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是拉薩的一個旋渦，藏民們不分季節、不分晝夜地繞著它走動。他們把這種運動叫做”轉經“。轉經是一種古老的向佛致敬的儀式，人們沿著一個既定的方向，用蠕動的身體在一個無止境的圓中鑄造著一種信仰。一千多年來，八廓街的地面被生靈們的肉身磨得烏黑發亮。

　　這個圓的中心是黃金、瑪瑙、珊瑚、綠鬆石築成的世界，大昭寺中供奉著世界上地位最高的神靈：釋加牟尼十二歲的等身像。2002年7月17日，我在一個老喇嘛的引導下，手捧哈達，跟在一大群信徒後面。我們沿著不可更改的順時針方向，穿過幽暗的回廊和樓梯。許多舉著酥油燈的黑影在眼前晃動，搖曳的光芒遲疑而又堅定，酥油的氣息從指縫間、從發際、從屋頂、從一切事物的高處無聲淌下，注入了神靈世界。 

　　走在我前面的老阿媽從牆上摳出一點泥土，隨即塗抹在脖子上、腰間的肌膚上。康巴女人背著她們的孩子來到這裡，但昏暗之中從未聽到孩子的哭喊，在這神聖的陰暗中，連孩子們初生的目光也看得很遠。這種黑暗隔絕了潮濕和寒冷──眾多朝聖的生靈來自藏廣大的地區，他們溫暖了這裡的空氣。

　　一束陽光緩慢地在正殿遊走。殿中立著20根被酥油浸透的柱子，103尊神態詭異的人面獅身像，這些印度風格的事物像是一只大鐘的組件，四周嗡嗡響著的六字真言仿佛是它走動的聲音，而變幻的光線則是一根指針，它會突然昭示出一個神秘時刻──這個時刻所有活動著的人都靜止了，他們只是牆上的一條花紋、酥油燈下的一粒火星，或者是佛掌上的一顆塵埃。 

　　公元647年，這裡還是吐蕃王國的一片沼澤，一千頭山羊從遠處馱來泥土，大昭寺慢慢地從渦湯湖中生長出來──大昭寺古老的壁畫記載著這一切。從那時起，西藏的佛教也便開始傳播，先驅們的頭顱深藏在各種真身佛像之中，聖跡遍布每一條河流、每一座高山。

　　這是個嚴格按照密宗義理建造的宇宙模式──即“曼陀羅”，這個宇宙由三重轉經道組成，最裡面的一重在寺內的千佛廊上，稱為“囊廓”；中間的一重就是“八廓”街；而外面的一圈則是“林廓”，它囊括著布達拉宮和藥王山，繞著它走上一圈需要半天時間。

　　佛守護著文成公主從長安來到這裡，然後坐在這個宇宙中心最高處的一個小室內。年年都有虔誠的信徒往佛的身上貼金，於是，年幼的佛在千年人間煙火中長成了今天的模樣。這一天下午，我的雙手顫抖了一下，潔白的哈達飄到了佛的座前。我轉過身的一瞬間，千百人在身後湧上了來 

　　一種聲音來自大昭寺的金頂，和喃喃的梵音不同，它是歡樂、暢快的，駕凌於酥油的氣息之上。一群當地的民工在修理寺廟的屋頂，原本枯燥的勞動在這裡被巧妙地儀式化了。他們唱著自己喜歡的歌曲，隨著曲子的節奏跳起一種奇特的舞蹈。他們右手握著一根木桿，桿子上是一塊平整的石頭，跳躍的石塊恰到好處地把腳下的小石頭擊平。據說那些小石頭採自甘丹寺附近的山上，兩個星期後，這些被歌曲和舞蹈擊得粉碎的石頭將會緊緊地粘連在一起，比水泥還要牢固。這種打造屋頂的方式在藏語裡叫做“打阿嘎”。

　　虔誠的低語和粗礪的高歌，大昭寺正是這兩種聲音的交織，它是至高無上的，又是極端平民的。任何卑微的生命在這裡都不會被忽略──他們可以自由地選擇傾聽或被傾聽。

２００２／９／７

責編：馬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