜呀語言卻像軟性的有害物質,有人說:

  “你這樣寫詩,非常危險啊。”

  “為什麼?!”

  那人也被他所不明白的事理捉弄了,亦如此時的我細述艱難。

  這時,我身邊一個人竄出門外,就像地震來到時一種下意識的奏效,我和那人一起沖出屋子,站到一起。或許,還因為那時我們看法上的不禁相同??語言,無法說清問題真相,語言永遠無法使語言屈服。

  已經很晚了,這些人還在走廊、內外屋、東西廂房爭論。後來,我回想了一下,我與那人下意識地來到院子裡,對我是有啟示的,並非語言上的墮落無成。我聽那人說,今夜我就像在吐血,割脈,滴落血跡,只感到啊,那人顯然也夠得上“巫師”的稱號,因為那晚有誰說到了“血”字。在場的,還有誰提到,還有誰像我聽到了並記住了這一切?沒有。也沒有誰知道他對“他”的預言,而我卻還記得。

  話音剛落,我的眼睛像從迷津中解開望見院子裡的小棗,也像越過一個季節,變得暗紅、凝紫,血肉模糊一團團掛在枝頭。我心想,何不趁早離開此地。

  我離開那個人,回到屋裡,拿起書包,此時,另一個人從屋裡沖出來,映著月光,他身軀顯得特別高大。他厲聲吆喝叫我跟上,我加快了腳步,跟著他,在他的暗示中,我們離開了這個神秘的大院。

  臨走時,我又回望了一眼“他”,只見“他”依然一動不動,胡子依然刺目,依然坐在東牆角下。當時未能料想一個人與一個人是如此不辭而別的......固然,在這個世界上我始終相信著他一定還記憶著他自己的身姿,重新回到那裡。那裡,就像是人心試驗場,一些聲音耍弄別人,一些沒有心肝的人,一些更可惡的聲光減弱了我的傾聽能力。

  回到家裡,我竟然把怒氣發泄到比我回來更晚的L身上,因為他也是不讓我去的。也許他是對的,可惜沒有堅持。回家後,他說他被嚇癱了。那夜H區發生了極大的混亂,他拽著小L(他的一位女友)奔跑。他跟我說,火光四起,我們在黑夜裡奪路而逃,背後響起一陣陣密集的響聲,好像是一路煤氣管道接二連三地爆炸。L指給我看,他的褲子給什麼東西擦爛了,逃入小樹林後,他說自己竟然躲在垃圾筒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那些年,我們的生活相當混亂,但奇怪的是,那些年,我一直堅信詩歌偉大的幽靈,每夜在城裡的大街上遊盪,只是我無緣與它相遇,或許擦肩而過,或許我根本就沒有這種靈心慧性能與它對視,交談。毫無疑問,那會兒我連身邊的危險都看不來,更何況無可視見的幽靈呢?

  在我淡忘了那個夜晚之後,順著童年的那條鐵路,“巫師”走來,他低聲告訴我,“他”出事了。

  我接過一支煙,聽他說,“他”沖上了鐵軌要聽聽頭腦中最後的詩句“這最後一句,是我,你,聽不見的,而且我們不可能聽見了。”消息來源可靠。這位年輕詩人以“他”的方式回答了這個世界所有的提問,但“他”本人始終跌不出的幻覺之聲,卻在我頭腦裡不斷的準確地說是時斷時續地透析出、的聲響。

  響聲,通往四面八方;既非起點,也非終點。

6夢境中的鐵路

  久而久之,一條隱秘的鐵路鑽入了我的夢境。

  我看見一個高大的男孩騎上黑馬在街上溜達,風中夾著煙雲渺渺;我從街角望見他沖上一座吊橋,馬兒狂奔,人馬軟盪盪的合為一具模型,有一夥男孩兒在後面追趕著,他們拿他當作靶子,不停地練習槍法。最終,黑馬沖到我的面前,從它的嘴裡鐵軌一節節滑脫出來。

  我聽見有人喊我。那人說,晚上七點鐘去參加聚會吧,我說,我不去了,可是,忽然我又覺得必須要去,因為,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有一個人在那裡等我。一個聲音對我說,如果你不去,他要穿過花園......我在夢中十分清楚地知道,那個人是誰。以至於醒過來後,我驚駭理智出賣掉理智,因為我的確又去了那個地方。

  “難道你沒看見你臉上標有的印記嗎?”

  我走進屋子,聽見這聲音,看見鏡子裡,一個男人臉上有一條半月形的胎記。 

  他正笑著朝我走來。

  夢思到這裡亂了頭緒。我隱約記得我想要逃走,我穿過夢魘似的走廊和使人頭眩的樓梯,幾次要被捉住。但這時,另一個人抓住了我,他把一張百元鈔票撒下一半,塞給我,說,你拿著吧,用一張白紙掩著,還能用。我覺得這事越發滑稽了。那人還順手從牆壁上抽出一樣東西,啊,原來就是那月蝕夜我見到的彎月形的刀。 

  “你知不知道,當年你挖寶的地方正是我和你父親給你祖父測量的過那段地基,他後來繪制了那座廢園完整的圖形”。

  我聽出,這是一個親人的聲音。

  他又說:“難道你沒有見到你臉上也標有的印記嗎?”

  “是的,我的額角上有一粒永不消退的紅痣。”

  我立在鏡子面前,努力掙紮著想從夢中醒來,我,想要逃走。

  但是我的身軀不再靈活,變得僵直,穿過我兩肋的是兩片神彩飄逸,秀麗逼人的地帶,我感覺鐵軌變得如此柔軟噴射出煙霧將我和我心中的一片喧嘩聲一起綁在了床上。

7地鐵意識

  現在,沒有人有功夫聆聽他人的心憂。“巫師”沒有聽過,L沒有聽過,我以後認識的朋友也沒有聽到過我聽見的那種聲音。它們在我的嗓子底下喃喃蠕動,我不知是讓其顫抖直至吐出來好呢,還是視其根本就不存在。

  那畫中的黑馬一直也沒有機會來聽聽我在夢中傾訴---啊,只有它才是生生不息的,其活力,能量,取之無竭用之無盡,一如洞穴裡深埋的動物,回避地面上的挖掘,存在於所有足虫之間。現世的生活中,它的目光被他人替代,以其狹窄,鎖定他們的身心,使他們麻木,而完全屈服、奴化和媚俗,繼爾被寫下的字跡吞噬,在他們的心腹中蠕虫般地呻吟。

  我的風衣和手套也開始各忙各的。L每晚回來時,總是倚在沙發上看晚報。他不是要發燒,就是訴說後背痛得厲害。

  我明白自己怯懦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每回經過那所大宅院,見到月亮,再也無法避開心中的尷尬,與其讓我讚美她,不如說托她護佑我。自然,我還會想起,所有到過這屋裡的人們都沒有向那位年輕人告別,就“老朽”了。他佔領了年輕的寶座,橫空出世,黑馬伴行,而膽小如我一樣的自我和那年輕構成了不調和的關系,構成無從反省的復雜??我們所有的人不應對別人負責嗎?一個人的脆弱難道不是在誘發他人的關心?他人的冷漠與我無關嗎?一個人的死去,難道不需要我們以另一種方式迎接他的到來嗎,難道有真正徹底的死亡嗎!每想至此,我便對死亡處於相信與不相信的交叉點,除了想超越這種對稱的平衡,在煩惱、精疲力竭中耐心地思考,我不知還有另外的方式去解析這個難題,因為,關於“死神”,許多前人的定義不能令我心服口服。

  假如,那個種滿花果梨桃的頹院還存在,我會從一株果樹後面沖到他端坐的東牆前,我要將我說過的,重新改說一遍,也就是從遺忘的意義上開始講起,以一雙眼睛的敏感開始講訴,那應該是流淚的雙行詩句。我也會重新傾聽古已有之的激動的嗓音。為他熱情的絕唱感動。像一個人可以為一個人的深情存活下去,哪怕,這一切只可稱作是自足自娛。

  一天,從小院的樹林後面,女主人走向我,她冰亮的眼睛一下子驚醒了我的夢。是的,拯救一匹黑馬的動機在畫家的筆下早就顯現,畫者洞悉天機;“他”逝去不久,這座絕世的四合院也被鏟平。一天接一天,瓦礫晾曬在城市的灰毯上。我們望著曾經爭吵、做作,虛假與真實打磨後的一片平地,望著它又聳變成樓象,她對我說,我們何以再次談論昨天?連我關心小棗也“樹倒猢猻散了”。

  就像科學家說過的任何物質本質上都是彎曲的。鐵軌,自然也彎曲成環線地鐵裡的歌喉。嘈雜的混聲合成器,彌漫多重語音和語調。我在地鐵裡接識了另一位友人,當然,我們沒有園林中的散步,沒有挖掘行動,相識不久,為了一些說不清的糊塗原因總要發生一些爭論,為了爭上風,為了把所謂的道理挑明,坐在地鐵車廂裡嗑嗑碰碰,誰也無法說服對方,我覺得他的固執真是似曾相識,他反駁我說我的憤怒有些個過時。

  在上方有門下地無路的地鐵裡,有一回,我聽見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個人加入我們的爭執,他說,“性中自有大光明”。什麼?我沒聽懂,他趔嘴笑笑。蒙朧之間,我發現他和“他”長得太像了!不禁嚇了一跳。他說的話聽來全像是謎語。於是,就像鏡頭一轉,地鐵車廂裡我的朋友瞬間變得寧靜了。他眼裡飄出一縷平和的光亮,輕聲說,我該回家了,我家人在等我呢。顯然,他沒有達到說服我的愉快,不過還是很友善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們分手時我想起我和小六沿著鐵路回家的那天,而這回,我的手上只殘留著一種可以感知的沉默,厚重,或許還有些無聊吧。

結語

  就在我寫《鐵軌》的一晚,我和地鐵朋友道別後乘汽車沿著331線路回家。往返之中,每到五道口公路與鐵軌的交接處(那是當年我和小六找到回家之路的岔路口),都巧遇火車恰經過。我心裡一陣感動,心想偉大的古希□哲人啊,這是否証明兩次把腳伸向同一條河流裡呢?

  我是不是找到了那難以表達的偶然呢,找到上天示意我寫下這些文字的理由。 

  汽車停下來。在灰暗的街上它們排隊等待火車離去。天氣悶熱,望著窗外,一個玩童出現了,他揮動一只乒乓球拍子,在路燈下朝向鐵路方向跑去。他的動作,神態,像誰呢?這使我再一次體驗到了,人生如夢!小孩越跑越快,痴痴迷迷,見此情景我幾乎想喊起來。

  緊接著,一個老頭出現了(估計是頑童他爹),他先是小跑著,而後大步飛奔起來,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我猛然探身望去,他兩一齊消失在夜幕中。

  過了好一會兒,我緩過神來,心想那男孩原來只是想離得近一點看火車咆嘯而過。

  我將這個小男孩看作他的“替身演員”。他重復著一個男人向鐵軌跑去的身姿。不,我立即否定了這一看法。他只是在淘氣,也許還有些好奇。但他是平和、通情理的,我不應將他理解成是“他”,或“他”的後人。

  更不是“他”的化身。

  但是,人們在生活中總可找到另一個替身,而這另一個人好像他本人的影子,他卻不可能將這“這個影子”帶到他來世,誰都不可能做到。

  因此,那個年輕男子其實還是無處不在,處處都在的。

  正如鐵軌“平行”的軌跡,它的過去指向它的將來,它的將來回到它的過去。在火車到來與離去之後,它們體現出極度緊張之後的平靜,也呈現出永不重合的分離。

  而地鐵,不過是我心裡旋轉不寧的聲盤。我可以從錯過的地點,轉回到最初的位置。沒有絕對的沖動。這令我感受到一個人如果能夠承受一種鬱悶,應該進入地鐵(在一種可能之中)在裡面從清晨轉至深夜;並以這樣的行為抗拒那位地鐵朋友分手前說過的話,那也許是他命運的主題??他說“前途是黑暗的,道路是筆直的。”聽到這話我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我覺得這絕對是一種自虐的咒語。而我,此時此刻恰恰看重的是偶然之間發生的事情。

寫於2001年6月

責編: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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