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樹網站
橄欖樹文學月刊現場文化網站六香村論壇
橄欖樹現 場午睡夜叉
主 頁|總目錄|作者索引|投 稿|討論\留言

 
 

貍貓傳說

午睡夜叉

 
 
  清晨,落雨了。
  雨點從雲層中落下來的時候還是垂直的,被風一吹,便呈斜45度打在家裡的窗玻璃上。秋初的雨下了整整兩周,像是天上的女孩兒想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完似的。塑料的窗框已經腐蝕得坑坑窪窪,一推也許就會整個兒的垮掉。該換窗框了,這個周末,換個鋁合金的框子,可以多支撐一倍的時間,在這個陰雨綿綿的8月。
  我撐開傘,在樓梯走廊裡一級級的向下走著。走廊的窗子已經壞掉了,雨點在樓房的腸道裡四處飄盪。這座城市的雨水都是酸雨,沾到皮膚上,就會起一粒兩三周才能消掉的黑斑。因此,下雨的時候街上那些閑人都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們會是在家裡焦灼地走來走去,還是倒在床上無神地看著窗外細雨亂飛。
  沒有那些閑人,街道上頓時空落了許多。雖然他們平時往往被視網膜過濾掉,忽略不計,但是只有當他們消失的時候,我才會感覺到他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以前有幾次我也試圖像他們一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但是沒幾分鐘就從心眼裡覺出無聊來,其程度足以讓我覺得生存比空而透明的蟬蛻更缺乏意義。於是我掉了個頭向辦公室走去,這時活力與生氣都回到了我的身上,我考慮著自己將要做的一系列無稽之事,臉上漸漸泛出了神採。這時一個閑人大約是走累了,在車站停下來,休息一小會兒,我在等車的時候忍不住問他到底想去哪兒,雖然這答案就明擺在那裡。
  “哦,我哪兒也不去,只是隨便走走。”閑人若無其事地回答我。
  他把我上下打量了兩眼,露出微笑說:“真累啊…”
  “走累了麼?歇歇也好。”我禮貌性地回答他,但是閑人這回沒有理睬我,而是仰頭看著天空,吐出一口白氣。我注意到他吐出的是白色的水氣,而現在只是秋初,閑人隨即以柔軟的脖子為軸心,把腦袋轉動了三圈,轉動的過程中他說:“你什麼也不明白呀。”
  他大約是休息夠了,抬起腳向街道的一頭走去。在街口他一點也沒有猶豫,右轉,並且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他沒有任何的去處,他將步行直到夜晚,當夜色像水氣一樣降臨在這座城市,他便回到家中安睡至第二天清晨。在白天,閑人就像城市的虫一般無處不在,沿著街道無所事事地四處晃盪,遊離於我們的理解范圍之外。一個醫院曾經對他們進行研究,結論是一個復雜的綜合性病症,其名稱足足有十七個字之長;另一些哲學家則認為他們在尋找著什麼東西,心裡所欠缺之物。這個結論和那個記不住名字的病症一樣玄而又玄,也因此而讓人感到不以為然,我們只稱呼他們為閑人──他們什麼也不做,只是行走,有時候甚至閉著眼睛行走不休,在城市的肋骨間整天地穿行。報紙上打趣說城市的任何一平方英寸街道上就有五個以上的閑人足印,沒有人對這個提法表示異議。他們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目的或者索求之類的東西,如果你攔住他們的去路,閑人便停下來微笑著看著你,一言不發。   雨還在下。
  我已經坐在了辦公桌旁,做一些瑣碎而無趣的工作。說實話,這是份無聊透頂的營生,我時常認為我所做之事不比一只往樹洞裡搬運栗子的鬆鼠更有意義。每想起這個我就會露出自嘲的神情,並且在一瞬間產生和掐滅養一只狗的念頭十余次;但相比起在街道上行走終日,我寧肯坐在深棕色的辦公桌旁邊剔牙微笑。哪怕空氣在身旁漸漸變成一種膠質的物體,沉甸甸地落在肩頭與腳背上,積起厚厚一層。
  仿佛是為了攪動這種膠質的空氣,讓它恢復流動,有人貼著落地窗喊了一聲什麼,辦公室裡的人紛紛沖向落地窗並貼在上面,其密集程度就像章魚觸須上的若幹吸盤。坐我對面的女孩兒搶先過去貼著窗子,又扭頭叫我快點來看,但我走過去的時候,玻璃上已經沒有容得下一個身子的空隙了。從別人的肩頭上望下去,我首先看見落地窗的框子是那種最昂貴的材料,酸雨無法腐蝕的金屬結構。我在心底罵了一聲他媽的,並且悲哀地意識到如果家裡也要裝這種窗框,我就得把無聊透頂進行到底,直到它成為再正常不過、非如此不可為止。
  這時我看見了他們注視的東西,是一個人。我直盯了他約20秒鐘,才認定他是一個閑人。他在酸雨裡默默行走,沒有撐傘,臉上已經被雨水燒灼出了大片的黑斑,但他把手揣在兜裡沉著地邁動著步子,步履相當穩健,仿佛察覺不到絲毫的痛楚。
  “傻了吧?”有人這麼說,但沒有人應聲,沒有人知道閑人在想些什麼,他們只是城市中自行其是的虫。有人打開窗子的一角扔了一把傘下去,正跌在閑人的前面五米處。閑人抬頭向上看去,大樓的每一扇玻璃後面都有人注視他,從閑人的角度望上去,這座大廈好似一塊巨大的珊瑚礁也說不定。
  “傘!”一只珊瑚虫喊了一嗓子,又有兩三把傘跌在他的面前,從別的樓層扔下來。我看見在閑人仰視的眼睛裡,有一種嘲諷般的東西在流動,這讓我想起另外一個閑人對我說過的:“你什麼都不明白呀”,一時間竟有些暈頭漲腦。我左右張望著身邊挨挨擠擠的同事,忽然覺得就算說我們全都是珊瑚虫也無不可,就在我神思恍惚的時候,閑人甩了甩頭發上的水,徑自向前走開了。經過傘的時候他不屑一顧,以著無視的姿態跨了過去,當他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身後的珊瑚虫依然在礁石上探頭探腦。
  “就像狼一樣”,一個同事首先發表意見,“他甩水的姿式就像狼一樣。”對此有人讚同,有人反對,我倒覺得這個觀點很有些牽強附會。說這話的同事多半沒見過幾次狼,狼群出沒的時候,他多半還在沉睡。   講一個關於狼的故事。
  只在深夜,灰色的狼群出沒。它們的來處和去處只是一團若隱若現的霧氣,它們在城市中什麼也不做,只是行走。
  有時候,我會失眠,在深夜醒來,被沉重的鐘擺壓迫著腦子。我爬起床,為自己倒一杯冰鎮的可樂,廚房的窗戶剛好可以望見對面的街道,狼群往往從那裡經過。它們的步調優雅而端莊,喘息輕微,蓬鬆的尾巴耷拉在胯下有節奏地搖擺著,如同在矜持地巡遊著自己的領地。
  它們統治了城市的夜色。狼群所經之處街燈熄滅,只看見無數綠色的螢火湧動,月光明亮的時候,還可以看清楚它們莊重的神態。大多數狼是高傲的,高傲得忘乎所以;也有一些友善的狼,它們投向人的眼神多了幾分淡淡的溫和。整個狼群的數目據有關方面統計,大約有八百只左右,數量既不因為繁殖而增多,也不因為生老病死而減少。深夜巡遊的狼群已經成為這座城市的腎臟──之所以用這麼奇怪的比喻,來源於一個牢騷詩人的古怪詩句。詩發表在一份瀕臨倒閉的文學刊物上,很長,但流傳開來的就只有這麼一句,詩人對此發了海量的牢騷。不久後該刊物倒閉了,詩人便又作了一首長詩來哀悼文學的衰竭,這次就完全沒有引起任何反響,像將石子擲入沼澤之中。
  “深夜巡遊的狼群是城市的腎臟”,這句流行語甚至作為一道填空題被編入了中考語文試卷。人們無法解釋狼的存在及其行為,當遇上這種極其困難的命題,大多數研究者很快便會進入昏睡狀態。對於未知的事物人總是抱著相當的敬畏感,於是當權者默許了狼的存在,但從某種意味上來說,也許同時可以解釋為狼默許了人的存在。人類恥於承認這一點,這並不妨礙此種想法根植於部分悲觀主義者的頭腦裡面,他們認為城市自有其生命,而狼是締造與守護者。總之,在種種的懸疑和困擾中,在樂觀的居高臨下和悲觀的自慚形穢中,在無解中,狼依然我行我素,巡遊於深夜的城市,腳掌在石板上踩出沙沙的聲音,詩人形容這種聲音為一種無可名狀的溫柔。
  詩人在一個詩興大發的凌晨,從六樓上向狼群一躍而下,撲向他描繪的“城市的腎臟”。他大約是認為狼群會接住他,讓他為它們朗誦那些兀長拗口的詩句。
  詩人摔死了,狼群漠然地從他屍體旁經過,並靈巧地繞過血流。

  我有否說過,我喜歡狼。
  有時候,我從夢中醒來,卻無心睡眠,那時我會下去尋找狼群,小心翼翼地跟隨在它們的身旁。我無法解釋自己這樣做的理由,狼的身體內大約有一種蠱惑我的東西,卻不可言說。而大多數狼對我不屑一顧,它們的視線哪怕碰觸到我,也會穿透我的身體投向遠方,那時我便會感到被穿透之處有一孔輕微的尖銳的疼痛。
  但這並不能阻止我繼續跟在它們身邊,像是被催眠般固執。我們默默地前行,拐彎,如此反復,在整個城市中折回蜿蜒。和狼走在一道有一種奇妙的安全感,讓我很是陶醉,我可以在這種陶醉中什麼也不想的走上一兩個小時,大腦如同一面剛刷過石灰的白牆,不曾描下任何的點與線。有時候我想,也許正是這種“什麼也不想”才帶來奇妙的安全感,當我這樣猜測時,頓時感到惶然不安。這種惶然在我的思考和拒絕思考中反復震盪,漸漸震耳欲聾,有如在耳邊猛敲巨鐘。每逢此時,我渴望和狼一起行走的心情真是迫切之極,渴望溫柔的沙沙聲如清水,洗滌去腦子裡一切念頭。
  “你不會是在做夢吧?”辦公室裡坐我對面的女孩兒狐疑地這樣問我,她死活不相信有人會深更半夜和狼在一起,認定了這只是我一系列的夢魘。“我也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做被人追殺的夢,有規律的很,醒過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她神秘地沖我眨了眨右眼。
  我注視自己的右手食指半響,嘆了口氣說:“也許吧。”
  我繼續在無眠的深夜與狼同行。我從床上躍起,睡意如同陽光下的美人魚化作泡沫,隨即精神抖擻地走下樓去,四處尋覓著狼群。我總能夠在城市的某處找到它們,並無聲無息地融入其中。狼從不拒絕我,但也絕不會表示歡迎,總的來說它們基本上視我為不存在,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身邊無端地多出一個人來。它們只是一絲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巡遊,我則目不轉睛地亦步亦趨,偶爾也有友善的狼盯我一兩眼,綠色的笑意沿著視線不徐不急地爬行。
  有時候,我的精神特別好,會陪它們一起走完整個夜晚。黎明時分,霧氣隨機性地出現在城市的一角,狼群默契地走向它,井然有序地一只只投入其中。當最後一只狼的灰色長尾在霧氣中消隱,我感到悵然若失,胸腔裡像是被叼走了什麼般略顯空洞,沮喪感便自那殘缺之處浸出。我茫然四顧,隨之四顧茫然。
  更多的時候,跟著狼走上一兩個小時就會感到疲憊,我便走回家睡覺,轉身的剎那背心會感到一點冰涼。我知道有一只狼在注視著我的離開,我知道它是誰,無須回頭,我在它的注視下沒入城市的黑色臟腑之中。

  我給它取名叫蘭,順口取的,無意義的名字。
  我在尋找狼群的時候有可能遇上它,它時常跟掉了隊,無精打採地在城市中獨自遊盪。我曾經懷疑過它還算是一只狼嗎?掉隊時蔫巴巴的眼神、有氣無力的步伐、尤其是掉隊這件荒謬的事情本身,無一不証實了我的懷疑。但是當它回到狼群後很快便恢復了神採,看上去和別的狼沒有什麼差別,它們一齊從霧中躍出,又一齊投入霧中。
  我於是無可奈何。如果狼對於它是否同類都作出了自己的判斷,我這個人類又有什麼資格在旁邊說三道四?每次遇到它的時候,我們安安靜靜地對望半響,一種類似於慣性的力量隨即纏繞在我們的六腿之間。我和它以大約兩米的間距並排前進,一同行走的步調甚是錯落有致。有時候我轉頭看它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有時候我感到臉上有一點冰涼,那是它注視著我,我保持著目不斜視的表情,臉上的冰涼旋即消失。
  不久後我們找到狼群,它抖抖脖子上的毛,快步加入狼群的隊列,我則一聲不吭地跟在一旁。我很快便淡忘了它的存在,只顧專心行走,但當我每次轉身離開時,背心的冰涼總是如影隨形。這是狼群中我唯一熟識的一只,想必也是最笨的一只,對此我略有些遺憾;但若非如此,想必它便不會和我熟識。
  可惜這種熟識並非我所祈願,事實恰恰相反。每次遇到它的時候,我總會比平時多花一倍以上的時間來找到狼群,就我不無懊惱的歸咎而言──狼的迷失帶有不可思議的傳染性。於是我開始在每次出門尋找狼群前祈禱著不要遇上蘭,瞧,名字的作用就體現在這裡。一個名字可以直觀便捷的將我的心意指向某處,堪稱精確制導。人類自來就嗜好給其他生物強加以各種自以為是的稱謂,在心裡將這二者沾合在一起,如同鎳幣的兩面,正面是蘭,反面是狼。
  “今晚不要遇上蘭。”我在心裡默念兩遍,穿鞋出門。
  有時候果然就沒有遇上,我感到慶幸;有時候還是與它狹路相逢,只得嘆息一聲便結伴而行。這就意味著我得多花至少半個小時才能找到狼群,有可能找到狼群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喘息。我當然也想過各行各路便是,但當我這樣做時,蘭就會快跑兩步跟上我,然後照舊並肩前行,默契得就像已經這樣走過了千萬裡路,默契到不這樣做就完全沒有選擇一般。一旦進入這種頑固的默契,我就會覺得和它像這樣走下去也不壞,抱怨或者懊惱什麼的從肚臍裡排出,便無所謂遠,也無所謂近。
  罷了,同路便是。

  她赤裸而美麗。
  我凝視著蘭的鼻尖,長達十五分鐘之久,隨後躺回外屋的鋼絲床上,鋼絲在我的碾壓下尖聲嘶叫。我始終無法接受一只狼睡在自己家中這種無稽之談,深感荒唐無比,然而蘭就安睡在我的隔壁,近在咫尺,任憑我如何自我欺騙或是故作漠然,也不能將其不動聲色地抹殺。我於是被逼入死角,惶惶然,無法逃避。我被迫再次攪動記憶,企圖在其中濾出一些合乎情理的緣由。
  在這個秋初的8月,我忽然感到特別的疲憊,我每天回到家中倒頭便睡,睜開眼睛時,天已微明。整個8月的前三周我都沒有與狼同行,這令我焦躁並加劇了我的倦意──我於是在一個惡性循環上往復運動,疲勞像2萬米海底的錳結核,無法將其打撈。某天我在屋子裡咻咻地喘著粗氣,憤然如沸騰的開水壺,我想念狼,這種想念之情恨不能突破胸壁飛濺而出。最後我把鬧鐘調到凌晨三點正,城市在此刻寂寥如同蝸牛的空殼。
  我在此刻困乏如同褐色的懶熊。大街異常空曠,我不住地將呵欠從肺腑深處抽出,兩側的樓房間或有燈亮起,嬰孩啼哭。在徒勞地穿越了七條街道之後,我發覺自己困得隨時可能一頭栽倒在地上,我將右手抬到眼前注視,看見六七根手指。遠處,蘭正向我走來,它的出現澆滅了我找到狼群的信心。
  得,得,我迷迷糊糊地掉頭往家裡走,眼睛裡全是虛像。進門的時候仿佛看見蘭在樓梯上,把爪子猶豫不決地懸在半空。我深信這是幻覺,拼出殘余的力氣往床上一撲,手肘恍惚間碰到了毛茸茸的東西,側頭看時,蘭正愜意地躺在身旁。這時倦意壓斷了苦苦支撐的神經,如山洪般洶湧撲來,在我腦子裡泛濫成災。
  她赤裸而美麗。
  天已放晴,陽光決堤而下,漫過天藍色的床單;蘭還愜意地躺在身旁,而她的同伴此刻已回到霧中。蘭側身睡著,腰肢柔軟,及肩的黑發微微閃亮。我看著她修長如翎的睫毛,濕潤的嘴唇,粉紅色的乳頭,纖細的手指,不禁目瞪口呆,心落入不見底的洞穴裡去。用指尖在記憶中細細梳理一遍,蘭在終點沉睡;再次細細梳理一遍,蘭依舊屈膝睡在我的身旁。
  狼不再醒來。女孩兒的皮膚在陽光下閃爍著緞子般的光澤,女孩兒沒日沒夜地沉睡,呼吸聲細微而均勻。有時候她會翻個身,換另一種伸展的睡姿;每天中午12點到1點,她會打一個小時的呼嚕,呼嚕聲如同小豬的哼哼。

  誰還記得睡美人的故事嗎?
  提示幾個關鍵詞:王子、公主、魔法、吻。
  王子吻了公主,將她從魔力的睡眠中喚醒;我則買了一架鋼絲床搬到外屋去住,臥室便讓給蘭,留給她無窮無盡的睡眠。面對蘭我不知如何是好,無法理喻,更不敢觸碰,想遠遠逃開,又舍不得就這樣將家丟棄。我每天都會凝視蘭至少一小時,幻想她會變回狼,將錯亂的時針撥回原處,否則我的精神家園必將慢慢傾斜,直至危樓般搖搖欲墜飛磚濺瓦。這時幻境與我的生活已經開始相互侵蝕,彼此洇入對方的體內,我時常覺得所見之物如水般波動,桌子、大廈、街道、天空,無不如此。哪怕我屏息閉眼,它們還在我腦海裡晃動個不停,仿佛生來便是如此這般。整個城市便如浸泡在水中,又或者整個城市便是由近乎於液態的物質所構成,細碎的漣漪無處不在;而目光所及之處,便有波紋裊裊婷婷地盪漾開來。
  或許只是我的目光盪漾開來也未可知。
  我只得苦苦支撐一切,揮舞釘錘,將被幻化的世界強加固定。這可不是件容易的活計,我在精疲力竭之余還要在臉上常掛微笑,以免被別人看出我神思恍惚。萬物亦幻亦真,皆令我將信將疑,唯有凝神著蘭時,才能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實存在,雖然我比誰都明白,或許她恰恰最是虛幻不過。然而無須螺絲,釘子等固定物,蘭真實得毫無半點瑕疵,真實得令這座城市的一切自慚形穢,便波動得癒發厲害。有時候我只能以蘭為參照物來將它們一一敲定,世界便在這空洞的敲擊聲中一寸寸的傾斜。我懷疑像這樣下去,世界總有一天會倒過個兒來,這種懷疑滋生在肥沃的土壤裡,長勢甚是喜人。而不論如何天翻地覆,鬥轉星移,始終不能掀動蘭的睡眠。一百萬只螞蟻銜著天幕的一角,也無法掀動它分毫。
  我當然對此感到懊喪。蘭的掉隊、蘭的幻化、蘭在我隔壁沉睡,這些事情無一不匪夷所思。我長久地凝視著蘭,猜度自己是否在無意間跌入了一個看不見的洞穴裡去,落在一出荒誕派戲劇的舞台上。蘭若不醒來,戲劇便遲遲不肯落下幃幕。我想找個人申訴這件事,周圍卻全是觀眾,昏暗的光線中,隱約可見他們的眼球高速轉動。我在苦惱中用力敲擊著自己的頭殼,感到了分明的疼痛。媽的,這不是夢魘,和蘭一樣,我也無法從夢中醒來。我比任何時候更靠近狼,我比任何時候更遠離狼。
  狼群依然在這座城市的深夜出沒,沒有人察覺它們的數量減少了一只。一天晚上,我聽見沙沙聲像風一般刮起,從廚房的窗戶望下去,狼群正從對面的街道上經過。我絕望地望著它們,覺得自己離它們足有一千顆恆星之遙。狼群沒有發現窗戶後面一個男人正在哭泣,它們優雅而端莊地行經雜貨舖的門前,社區醫院的門前,水果攤的門前,在十字路口折向左側,消失在我視野的邊緣。這幾天我的幻視已經日趨嚴重,我看見狼群在水面上行走。
  真正的水流正沿著我的鼻樑一個勁兒地往下淌著,我難過得像個孩子。我流著眼淚走到蘭的身邊,用潮濕的視線注視著她,她的鼻翼在輕微地扇動,嘴唇微微開啟。這時我聽見歡呼聲從四面八方湧來,興高採烈的、無比歡愉的叫喊聲在耳蝸裡回盪,這種聲音就發始於耳朵的內壁,在耳蝸中聚會和狂歡。我知道,戲劇的高潮即將到來。我在一片嘈雜之中俯下身子,將嘴唇印在蘭的嘴唇上溫柔地吮吸。耳蝸裡的喧鬧聲開始變得狂野而迷亂,仿佛有幾千萬觀眾在一齊尖叫,這聲音是如此銳利,令我在親吻中失去了知覺。   清晨,床上已空空如是。
  陽光彌漫,蘭已不復存在。她的出現和消失都是如此突兀,整個過程猶如一次拙劣的注射,拔出針頭時,我感到了比刺入更加尖銳的疼痛。我搬回了自己的臥室,床上沒有絲毫蘭留下的氣息。我不曾得到什麼,但是我感到自己丟失了什麼。我曾經與它一齊行走,我曾經期待著別再與它相遇,我曾經在她熟睡時驚慌失措,我曾經吻她;如今戲已落幕,觀眾席上只影也無。作為狼的迷失者和作為赤裸女孩兒的熟睡者,被用錘子巧妙地釘入我的生活並融為一體,如今卻又從我的生活中撬去,空缺處立刻以白色橡膠填上,好使它完整無缺,使我就如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我仇視這個劇本。真實與荒誕早已被我混淆在一起攪拌均勻,根本無法分割,當生活以本來面目還原於我的面前,我卻不耐煩地將它一把推開。整個兒的生活已經被顛覆,我無法再回到從前那些平靜的日子,而劇場內人去台空,任憑哪一種生活都距離我極其遙遠,中間並且有厚達一米的玻璃相隔。這就好似一個立方體的玻璃盒子,我在其中懸浮,什麼也無法把握。寂寞從褐色的天花板上滴落下來,當我走在街道上,寂寞便從天空滴落。有時候風吹過,寂寞像雨點一般迎面襲來,打在臉上一顆顆地凝結,於是我時常在路人驚訝的注視中發覺自己淚流滿面。每逢這時,孤獨感排山倒海而來,我恨不得抱住誰痛哭一場。
  沒有人可擁抱,我想擁抱的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人。我辭了職,買了輕便的鞋子,在口袋裡裝滿幹糧,開始尋覓的行程。我尋找的可能是一個女孩兒,也可能是一只狼,又或者二者都不是,我只是在尋找我所不知的我所失落的我所困惑的令我神魂顛倒之物。我曾經不知不覺地擁有過它,又被粗暴地將其取走,除了尋找,我委實手足無措。我在白天和黑夜裡,在人群和狼群中,在城市的每一條街道上行走張望。
  我時常和閑人們擦肩而過。據媒體報道,這座城市的閑人有所增多,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把我也算作了閑人裡去,從遠處看來倒也毫無二致。我什麼也不做,只是行走。我很少和任何人交談,只在城市的肋骨之間反復穿行。但如果走近了觀察,就會發現我的眼眶裡盛滿了渴求,我的表情永遠是飢餓的、迫切的模樣,眼光遊弋不定。雖然有著這麼明顯的區分,但有時候我也懷疑自己是否變成了一個閑人,瞧,我和他們同樣在這個城市中漫無目的地行走。我曾經攔下一個閑人問他:“真累啊…”
  閑人略感吃驚,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後以憐憫的口吻說:“是你哪裡也去不了吧。”
  閑人不再理睬我,任憑我委頓原地,莫大的悲哀從地底拱出,瘋長,密密麻麻的籐蔓一般將我包裹其中。
  與此同時,我也在黑夜裡跟隨著狼群的巡遊。醺醺然的陶醉感已盪然無存,唯有心裡巨大的空洞開啟,吞噬一切。我機械地跟著它們終夜行走,直到最後一只狼投入霧氣,有幾次我甚至想和它們一道投入霧氣之中,但剛這樣想時,就有莫名的恐懼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與狼同行再也無法帶來奇妙的安全感,我已經徹頭徹尾的麻木,如果要解釋還這樣做的理由,那只是出於也許能尋覓到什麼的預感──事實上這預感無處不在,又無一靈驗。
  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無論是人群還是狼群,無論是蘭還是別的什麼答案,我都一無所獲。
  我到底在尋找什麼?

  狼的故事已經結束,貍貓的故事還在繼續。
  找到蘭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那是一個與狼同行的深夜。蘭從街道的拐角處走向狼群,瘦得可憐,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我吃驚地注視著她,一時間渾然不知這是否自己尋求之物,心顫抖個不停,有如三伏天的蟬一齊鳴叫。蘭走回狼群,抖抖脖子上的毛,很快便回復了神採,但自始至終都不曾看我一眼。千頭萬緒織成灰朦朦的蛹,我不住地偷眼望蘭,心中忽然一動,雙臂便不知不覺地撐在了地上。當我意識到自己以四肢行走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只狼了,和別的狼毫無二致,灰色的長尾耷拉在胯下。
  嗯,變成狼也不賴?這樣想時,奇妙的安全感便從天幕中紛紛揚揚地降臨。我開始心無旁騖,忘卻一切專心行走,時間就在溫柔的沙沙聲中滲入土裡,片刻後只剩潮濕的水印,片刻後就連水印也無。當我看到若隱若現的霧氣漂浮在前面不遠處,黎明已在身後追逐著我們,狼群依次投入霧氣,陽光在500米之後亦步亦趨。我打了個噴嚏,小心翼翼地將前爪探入霧中,它踩在濕潤而鬆軟的土壤上,感覺甚是愜意。這時我嗅到了青草的氣味,樹葉腐爛的氣味,動物糞便的氣味,昆虫的氣味,泥土的淡淡腥味,奇異的花香,這種種的遙遠氣息摻合了充足的水氣,直撲進我的鼻孔。
  我卻感到惶恐。我驚惶失措地打算離開這團霧氣,但一點冰涼忽然如箭矢般刺入我的瞳孔裡去。蘭在霧氣後看著我,凝視著我的眼睛,如我曾經無數次地凝視著她。
  就在不知所措之間,陽光印上了我的尾尖,接著是後腿、臀部,行經之處異常舒適,仿佛泡在了大盆的溫泉中,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分子踴躍著分解的歡騰。但當陽光照耀在霧氣上,我留在其中的前腿便如同放進了絞肉機裡一般。我忍不住厲聲地嘶叫了出來,瞳孔裡的涼意猛的一錐便似水無痕,在死命的大喊大叫中,我變成了一只貍貓。
  後來的貍貓告訴我,我是這座城市裡的第一只貍貓。我們在白天和黑夜出沒,在樓頂和窗台上跳躍,嬉戲著頂落那些搖搖欲墜的塑料窗框,在廣場的草坪上肆無忌憚地交媾。人類討厭我們,但無法捕捉到貍貓中的任何一只,春天來臨時我們縱聲歡叫,狼已不復存在,貍貓是這座城市的主人。

 
     
 
主 頁|總目錄|作者索引|投 稿|討論\留言

橄欖樹文學發行。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翻印。
(C)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