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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總有一種生活讓我們心如止水
昨天，我路過東平路
樹木蔥鬱，一個舊相識
想不起名字，就擦肩而過
我習慣於這樣
和舊時代的繁文縟節
擦肩而過，就像我隨手
掐滅一個煙蒂，用力準確
這一切，是多麼
簡單而幸福！
十年前，我在東平路
我說：上海，這個腆腹的過客。
我所說的上海
只是一具靈魂，或是
科幻電影中的龐然大物
也可能是我自己
和那個叫上海的城市無關
昨天，我路過東平路
一個玩牌的把七張牌倒扣
他叫住我，居然說：
請你說出生活的兩面。
我發現他有一種
被生活浸泡過久的
恬不知恥的冷靜
恬不知恥的冷靜
和恬不知恥的悲情都是不對的
我拐過路口
把手中的兩枚硬幣
高高地
拋向空中
我可以接住其中一枚
卻始終沒有
伸出手去
200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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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斜 雨
斜雨總使我們遠離現在
一盅酒，一葉芭蕉
一扇輕晃的紙窗
這些哀傷的細枝末節
很輕易地被縱容，被放慢節奏
絲帕上，它們長滿了
密密的茸毛
在一首晚唐的詩中變輕
憔悴的是手指，也是大風吹過
我在其中沉湎輾轉
幾千裡舟車
愛到老死
佇足、探身
我接住了內心的水滴
它在那裡響動，並且穿透
晚唐已經很晚
看得出七種姿色
在日光下幻變，越來越洗練
深秋的香氣尚在
裹著光滑的布匹
深秋的日子細致綿長
斜雨總使我們遠離現在
靠近更遠的事物
那時候得道的人紛紛變輕
被詞語吹散，或者挽留
我在其中沉湎輾轉
幾千裡舟車
不會輕言死去
200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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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歷程：1974
是秘密的水，進入了稻谷
那些無憂無慮的水，踮著腳尖
在瓦片上跳舞
我趴在後窗台上
我要和它們好好說話
我要穿越恐懼
像雨水穿越寬廣的大街
像時間穿越1974年
那一年的秋天齊齊地吹過我的頭發
那一年的雨水種在後房頂
現在它們不再噪雜
我可以和它們好好說話
這世界明天就要消失
這世界透明，騎在太陽的頭頂
我看見它扇動巨大翅膀
在1974年的天空慢慢飛過
我們說過話
那一年，我同時看見了雨水和死亡
手牽手站在後房頂
我一動不動
我趴在後窗台上
整整一個下午
世界是安靜的，我在和它們好好說話
2001.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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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陽光下的瓦片（片段）
1，詞語
我一直被那些詞語牽引，乃至催促。它們像音樂，甚至於，像陀螺，在我心中旋轉。我可以隨時放棄它們，躲避它們。但現在是冬天，在冬天詞語會變得溫暖四溢，把我緊緊裹服。它們是什麼？是誰？
高曠。窗外，一切都是空的，空得近乎完美，這完美永不可推斷，不可揣測，像太陽早於人類的思索，獨自橫貫長空。當我的詞語乍現其間，我知道，這一剎，完成和被完成的，只能是缺陷。
我是這缺陷的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現在，唯有這缺陷讓我團緊了掌心，胸中充盈，不至於迅速腐朽。
2，書籍
安靜太久，唯有那些被我隨手翻閱又隨手拋棄的書籍，在室內響動。
當我懷著至深的厭倦，在黑夜的內部沉迷，秘密的火種就會啪的一閃，此刻，我看過的書籍列陣一般，它們一一地，自動打開。
西川說：用火把照亮書籍，就像印加人用火把，照亮他們的城市。
那是地下的城市，站著大師、眾神，以及俾德麗採。
3，礦
洗煉的，不僅僅是陽光。
比陽光更洗煉的，是那些偉大的漢字，是從眾神的口中，掏出的金子。
4，迪倫馬特
昨天，整整一天，我衣冠不整，乏善可陳。
在地鐵中，經過幾個車站。我看見自己瑣碎、虛無的臉，站在車窗外。
似乎再也沒有停靠，地鐵一直在黑暗裡開著。
一個小時之後，兩個小時之後。他在車窗外一聲不吭，最後說：不好，我們掉下去了。
昨天，一輛載滿了乘客的地鐵，突然掉頭向下，被遂洞吞噬。
那個名叫迪倫馬特的人，一直跟著我。
不好，我們掉下去了。我聽出，這是他的聲音。
5，午後
午後，陽光的煙塵掃過大街，大街空盪盪的，傳來敲打鐵皮的聲音。
那聲音無休無止，
是我關於童年的全部記憶。
6，冬天
王寅說：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冬天仍然愛一個詩人。
他指的是朗誦。冬天裡的朗誦。
許多人經過我的花園，細致的會佇留片刻，或者推門而入。
其中一個必定是你。
在冬天，你推門而入。我不在。
我在你身後的陰影中。
太陽當頂，我不得不瞇起眼睛，遠遠地，看你。
7，失憶
我失去了記憶、青春和迷戀；以及，與之對應的仇恨。
我像一段朽木，一度沉溺其中；
現在，我展開了身子，慢慢升離水面，因為失憶而久懸於青碧之上。
8，苦難
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死亡。
但我萬生萬世，愛恨情仇，和那些死去的人們，在一起。
9，一次
小時候，我常以這樣的詞開頭：一次。或者：有一次。
現在當我寫下：有一次。我面臨的，是同樣的窘境和危險。
王家新說：這不是奇跡，而是對一個詩人的懲罰。
當我拉了上窗帘，在室內走動；
當我端出茶具、或者擦亮銅鏡；
就會發現自己，和舊時代的風月，正遙遙地，對峙。
10，五棵樹
五棵樹，手牽手，站在大路口。
它們決不走近，也不走遠。
它們被我刻畫在白雲下，不習慣哀傷；哪怕大風吹過，也是大風悲鳴。
我在路上，那麼想：總會回去的。是的，總有一天，我要回去。
今天，中國北方發生了重要的雪事，阻斷了道路。
就像我手中一直團緊的石頭，手一鬆，再也找尋不見。
五棵樹，明天，我再也走不回五棵樹。
11，幸福者同盟
世上，所有的幸福者，結成了同盟。
我將毫不猶豫加入其間，這是幸福者的同盟，這表明：我是幸福的，我將站在幸福者一邊。
哪怕我哀傷，也是幸福者的哀傷；
哪怕我痛哭，也是幸福者的痛哭！
2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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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下 沉
我們乘著紙船去航行
天黑了也不想說話
上邊幽藍
下邊平坦
寧靜的水面寬闊筆直
如果說空氣是可以低垂的
如果說靜止是可以忍住的
你說
天亮的地方遠嗎
有什麼濺到了身上，我看不見
只有一滴，可能還有一滴
天黑了
有人站著，也有人舉著蠟燭
他們在很遠的遠處
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們乘著紙船去航行
這小小的睡眠
如今
已浸在水中
我在水下
看見月亮在空中搖晃
看見無數的燭光
洒在寬闊筆直的水面上
這是我生前的五棵樹
它們一直站著
曠日持久
關於航行的事
我不會比你知道得更多
我是說萬一我們走遠了
我是說秋天有五種顏色
2001.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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