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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州玄武

  豐腴的腰間一片詭異的光,
  金子的碎片,細細的沙粒
  神秘的眸間閃出朦朧星光。(波特萊爾《貓》)

  我們要談到所有的貓,從中找出惟一,它守候著造物的秘密,也最接近惟一的道。它緘默不言,它本身就是造物的秘密。巍峨的宮殿起了裂縫,巨蛇在其中盤旋,伸展優柔的身軀,群臣在殿上叩拜,爭論禮儀、蝗虫、國王後宮的私生活和邊關的寇盜。貓在上面一閃而過,它如此輕盈,如此詭異,經歷一切卻似一塵不染,皮毛光潔,不曾碰到雕花的牆壁,壁上的塵埃,它斂了鋒利的爪子落下,在巨大的房樑上輕輕一彈,華美而冰涼的房樑在剎那間感覺到疼痛;掠過裂縫,裂縫裡的巨蛇,它看到了一切聽到一切,卻緘默不言。最睿智的大臣,聖明的君王,都不能看到它眸裡閃爍的冷漠微光。

  它在月亮下奔跑,月亮一樣古老而又年輕,月亮一樣光潔,無聲無息,萬事萬物在眸子中閃過。黑暗是它無所不在的影子,籠罩了一切。一株千年古樹將被砍伐,它在裡面流出鮮紅的血,苦澀的血猶如樹汁;一棵人參長在某家人的花園,它赤裸著身子,不知寒冷,正抖動渾身泥土;它消失在一堵牆裡,從牆那邊出現,小孩兒模樣,奶聲奶氣地低聲呼喊花園主人的名字,一絲細細的透明根絮從土裡伸出,系在它雙腿間的隱秘之處。煉制丹藥的道人在銅鏡裡看到了它,道人說:國家將換掉擁有者的姓氏。一個書生在引誘鄰居的少女,她發出歡愛又似痛苦的呻吟。一個少女在懷春,它聽到她在洒滿花瓣的牙床上翻來覆去,她身體的氣味花瓣一樣寂寞,看到她在褻衣裡隱現的乳房,無人撫摸過的小小乳房,像一只爪子一般收斂,溫柔,充滿欲望。一個書生在夜裡寫詩,妄想整個世界,他用文字摸擬花朵的盛開,花朵的敗落,摸擬神的思考和一只貓的孤獨。他為自己的困厄感到生氣,扔下動物毫毛做成的筆,他要遠赴邊關做一名將軍,起碼是一名百夫長。狗在狂吠,老人悲慘地死去,呼出的氣息在空中消失,事物在他內部冷卻,凝結。他是賣炭的老人,蜷縮蹲伏在黑暗冰冷的街上,雪花飛舞,漸漸蓋埋住他的腰身,一個夢在他內部凍潔,一個關於溫暖的夢,關於豐美食物的夢,他生前流出的哈拉子結成冰凌。一對夫婦在爭吵中睡去,其中一個夢到黃金,一個夢到黃金的丟失;另一對夫婦相擁而眠,一個夢到另一個的死亡。

  它看到了最為瑣屑的事,悲哀的事,痛苦的事和幸福的事;荒誕不經,它琥珀色的眼睛裡一無所有。目睹毒藥,毒藥在人獸裡面的腐爛,目睹白綾和斧鋮,以及人獸垂死的尖叫。它將目睹最為殘忍陰暗的爭鬥,它在黑夜裡喵了一聲,聲音婉轉,孤立無依,影子掠起,飛向天底下最大的房子,那裡一個嬰孩正在誕生,就要死去,因為她的母親就要成為女王。首先成為王後,嬰兒發出第一次哭叫,她總共留給世界一個半聲音,另外半個被母親折斷,她扼住她的脖子,脖子柔軟,連折斷聲都不曾有。這母親像樹葉一樣顫抖,因為這時她聽見一聲貓叫。她在後宮裡緩緩走動,華美的絲綢虛掩她生產後成熟的胴體,那被君王和死去的君王撫摸過的胴體,那後來命令男人撫摸的胴體;扭動著貓一樣嫵媚又充滿殺機的腰肢,卻不再被稱作媚娘,她成了王後。她的心堅硬,靈魂寒冷,被鋒利的爪子撕扯,那與女人的嫉妒有關,與陰暗的情欲有關,與對男人身體的絕對佔有有關。她像樹枝一樣顫抖,因為這時她聽見一聲貓叫,她從後宮緩緩走向冷宮,走向王的寵妃,一個沒有面目的女人,她曾多少次沒有面目地出現,沒有面目地在冷宮裡出現。她長發披散,十指絕望地向前張開,想攫住什麼,抓住的只有殷暗血的牢門。一只碩大的貓安然地蹲在她的頭上,她張嘴撕叫,露出割掉舌頭的淌血的舌根,貓在她頭上尖厲地嘶叫。

  她從後宮緩緩走向宮殿,那裡有一把置放於最高處的椅子,成了兩把,變成一把。她坐了上去,安祥地坐著,心機成熟暗藏,猶如一只成熟的爪子,微涼,溫和,甚至有些慈祥,鋒利內斂,若無其事,就要無聲無息地伸出,它與野心有關,將牢牢攫住整個王國。她像一棵樹一樣顫抖,因為這時她聽到一聲貓叫。

  貓在她裡面叫,在外面叫,她夢見無以數計的貓,在血裡溺死的貓,舔著血跡的貓,向她撲來的貓,僵硬的貓和柔軟的貓,老弱的貓,砍掉了頭的貓從頭腔裡噴出血來,剁掉爪子的貓,剛出生就死去的貓。它與她內心的恐懼有關,與她內心的邪惡有關,她以為是貓誘發了她內心的邪惡。她下令殺死王宮所有的貓,殺死京城裡所有的貓,凡養貓者一略處死。老鼠成群結隊地過街,整夜整夜吱吱亂叫,它們嚙壞人的便器,將糞便遺在女王的食物裡,皇宮裡的御廚不斷喪掉性命,但貓的叫聲仍不能休止,偉大的女王的恐懼不能休止。和尚說:這是來自天竺國的神藥,我就是天竺國的神藥,獻給陛下吧。道士說:這是令人永享青春的神丹,我就是一枚神丹,獻給陛下吧。御醫說:陛下請服用吧,我是一枚藥引子。偉大的女王從宮殿緩緩起身,群臣俯首,無人敢正視女王春情勃發的面容。她緩緩走向後宮,她呈在檀木制就的床上,她脫下她的金鏤玉衣。在混亂的喘息和呻吟聲中,她安靜下來,她無休止地渴求著這樣的混亂。玉體橫呈,周身散發著濃烈的情欲,恍惚中她聽到一聲貓叫,發自她身體深處,恍惚中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貓,正在安然入睡,睡過好多個夜晚,好多個年頭,直到有一天從很深的疲憊中醒來。她像樹根一樣顫抖,那靈魂的驚悸,與最黑的黑暗有關;這時她聽到了一聲貓叫,她夢見一截無字的石碑,一處孤獨的墳塋,夢見鸚鵡的翅膀被貓折斷。鸚鵡的翅膀被折斷,工匠們斧鑿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巨大的石頭顯出墓碑的輪廓;山間大木不明意義地悲嘯,在不安的夢中,變成棺木,工匠們的鋸子吱吱作響。怕冷的貓打了個呵欠,弓起長長的腰背,抖動被霧露打濕的毛,毛發迸出火星。它鼻端冰冷,從樹上躍下,光和暗迅速地閃過它彈長又緊縮的身體。無以數計的貓在月亮下從山林返回城市。

  鼠在哀叫,天底下最大的城市燈火通明,人民在驚恐中難以入眠。天底下最繁華的城市中,所有的鼠一起哀叫,從地下、床下,從屋角,從抽屜,從廚房,從屏風,從房頂、牆壁、和空曠的野外,從男人的靴子,女人的梳妝台,嬰孩的搖籃,同時發出吱吱的哀叫,發出吱吱的磨牙聲。這天底下最大最繁華的城市已是鼠的樂土,鼠的理想國和伊甸園。它們遠自西域而來,其大如狗,中者如兔,頭悉已白,帶以金枷;從交趾國來,深毛茸茸,肉翼淺黑,曾是南中婦人的媚藥;從北方百丈厚冰下而來,從潮濕的西南方來。紅飛鼠、拱鼠、鼴鼠,成群遞向咬尾的義鼠,唐鼠、白鼠、赤鼠和雲鼠,地下建立了巍峨的宮殿,鼠道逶迤明滅,東到滄海、高麗新羅,南極天竺,向西穿過昆侖和西馬拉雅,直達大食。向北穿過草原、大漠,抵達荒涼的無人之處。它們動搖著巨城的根基,打更的鰥夫感覺到腳下的微微顫抖,然後陷了進去。守塔的老人感覺到塔身的微微顫動,精美的樓台歌榭塌了下來,建了一半的天梯突然消失。花園裡的花開了一半就枯掉,它們的根基被鼠嚙光;新婚之夜的男人手持白絹,上面印著女人初夜的落紅,絹上有鼠糞,鼠洞,鼠的利齒撕扯的裂痕。一戶人家在大聲啼哭,奶媽臂彎裡睡去的男嬰,只剩下殘余的幼小白骨。看守皇陵的兵士夜裡向長官報告:皇陵在縮小。人眼看不見的黑暗裡,鼠雪白尖利的牙在生長、長長,,鼠在黑暗裡吱吱咋咋地磨牙。國家的高僧放下手中經卷,說:鼠王出現了。閉關修煉的道人睜開眼睛,說:鼠母出現了。

  鼠群在皇陵裡翻卷湧動,一群一群的鼠湧向皇陵,那裡空曠,高大,黑暗,將是鼠的宮殿。一群一群的鼠湧向女王的墓穴,簇擁著一只鼠,它將成為鼠王。現在它爬上女王高貴的額頭,在那裡撒下便溺;它俯身親吻女王衰老的嘴唇,一塊破布,它咬下一塊;它轉向女王眼睛,那眼睛所向之地令人膽寒,但現在緊閉。如豆的鼠眼射出光來,將它照亮。鼠俯下身子,齜露雪白尖利的長牙,湊近,嚙了進去。群鼠吱吱,儒生說:鼠食死人目成鼠王。僧人說:鼠王溺精,一滴一鼠。道人說:鼠母所至,動成萬萬。無以數計的貓在月亮下從山林返回城市,它們在月亮下奔跑,悄無聲息,萬事萬物在眸子中閃過。波斯貓,獅子貓,白貓黑貓,紅貓花貓,悄無聲息,散入千家萬戶風中的院門。融入黑暗,就好像它就是黑暗本身;融入光中,就好像它就是光本身,躺在被子上,像被子一樣慵懶,舒適,像好像它就是被子一部分。在暗火的爐火邊打酣,撓開小孩子戲弄的手指,它若無其事,仿佛一無所知,什麼也沒發生過,就仿佛它們從沒有離開過,沒有被吊起、溺在水中、扔在火裡、砍下頭顱和拽掉毛發。它們面容慈祥,四肢舒展,心懷叵測,貌似無辜,心滿意足,喵的一聲,眾鼠在暗中咬牙切齒。一定有某種秘密的約定在逐漸形成,一場環繞人類的遊戲將確立規則,亙古開始的遊戲正式確立規則,永無休止,互不滅絕,直到今後,今後的今後。鼠王在溺精,在嫁女,貓在殺戮,在二月的黑夜裡徹夜地怪叫,在八月的月亮下徹夜怪叫,它們呼喊著鼠,催促著鼠也提醒著鼠。鼠在地下吱吱啃嚙人的屍體,在慘白的骷髏上磨牙,骷髏慘白發亮,牙齒尖利發亮。它從洞裡探頭探頭,貓躡手躡腳地等待,等待鼠嘴中死亡腐敗的氣息。夜已很深,人的靈魂安靜,貓悄然走來將他們攫住,銜走。狗在狂吠,誰在死去,喵的一聲。

  從地下到地上,從地上到天上;乘著月光,坐在掃帚上,安然臥在黑衣女巫的肩頭,從東方到西方。從走獸變為飛鳥,黑色的翅膀從腋下伸出,長著安祥的貓臉,長著詭詐的鼠臉,成了貓頭鷹,成了蝙蝠。世間絕無僅有的兩種物,從走獸到飛鳥,一定有某種秘密的約定,空中的飛舞,它們統治黑夜,黑夜上面的天空。人獸安睡,蝙蝠的尖嘴插進他們脖頸,他們進入夢魘;貓頭鷹貪婪地嗅著強烈的血腥,柔軟的脖頸漸漸蒼白,天色漸漸蒼白。人獸乏力,鼠消失在洞中,貓在被子上安臥,貓在爐火邊梳理皮毛。喵的一聲。

  有人走近抱起了它。這個人也許是你也許是我,但現在是一名中舉的進士。困頓時他曾靠賣醋為生,養一只貓,書中說貓能招財;他讀書,書中說貓有九命,他以為是說危急的時刻貓會援命。這貓如此壯碩,從他懷裡一彈,在牆壁上一掠而過,落在他的懷裡,嘴中噙一只掙紮的黃雀。它的眼睛清澈,好似天真無邪,它的皮毛柔軟光滑,如此溫順,鑽在他兩腿之間,任憑他撫摸柔若無骨的背脊。喵的一聲。貓背拱起,貓毛倒豎,喉嚨低吼。

  進士的八歲的兒子奔跳過門坎。這是辛亥年的六月,陰涼的風從敞開的堂房緩緩流進。他無緣無故地恨貓,他也許是你也許是我,將貓摁在醋缸裡、扔進廁所,丟進廢棄的古井中,呼喝吠叫的狗追它竄上房頂,拽掉它的胡須,繃緊了彈弓將彈丸投向它的脊背。但現在他沒有心思去捉弄貓,他忘記了以為貓也已忘記,像捉迷藏時自己遮住頭就以為別人看不到那樣。他困了,他躺在堂屋裡沉沉睡去。喵的一聲。

  陰涼的風從堂屋緩緩流出,貓悄無聲息,它坐在他丟在一邊的彈弓上。它環繞著它緩緩走動,悄無聲息,悄無一人。它嗅他赤裸的腳,腳上沾著泥土的腥味,指縫裡夾著青草的葉子,它嗅他坦露的肚腹,那裡散發幼童清淡的汗咸。它琥珀色的眼珠移向他微微滲汗的透紅面龐。它渾身繃緊,貓背拱起,尾直豎立,貓毛倒豎,一聲怪叫。跨進門坎的進士看到了兒子在床榻上痙攣滾動。喵的一聲。

  進士低叱,手中的書簡飛了出去,飛掠逃竄的貓在空中撞見了它,書簡和貓直直地跌下。幾滴細小的血濺了起來,落在書簡上,兒子的臉上。喵的一聲。

  進士的兒子從床榻上滾到了地上,然後拱起來腰背,貓一樣爬行。喵,喵喵。他不作聲,貓在他裡面發出聲音。

  進士抓住他的一刻他呼吸冰涼,進士抱起他,他蒼白的臉耷拉了下去。他幼小的身子像一只貓那般輕盈。房子裡傳出進士的哀號聲。

  他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女人在低低地哭泣,天黑了然後亮了。房間裡一只貓和一個小孩子的身體。其中一個在腐爛發臭,也許是兩個。房間裡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喵的一聲。貓叫在房間裡縈繞。進士呆呆地站了起來,拎起了貓,走出家門,走向河水,撲一聲。喵的一聲。

  是貓在叫。它在水裡叫,在水裡掙紮,它在水裡活了過來。進士朝水中跑,想拽起那貓。這一幕似曾相識,似乎在噩夢中曾經顯現,而如今真實重演。他在水中撲騰,河水不斷地灌進嘴中。喵的一聲,這是他最後一次浮出水面聽到的聲音,如此切近,似在耳邊。他看到那貓正抖動皮毛上的水珠;一陣水氣中,貓安祥地蹲在岸上。他是它借到的第二條命,它還將成為中國宋朝的太子,或者傳說中被稱為御貓的武士。肥胖豐滿、女人一樣皮膚光潔的宮廷太監撫摸它絨絨的皮毛,寂寞的婦人懷抱它入眠。

  喵的一聲,一聲貓(MODEM)叫,整個世界無止盡地飄搖,無止盡的混亂,無止盡的疲倦,無止盡的信息,像貓的叫聲充斥我們的心,我們的靈魂。它令我們在孤獨中得到安慰,一聲貓叫,它以孤獨安慰我們的孤獨,它冥冥而不可知,指引我們的靈魂晝夜漂遊。貓就在前面,它躡手躡腳,我們要緊緊跟上,世界惟恐失落它的蹤跡,它要帶我們去向哪裡,反正是黑暗,不辨方向,世界往前走,貓在前面,它的爪子暗藏,騰挪輕盈的舞步中世界變小,我們感到擁擠,丟掉愛情,剩下性欲;丟掉心靈的平靜,在躁動中狂奔;丟掉美,緊緊抓住財富。丟掉善,人與人不再信任。喵的一聲,一聲貓叫,我們說到了所有的貓,但都不是,不是那一只;我的眼睛紅脹,思維狂野,四周魔窟一般煙霧彌漫;頭發散亂,胡須炸開,極度疲憊的腰身拱起,我張口,感到艱難,我正要說出那惟一的貓。

責編: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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