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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州玄武
烏 鴉
中國遙遠的漢朝,亞洲後來叫長沙的城市;我停留過並迷失其中的一個空間,我們負載卻不能返回去的一個時間,就像他在那裡進入冥思,但不能返回楚國的詩人,也不能抵達一個他將經歷的時間。他想念地上的王,想念自己一生,慣於塗鴉,以才華來安慰自己一生,也像我現在尋求的安慰。 這是古老陰歷的四月,中國南方的初夏,炎熱和潮濕就要開始。河水正在上漲,還有一個月,楚國的詩人在這時陷入絕望,為時已經不多,他將在下一個月沒入河水,將遊弋的魚兒佩戴在高高的帽子上。投入河水,濺起浪花,濺起一只岸邊樹上□息等待的鳥兒。 他隱約捕捉到鳥兒拍動羽翅的聲音,已經黃昏,日向西傾斜,暗徐徐而至,暗猶如巨大的羽翅徐徐伸展而來;他分明聽到了那羽翅在時間中的拍動。這漢代的書生,長沙之王的太傅,熱愛王朝、人民和古老文化中的神秘主義,在熱愛中完成忠誠,也完成對生命的置疑。他在浩瀚的時間中留下兩個字:賈。誼。像兩顆沙漏中的水滴,像鳥兒一聲不祥的鳴叫,讓後世的人不再用誼作為名字。他留下短促的一生,像兩顆水珠從沙漏裡緩慢地滴落,像一聲鳥兒的啼叫在風中的消失。 他已經聽到那鳥兒拍動羽翅;他想念偉大的業績,想念偉大業績的不曾實現,不曾實現的痛苦和不安,在想念中翻開竹子的書,閱讀動物毛尾寫就的字。這想念折磨他短命的一生,猶如字安慰他短促的一生。他想到那同樣短命的詩人,在這時已經拋開手中的詩篇,將寫給帝王的竹片扔在水中,它在漂浮,向不可測知的方向,像一個人的命運不可測知。那是大臣的奏章,一封漫長的信,總是憂心忡忡和直言不諱,總是切中混沌不明中的不祥,並令那不祥一點一點應驗,卻首先應驗在他自己。那漫長的信總是令帝王們感到不快,令花園一樣盛開的的少女們在眼前褪去顏色,看到臣民在風中的顫抖和飢餓,也看到自己的容顏,叛亂的士兵舉起火把照亮上面的驚恐,它在敵國的王輕蔑的眼睛裡灰黯。 他想念著這些,閱讀著那些竹子上的痕跡,它們在某些地方殘缺和消失;暗正從遙遠的地方緩緩而來,陰影正在淹沒它們,也淹沒這翻閱者。他聽到羽翅拍動的聲音,被它們的陰影佔據眼睛。他仍然在想那楚國的詩人,他還有一個月;他想到他自己,他三十歲了,他還有三年。 “肯定,肯定有什麼在我的窗櫺。” 巨大的鳥緩緩而來,它堅定而從容,它不是偶然,沒有失去方向般的驚慌失措;振動羽翼,黑暗在它周圍,隨它緩緩流動;進入了房間,它收翅,黑暗凝聚,凝固,它蹲伏在他的座位的一角。 有人說這是不祥的□鳥,其實也可能就是烏鴉;但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將被他記下,成為長長的詩章在時間中延伸。他翻開東方神秘主義的典籍,讓那些不安的字一點一點顯現。那不祥的鳥兒就是一個漆黑的漢字,就是塗鴉一詞的來源,這個詞傾斜,伸入困厄,伸入毛驢上人的瘦骨,伸入無窮的幻象和人的悲哀命運。它發出危險的光,被眾光環繞,光的遠處,無以數計的偉大和困頓之士悄然站立;在最為熹微之處,有一個為我熟悉的面孔,那仿佛就是我自己。 野鳥入室兮, 主人將去。 這博學的書生,通曉鬼神、佔卜和治理國家的書生,得到了模糊不清的讖言,它將安慰他的憂愁,他將在今夜得到平靜,多年來他為恐慌和急迫感所折磨。他仍然不安,因為他已經得到了自己衰敗的跡象,那沉默的鳥兒,直指向他的壽命、蟬蛻、浩漫的歷史、萬物的激盪以及宇宙的道。他沒有談到它的消失,他叫作□鳥的鳥,在另一處被稱作烏鴉的鳥;它總是在深深的夜裡造訪不眠者,它總是在不可預知的時辰到來,不可更改。它的羽翼在從前一個陰鬱的子夜拍動,坡正在獨自沉思,慵懶疲竭,沉思許多古怪離奇早已被人遺忘的傳聞。他開始打盹,突然聽到仿佛有人在輕輕叩擊,叩擊他的房門,一只神聖往昔的健壯烏鴉徐徐飛入房間,這幽靈般可怕的烏鴉,漂泊來自夜的彼岸,□在房門上方帕拉斯的半身雕像上面。 “我的靈魂會從那團地板上漂浮的陰暗被擢升麼” 坡喃喃自語。他想念那被天使叫作麗諾爾的少女,叫出她的名字,他的妹妹,妻子,他的靈感和俗世生活的慰籍;他在夢魘中看到她被火燄侵蝕的容顏,在酗酒暈眩的片刻清醒中看到她在歡笑或者痛苦地咳嗽。她被時光奪走,美好的形像日復一日模糊,他在夢中悲哀和想念,在想念中漸漸看不清她的臉。 它發出“永不復還”的聒噪,一個誓詞、一句咒語,一個預言。這醜惡的鳥兒就是坡自己,他的一部分;它從他沉沉睡去的身體飛起,從他桌上散亂記下的可怕夢魘中飛掠而起,它就是他內心的惡,沖動的靈,他與萬物神秘溝通的使者,現在它從他裡面逸出,它將離去,“永不復還”。 醜惡的鳥兒,醜惡的美,周身漆黑的烏鴉;成群的黑壓壓的鴉在天空中俯沖而下,湧向麥田,湧向畫布上的麥田,畫布前咬嚙著自己耳朵的男人。狂熱的不祥,最後的灰燼,猶如中國燃燒的冥幣在風中翻飛。 醜惡的鳥兒,漆黑的烏鴉;這時候我在思念它醜惡的美;它正是我此刻的心情。我端坐窗前,孤獨而且荒敗,烏鴉在黃昏的遠處,在單薄的樹枝上停留,枯葉在落,樹漸光禿,它爪下抓緊的樹枝輕輕悠晃。它鳴叫了一聲,暮色冥冥中它在枝上跳動,黑夜來臨的時刻它將起飛。我已經端坐了多少年,華發漸生,尚不曾蒼老,在時間中變得平靜。 這裡是狄村,中國的北方,中國一個骯臟的省會邊緣的村莊,上班下班,財富、權力,一切世間的榮光,對它們的短暫興趣像烏鴉的羽翅一扇。生活疲憊而重復,沒有安慰,難免混亂,生兒育女,世界在變,與我無關。 有很多古老的樹,源自中國遙遠的朝代,鴉多少年在這裡宿命地□息,宿命地昭示宿命。而我宿命地來到這裡,在它羽翼的扇動中生活了十二年,罹過青春的災難,擁有那火後余燼,它們不曾在文字中顯現,不曾被世間的光照亮。我讀書,吟誦別人的詩章,偶爾寂寞地寫字,或在沉沉黑夜中醒來。 這時候會聽到無休無止的風聲,聽到鴉在風中隱約的鳴叫。我不知道它要說什麼,卻會想到一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在不知名的村莊誕生,長大,然後來到這裡。在春天曾看到最放盪的唱歌的鳥的嘴唇,那時我是一個少年,尚在故鄉,熱愛詩歌、鬥毆和沒有方向的夢想,熱愛那些神秘的幻象,它們從簡潔的方塊漢字的的排列和變幻中無窮盡地誕生。那時候我沒有聽到過烏鴉的啼鳴,它就是我心中的幻象,讓我把悲哀和疼痛放在它身上,清晨的時候它會□落我的窗外,拍動玻璃,把我從烏鴉的夢中驚醒。這時候我不記得我是誰,峨冠、博學的漢代書生,中國太原的玄武,悲傷的坡或者那只周身漆黑的烏鴉。 責編: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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