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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爹
我是個瘸子,我爹是個啞巴,我娘是個瞎子。
男廁所和女廁所之間的牆是不可逾越的。盡管它骯臟,濺有不堪入目的屎和尿,有人還寫上關於生殖器的謎語,但那是道德的牆,法律的牆。
朗朗乾坤,蝴蝶卻從牆上飛過了。然而我爹不是蝴蝶,更不是流氓,可我爹每天都得出入女廁所。這是一種悲哀。我爹是個男的。
我爹討厭女人的尖叫。
女人,哎,女人!你亭亭玉立,你長發飄飄,你嬌喘吁吁,你香汗淋淋,你如此遙遠,可望而不可及。
我爹掏糞。彎著腰,臟頭發濕的打縷,我爹氣喘如牛,臭汗熏天。沒有一個女人肯嫁給他,原因很簡單,──我爹是個啞巴。(那你媽呢?)
我爹是啞巴,所以他掏糞,這天經地義!感謝菩薩,感謝社會,使我爹有了這份工作。廁所是我爹的天堂。我爹還奢求什麼呢? 每天午夜,他準時出發,象幽靈一樣拉著糞車走街串巷,嘉祥縣城公共廁所裡的大
小便在等著他。
我爹很醜,能嚇死最美的女人 。白天他不敢出來,因為肯定有人回唾他,假如他惱怒他便得挨揍。
我爹低著頭,拉著糞車一步一步的走。他的眼球突出,時時閃過一絲慌亂,他皺著的眉從生下來就未舒展過,這使他的整個臉帶著苦笑,牙齒是兩排稀疏的扭曲的黃豆瓣,蓬亂的頭發遮蓋住的耳朵象是洞穴,裡面住著野獸。自卑使我爹習慣了低頭,於是他又駝背了,有時他也看看蒼天,空中沒有鳥的影子,而他的思想已經飛過。
偉大的夜之世界,天蒼茫,星冷月明,我爹在挖糞。我爹將生命系與這奇醜的無比骯臟的糞池 ,足下無聲的翻滾著蛆的群體,這惡心之花令眾生啞口無言。我爹身上的工作服是屎的顏色,他的胸腔呼吸著濁臭,當雙手伸向堵塞住下水口的大便紙和衛生巾時,沉默賦予我這個動作以莊重的色彩。並且有蒼蠅圍著他起舞。
我爹從不嘔吐。
有時我爹想在便池裡撿到一枚金戒指,然後換成錢 ,買身中山裝,他還是個處男!他的左手和右手都很老實,並沒有破壞他的貞潔。(不信!)
這個縣城要在清晨恢復喧器,我爹要在天亮之前裝滿糞車。我爹的領導是英明的。
在另一個公廁,已是黎明,我爹看到一個女人在拉稀,女人看到我爹便尖叫。我爹把屎裝進糞桶倒在門外的糞車裡。他進進出出,毫不理會那光屁股的女人。
這是排泄的地方,我爹憑什麼就沒有權利排泄呢?
假如這時有火把照亮我爹體內的死胡同,便會看到盡頭是一顆被生鏽的鎖鏈捆綁著的心,它囚禁在胸膛裡,日日夜夜不自由的跳動越跳動的厲害越被勒緊。爹啊,兒知道你是個健康的人,和所有正常人一樣的健康。
我爹犯了流氓罪被關進了監獄,出獄後他失去了掏糞的工作,有個好心的犯人對他說,去柳營吧!
2 我娘
我娘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裡。我姥姥扯斷臍帶疼的昏了過去再也沒有醒來。第二天有路人聽到我娘微弱的哭聲。我娘和我姥姥的屍體被一頭毛驢拉著的平板車運回了家。
我姥爺是個脾氣暴躁的酒鬼,我舅舅喂了一頭母山羊。羊奶使我娘沒有夭折。在她生命裡最早認識的一個物體就是乳房。從此我娘對圓有了模糊的概念。後來舅舅對他說月亮是圓的太陽也是圓的。(地球呢?)
我娘的世界很小,就是一個院子。她從小就習慣了劈柴喂羊洗衣燒炕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熱土灰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有一天母山羊快死了,我娘抱著它說羊啊羊你別死,求你了,別死。姥爺說正好下酒,把羊奪過來按在了鍘刀之下,我娘哭著跪下說把它埋了吧,埋了吧。姥爺哼哼兩聲一刀鍘掉了羊腦袋。(好快刀也!)
紅花和綠草在我娘眼中都是黑色的。一切顏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顏色在我娘出生時卻改變了,五彩絢爛,只剩下黑色無邊無際。我娘向黑暗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裡有把椅子,那裡有張桌子,她需要避開並且記住它們的位置,但願它們永遠不動不要改變。
我娘碰碎過許多碗和暖壺,姥爺總在這時暴跳如雷把她打罵一頓不給飯吃。
我娘希望姥爺快點死。(不孝?)
果然舅舅結婚那天,姥爺醉死在門外的一棵白樺樹下。妗子很兇,給了我娘一抱稻草讓我娘住進了羊圈。我娘很快習慣了羊膻味,習慣了寒冷與悶熱。妗子卻越來越討厭她,常常無緣無故的打她,舅舅也不管。我娘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過農藥。舅舅便把洗衣粉灌進她肚裡讓她嘔吐。鄰家香姑問我娘,小瞎妮為啥想不開呵?我娘打著滾說沒吃的沒吃的。香姑對妗子說,給這小人好歹找個男人過日子吧!
妗子便托媒婆給我娘張羅對象。媒婆的腳步聲讓我娘緊張而又感到幸福。她蹲在窗外聽到媒婆說,十裡八村都跑遍了,就有個老光棍說明天來相親。晚上我娘失眠了,躺在羊圈裡的草墊子上輾轉反側。誰會對她溫存,誰會對她體貼,茫茫人海,我娘胡思亂想。
第二天,老光棍來了,我娘站在院裡的一棵臭椿樹下,低著頭,用手絞著衣角。她胸部幹癟,臀部平平,她的辮子焦黃,脖子很臟。那一刻她是羞澀的,也是美麗的。然而老光棍一見到我娘就嚷起來,明明說好的是個小寡婦,咋是個瞎子。媒婆趕緊勸道,既然來了就過去說說話,人家好歹也是個黃花閨女。老光棍連連擺手說,不中不中扭頭走了。(哇靠!)
妗子追出門脫下一只鞋惡狠狠砸向老光棍,你個老雜毛,你上天日龍娶嫦娥去吧你。我娘咯咯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三祭灶四掃屋五蒸饅饅六殺豬七趕集八過油九包餃子十磕頭,流星劃過天際,轉眼快過年了。
臘月二十九包餃子那天,媒婆又領來了一個人。我娘後來知道那個人是人販子。人販子圍著我娘轉了兩圈,捏捏我娘的肩,又拍拍背。(挑選牲口?)他對妗子說,忒小生娃娃難,能不能生還說不準。妗子說能生,絕對沒事。人販子便問我娘來過月經不?我娘茫然。(傻逼!)人販子無奈的攤了攤雙手.妗子使勁擰了我娘一下,她掏出五十塊錢對人販子說,這廢物能賣就賣,賣不出去你幫著給扔的遠遠的.舅舅正在鍘幹草,他嘆口氣說,我妹,可憐,給找個好買主吧
!
我娘坐火車感到很新鮮,她的腳不動,可她已離開了家鄉.她問去哪.人販子說,山西,那地方窮,買媳婦的多.
路過山東嘉祥,停車五分鐘,人販子說下車買幾個包子.我娘說俺跟著你.
下了車人販子一邊走一邊嘟囔,我要是想玩哩個楞,我現在撒丫子就跑,你追的上嗎,買主早聯系好了,有好幾個.有個神經病,有個歪脖,有個勞改犯____你挑哪個?我娘咬著嘴唇不說話,緊緊拽著人販子的衣角.
三十個包子.
人販子掏出我妗子給的那五十塊錢,遞給站台上的一個小販.小販瞪了瞪那錢說,你給俺換一張,這張不行.人販子說咋啦?小販說假的.
世上最可恨的東西莫過於假幣.(同意!)人販子和小販爭執不下而發生口角最後大打出手.小販抄起個火鏟子把人販子的頭打破了,人販子也不是好鳥,罵一聲狗日的,順手將一鍋沸水潑在了小販臉上,小販殺豬般嚎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人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我娘擠在圍觀的人群裡,一個娘們說,這熊家伙得判刑,沒三年五年出不來,故意傷害罪,大過年看把人燙的.人群散盡,火車早已開走,我娘扶著電線桿感到驚慌失措,過了一會,她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的哭起來,冷風吹著她的辮子.
下雪了,我娘坐在了幾片雪花上.她抱著膝蓋渾身哆嗦,心裡感到無比的絕望.那是個大年夜,只有雪能讓我娘吃,只有西北風能讓我娘喝.當午夜的鐘聲和一陣陣鞭炮聲傳來,我娘抬起臉,牙齒打顫,她自言自語,過年了!
第二天,有個掃雪的老頭發現了我娘,他踢踢我娘的腳說,去柳營吧!
3 背景
很久以前,山東省嘉祥縣的農民就有一個願望,想在土地上種出小麥來.他們一次次播種,又一次次失望.麥子就象野草.長不到抽穗就枯黃了.荒地還是荒地,種下的東西顆粒無收.土質嚴重鹼化使勤勞的雙手不知所措.男耕女織的最高理想看來很難實現.(哎!)
理想近似於夢想,願望產生絕望.
解放後,縣委班子先後採取了""深耕地,淺種農'""貢獻一鬥糞'等措施改良土質,然而旱澇無情,加上四害猖獗,太陽出來了,地上依舊白花花一片.
人們絕望了,連縣長也絕望了.吃豬血屙黑屎,吃玉米窩頭屙黃屎.那時候縣長也吃不上豬血,根本就沒豬,人們只能靠玉米高粱等一些粗糧勉強維持生活.
黃色,是無奈的顏色!(日!)
換屆選舉好比新陳代謝.1972年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任嘉祥縣長,他叫周舉治,他上任後大力種植果樹.蘋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種的是蘋果.蘋果,在天堂叫禁果.當時的政治風暴沒怎麼影響果苗的生長.紅衛兵的爹餓的蛋蛋耷拉著,紅衛兵也只好蹲在南牆根用武裝帶撥拉屎殼郎玩.(嘿嘿!)到78年,即把屎盆子全扣在四人幫頭上之後,嘉祥縣已有果園幾千畝.
78年是個好年.7乘8等於56.(對!)56個民族扭起了大秧歌,祝賀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花開花謝,到80年嘉祥縣成為全國23個水果基地之一.
嘉祥縣成了個大背景.百貨大樓前人流穿梭,一條寂靜的林蔭路旁有家羊湯館,寫著倒垃圾沒爹的牆下堆滿垃圾,蒼蠅飛舞,小巷的路燈裝點著夜色,清晨,機動三輪車突突的開向水果批發市場.
迅速發展的商業帶動各種副業.一些運輸車隊罐頭廠柳編廠隨之產生.其中南關柳編廠和柳營的殘疾人柳編廠就是那時冒出來的.是雨後的兩個春筍.
4 一個問題
問:殘疾人就業是社會應該忽略不鳥的嗎?
答:沉默!
5 柳營柳編廠
柳營距縣城八裡,是個小村子,靠近公路有個大院子.這院子很孤獨,仿佛與世隔絕,村裡的婚喪嫁娶和酒鬼的罵街聲與此無關.
上帝並不住在這院裡,但這裡是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裡會有八個瞎子坐在馬紮上編筐,編的最快的那個是我娘.她動作熟練,象在玩弄自己的手指.我爹和三個啞巴在村前河堤的樹上,手裡都拿著鐮刀,他們把柳枝砍下,然後象騾子一樣背回來.另外三個啞巴留在院裡修枝剪葉幹一些雜活.有四個瘸子和兩個癱子的工作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後煙熏,還有一個侏儒不停的添水加柴,他也負責做飯.炒豆芽,燒菠菜湯。
一張張骯臟的,邪惡的,克己的,輕佻的,恐懼的,放盪的,陰沉的,憔悴的,扭曲的,呆板的,嚴
肅的,個個飽經滄桑,他們在這裡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共產主義社會了?)
院裡有兩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裡會空無一人。靠近鐵柵門的那間平房,門朝北,窗向南。門是由破木板拼湊的,一把鐵鉤子就是鎖。房間裡有把搖椅,靠床的牆上糊著報紙,兩個破沙發露著棉絮,沙發前放著一張油膩膩的茶幾。窗下的椅背上搭著毛巾,窗外,二畝荒蕪的地被雨淋著,田鼠躲在蒲公英葉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機駛過。
另外幾間平房堆滿了雜物。我娘是個女的,(屁話!)單獨住在其中的一間。蜘蛛從房頂上垂下來一直垂到我娘的紡車上,別人給她點棉花,她就紡線,閑著的時候便納鞋底。除了那兩個癱子,別的人都穿著我娘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牆形成的一個夾角,就是茅房。幾塊磚堆起幾個支點,香煙盒扔的到處都是,雨很有耐性,把一堆堆曬的幹硬的屎砸的稀巴爛,象黃河一樣向低窪處流淌。
平房對面是四尖大瓦房。三間是倉庫,摞滿了筐,老鼠在裡面吱吱扭扭的性`教,下了一窩又一窩。剩下的一間是宿舍,門窗朽壞,雨聲嘩嘩,房間裡的空氣潮濕壓抑,地面痰跡斑斑,十幾張有上下舖的鐵床靠牆放著,粗布被子象腐爛的屍體發出一陣陣悶臭。(捂住鼻子!)一個穿爛牛仔褲的啞巴站在房子中間唱歌,他一直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個戴氈帽的瞎子拉著二胡給他伴奏。那個侏儒,坐在三條腿的小板凳上捧著大腦袋沉思,他的頭象個冬瓜,別人便叫他冬瓜,我娘則叫他大頭。幾個瞎子坐在桌前聽收音機,收音機正在告訴他們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兩個啞巴打著手勢交談,一個說這魚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個說最好下到晚上。牆角,一個瘸子和一個癱子盤腿坐在下舖喝酒吃豬頭肉。瘸子叫小拉,是東關的回民,殘疾使他忘記了自己的民族。我娘對我說,豬爹爹,狗奶奶,老驢是小拉的姑奶奶。那個癱子叫家起,他找了快木板安上四個輪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劃著,好象周圍是海。他來到柳營時餓的都劃不動了,柳青給他兩個饅頭,他吃完後噎的直瞪眼,好久,打了一個很響的嗝,(鵝!)他說這一路,受罪啦,我餓了就要飯,困了就撿個平坦的地方躺下。
其余的人在睡覺。我爹鼾聲如雷。
一群蛆聚在一起可以比喻成熱鬧,一群殘疾人聚在一起又比喻成什麼呢?
6 柳青
鐵柵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柳樹,另外一棵是榆樹。有一天,柳青從門裡出來把榆樹砍了 ,做成把搖椅,在窗下讓身體搖晃起來,好象他就是那個在風鈴裡長大的人。(叮鈴鈴叮鈴鈴
!)他似乎很累,常常望著窗外沉思,後來天黑了,他什麼也沒看到。
那棵柳樹,有風吹過,千古絕唱!
1980年,一個算命瞎子路過此地。他拍著樹幹問柳青,這是棵柳樹是不?柳青說恩。樹高 兩丈八是不?柳青說差不多。那正南方有個水坑?柳青說有個池塘。瞎子又問西南方土牆根下
有塊碑?(神仙?妖精?)柳青說是,上寫著“泰山石敢當”。瞎子點點頭,喃喃自語,和我夢見的一樣.
柳青說這樹是我種的。
一方水土養育一棵樹,一棵樹保佑一方水土。(阿彌陀佛!)
柳青的父母早亡,是1958年吃觀音土撐死的。那時柳青還是個孩子,他折了根柳枝,他把 樹葉吃掉,把樹枝插在門前的公路壕裡,撒完一泡尿,然後他就逃荒討飯去了。在他走後,那根柳枝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樹上掛著個破郵箱,沒有信來,久了,成了小鳥的窩。
柳青在外漂泊流浪了很多年,他領回來一個四川女人。那女人頭發又粗又臟,且帶有騷味 。她會編筐,她留下一團粉紅的肉之後就去世了。野獸分雌雄,家禽分公母,人則分男女。那團肉是個女嬰。我看見她的那一刻我就愛上了她。
柳青給她取名柳葉。我則叫她葉子。
柳青挨過餓,受過苦,這使他堅強,能忍耐,遇見困難即使低頭也挺起胸膛。他胸有城府 ,笑的時候也皺著眉。他目光敏銳,看到了社會最底層有些人在閃閃發光,那是些廢物,那也是世界上最廉價的勞動力,這使他成為最早的萬元戶。1992年,柳青獲“全國十大傑出青年”
稱號。他在演講時說,這世上有殘人,但絕沒有廢人。
7 我爹我娘
我爹和我娘都是苦命人。
院裡有口井,青石鑲著一圈黑暗,上方吊著木桶,旁邊有個石槽,常有小鳥在深夜飛來喝水,繼而飛去。我娘熟悉石槽的每一個棱角。我爹曾把它高高舉起,然後放下,向周圍的人伸出兩個手指,別人便知道石槽重二百斤。(厲害,都躲遠點!)
石槽裡每天都泡著一堆臟衣服,我娘天天洗衣洗到深夜。她無所謂黑暗。她願意幫助別人,別人叫她“妹子”她會感到幸福,雖然這幸福微不足道。我爹捧著個氤氳升騰著熱氣的茶杯,出神的望著窗外。
我娘對生活不敢有任何奢望,聽聽鳥叫就已經足夠。(拐古拐古!)她第一次聽到葉子咯咯笑的時候便呆住了,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聲音。柳青讓她抱抱葉子,她趕緊搖著頭搓著手說,大哥,俺醜,嚇著她。柳青說沒事還是把葉子放在了她懷裡。當一個柔軟的小身體緊貼在我娘胸脯上的時候,一陣幸福的戰栗傳過全身,這是只有母親才能體會到的感覺,仿佛幻覺,在我娘以後的歲月裡久久不能忘懷。
我娘覺的這輩子不可能有個孩子,沒人肯娶她。我娘小時侯有過一個布娃娃,她為此繡了很多星星和花草。後來我娘在垃圾堆裡撿到了我,當時她對我爹說,老天爺給了咱一個孩子。
女人喜愛孩子,就象春天喜愛小草。我娘很不好意思的對柳青說,葉子的尿布,給俺洗吧!我娘的聲音帶著懇求。柳青理所當然的答應了。(恩人!)
那一夜,石槽裡的衣服格外的多,我娘則把最好的葡萄留到了最後。她洗完衣服,換上一池清水,月光照著,她坐在馬紮上哼著歌謠,然而幾塊尿布很快洗幹淨了。我娘聞聞,覺的不滿意,又再洗一遍。
我奶奶感蹺著腳尖把尿布晾在院裡的時候,我爹悄悄走近,我娘來不及轉身就被擁抱,她驚呼一聲哎呦,立即掐我爹的胳膊。我爹氣喘吁吁,力大無窮。(這個流氓!)我娘的腰帶掙斷了,那是一根草繩,她叫喊著,聲音卻漸漸變成央求變成呻吟──我爹的右手揉著我娘的左乳房,我娘感到一陣陣暈眩,身子發軟手仍就緊緊拽著褲子。(誰讓你系草繩來著!)
這幅畫淫盪而又美麗。
當一個卑微的靈魂產生對另一個卑微的靈魂的愛慕,驚慌,充滿幻想,驚慌好比幹柴,幻想化做烈火,一切光明溫暖隨之出現,天地隨之旋轉。
柳青在第二天用棍子將我爹教訓了一頓,棍子打在我爹頭上邦邦的響,(活該!)我娘哆嗦著身子撲通跪下了,她抱住柳青的一條腿捉,別揍他,俺沒想叫你揍他。柳青扔了輥子問我爹,你願意娶她不?我爹捂著頭神色慌張,他看看我娘,咧嘴一笑說,啊啊啊。柳青又問我娘,那你願意嫁給他不?我娘捂著臉,過了一會,點點頭。
兩瓣蒜拼起了一顆心,兩根蔥擺成了十字架。感謝上帝,我爹和我娘結婚了。(阿門!)他們選了個好日子,好日子就是陰天下雨的日子。他倆不用幹活,在那天結婚就象一滴雨擁抱另一滴雨。
那天我娘早早的洗了臉,洗了頭發,用一根火柴把指甲縫裡的臟泥挖掉,聞聞手指,然後我娘開始編辮子,不知不覺臉紅了,我娘摸摸臉說,真熱啊!我爹一夜未睡。新郎官是最大的官。我爹用一根手指就把所有人弄醒。冬瓜揉揉眼,吧嗒吧嗒嘴說,你得買幾只雞,再打點酒。我爹一拍腦門,頂風冒雨去了北關的菜市場。
我娘煥然一新。臉上抹了雪花膏,腰上系了新的草繩,胸罩是條洗幹淨的毛巾。冬瓜敲門進來說,走,去找你男人。柳青把寫有喜字的報紙貼在大門兩邊。堂屋裡熱鬧非凡,所有人都在期待我娘的出現。新娘是最美的女人。冬瓜笑嘻嘻的把我娘領到小拉面前問,這是你男人不?我娘摸摸小拉的頭說,不是。冬瓜又把我娘領到家起面前問,那這個是你男人不?我娘摸摸家起的背說,這個也不是。
我娘摸遍了所有的人沒有找到我爹。冬瓜說,你男人走了,不要你了。(886?)我娘說,大頭,別鬧。我爹這時回來了,左手提著雞,右手提著酒,腋下夾著幾個長纓的大蘿卜。他站在門口,渾身滴著水。
冬瓜把我娘領到我爹面前,這是你男人不?我娘沒說話徑直撲到了我爹懷裡。冬瓜蹦著歡呼一聲萬歲,別的人跟著起哄,一個啞巴向我爹我娘豎起大拇指,一個瞎子撓撓頭鈣櫓降呂礎?
8 兩個人
我爹成了我娘的眼睛,我娘成了我爹的舌頭,他倆都是有用的東西。我娘從未來過月經,她的地只長荒草,生不出孩子。爹的精子便感到孤獨,那成千上萬的蝌蚪,遊啊遊找不到朋友。
有天清晨,來了兩個人。
其中的那個女人才是我的親娘。我常常踢她。她的一只袖子空空如也,頭發燙過,被風吹的凌亂,她叫陶婉。另外一個男人,手裡提著包,眼睛裡布滿血絲好象隱藏著機警。
聾子?柳青問那個男人。
男人搖搖頭。
啞巴?
男人說不是。一陣風吹過,他撩起褲腳,柳青看到半截木頭做的假肢。後來那假肢長出了木耳。柳青說進來吧!
門開了,悲劇從此開始。
那個男人叫戲子。他有羊癲瘋,每個月都要來那麼一回,這讓他象個娘們,但他帶來了文明。他修復井欄,待到夏天井欄上爬滿了牽牛花。一個瞎子湊近說香,我娘問戲子啥色,戲子說粉紅的。我娘點點頭,這花我看見了。他在院牆下種菜,他妹妹陶婉養了幾只雞,高興的時候殺一只。抹布有多臟,生活就有多亂。他向柳青建議每個人都必須洗臉刷牙。他和我爹重建了廁所,用三合板將男女分開,用磚和水泥砌成一排“凹”。窗台上有幾個壇子,既然那不是唐朝的壇子,他就盛了水,腌了雞蛋。在一個雨夜,有只小老鼠偷偷聽到他對他妹妹說,你這老姑娘,該想想辦法了。
陶婉的眉宇間早透著哀怨與淫盪,少了一支胳膊後,生活中遇見的男人便越來越少。她站在門外第一次看見柳青,柳青正抽著煙鬥,她看見一個煙霧繚繞不很清晰的面孔,那正的她夢中的男人。從此一個聲音便在腦子裡回盪,起初那聲音很弱,卻一步一步質問著走過來:嫁給他。閃電劃過夜空,這念頭始終帶有香味,在黑夜裡靜靜的曇花一現。
塵封的箱底,有泛黃的回憶。陶婉找到一張女人的照片,就吃醋似的問這是誰哎?柳青說,我那死去的媳婦,你很象她。到晚上,她在她的小屋裡躺下,她並不困,我娘摸索著進來把葉子的尿布放在她床頭上,睡了沒?她低吼一聲滾熊,就望著燈泡胡思亂想。我很象他媳婦,她自言自語。第二天,她給葉子換尿布的時候故意把葉子擰的哇哇大哭,然後掏出乳房,對柳青說,看,這小東西餓了,吃的多香!(你要不要來幾口?)柳青皺眉一笑,,笑容中帶著猥褻。男人都是壞蛋,不壞的是膽小的。柳青見到乳房很容易聯想到性交,卻沒能聯想到孩子。當晚,月光很好,一個女人光著腳丫,用中指輕輕推開柳青的門,她在黑暗裡緊張了一會,就掀開被子鑽了進去。柳青醒了,其實他一直沒睡,他本因為這是一個夢,但他的聲音在拒絕,他的手在猶豫,他的心已經答應了。
過了兩個月,陶婉從廁所出來,她把一團幹淨的衛生紙扔到柳青和戲子面前,我懷孕了,她憤憤的說。戲子說這是好事啊,他看看柳青的臉,柳青的臉立刻變成了鬆花蛋。
9 考驗
每個人都有一把水槍,每個人撒一泡尿就夠了.
那天沒有任何預兆.因為免費,縣劇院擠滿了觀眾.舞台上空的一盞燈突然炸了,觀眾還未弄清怎麼回事,破舊的電線因短路而燃燒起來,火蛇迅速舔著了幕布,頃刻前台成了一片火海.觀眾並沒有齊心協力把火撲滅,而是叫一聲娘一窩蜂似的向出口處跑去.(欲速則不達!)恐懼的人們拼命擁擠,你拉我拽.一大塊燒著的幕布落下來,四濺飛迸的火星引燃了烤的發燙的座椅,混亂的人群一陣尖叫,開始互相踐踏.
擠在人群中的戲子和陶婉發現了牆上有個窟窿,並且旁邊有把梯子,那窟窿很高,是卸下排風扇後留下的.他倆冒著大火很快爬了上去.就在戲子扳住洞口剛把頭探出牆外的時候,陶婉踩著的那節梯子因烤焦而斷了,情急之下她抱住了戲子的一條腿.
地獄就在腳下.
兩個人吊在了空中,有那麼幾秒鐘,戲子猶豫著想把他妹妹踢下去.人在這一輩子裡的轉折往往取決於一些小事物,如一堵牆,一朵花,一句話,一個動作.(等等!)那一瞬間要面對抉擇,魔鬼和神靈同時出現.戲子的手臂漸漸沒有了力氣,身體越來越沉.他扭曲著身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想爬出去,可腳無處生根,且多了一個人的重量,努力只能是掙紮.陶婉哭喊著使勁,戲子感到厭惡,親情成了拖累.陶婉做出犧牲是不可能的,翻滾的濃煙使她窒息,她咳嗽,嗓子裡有股煙味,血往頭上湧,意識漸漸模糊,但求生的欲望仍讓她緊緊抱著戲子的一條腿.
愛神和死神都有一對翅膀.
戲子終於決定了,與其兩個人死不如一個人活著.他空余的一只腳在空中亂蹬,這是想讓他妹妹以為他在為爬出去而努力.當那只腳聽憑他的意志踢向陶婉的太陽穴時,一根燒著的木頭把他和陶婉砸在了火海裡.濺起的灰燼如蝙蝠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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