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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州玄武

巨  魚




  池溏裡漂浮著車輪般大的蓮花,它們是否正在開放,或者靜靜衰敗;兩條細長的黑蛇蛇纏繞在一朵白蓮的邊緣,好像動了一下,又好像沒有。這是熱帶雨林中的小池溏,雨後盛大起來,就仿佛中國的雲夢大澤,變得無窮無盡。這是公元前五百多年的天,你可以隨便想是哪一天;一天與一天幾乎重疊幾乎一個樣,反正都是悶熱,潮濕,天黑了又白了,有女人恍惚的歌聲,高亢,急促,在高處不可思議地微顫,掉下來又遊得更高;在莫名的地方消失,很久過去了,卻以為還在唱,又或者那是另一個時間裡的聲音。

  但佛佗看不見也聽不見,那時候他不叫佛佗,是喬答摩悉達多,一個遺王位而去的故王子。他坐在林中樹下修行,天白了黑了又白了。草木瘋長,佛佗偶然似乎能聽到它們瘋狂生長的嘎嗄聲,力竭而枯死的最後掙紮聲。有時他夢見自己原本是一株樹,一株菩提樹。佛佗衣衫朽壞,神情憔悴高貴。一條籐從褲襠鑽出,在他的身上繞了數匝,已高出頭頂。一只蟻迷失在他的毛發中;一條小蜥蜴鑽進他的左鼻孔,然後從右鼻孔爬出來。

  萬物循環,生長、強壯、衰敗,佛佗在漸漸捕捉到一只蒼蠅和一頭猛虎的聯系,它們的區別;他想賦予那隱秘而妙不可言的關系以一種合理的解釋。他要給萬物安排一種嶄新的秩序。一種徹底的循環,無懈可擊的循環,它貌似大千世界的真理,或者的確就是。“一只砵裡有十萬八千條虫子。”佛佗睜開眼聽見自己說話。他被從喉嚨裡弄出的響聲嚇了一跳,這聲音陌生,古怪,有一點悲憫,在四周嗡嗡作響,又像一聲極有份量的嘆息,然後啪的落在地上。它像寂靜本身,寂靜中蘊含的躁動,極光明極黑暗,一點一點沒入土中,又一點一點從土中顯現出來。佛佗站起來,開始創建佛教。

  一條砵裡有十萬八千條虫子,這話像出自一位潔癖患者之口,他極端地思考整個世界,也許他是一個細致入微的人,能從一個人腳上的塵土嗅見他口中的氣息,穿過針眼瞥見天堂。他輕輕吹動陽光裡舞動的微塵來搖動整個世界。我們應該理解,釋迦牟尼原本是故王子,他所處的皇宮對我們來說像是天上的大小房子一樣金碧輝煌。這時候小他十來歲的博學的孔子,正在中國一個叫陳的國家的小旅館裡彈琴,面前沒有牛也沒有什麼虫子。和佛佗不同,孔子是私生子,但他不像出身不好的人那樣,有匪夷所思的怪癖或心理缺陷;他舉止中庸,風度迷人,好學而且博學,不肯說臟話,再著急氣憤也不會說他媽的;不肯丟失對每一事一物的興趣,願意在最困頓的時刻保留一點有限的體面,比如大地震逃跑的一霎那前,一定起碼穿上條內褲。如果內褲有洞,那麼再加一只手捂住,然後用另一只手和人打招呼。這時候他就遇到最困頓的時刻;他的學生子路充當了他的內褲。是有一個渾人出來找麻煩,但不像是陳國的潑皮來收保護費。這人身高九尺,一身漆黑,像一場噩夢,黑過黑夜,因此在黑暗裡發出危險的黑光。他戴著高高的帽子,帽子寬大猶如樹冠。他發出各種奇怪的嘶喊,使孔子美妙的琴聲成了蒼蠅的嗡嗡,這些聲音不像一句話,因為連貫,而且無盡無止。裡面有陳國方言,宋國方言,蔡國方言,而孔子分明聽出了一個模糊的發音,它屬於魯國,孔子是魯國人。但很快又變成了晉國方言。這人發出哭泣,起始似兒童的啼哭,讓孔子讓起年少時被打屁股,哭泣聲突然變成了老人的幹嚎,孔子隱約覺得那會是若幹年後自己衰老的聲音。聲音轉為低沉,是男女交歡的聲音,孔子熱血噪動,那是自己第一次御女的呻吟嗎,呻吟變為女人的尖叫,孔子認出是衛國的南子,他曾對她說發乎情止乎禮。

  這時候孔子的內褲飛了出去,飛快長大,高過屋檐,高過那個貌似陳國潑皮的怪人,也完全遮住了孔子的羞顏。現在我們說的內褲,當然是孔子的學生子路,子路一向喜歡逞勇鬥狠。他殺氣逼人,一下子罩住了怪人,他武藝高強,一下子打倒了怪人。怪人變成一條九尺多長的大魚。

  這時候孔子羞言稍定,整了整衣冠,坐下來繼續彈琴,琴聲從蒼蠅嗡嗡又變為鳥兒的鳴叫聲,以及月光流瀉般的聲音,還有上弦月的鋒利、下弦月的淒厲。聽得子路渾身的汗一會兒功夫就冷嗖嗖。接下來子路聽見孔老師的歌聲:
  不知死
  焉知生。

  孔老師嘆口氣,琴聲停下,余音裊裊裊,裊裊,裊。孔老師說:“子路呀。那怪物叫酉。物老了就叫酉,老了就會有成群的精怪來依附於他,尤其是在他衰敗的時候。我老啦,子路你還年輕。”孔老師站了起來,“我要學習《易》了。”《易》是關於事物相生相消相長的書。子路退出去,在門外聽見孔老師放了一個屁,然後聽見他嘟囔了一句:“君子慎獨。”

  我們從虫子說到了九尺長的魚,恰巧這兩者都涉及到世界的隱秘循環,永恆的循環;恰巧喬答摩悉達多王子,孔老師,都想和曾合理地模擬這循環,後者從對事物的濃厚興趣出發,前者則拋棄世界的表象,然後從微觀觸摸到宏觀。現在九尺長的大魚已經出現,巨魚也終於要顯現了。它在北方的大海裡緩緩露出脊背;海水無邊無際,水深而黑,巨魚無邊無際,好似幾千裡長。在中國古書裡,這海叫做北冥,沒有聽說有誰去過;但那是莊子夢中的家園,莊子以夢為家。年輕的莊子常常夢見自己是一條巨魚,潛身於幽暗、冰涼、咸苦的大海深處。他叫它鯤。鯤在海中緩緩翻身,海水翻滾,風暴湧起,鯤一點一點露出海面。莊子夢見鯤變化為巨鳥,他叫它鵬;鳥背好似有幾千裡長,翅膀從雲中垂到海面,突然一扇,海水劈開,柔軟黑暗的海底起了裂縫,鳥扶摶而上,各種魚類卷在狂風中飛上高空。

  這時候莊子做一個叫漆園吏的小官。他在黑暗裡打呵欠,他願意生活在一個夢裡。他喜歡編草鞋子,編得很美,很多女孩子為了穿他的草鞋想嫁給他,為了迷戀看他編草鞋時專致的樣子想嫁給他,那就編草鞋吧。他成了女孩子們的夢,但莊子卻只夢見巨魚和飛鳥。他越來越多地夢到飛翔,莊子是渴望自由的人,那巨魚的遊動,大鳥的飛翔。他在夢中探討人獲取自由的最大可能,以及最大可能的舍棄,他總是想到魚兒遊動的快樂,鳥兒飛翔的快樂。莊子是一個多麼復雜的人啊,這使我們想到他要命的雙重人格,但也可能不是。在夢裡鯤和鵬漸漸不再出現了,他開始夢見蝴蝶變成了他,一個極為嬌小的生物,柔弱,單薄,幾近透明,在光和風裡莫名地舞動。他意識到在自由和舍棄中最深處的悸動,美的快樂,他正在變為一個徹底的唯美主義者。

  關於巨魚我們知道更多的事,現在試著述說它們。《玄中記》中提到過東海的巨魚,說行船一日才走完魚頭,走七天以後才看到魚尾。這巨魚是一條母魚,正在生產,方圓百裡的海水都變得血紅。還有南海巨魚,見自《廣異記》,說海裡有一座周回十余裡的山,有一條巨蛇,以身繞山數十匝,低頭飲水,像是渴極了,它一低頭海水就不斷下降。這時出來一條巨魚;過了半天,蛇和山都被巨魚吞了去,魚卻也不見了。這些事像吹牛,因為純粹成了獵奇和為奇而奇,一般人們並不見得能記住它們。還有對巨魚更為詳盡的描述,但聽來卻有難以言說的殺意,人想捉住它,殺了它,吃了它再屙了它。英國神學家佩利說:“巨魚的大動脈口徑比倫敦橋上的自來水管還粗,而自來水通過管道的嘩流,論速度與勢頭,都遠不及打大鯨魚心臟噴射出來的血。”為什麼中國人就只是停留,遠遠地觀賞,停留在巨魚的美和巨魚引起的恐怖呢。接下來是美國大棒探險家,一個陌生名字,威廉斯哥斯比,炫耀自己如何捉巨魚:“拋出的捕魚繩索有近六英裡長。有時候巨魚可怕的尾巴在空中一晃,像晃鞭子一樣啪有聲,響徹三四英裡。”他們對巨魚進行技術性研究,“印度洋產有大量最大的魚,長達四英畝地。”是寫過《博物學》的普林尼。普盧塔克補充說,“除了從這巨獸深淵似的嘴裡出來的東西,其它任何東西,不管走獸,船艇,還是石頭,都毫無節制地落進了它缺德的大食道,消失在它那無底洞裡。”還是技術性的魚而不是巨魚的美,我們省省吧。

  關於巨魚,王子年記載了更為古遠的事,是《拾遺記》中;我們都知道治水的大禹,他的父親叫鯀,一個以魚作偏旁的名字。鯀治水失敗,自沉於羽淵,化為巨大的玄魚。羽淵下通江海,羽山修有鯀廟。而禹治水行遍日月之下,唯不踐羽山之地。這故事似乎是說,鯀的後人與水族有古怪的聯系。但誰知道呢。還有與魚類為敵的飛鳥,是精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做鳥之前,她是上古炎帝的女兒,在一次戲水時不慎淹死。這黑瘦的女孩兒還未成人,所以臉上沒有刺上花紋;她在刺目的正午陽光下奔跑,在散亂的沙灘上尖叫,但是沒人。她沉默地脫去她樹皮的衣裳,樹葉的衣裳,露出她黝黑的小小的身子,一種幼嫩葉子的味道一點一點被風吹散。走向海水,海面平靜,海水略涼,我們似乎看到她小小的身子縮了一下,這狡黠的女孩兒黑眼睛一翻,眼珠子一轉。大魚在很遠的大海深處翻了個身。海浪在很遠的地方無聲息地起湧。我們聽到她一聲短促的嘶叫,它被海水打斷,海水灌進了她的嘴裡。浪花騰起的時候有一朵沒有落下去,越飛越高,她變成了一只鳥。仍然是一只黑瘦的鳥,小小的樣子,像一種未成熟的鳥類,不會像麻雀一般豐滿,不會像孔雀一樣長尾搖曳,永遠成了這樣子。她發出孩子一樣的尖叫,只有這一種聲音,她被海水淹沒時的那短促嘶叫。這無助的鳥兒銜小石子投向大海,永不停止;她的種族,一只只黑瘦的鳥兒銜小石子投向大海,永不停止。她世代與海為仇,與水族為仇。仇恨有時不因愛消彌,這成了宿命,她還沒愛過就被宿命佔有。她想把小石子全部銜走,讓山爛掉;用小石子把海填滿,讓海水枯掉;她要讓所有分享過她的水族全部死掉。在為仇恨禁錮在循環往復的飛翔中,她也許會愛上這一過程,但也許什麼也沒有。她還有愛的能力嗎。愛和仇恨都讓人失卻自由。一枚小石子落下去,海面上濺起碎碎的浪花;一枚小石子沉下去,沉到海底,巨魚在海底吹了一個氣泡。詩人江河說:海平靜地等待一個島濺落。

  現在小鳥兒掠出文字,我們要繼續談到巨魚。阿拉伯人喜歡漂泊,喜歡講故事,喜歡講漂泊的故事。大漠浩瀚,長風浩浩盪盪,風沙滾湧起來仿佛大海,但海裡什麼也沒有。阿拉伯人駱駝拴起來,阿拉伯人坐了下來圍成圈,中間是火堆,照開一點點黑透了的天。前胸暖和後胸涼,阿拉伯人開始講故事,有一個故事講了三年,所以叫做《一千零一夜》。有一個航海家辛伯達,是最喜歡漂泊冒險的阿拉伯人;他已經富有,卻把命隨手放置於自由之上。他終於第四次出海,船只遇到風暴,他萬幸爬上一座小山,卻原來是一尾巨魚在□息。他在巨魚的背脊上鑿洞燒飯,巨魚緩緩移動起來。但運星垂顧辛伯達,真主保佑辛伯達,他終究大難未死,繼續回到了阿拉伯人火堆旁講故事。

  這巨魚等同於海世蜃樓的大漠幻象,它如此龐大,卻足以放置於一顆小小的人心之中。它具有別一種真實,不是那幹燥枯躁虛無一般無限延伸出去的大漠,那是一場噩夢,夢醒了需要聽故事。我們要講到巨魚的誕生,在《舊約》中:神起初創造天地。地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分開光暗,稱光為晝,暗為夜。在第五日神說:“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神就造出大魚,和水中各樣有生命的動物,各從其類。

  “上帝最大的創造物,利維坦
   這只大海獸在海裡遊,
   像塊流動的陸地,它的鰓吸進
   一個大海,又把大海噴出來。”

  盲目的彌爾頓將上述句子寫進《失樂園》。現在流行的《失樂園》是一部小日本的影片,描述男女情欲,但在彌爾頓的時代,詩章《失樂園》比現今的同名電影流行得多。無聊的貴婦以談論彌爾頓為時髦,遠勝過穿一件華麗的中國絲綢長袍引人注目。以至有極端的人們模仿彌爾頓,閉起眼睛裝瞎子。他寫到了上帝,寫到了上帝的創造物巨魚,而詩章本身也可以算作他自己創造的巨魚。

  但耶和華是嚴厲、強悍的神,他有力量分開海水、顯出道路,好讓人民通過,避開法老的追趕;他創造了巨魚之後造人,又讓人統治巨魚。他派約拿為先知,前往尼尼微城宣告神諭,約拿不聽,他就安排了一條巨魚吞下約拿,約拿在魚腹中三日三夜。他開始知命,順從命運安排,向他的神耶和華哀告:

  “你將我投下深淵,就是海的深處;大水環繞我,你的波浪洪濤都漫過我身。我說,我從你的眼前雖被驅逐,我仍要仰望你的宮殿。諸水環繞我,幾乎淹沒我;深淵圍住我,海草纏繞我的頭。耶和華我的神啊。我心在我裡面發昏的時候,我就想念耶和華。救恩出於耶和華。”

  耶和華吩咐魚,魚就把約拿吐在旱地上。耶和華、暴烈的耶和華,以強力和恐嚇使人民懾服。他很快又感到厭倦和憤怒,發出咆哮:“到那日,耶和華必用他剛強有力的大刀,刑罰鱷魚,就是那快行的蛇,刑罰鱷魚,就是那曲行的蛇,並殺海中的巨魚。”

  這是多麼可怕的神啊,像自然本身一樣隱秘而不可抗拒。他已經制造了一場大洪水,淹沒他認為不義的人民,他的創造物,任巨魚吞噬他們掙紮的軀體,那些鬆散的泥土。他又讓他的人民殺死大魚,同樣是他的創造物。反正鱷魚是蛇,是有罪孽的蛇;那麼大魚也是蛇,是有罪孽的巨蛇,死了活該。反正人民和巨魚,都賴神畜養而已。

  現在真正的巨魚終於出現,是麥爾維爾的《白鯨》;邪惡的巨魚,一個魔鬼,它無以抗拒的邪惡力量,吸引人行動,卷入,墜入深淵。這仍是關於仇恨的故事,似乎在說,仇恨是世界的原始動力之一,惡是世界的原始動力之一;它與自由無關,與虫子無關,與秩序無關,與美無關,它是令人戰栗的風暴,卻與世界的發展有關。“惟留我一人,來報信於你。”他以為道出了物的真理,那隱藏於暗中的猙獰真相,可怕地暴露於光前。那是物與物之間直接的混亂的掠奪,撕咬,殘殺,吞食,沒有伶憫,不見哀傷,沒有抑制;萬物輪回,瘋狂旋轉,一張扒去人皮的臉,鮮血淋漓而下,蒼蠅旋舞其上。傑克倫敦,一個曾經的捕獵巨魚的船員,殘忍的寫作者,荒原狼的主人;暴發的富人,社會主義學說的鼓吹者,殺死自己的兇手或具大勇者。毛潤之,中國共和國的締造者,“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鱉有巨者,很久以前的人相信,六鱉支撐天柱;但說捉鱉不說捉鰲不說捉巨魚,主要是為寫詩壓韻。

責編: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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