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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 婚

齊國才

目錄

 
 
 


(一)


單小風是第多少次來法院,我說不清他自己怕他說不準,他曾跟我半玩笑半苦笑地說:我幾乎成了法院一名職工,只差沒有給我打考勤、開工資。
我也只有無奈地苦笑,按理說,他這樁離婚案早該判離,可硬是一拖再拖,居然不知不覺而又有知有覺地拖沓了三年,案子並不復雜,只要去醫院──本縣城,市裡的,哪怕去省城醫院──做下親子鑒定就好了,但領導沒發話,硬是拖著耗著。單小風於是一次次跑騰:尋人托人以獲取証據,或催人問問。或許我年長他十幾歲,或許我一直盡力可勁兒助他,他較信任我,有關他這樁婚姻,他與陰玉紅相識,結婚,再到離婚,他個人心思意念等能說的,不能說的幾乎全給我無遺無漏地給我講了,雖說他總喊我法官,或直呼我名陸秀芹法官,我打心裡倒喜歡他喊我大姐的。是的,不少來打官司的,他們也大多喊我法官,我卻每回聽到便耳根痒痒不自在,身子從 裡到外地苦澀。因為我這所作所為就是法官嗎,我不配,按說法院、法官應與公平、正義相牽相連,公平、正義是法律的根,我不敢說法院和法官本身會產生公平、正義,但至少可以代表吧。但我這十幾年來的經歷卻尖銳而鈍痛地告訴我,我的所作所為與公平、正義不沾邊,而且有日日見遠之兆。是的,判與不判的尺度或判的輕重,哪一樣不是頭們的意志或感情所宰。
有次單小風與我談起法,說:誰最不懂法?法院,法官最不懂法。我並未愕然,張下嘴忙閉上,然後重重地點點頭。他接著說:法本該是天平,但卻成了刀。
單小風吧咂下嘴,右手五指在桌面上敲敲,忽然他提及 能否去叫他岳父──一日不離,便無疑是岳父──來法庭做証控告。
叫我去叫吧──一叫他準來。單小風不僅口吻,表情,眼睛,連那張生動的嘴都溢著自信。
先前他曾幾次提及去叫岳父來出庭,我只是疑心他能否叫來。無底下哪有生身之父控告自家女兒不守姐道而好使暫時的女婿離婚甩掉女兒的鮮事。我曾對他講,能叫來出庭做証,陰玉紅與黃大老板──單小田稱黃大肚子──有不正當關系,雖不能証明那孩子不是單小風的,但對案子進展大有推力,只是能叫來嗎。其實我這麼問是壓根不信他能叫來,單小風你是一廂情願。你莫不是太天真。
於是我說:你保証能叫來嘛!
能!怎不能?他說:口吻比前幾次顯得更自信。
頭們的意思是說証據不足,要繼續取証,也沒說不叫他岳父來出庭──哪一個人會想得到呢,父親來法庭做証告女人,要是真能叫來,那証據可是最有沖擊力,雖然比不上做親子鑒定,但卻有無可替代的銳利功效。我說:好吧,叫吧,只要能叫來。這回我做主,不用請示。
單小 風步態自信而堅毅。我望著他瘦弱而倔強的背影,禁 不信搖下頭,他能叫來嗎,聽說那老頭黑黑瘦瘦的性十足,村裡人都 稱他陰老別,因為好跟人抬扛,認個死理。

兩人頭次約會,小風就當知悉她的品行,起碼知悉品行的端倪,當時就該一刀兩絕。
陰玉紅戴副黑墨鏡,頎長的身子看去生硬凜人的冷艷絕俗,小風當時心念一閃,她那冷艷絕俗的背後,有種詭秘強悍的東西,它所具有的力度、蠱惑遠勝於自己,而她賴以為高人一等 的矜持凜傲,象是硬撐出來的,因為不屬她,她並非是憑藉自身的東西而冷艷絕俗 ,而且有幾分做作。
當介紹人事後問他時,他一陣啞默,爾後說還行,於是災患的種子落到土裡。小風跟我講,那是一種不易抵御的蠱惑 ,只是他當時一無所知,本不該說還行的,那緣由──按小風的話來說──在這世界之內,又在這世界之外。
兩人去看了場電影:《被拖死的人》。情節已忘了大半,僅記得開頭,而結尾卻一點記不起來。她挨小風很近,且故意把胳膊貼緊他,惹得小風想碰想摸。她從小黑皮包裡掏一個蘋果,不知何時削好,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看去圓乎乎閃著幽光。小風擺擺手說不吃,她硬 往他手裡一杵,超常地大方而熱情。於是小風只有接住,涼絲絲的,擱嘴裡喀嚓咬一口,嚼嚼嚥下去,心頭一涼:不該吃她的蘋果。千萬別吃姑娘家的東西,頭次哦,鐵梅姨臨來時交待的,並沒說為啥,他也沒問。那半拉蘋果此時顯得更涼,象蛇皮,他竟然不敢咬第 二口。
陰玉紅問他:眼近視?
小風點點頭。
讓我看看,不容小風回答,她手伸過去摘下他鼻樑上的眼鏡,另只 手摘下自己的遞給他:你看,我買的,420塊錢吶!
是嗎,小風說:買這麼主貴的,一個月開多少工資。
她把眼鏡小心戴上,揚了頭看銀幕,忙又轉臉且低頭,並摘下遞與小風:唉呀,昏,頭昏 !眼前的東西抖晃得厲害,受不了。
見小風端祥她的墨鏡,接著說:420塊買的,你看,有發票。說著在亮暗交替的昏光中地摸,從包裡摸出一張揉皺的發票,遞小風眼皮底下:你看,發票。
小風不情願地接住,那幽幽的光線下扭來拐去的蠅頭小字哪能看清,小風不置可否,手一伸遞給他。
是吧,420塊,好眼鏡,擋紫外線的。
小風哼一聲,倏地他內心升上股寒意。
從電影院出來,同遭的小伙子的紅眼們的緊盯陰玉紅,一副狗伸舌頭淌水的相,於是小風心裡寒意驟然消散, 並隱隱的生出一股自然甜得的快慰。
當天晚上,陰玉紅的模樣,笑渦──象蜻蜻似的在腦內來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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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隔了窗玻璃,我看見單小風推車走進院子,車後面跟著一個幹巴 枯瘦的黑老,不用問,是他岳父,一個外號叫陰老別的老頭。但見陰老別邁著大大剌剌的步態,頗象院落的主人,那神情,說不上是倨傲,但卻有幾分氣嘟嘟的硬橫,就跟他憋火來找誰算帳似的。
一進民事庭,陰老別的身子哆嗦一下,四肢陡然拘謹,剛才那大大剌剌的步態和尋人算帳似的氣嘟嘟神態如霧遭逢太陽一樣遽然消散,這當兒象兔子,不僅不敢邁步見人反而想後退走人,那黑皺的瘦臉上浮上微妙的不易察知的羞色,而且那雙眼角發紅的眼睛躲閃著我 的目光,直往牆上看。
單小風介紹後,陰老別只是嗯呀啊呀地點頭,目光始終避閃我,叫他落坐,他象是沒聽清或是未聽見,仍是僵板板地站著。小風很識趣而得體地退出去。
我說五遍“坐吧”,他才明白或“敢坐下”,但身子小心仄歪著,屁股一挨椅子,椅子吱扭一聲響,他慌裡惶張地側了身子歪頭瞧椅子的腿。他臉上此時裸出幾分不敢相信和掃興的神色。並且聳聳冒汗珠的鼻子。
好啦,你說吧──說說你閨女的事。我不想轉彎抹角,對鄉下人就本該直來徑去。有啥就說啥。我舖好紙,摸出鋼筆,盯了陰老別那張帶了幾分野性的嘴。
俺閨女──俺妞!陰老別忽然瞪上大眼,蠕動下嘴唇,忽然吼一嗓門,一掃先前的局促拘攣,震得我身子一抖,但見他兩 眼似燒著兩團煤塊,放桌上的手直痙攣。胸膛朝前一鼓一脹地,從他身上輻射出一團團恨勁與殘毒的東西,使人頓覺撲面而來一股森然的寒然殺氣。
法官,陸法官,不是俺妞──絕不是!一刀兩斷了呀。打從出了事,就沒叫她踩我的門坎,敢踩?!我不是她爹,我沒這個妮。
我來了──決不留面子,管她娘。我說了,我說呀,一個男人,要攤上這號女人,那才叫霉氣死!一個人,要不要臉不要皮!就是親爹親娘又能咋著。
我跟你說,我說法官大人,俺妞就毀在她厭煩腳下的泥土上啊!一門心思跳出那塊養她成人的薄土黃地,別看它啊屎都不長蛆,別看它土巴巴黃乎乎,沒它可不中,沒它人活不成。我都 不知多少回跟俺妞說,別嫌它,別丟開它。可俺妞聽不進,懶得要命,光想往城裡鑽幹點不磨手指頭不流汗的活兒,象是泥土害了她坑了地。那時節我就想,這妞一離開黃乎乎的泥土,八成要完了。
離了三年了。打一開始鬧離婚我就想,不好離,有黃大肚子從中作崇,俺 妞懶定了,非我出場,我不露面煞不了尾,為啥不叫驗血,心虛唄,要是眼不瞎,一眼就能瞧出來。
我在家等著,遲早女婿會來叫我,誰料──一等就是不明不白的三年光景,等來叫唄,不去叫我我不會自己跑來沒皮沒臉躥到法院,俺妞──不!她不怕丟人我怕!
小風去你家叫你,她──你家裡,沒在家,一點不知道?!我打斷陰老別的話,筆在桌上晃幾晃,另只手把大茶缸朝前推推:喝口水,潤潤喉嚨,喝吧。
好,好好,陰老別把白茶缸拽過去,水濺出幾滴,桌面上浮起幾個濕圈圈,晶晶的亮閃,他一點未覺,端了就吱嘍吱嘍喝兩大口,又一聲放桌上,然後粗糙地抹下嘴。
說也巧,陰老別挪挪像是發僵的屁股:俺 女婿騎車去叫我,在村頭路過碰見我。我鋤地嫌熱,就到路邊柳蔭裡吸袋煙,涼快涼快。俺女婿看見我,我也看見他,不用張嘴,甚至不用他下車,我就猜準他來幹啥。我沒等他開口就說:我跟你去。
我還往下說吧,你說老天長眼不,象他娘的黃大肚子這號東西就因為手頭有錢,就他娘的能把縣長院長支使得團團轉,俺妞竟也甘心做二奶,唉!霸了俺妞,還竄哄俺妞不讓她跟小風過,不叫離婚,俺妞給他一手毀了。
按說法院可該是最講理的地方,為啥不驗血。野種!野種!陰老別幾乎是吼出來的。我一激棱,抬手在臉上撓撓摸摸。
別激動,慢慢說,我得筆錄。
陰老別定定神,又咂吧咂吧嘴:是野種,不是單家的根。當初聽俺娘們說:俺妞有了喜。我說揪了心問:沒事吧,保準不會出錯。俺娘們說:敢打包票,沒錯。那腔調,那神態跟她自己懷孕 一樣清楚,沒法叫人不信。
我仍不放心:要是萬一……幹脆打掉,要不,非出亂子。
娘們說:你看你,比個娘們都羅唆。
我背旮旯裡嘀咕:要是錯了,丟不起人,沒臉見人吶。
娘們不是個東西 ,要是俺娘們走得正,俺妞也不會不要臉到情願給人家做二奶的地步,我從頭說。陰老別幹咳兩聲,梗梗脖子。
黃大肚子──黃孬種,先頭在離俺村不遠的鎮裡開個家商店,俺妞不想幹活就去店裡站櫃台賣東西。那時節,狗日的就欺負俺妞,她的幾個本家叔叔知道了,非找上門揍黃大肚子。黃大肚子嚇得尿一褲,不敢在鎮上開店,可這龜孫手眼通天,沒多久,跑到縣城來了,自己辦了個公司,把俺妞叫去當工人,我到縣城二話沒說到家,把俺妞叫到家,不許她隨黃大肚子幹事,黃大肚子曾偷偷摸摸來俺家叫兩次,我撞上了,把他狗樣攆出去,可後來又有一次趁我不在家,他把俺妞誆去,俺娘們支持她去縣城當人,巴不得早日踢開泥土。我防都防不住。
也不是我亮家醜,實在俺娘們不是個正經貨色,俺妞敗壞到這地步全怪她。娘們年輕時就他媽的不守婦道,曾跟村裡一個當會計的胡搞上了,我留了心,有回當場捉奸在家,把我都氣死了,先把那色膽包天的臭小子綁起來用皮鞭哩啪啦一頓死揍,揍得象豬嚎。全村人趕來看熱鬧,揍得渾身血淋淋的。我胳膊炸疼,沒有力氣,一把攥住娘們,我說你他媽的給我揍,不敢?!看我揍死你個浪貨。當時我瞪了牛蛋一樣血紅的眼,一臉殺氣,我邊罵邊吐她一臉。說真的,那股瘋勁兒上來真想把他倆宰了。她渾身篩糠,連句囫圇話也不會說,她不敢不抽那臭小子,抽輕了我都不願意,打足打夠了,解了我心頭之恨我才叫她住手。那不知厲害的臭小子被家裡人抬回了家,這就拉倒了──沒便宜的!背了我偷漢,關上門剝光衣服吊著抽她,哭爹叫娘的不成人聲,不抽得很,她能改掉那毛病。累得我胳膊腫脹,抬不起來,牙根咬得生生地疼。她躺床上好幾天沒出門沒下地。我量她再不敢胡搞。
我以為當她真改了,沒想到二十年過去了,舊毛病復發了。前些日子,正值熱辣辣的割麥忙季,黃騰騰的麥乎排著,不快割非焦到地裡不可。娘們大方,拋了家,跑到三十裡外的胡山說是燒香拜佛。我一看這咋中,要跑也要挑個時候哇。我丟下活兒找她,到那胡山上,人家信佛的香客好心地一個勁兒埋怨我怪嫌我,淨說我的不是,大眼小眼的瞪我。人家勸我這把年齡了,有啥不稱心想不開的,沒明沒黑地老在家鬧騰,罵東罵西,叮叮當當摔盒打碗,啊──唷!一古腦兒怪罪我,勸我消消氣熄熄火。我一聽覺得不說實話不中了,索性把家裡的事全拌落抖落,讓她五十靠上的人啦,在大家伙兒跟前亮亮相,大家伙兒給評評理,象這號閏女該不該護著,該不該串通一氣。人家一聽,全都 過來勸她數落她的不是,把她圈當中苦心苦腸地開導呀勸啊。我在一旁聽了都 感動的不得了,有些人背地裡跟我說,她跟一個來燒香拜 佛的眉來眼去,唉!我那個氣哦,可我忍 了。她大概也沒法了,才跟我屁股後頭撅了嘴回來。
收了麥還得不誤時令種秋莊稼啊,可娘們倒省心,背了我,一拍屁股一溜煙兒了,這回竄的遠多了,跑到一百裡外的混山。她不要家,我老頭子要家有球用,我坐車攆去,在山上她給人家做飯,混得不賴。借機跟一個男人勾上了,那可是一個燒香磕頭,要正經要誠心的地方,她倒做得出來。找到她低聲下氣地跟她說上一大簍好話,人家不甩我這一套,梗著脖子說不回不回。丟人丟個夠吧,把人丟到這佛門淨地,反正臉也顧不上要了,我把前前後後的事和盤端出來,一端出不打緊,山上的人全勸也攆她,派出所的人也去 ,說要不回,就用繩子綁了叫汽車拉回家。她這才苦喪了臉跟我搭車返家。一到家,我就挑明,咱倆離婚,走,找法院,咱妞正鬧離婚哩,咱倆老的也湊個熱鬧。四個閨女一個兒子想跟誰就跟誰,現在都興講自由了啦,我說我老了,比你大了十二歲,給你自由──你自由離你再自由戀自由結吧。她嘟了嘴,說不離不離,我說你要不離,就得給我跟孩子們好好過,像個當娘的樣兒。
中啦中啦,不提她,提不出來,提她就上火。俺妞生下孩子,生孩子可是喜事,有啥背背藏藏的。我一去醫院,先 碰上二妞玉清,她說小孩給了人家,在另一家醫院住著瞧病。我上樓去了產房,俺大妞玉紅在床上躺著說:小孩死了,不足月死了。我一聽不對勁,有鬼!怕鬼怕鬼鬼偏來敲門,我當時就琢磨非出大亂子,非丟人現醜不中。
請問小孩生下後住哪家醫院看病,我插上去問。
哪一家?哦想想,對,是婦幼保健所,我使了老勁爬呀,四樓正對樓梯口那一間,門是黃漆漆的,上面印了紅家,象螞蚱腿,一彎一拐地扭著,我大老粗不識字。沒進屋我就聞一股尿臊味、嗆人的藥水味。二妮在哪兒陪一個女人看護那小男孩──那是個野種!
不用二妞介紹,那女人我認識,是黃大肚子的妹妹,一個四十多歲的娘們,結婚二十幾年,連個娃兒也不會生,不是個囫圇女人,沒那逼本事。
二妞說:生下來怕小風回來見著生氣,所以抱來叫……
我說:玉清你去死了吧你,看單家人能饒你?
明擺著不是單家的骨肉,做賊心虛,不敢光明堂堂地抱出來叫小風家的人看,俺女婿在離縣城一百多裡的市內上班。一禮拜才能回來一次,俺妞生下小孩時他偏不在場,你知道了吧。
我點點頭,並匆匆地記著,因為記得快,筆尖不時滋滋啦啦劃破稿紙。
滿月後,我套了驢車把俺婦從醫院接回家,沒住半個月,真她媽的祖宗,黃大肚子便開了轎車嘟嘟叫著來俺家瞧兩趟 。頭一趟去時,娘們不識好歹,真昏 頭!叫黃大肚子坐床沿,熱熱和和地倒開水,陪了閑扯.我幹完活打地裡腰酸腿疼地回來,一見那不要臉的臟場 面,我就戳了黃大肚子的臉罵上了:黃王八黃流氓,你不是人,你他媽的咋有臉皮......娘們真不是東西,還給黃大肚子龜孫預備飯哩。
我當時拽了他要扇他耳光,他一看不對勁,忙爬上車關上門,我沖向後冒青的車屁股跺腳罵: 我操你家閏女,你家倆妞叫千人騎萬人壓。
第二趟,黃大肚子騎了摩托去,背了我。我事後才從鄰居嘴裡獲知。還用問嗎,娘們開的綠燈,八成串通好了趁我不在家……
我不抱那野種,不是我外孫。要是我外孫當姥爺的咋 不親咋會不抱,我都 不正眼看他。娘們不管這一套,抱了那野種滿街串,臉上怪有光彩,惡心人!
在家一有空我就勸啊哄啊 ,有時坐俺妞玉紅床頭勸她半夜,勸到雞打鳴。只要當爹的能張得出口的話我都 說呀勸呀,只差沒給她下跪求她。我勸她,別說小風,就我老頭子看了就窩火,單家不想要,不想養活,叫他家給好了,又不是給旁人,小風他姐家養活。小風的大哥大風也說了,要是小風與你以後生個小妞,那男孩還給你,那時小風怕氣也消了;要是你小兩口生個兒子,就叫小風他妞家養著唄。還不是一樣,俺 妞半個字也聽不進,只說不給,誰家也不給,她自個兒養活!
我有啥法,我咋唬她,不給,中!摔死那野種。
娘們還護,慌裡慌張抱了那野種躲鄰居家不敢露面,我站當院跺腳扯嗓罵,俺妞低著頭出了院子。
沒多大會兒,娘們回家說:咱妞抱了小孩,哭哭涕涕地走了,要死要活的。
我說死了就死唄,非當小婆──人家的二奶。
娘們跳了蹦了跟我吵。有人在院內喊:你妞抱了小孩說,任死也不回家了。
我又跺了腳下的泥地說:哪個狗娘養的,非當人家的小婆──二奶!
過了一段時間,小風的大哥大風和小風的姐夫從老家趕來抱孩子。俺妞玉紅那時也想跟小風好好過一家人,並同意小孩叫大風與小風他姐夫抱走。玉紅不放心,一再交待小孩由小風他姐夫家養活,決不送外人,讓大風和小風他姐夫賭咒,小風當時也同意跟俺妞和好,只要把小孩送給別人──只要不叫黃大肚子家的人養活。當時小風不知道小孩由他姐家養活。大風說先瞞了小風再說,因為怕小風肚裡窩火,一時想不通唄。都說好了,小風把俺妞玉紅領走,在市裡找個臨時工先幹著再說。
唉,咋說,那一段日子,小孩叫黃大肚子的妹妹抱去了,俺玉紅去抱,卻沒有抱回來。我不知道俺妞咋說的,聽說,抱了一上午也沒抱回來,黃大肚子的妹妹不叫抱。那個臭娘們哄她,小風家的人抱小孩可不是抱去養活,是趁你不在摔死。我不知道俺妞信沒信她的話,還是當時又改了主意,那一上午是又發生了別的什麼事情。反正孩子沒抱過來。我想呀,俺妞上了賊船下不來了。
下午,大風和小風的姐夫陪俺妞來了俺家,俺妞玉紅那時真的沒法真的為難,她來找她媽討個主意,並且想讓她媽跟她一塊兒去抱抱看。俺娘們是個啥 貨色!你猜她說啥,你想都 想不出來吧。
俺娘們的臉都不紅地對俺閨女說:還抱個啥!叫人家養活了就不賴,有得好吃好穿、好日子過,享不完的福;你妹妹玉情也能找份好工作,還給小風過,他一月才掙幾個錢,你只有看別人享福的份兒。還有,這事既然發生了,單家人也知底知根,你在單家人手裡只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低聲下氣一輩 子,你想過沒。二奶──是不太中聽,可誰敢當面喊,巴結你還來不及,怕啥,人活為個啥,不就為張嘴,有人想享這福還不夠格。
聽聽,當娘的就這樣勸說開導自家閨女,你想啊,這閨女會有個好,會走正路?!
當俺妞也拿定主意,不再抱,我那個臉臊得呀,恨不能扇自家耳光,一頭攮樹樁死了算球。我說:我不是你爹,我也沒你這個閨女,從今個兒起,你別進我這個門坎。你要是敢踩這個門坎,我是閨女養的,跟著我哈哈笑出來,我本想放聲痛哭的,我心中那揪疼啊,可是哭出來時卻成了笑,笑完我說:你娘倆不要臉,我老頭子今個兒連屁股也不要了。
大風和小風他姐夫過來勸我別太生氣,並說:再給月把時間,只要把孩子抱過來,小風與她還過。
我捂了胸口說:我不想再見她,更不想跟她說一句話,你倆就跟玉紅說,要是這回抱不回來,以後還有機會,只要她想抱,真想跟小風過日子。她自個去市裡找小風,兩個人老不在一起,都生份了呢。以後想辦法再抱唄,想抱,就能抱過來。
可俺妞卻沒去市裡找小風,倒是在縣城滋滋潤潤的當起了二奶。
當時,三個人要走了,好多人圍了看,我沒臉出院門,大風跟小風他姐夫前頭走,她在後頭象根木棍跟著,村裡人她象一個不認。完了,她算完了,不再是這泥土上的人啦,圍管的人嘁喳成一片,火燎的目光齊聚在她木呆呆的臉上,幾個泥頭土腦的小家伙跟她後頭跑,有兩個故意跑到她前頭,然後倒轉了身子用腳後退了走,兩眼死死盯緊她的臉,象打量怪物。幾個女人尾隨了她,後頭的人一個跟一個走,象俺妞用根看不見的線牽了鼻子不得不挪腳邁步,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看啊。人家在給她做祭禮,對那個村子那片泥土來說:她已死了;對我來說,她也死了。
俺女婿小風說的全是實話,那小孩不是單家的骨肉,明擺著,有啥不好離不好判的。
我幾乎一字不漏地筆錄下來,雖說字跡越到後面越發潦草,手脖也有些發酸。我盡可能問清弄明,不留尾巴,陰老別又一一不隱不諱地作答,只要能幫得忙我會盡力而為,陰老別也巴不得早日離掉,只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盡可能做到內心無愧。
差點忘了,叫陰老別摁手印:嗯,這兒,對這兒。
接著我寫上日期,這時我長長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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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送走小風和陰老別,我想案子是不是該有點進展了。先前我老以為小風夠霉氣的,豈料今個兒才知道還有比小風更霉氣的,因小風僅攤這麼個老婆,而陰老別卻不僅攤上那號女人,還攤上這麼個女兒,或許還不至一個吶,我聽說他家二閨女陰玉青與黃大肚子有一腿,別個不三不四不咸不酸之輩也勾搭纏連。
婚前,小風不是沒有聽說過有關陰玉紅與黃大老板的風言風語,他倆見面沒多久便已耳聞。大風在縣城的鐵梅姨家也曾跟小風談起過,大風也曾風聞,並為此事特地從老家趕來,勸小風跟陰玉紅吹,因為大風專門托熟人打聽過,陰玉紅所在單位的同事,幾乎沒有幾個不說陰玉紅與黃大肚子關系暖味。單小風跟我說過,他不至一次想與陰玉紅吹,並說當時心頭象有只耗子,不倦地抓撓。他是既相信又不相信,他說甚至有些懼怕那些懷疑那些真實,同時他又自我慰藉,怎麼可能呢,象她這樣看去冰情玉潔的女孩,怎麼可能,到結婚時他心靈與肉體便罹受著無法驅散的苦煎,每次一張嘴想吹可每次又嚥下去,縱大膽說出去也象是開玩笑,陰玉紅也只是開笑地回敬一句“吹就吹唄”。但到底未吹成。單小風跟我講,當時不是昏頭,而是被一種奇異的情愫,一種盲目的愛──他不至一次說愛是瞎然無眼──的東西迷了心竅,使他沒法細加思量,因為在那東西面前,他幾乎失卻自控與靜思的才具,連意識也給它俘獲而迷迷糊糊。我設身處地替小風想過,那感覺那心緒那狀態是否象吸大麻。
兩人結婚時,黃大肚子倒沒參加,但黃大肚子的老婆卻參加了婚社,那兩輛轎車都是黃大肚子找的。
按祖傳下的習俗──倒也不必發什麼通知或指示──婚後三天回門,兩人去了她娘家,趕回來時路過縣城。陰玉紅說有事回單位一趟,小風在鐵梅姨家等著,兩人打算乘火車去市裡。但陰玉紅騎車回來時說公司有急事,需去上海一趟,小風當即說不,鐵梅姨也不同意。
我去,我去,長這麼大,沒去過上海,一趟美差啊,小風,我得去。
才結婚幾天,又快過年了,人擠癟了頭,去個啥呀,鐵梅姨勸。
說死了,和公司一個女同事去,她說一個人去有點怕,而公司一時又抽不出人手,我陪他去。陰玉紅亢奮亢奮而急煎,執意要去。
兩人怏然不樂回到在縣城租賃的那套房子裡,陰玉紅卻沒心思坐,更沒心思吃飯,嚷嚷著去去去,在家閑著多沒意思哦,快過年了怕啥。
回來有空我帶你去上海行不,小風說。
我現在就想去,求你啦,我們兩個女的做個伴兒,好辦事,不去不行啊,急著去催款哩,哦,求求你。
……
實在勸不住,小風沒法,只有讓她去上海。
其實那一趟差並非僅去她們兩人,黃大肚子也去了。聽陰玉紅的女同事回來講,她與陰玉紅就沒睡一個房間,倒是陰玉的大肚子早上一塊兒出去,晚上一並回。
這是什麼蜜月,難怪小風給我說,那是度苦月,於是小風只有孤單單一個訕訕地回了單位。不少同事問她:怎麼一個人來,新娘呢?
不用問,單小風的心該多苦,他回答什麼好呢?
本來說好,大年三十必趕來的,但一直到初二,陰玉紅才從上誨趕到小風的單位,小風在大年三十下午一人苦苦孤守空落落的辦公室,在煎熬般的翹盼思念中給陰玉紅寫封長信,單小風曾信任地拿來給我看過,我現今仍記得大概:
……
玉紅,自從聽到你的風言風語,直到結婚,我一直杌隍難安,但不知不覺中,我跟你緊系一處,你的短處象是我的,忌諱家裡人及他人提及那些貓議鼠論。
這就是蜜月嗎。不,應算是苦月。
雖然我們是夫妻,但我感覺不出我是丈夫你是妻子,你所作所為,不象個妻子。我們結為夫妻,但並未領結婚証,當時我要單位開介紹信,你說不用,有熟人,開後門領,還省錢。你又說,結婚前保証能領回來,但至今未領來。你說熟人沒空兒,好,我不追究,但此種空白,我感到某種慘怛、悲涼與不詳。
玉紅,你不是不知道別人怎麼看你:浪蕊淫花,不流無恥。作丈夫的我,不蒙羞嗎。我們結婚是單面的,你並來打心底裡跟我結。請你爭口氣,有過鐵心地改,我想我們構築的小窩決計不會比別人的差。
我是頂了家人和他人的揭力梗礙而與你成為一體,他們此時也只能唉嘆,但不少人並不死心,認定你淫盪成性,墮落成癖,咱倆過不長,你應該長顆向上的心,還是那句話:爭口氣!
還有小孩的事,自那次之後,你說有了,想要,勸你,不聽──不墮胎。我以為不能要,一是兩地異居。二是成婚不久,你當心知肚明,並非我不樂觀,這孩子一旦不如人意地降生,會是一場災難性的裂變之根,婚姻崩碎的導火線,是拯救的對立面。不想要他,是的,雖然是我們的,但不能生,婚姻不容她,命定他不該成人,倘使你一意孤行,那麼一切不可想象。
如你拗了勁生下,只能說你個人或另外一種東西需要他。
我們的婚姻。脆弱而單薄,實在不容你樂觀。但,我並未失卻信心。
……
不可否認,單小風當時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到那份上,每個男人都應有那種預感的能力吧,但預感歸預感,事情該發生的仍然發生了。
我一直在想,陰玉紅與黃大肚子是否合謀演的一場戲,單小風不過是擋箭牌,借這場婚姻而名正言順地生下孩子來,然後再……只是這想法沒跟小風說起過,但不知小風意識到這一點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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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父親的身子骨這些日子一直不太好,父親是參加了鄭大伯的葬禮後突然患病。因為鄭大伯是自絕人世的,鄭大伯曾是與父親一同被勞改過的牛鬼蛇神。父親說,鄭大伯跟他家裡人之間象隔了一座山。鄭大伯的大兒子跟父親說他老爹腦袋糊塗,嘴裡不知胡說些啥,連家裡人都不認了。見人就怕得要命,家裡人也不例外。有時還給人、甚至家裡人跪下喊饒命、別鬥死他,嘴裡喊著老爺、司令什麼的,弄得一大家人日子都不好過。父親說你們不用心聽罷了,他說的話我都能聽懂。
吃過晚飯我騎車來到父親家,父親斜躺在沙發上,母親正給父親揉腿。我過去,讓母親歇會兒,我給父親揉腿。我起小就跟姥姥過,生身母親的印象很淡,父親曾跟我講過,生身母親是患急症不治而絕世,家中的這位後媽是父親被打成牛鬼蛇神時在下放之地認識的,雖然年齡比父親小十多歲,但面容看去比父親還老相,而且頭發過早變白。她來家沒幾天,沒等父親怎麼勸我,我便喊她媽,她當時哭了,摟得我喘不上氣,我不解當時她為什麼身子顫動地哭,並那麼緊抱我。她待我很好,我鐫刻般的記憶中她從未訓過我,更未動我一根指頭,倒是對在鄉下生的同父異母的兩個弟弟很嚴,不過也從不舍得動手,外面的人不少說我是她親生的,而兩個弟弟才不象。父親氣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他談到了鄭大伯的死,說鄭大伯死前腦袋一點不糊塗。接著問及我近日審理什麼案子。
我談了單小風久拖未離的離婚案,並說我長這麼大頭回遇見生身之父到法庭告自家女兒,我說那老頭人家都喊他陰老別,因為愛跟人抬槓。
父親身上象是一炸,忽的站起來,雙眼放光:你再說一遍,陰什麼?
母親突然身子一震,用手忙扶了門。
我重復一遍。
他真名叫什麼?
我告訴父親,父親身子一顫,用手猛地拍下大腿:對,就是他!沒錯。母親頭一低,步子趔趄著回到裡屋。
陰老別是離縣城三十裡的陰家莊的人吧。
對呀!
他今年64歲。
對,對呀,你認識他?
當然認,怎麼會不認……
父親這時情緒平穩下來,見我滿臉好奇與疑問,接著說:等你把那件離婚案按程序按法規審完了,我再跟你講,細細地講。
我不好再追問下去,但心中卻隱隱生出硬疼的疑問和揪心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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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陰玉紅每次來法院,都抱了或領了那個小孩。從五官上看,真活脫脫一個縮小幾倍的黃大肚子。從頭次來法院,陰玉紅臉上就見不著一絲一毫的羞然愧色,臉上反幸然榮耀,她很少來尋我──除非迫不得已,見面也懶得打招呼,人家徑直領了小孩趾高氣揚地上二樓,找院長副院長們談聊聊談談。看那副嘴臉那口吻,法院就跟給她開的,院長們對她恭恭敬敬,象是倒過來求她辦事。

陰玉紅住進了縣光明醫院,她懶洋洋躺床上打著“嘀溜”,臉盤大好幾圈。當單小風乘車趕來時,幾乎不敢認他了。
大夫跟小風講,血壓高,降不下來,為免發生意外,有必要打催產素、引產、以保全大人性命。小風點頭。至於小孩能否平安無事地活下來,他們當大夫的不敢打包票,但又擔心,一旦小孩落地沒氣,小風找他們的麻煩。大夫要小風簽字,光嘴上說不中,得寫上幾句話。小風猶豫一下,在大夫遞來的本上簽名並寫上:

小孩存活下來固然慶幸,如萬一生下沒氣息,卻也只怪他本不該成人,與大夫無任何道儀上或責任上的牽纏。

大夫看後,滿意地點點頭。合上本子說好吧,繼續輸液,看能否把血壓降下,真不中就引產。
小風說小孩怕保不住,剛剛七個月。大夫用眼角瞥下小風說:是七個月,憑手感七個月要多。
小風想再追問。但大夫一轉身,疾地離去。
小風摸準時機,找到蓄小胡子的大夫,說他翻了有關方面的書,書上講懷孕九個月,也即快分娩時才會渾身腫脹,血壓增高而兩眼昏花。
大夫擺擺手:憑手感七個月多,妊娠病不見得孕九個月才患,七個月也有可能患,只是一般不患而已。
小風疑信參半,從辦公室退出來,細細品味著大夫的每句話每個字眼。
小 風他姨──鐵梅也去醫院看陰玉紅,畢竟是過來人,她疑心頓起,當小風從醫院去她家時,她低聲說:玉紅得了高血壓──頭懵眼花。
小風滿臉苦愁,不知在想些啥,小風給我說當時他當時心裡亂得很,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不妙的事情。
鐵梅姨接著說:怕不是高血壓,心病吧?
小風渾身抽搐一下,沒敢抬頭看姨。
鐵梅姨說:小風,你問問他,這小孩到底幾個月。
小風一臉哀絕,努努嘴,卻沒吐一個字。
鐵梅姨走近小風:只當是隨便問問,算開個玩笑。
小風後來跟我說,一聽這話,他本就有只耗子在咬的心頭,驟然又爬進個刺,他記不清當時怎麼回答鐵梅姨,也不知自個兒是否僵硬地點下頭,他說他當時方寸已亂。
小風來到充滿血腥味,奶味及藥水味、尿腥味混雜的病房,伏下身低低地問:說實話,這小孩幾個月,誰的?
玉紅渾身緊抽一下,幹幹板板地一笑:不是你的是誰的,是小狗的小狗的,說著用手戳戳小風的臉。
小風說:真是我的?
她掐下小風的臉蛋:不是你的,誰的,啥時候還說這話。
小風說:我是正經問你,絕非開玩笑。
是小狗的小狗的,陰玉紅拍拍小風的手:除了你的能是誰的。她說完閉上眼,雙手摩挲小風的手面。忽然說:沒人看見,讓我親一下,裝了往床下拾東西。
小風彎下腰,她用舌頭舔兩 下。小風稍一離開,馬上又按下小風頭,咬咬小風的臉蛋、耳朵、然後才放開。
才幾天功夫,她的臉顯得恁老氣,小風幾乎挨了陰玉紅的臉,悶悶地想。
小風本打算一直守在病床邊,但因為單位有急事,便給鐵梅姨交待一下自己趕回單位。四天之後的下午,小風打單位返來,他風風火火趕到醫院時,陰玉紅有氣乏力地躺在床單上有血跡的病床上。
很不幸,她軟綿綿的手抓了小風的手腕顫著說:很不幸,小孩死了,不足月,說完汪兩眼淚,跟著撲嗒嗒從太陽穴上滾下來。
小風說他當時一聽,渾身驟覺一鬆,象緊綁身上的一道道細麻繩一下子斷裂,心頭的耗子與刺突然跌入深淵而消失。小風說死了就好了,大夫也說不大可能活成。
她的病床號是17,臨床18號婦女本來閉目養神,忽地張開眼,吃驚地問:咋死了?白胖胖的小子喲,上午抱來還聽他哇哇哭咧。
她抓緊小風的手,嘆口氣說,抱回來還哇哇哭,俺妹妹玉青抱了去外頭喂奶,一口沒吃就斷了氣。
18號產婦唉唉直嘆,頗同情地望小風幾眼說:多可惜,可惜死了,要不你當爸爸了。
按說剛生下的嬰兒,一般都放在恆溫室的。可也巧,那幾日恆溫室壞了。於是生下來後便讓產婦家裡人抱出去自己喂養。如果恆溫室不壞的話,怎麼說呢,陰玉紅的妹妹玉青可不便輕易抱走的,當小風趕來時,那小孩也不會“死”掉。據我所知,當得知生下男孩,恆溫室又偏壞了,陰玉紅見周遭一時沒人就親下小孩,交給玉青,急促而決絕地說;快抱走他,抱走他!別叫我再見他,以後我跟小風好好過日子,啊!快點抱走吧。小風可能知道這一細節,但他始終沒跟我說起。後來我見鐵梅姨問起時,她証實了這一點,她說她從玉青嘴裡知悉的。
當得知陰玉紅生了孩子,大風和他媽從老家趕來,按慣例帶來了雞蛋。陰玉紅跟小風他媽講,小孩死了,不足月,死了。
別難受,小風他母親安慰她:不該成人,老天爺沒叫他成人,以後再生。
又談幾句句,小風他母親說:好好養身子,過個十天半月,叫你大風哥找輛小車接你回老家,我侍候,在這裡多不方便。
陰玉紅流半淚臉,哽嚥著:不回,叫俺媽侍候。
那咋中,媳婦生孩子,不管成不成人,都該當婆的侍候。
陰玉紅哭了,身子抖顫,說在老家不習慣。
小風他母親卻不妥協,耐了性子勸,並說我都侍候過一個媳婦,不會叫你受委屈。
但陰玉紅自顧自哭,淚流漣漣地,一副百般委屈的可憐模樣。
見勸不下她,小風他母親便返回那套小風租住的房子,對也趕來侍候女兒的親家母說;你勸勸你閨女吧,月子裡該當婆婆的侍候,我說停個十天半月接她回俺家,她硬頭就不答應。
豈料陰玉紅的母親不冷不熱:叫我侍候吧,用不著費神巴力找車回老家。
小風的母親有幾分窩火,但盡量克制著:是俺媳婦,不是你媳婦,是你閨女,該做婆婆的侍候。
陰玉青一旁也替她媽幫腔。房東進了屋勸:有啥爭的,一家人,月子裡就該當婆婆的侍候,都興這規矩。滿月啦,當娘的想侍候多長時間都中。
悶悶地吃了晚飯,玉青小聲對小風說,她去看演出,單位發的票。
小風說:就你一人,黑燈瞎火,又恁遠,送送你吧,防個意外。
玉青說她膽兒大,沒等小風往下說,便急煎煎推車出了院子。
小風跟我說,他當時一點也未覺異常,也沒往深裡想,但他母親聽出了玉青話裡有話,而且看出玉青表情不對勁,便走到小風身邊:她去幹啥?看戲!
不是,去看歌星演唱,小風說。
她還怪悠閑哩。小風的母親說。
小風騎車戴了母親去醫院送飯,陰玉紅吱嘍吱嘍喝完。小風的母親又象哄小孩以的勸她回家。一聽說回家,陰玉紅淚就潸潸地流,小風的母親有些上火:你又不是沒出過遠門,不中,不走也得走,咋,我不會侍侯你,飯裡會摻毒藥了咋的!
任小風的母親勸,陰玉紅顫了身子埋了頭只嚶嚶地哭。
生下孩子的第三天傍黑,小風提了飯盒準備去醫院送飯,玉青詭秘地踅小風身邊:哥啊,別走,當妹妹的就求你一件事,說著,眼角流落幾顆淚珠。在燈光下一閃一閃地亮。
小風接過玉青遞給他的一張硬紙,上面有方格格,填滿了蒼蠅大小的字。醒目地蓋了幾個紅戳,小風掃一眼又還給他。
陰玉青抖抖那張紙:哥哦,幫幫我的忙,成不成全在你身上,我所在公司的經理,他老婆生個小孩,沒生下幾天,老婆患上了肝炎,不敢奶小孩。他找到我說,聽說你姐姐也生個小孩,不是沒活,有奶吧,奶俺的小孩,一月給300塊,還管俺姐用的吃的穿的,還應許這小孩認俺姐做幹娘,你當幹 爹。還有,給我轉成吃商品糧的正式工,找一份不賴的工作,咱一分錢也不掏,平日裡轉一個正式工少說得五千塊,那還得求人托人。哥哦,只要你一點頭,人家就在這紙上找人蓋章──我就成了城裡的文明人,不再是泥土裡的鄉巴佬,我這輩子只求你這一次,俺姐也同意,你一點頭我這就去把小孩抱給俺姐。我的未來、婚姻,我的家庭,我的幸福,未來的所有,全在你這回吐不吐口。你這是在救一條命,只有你才能使我踢開骯臟的泥土,我想你不會拒絕,這點面子也不給嗎,眼睜睜看我快從土坷垃裡蹦出來卻不拽一把,還叫我一頭栽回泥土裡受苦受罪。反正,俺姐的奶空閑也是閑了。
說完,玉青又哼唧兩聲碰小風的肩,眼淚從眶中又一次亮閃閃地滾落。
說啥,說啥,小風莫名地問,小風說當時聽得糊塗,腦內一片空白,只覺頭頂的燈泡影影綽綽,正縮小到黃豆大,一切灰蒙蒙的,但小風的母親聽出了話外音,她心裡透亮。
小風的母親走過去,猛然打玉青手中搶過那張紙。小風跟我說,他母親雖 不識字,但卻看穿這紙背後的所有事情。小風的母親很惱:不中!這咋中,沒門,拿你姐的身子換個好工作,換正式工,接著嚓嚓幾聲,把那張紙撕幾片,扔給玉青:不中,我家媳婦。
鐵梅姨青了臉進了屋內:不中,肝炎,一吃奶,萬一傳染上,有個三長兩短,誰擔待得起,月子裡的人又虛又瓤。咱不稀罕那倆臭錢。
陰玉紅她母親把飯碗咚地擱桌上,鉚足嗓門,拍著胸脯。我全擔待了,換個正式工,找份好工作,一月開六七百,有啥不好,誰不想離開泥窩,你們都回家吧,我侍侯俺妞!
你侍侯!小風的母親直勾勾看定她:趕我走,做夢,單家的媳婦,你當娘的,這事兒靠邊站,我當家,不能奶!
小風的母親怒騰騰打屋裡出來,對楞楞站著的小風說:小風,快去送飯,走吧,呆一晚上別回。
聽小風講,按光明醫院婦產科的規定,為讓產婦休息好,不讓家屬在病房留宿,一到晚上11點便全攆走。不過若硬要留下來,也不難,11點查房時人先出來,在廁所躲一會兒,一查完房,再悄然溜回病房,反正病房的門又不鎖。
婦產科病房的燈已熄,小風幽手幽腳進去,滿鼻子腥味、尿臊味和女人味,小風輕搖陰玉紅的手,讓她在黑黝黝的窒人氣味中吃了飯,彼此沒甚言語,小風側身躺她身邊,玉紅的身子暖烘烘的,她摟著小風,小風的身子僵滯而緘默。她身上汗津津地溫熱,把嘴湊小風耳邊:小風,愛我嗎。
小風漫不經心地嗯一聲:難道瞧不出來。
真愛我,陰玉紅低低隱隱地說。並用手婉柔地摩挲小風的臉蛋,又慢慢移到胸口,撓一下說:真愛我?
小風說:我不想重復第二遍。
要真愛我,陰玉紅對小風的耳朵喘了熱氣說:我不瞞你,小風,那小孩沒死,你先前叫我打掉,我沒打掉,生下來怕你心惡眼煩,所以……所以,你一來我就說死了。沒死,一生下,叫玉青抱走,那個要抱來的小孩就是我生的,本不打算吐露,可咱媽逼得急,我舍不下那孩子,咱的。
小風覺得耳朵痒痒,象小虫蠕動。
陰玉紅吸溜一下鼻子說:男孩,白胖白胖,咱倆的,不忍心丟掉,月數不夠,才七個月,身子瓤,這兩天發燒,玉青天天夜裡去看護,暫時給了一家,那一家人我不認識,玉青找的,我多想見見他,親他一口,你的,咱的。
小風身子僵硬不動:沒死,何必誆人,我會掐死他?
陰玉紅晃晃小風的身子:小聲點不中。
有啥丟人的,說實話,誰的。
你的,七個月的孩子,命大,不該死。
第一次發生關系,我就知你不新鮮。
陰玉紅嘆口氣:唉,冤枉人,那層薄皮是騎車磨破。不滿十四歲,個頭小,那時磨掉的,是你的,我發誓,我賭咒。
是就是。不用發誓賭 咒。
一大早,小風從醫院回來,沒去租賃的房子而徑直去了鐵梅家,對正皺眉頭的鐵梅姨和母親說:小孩沒死,活著。給了人家,暫養著,害了病,住保健 所。
小風的母親一聽,渾身亂顫,氣色慘然地咧了咧嘴,咻咻喘氣,好半天才說:沒死,真沒死,三天後復活了,我的老天爺,一家人都給她耍了,沒說完。就癱在椅子上。
小風說,他當時身子也發軟,象是憋足了勁兒才講完,差點蹲地上,忙伸手扶了桌角,他說當時他的心裡不是亂成一團,而是發木了。
非抱來不可嗎,小風身子軟癱癱地,他當時只想長個無人的倚角旯旮,哪怕是個耗子窩,縮身進去一個人靜寧無憂地閉上眼呆一會兒。大風跟他母親又氣又恨又堅決:把小孩抱過來。鐵梅姨有點猶豫,最後仍是決定無論如何得抱回來。
大 風帶頭,小風的母親,鐵梅姨隨後,小風腦蔫蔫地象個木頭人在最後,一同去保健所。
小風象個木偶,被母親 、姨及大哥的血牽引,挪動著沉著抬不動的腳 ,小風想,這會兒要能死去一段時光就好了,這事與自已無任何牽纏該多好。這出霉氣的劇目才拉開序幕,小風在心裡嘀咕,快點收場吧,快點,手表的表針象凍凝了似的不動彈。小風想我不是我就好了,至少身子該濃縮為一個小肉團團,周圍一片漆黑,自己就閉上眼躺 在一個靜宓無擾的地方該有多好多美,於是小風覺得某種虛空,漂浮,他蔫蔫地走,兩耳似乎什麼也聽不見。
小風的母親兇巴巴罵玉青:不要臉皮的浪貨,要見了她,非扇她幾個耳光,咋該你這沒出門的野妞插手,抱走小孩。
大風說:非抱來。她哪有權力送人。
在樓梯口。陰老別打裡面氣色慘然走出來,見了小風一家人,開門見山:黃大肚子的妹妹正養,說完伸手在自己黑瘦的臉上啪嚓啪嚓打兩耳光。並說,我沒臉了呀 !然後頭一低,羞恥得沒法見人似的快步走遠。
上了四樓,走到那間病房門口。見那女人坐床邊拿了奶粉正給小孩沖奶,對進來的小風一家人視而不見,那樣子象是她早料到這一幕。
小孩靜閉了眼躺在床上,茸茸的黑頭發又彎又扭地附在嫩皮上。在門口小風聞到一股小孩味,站床頭,小孩味更濃。
開始,黃大肚子的妹妹橫裡霸氣地不叫抱,說怕你們抱走,再給別的人家。
這事兒哪該你插嘴,你生的還是你養的,鐵梅姨說:管你屁事。
是俺家媳婦生的,小風的母親說:俺單家的人沒權抱。咋!這是你給俺單家生的孩子。
你……敢罵人,黃大肚子的妹妹臉色紫脹地站起身。
我咋罵人了,你說,這是不是俺媳婦生的,要是你生的,俺立馬走人,小風的母親說。
我不管誰生的,是玉青抱來叫我養活的,我不能白養吧。
玉青那騷妞哪去啦。小風的母親罵上了:她個臊妞咋有權抱小孩。
他們一家上到二樓,陰玉青便發見了,她有些怕,忙躲進側所。最後商定,給黃大肚子的妹妹70元錢,算是這三天的扶養費和醫療費。
見了小孩,陰玉紅打床上一骨碌坐起,伸手抱懷裡,嘟囔著:我的乖乖喲,我的乖乖兒,餓壞了不是,娘的不是,委屈了。晃了身子把奶頭硬往小孩的嘴裡塞。小孩踢騰著,嗚嗚哇哇幹哭,終於嗍了奶頭,巴咂巴咂地吃起來。
18號產婦注視了陰玉紅懷中的小孩:我說咋會死,生個白胖白胖的小子,我說,咋會斷氣。
剛得知小孩死了,醫院給陰玉紅打了回奶素,小 孩抱來後,醫院又不得不注射催奶液。
一個中年女大夫過去,摸 摸小孩的頭說:小孩生下來,有啥 好背了大夫,根本沒這個必要。
小風趁沒人,在甬道上攔住女大夫問:這小孩到底幾個月?
女大夫眉毛向上一挑,看小風一眼,反向小風:你啥時結婚?
十月份結婚。
對呀對呀,10月份結婚,當月就懷孕,很正常,小孩九個月,女大夫說完拍下小風的肩頭:是你的,別胡思亂想。
小風咧下嘴苦笑:大夫,實說了吧,我倆元月結婚,11月份同房。
女大夫張了嘴,爾後瞪大眼:唉呀是你的,現在結婚花多少錢,多不容易,想開點,是你的,說畢,一擰身進了醫辦室,並砰地關上門。
第二天,小風把陰玉紅從醫院接回家──那兩間租賃的房子 。
把陰玉紅丟在屋裡,小風一人來鐵梅姨家。母親、大風坐在沙發上,鐵梅姨站在門邊。屋內死氣沉然,全繃著臉。
小風走到桌旁的椅子邊,軟軟的坐下,小風覺得胸口堵的悶,內裡象有東西要爆炸。忽然小風悶聲悶氣地說──並非對在場的三個人,而是對腳下的地、對身邊及頭頂不可見之物。
那小孩不是我的。
你知道了,鐵梅姨說。
不是我的,小風耷下頭。
小風說他那一陣子什麼也瞧不見,仿若一下子墜入黑夜,身邊沒人沒家什沒屋子,獨有的只是黑沉沉而又空盪盪一團,自己孤然淒立在荒漠。小風喃喃道:不是我的,不是,她騙了我。小風又張張嘴,但噎住,嘴一下子咧開。哇一聲哭出來。
那一聲聲哀哭 ,不象是從嘴裡逸出,而是打血液裡逸出,並帶走了精氣與力氣,小風四肢散架一般無覺無知。隱隱地,傳入耳內一邈遠的聲音:讓小風哭哭吧,哭出來,要不他非出事,一聲不吭咋憋過來了。
小風只是疲敝、酸軟、麻木、想睜眼,但金星亂濺,小風當時想:自己莫不是死了。
鐵梅姨的聲音:她騙弄了咱一家,誰也沒料到。
看看當初不叫你……大哥說。
說恁多有啥用,母親的聲音。
象是從死中活出,呆呆孤坐荒野傻哭,出奇的靜。略略添了力氣,小風說她騙我騙我,小風還想說,嘴裡哇一聲,又一次退返荒漠:無人無樹無天無地,獨身一人在幹哭 。
躺床上睡會兒,鐵梅姨說。
小風覺著自己忽然變成初生嬰兒,被人抱著放在床上,於是小風想,那一切跟我無關,什麼也不必想,我死了死了。

若非小風跟我講,我真不敢相信因為去醫院取証,鐵梅姨給人家下跪。
聽小風講,他姨撲騰跪下,那倆人一看楞怔那兒,嘴裡咬半拉雞腿,端了酒盅的手僵在油乎乎的嘴邊,兩人明白過來。馬上過來彎腰攙鐵梅姨,並勸:別跪了可別。鐵梅姨墜了不起,說您答應不答應幫忙吧,要不答應我就不起來。兩人說有話好說,您老起來起來呀,只要幫得上忙,哪能袖手不管,起來好說話啊,跪 下去受不了,要折壽。
兩 人被鐵梅姨的下跪所感動,於是兩人找人托人求人。小風說他一趟又一趟跑醫院要查病歷,可人家不讓。小風有幾次被醫院的人推門外。那兩人──不知拐了多少彎的親戚──沒少費嘴舌,自然也沒少上貨請客,醫院才開了綠燈,兩人費了兩整天功夫,查啊找啊,翻攪得鼻眼都是灰呀土呀,把病歷翻找成了大糞堆,這才尋著,三年啦,有多少女人在那家醫院看病生孩子,兩人累的腰都 直不起來。小風說查找病歷,前後花二千塊錢。那張病歷上已些微褪色的字跡顯明:那小孩九個月,九個月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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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明天要開庭審理單小風與陰玉紅的離婚案,當李庭長告訴我時我以為是另一樁離婚案。我說:怎麼這麼突然,按說應提前……還要開個會什麼的。
我也是才得到通知。定下來了,明天上午,快些準備,不行晚上加班。
我說:有什麼準備的,我隨時可以……不過忙打住話題,這會兒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於是我捎信給鐵梅姨讓她轉告單小風,叫他乘火車速趕回到縣城。並一再交待,務必在8點半趕到。
娘的,有這麼突襲的嗎,法律上可不是這麼規定的,我禁不住想罵人,至少事先得給我通個氣,打聲招呼吧,於是心頭浮上一種尊嚴受辱的感覺。
我以為是在大審判廳,可事到眼前我才獲知就在我這間辦公室──民事庭內,三張桌子屋當中間一溜兒擺開,算是審判台,審判桌後坐我們三人:說話娘們腔、胡子稀不棱登的李庭長;速記員小喬;還有一個我。而旁聽的是在法院食堂做飯的光頭小江和在院內打掃衛生的阿胖。光頭小江與阿胖一進門直問我,陸秀芹──陸法官,通知我們來幹啥,哦,啥事?
我說:請你們來旁聽,明白不!
我倆?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又轉轉腦袋象自己看自己:我倆旁聽天,哦,以為是啥大事。
兩人又趕快跑出來,一會兒,阿胖揣了大茶缸,光頭大江拿尺把長的旱煙袋就進來,於是一個猛喝,一個很吸。阿胖不時起身倒水,直到結束。
讓人感到不解的是,又來兩個旁聽者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也沒人跟我介紹,後來我才聽說兩人是黃大老板的保鏢。但見這二人身子結實,一個膚色較黑的臉上線條粗而生硬,長胳膊長腿,戴副黑鏡,胡子刮得光光的發青;另一個膚色白而清瘦,但目光卻鋒利紮人,二人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單小風提早半個鐘頭趕來,額頭淌了汗珠,一副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一切的興奮而古怪神情。陰玉紅象每次來法院一樣帶了那個小男孩,挨她身邊坐的是她請的馬律師:他衣著筆挺,性高氣大,一坐下來便蹺起二郎腿。我們既熟又生。他一進門,我們彼此點一下頭。
我廁歪了頭,低低地對李庭長說:庭長,開始吧。
李庭長依多年養就的慣例正正身子,並幹咳兩聲,手中虔敬而謹慎地拿好綠本子,然後目光踅摸一下眾人,用他那獨有的娘們嗓子說:
根據《婚姻法》,啊《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中第130章第271條中第2105小條之規定,現在我代表審判委員會正式宣布,開庭審理,啊不公開審理,啊是不公開審理。根據《婚姻法》第110章第370條中第860小條之規定,被告與原告是否請在場的人員回避。
說畢,李庭長用手點了審判台上的我及速記員小喬,一一作了介紹,最後又自我介紹。
小風說:審吧,請開庭。
陰玉紅瞪一眼庭長:審吧。
我盯了小風:請小風,原告單小風先說,我忽然想到小喬筆錄得太慢,前幾次審理他,他幾次瞪眼揚臉請人家再講一遍,或停一下,弄得場面尷尬。於是我壓低了聲說:不過請注意話速,別太快,要做記錄。
單小風抹拉下額頭的頭發,語調平緩,聽得出來他盡力克制自己的激奮:從初次相識、第一次發生性關系的時間到結婚,這些情節他用語簡練,當陳述到陰玉紅住院生孩子後的事情,他講敘得較詳細且終於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感 ,語速不由的加快,而臉頰充上了血。這下速記員小喬可受不了,弄得滿臉象喝了酒似的緋紅得淌汗。我忙給單小風使眼色,可單小風不知或未覺或知道卻難以自控,仍是語調疾快,好在陰玉紅不時怒沖沖打斷單小風的陳述而幫了小喬的大忙。
你胡說。我小孩生下來誰說死了!
你不要臉,小孩哪送人了!?
你放屁,哪有奶孩子換戶口、找工作、正式工的事!。
你什麼東西!俺父親咋不認我這女兒,我現在常回家看。
你給我閉嘴!我獨身一個人養活這個孩子,你不要臉!
李庭長幾次制止了她:讓原告單小風說完,你再說行不……
但陰玉紅安靜一陣,一會兒,又騰地站起來打斷。連她的辯護律師也看不上,忙勸她:忍一下吧,一會兒你有的是時間陳述,反駁。
雖然如此,陰玉紅卻仍不時打斷單小風的話而且出語粗污,不過這使小喬不再過分緊張而又可以筆錄,臉上的汗珠隱去並減緩臉的血紅。
當單小風把事情前前後後陳述完,額頭、鼻尖、在太陽穴沁出了汗珠。他用右手在臉上胡亂抹一把,看我一眼,這時語調又平緩下來:
這便是先前原原本本的一切,既不夸張也不縮小,不瞞不隱,能說的該說的,不能說的不該說的,我不顧惜臉面,甚或尊嚴,一字未漏地袒露給你們,袒露給法庭。我幾乎剜出了血淋淋桃子一樣的心,我沒有退路,為此我耗去 了三年的光明,我現下似乎所能擁有的只是離婚,離婚。
間或你們問我:這三年的蹭蹬離婚之路上,體驗最深的是什麼,或雪然明悟了什麼。我不必隱諱:我這一切出自他──那背負人類之罪而釘死十字架上的神之手 ,或經他許可,為靈魂,為永恆,必經這場熬煉,一切發生的,都是必然發生的,世間沒有偶然性的東西,這並非說人沒有自主意志,人仍有選擇權或自由,仍當為個人選擇而擔責。三年的光景忍過來了,我想我仍能忍下去。
我活得窩囊但賓並不醜,這窩囊何嘗不閃爍著別人不易察覺的美吶。跟他──獨一的替人類而死三天後又復活的神被冤曲所受磔刑的窩囊相比,我這份窩囊算得了什麼。
我陳述完畢,謝謝法庭給我這次陳述的機會,謝謝在坐諸位的耐心靜聽。
小風的手有些哆嗦,抬起右手背擦抹臉上的汗。他最後這段陳述嗓音有些嘶啞。我忽然想到小風這段陳述不單是對當下可見的人間法庭,而且還對著頭頂那不可見的大法庭(先前我不止一次聽他談及天上未來必有的白色審判 ,我想那才是真的大法庭)。而且這陳述頗似對不可見之物──按他先前常與我談及的上帝──的傾述,看他那神情,那位他時時提及的上帝也真的在傾聽,並且真的聽到了。
下面請被告陰玉紅……李庭長沒講完,陰玉紅便開口了口:大家都聽見了,唉喲呦呦巧嘴八哥,她忽然頓住 ,低頭抻抻衣角,挺挺腰板:巧嘴八哥編的跟真的一樣,他後面講的我可沒打斷,我守規矩,我的肺都他奶奶的氣炸了,我全憋了忍了受了,真想上去扇他幾耳光:給我滾出去。
他不配來法庭羅嗦,什麼東西,他窩囊,大家說說,誰窩囊,不是我是誰,說瞎話比唱的都中聽,怪不得人家是大學生,受過高等教育,能無中生有。單小風有這獨門絕技,先前我咋沒領教,冤他了小瞧他了。聽聽,句句在說他被騙是受害人,除了傻瓜,誰給他那一套鬼話。
生下小孩給了人家,屁話──當時他趕到醫院,一見小孩歡天喜地,高興的嘴合不攏,給小孩這事純系捏造。
陰玉紅越說越激動,唾沫濺了出來,兩手還不住在胸前比劃,不時指指戳戳單小風:單小風啥東西,在外頭鬼混,連老婆孩子都不要,算個人!稱得上人,什麼玩藝!,過去這號男人都要鍘頭的,現在不興鍘頭,該叫他吃槍子。
五月份,對,是五月份,懷孕,單小風的後代,單小風的根,我有了孩子,全身浮腫,眼花,看東西模糊,模糊一團,分不清。懷了小風的孩兒,是單小風的,一點不帶假的,他的,他最清楚,我們頭次是10月份。我頭暈眼花,從上到下,都腫,難走路,懷了孕了,單小風的,我懷上了他的根,他最清,我懷了……
中了中了,馬律師截住她:說一遍,人家都聽見聽清,往底下說。
我渾身浮腫,眼花,頭又懵,單小風的呀 ,頭一次,10月份,夜裡我不依,死活不依,夜裡跟我強行發生性關系,非跟我,是夜裡,10月份那夜…
你是年青人,李庭長皺了眉:你是年青人,這個毛病應好改吧。
我頭懵眼花,浮腫,手一摁一個坑,一個坑。頭懵眼花身腫,一摁一個坑,我得了產前風,產前風啊。單小風啥東西,不是好東西。強與我關系,我不依他強行,因為強行我得產前風,得了,頭懵眼花,身腫,象完充了氣,小風強行發生……
聽清了聽清了,馬律師不耐煩的揮揮手,往下說,記錄員記下了,往下說。
我得了產前風,產前風啊,得了,從醫院出來,才二十天吶,回到屋裡不依,他強行,強逼,發生關系,我得了產前風,產前風得了,產後風也得了。單小風啥東西,與我強行性關系,發生、強行發生,才得的產後風哦,我不依不同意,因為他我才得了,得兩次,產前風產後風。
知道了,李庭長擺擺手,往下說別顛來倒去。不就那個意思。
小風咬下嘴唇:我早明白了,強行與你性關系,你得了產前風產前風,對不!
陰玉紅惡惡地白一眼單小風,罵一聲又住下說:
單小風不是東西,老婆孩子不要,我進醫院,住光明醫院,他不管不理,俺妹妹找輛車,俺媽陪我去,住光明醫院。得了產後風,住人民醫院,我住院,俺媽侍候我。單小風沒良心,再次來看我啥也不帶不買,單小風的孩,他媽也來看我,帶了雞蛋。我跟黃大老板是一般關系,一般關系,不信去打聽,管打聽,是的,一般關系 ,一般,同事,是上下級一般……
陰玉紅終於說完,她兩手去抱那小孩時卻抱了個空,那男孩跑到門後在垃圾屜裡翻找,並將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往嘴裡塞。陰玉紅忙過去,啪地打落小男孩手裡的東西並拍打小男孩臟兮兮的手,然後一把拽過來:咋啥東西都吃,啊,給你交待多少遍,說完又抹下小男孩的嘴。小男孩的嘴一咧一張,哇哇大嗓門哭起來,樣子悲痛而萬分委屈。
待小男孩不哭了,我跟李庭長對視一下。李庭長沖我點下頭,於是我盡量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說:我這有兩份材料,一份是被告陰玉紅的父親的;一份是光明醫院開的証明,限於時間及其它原因,我只念一份,醫院的証明書上這樣寫的:

病人陰玉紅,自述自己是公歷十月份絕經……

還未念完,陰玉紅騰地跳起來,如電棍戳一下:大夫聽錯,聾耳朵,我說的是陰歷10月份,陽歷11月份絕經,11月,大夫的耳朵叫驢糞蛋塞住了。
啪!我捶下桌子:閉嘴,給我閉嘴,我說完你再接腔中不中,人家醫院這麼開的証明,白紙黑字,有紅戳又有簽名。明明白白寫的11月份,沒寫10月份,要是10月份人家自己會不寫。
是11月份,大夫聽岔了,什麼雞巴大夫 ,陰玉紅一下蹦我桌前嚷:一定是大夫聽錯了,我說是11月份,不是10月份……
坐那兒,庭長僵白了臉:坐你那兒,聽見沒有,規矩點!
陰玉紅側過頭看那兩個我不認識的男人,目光象是在詢問,但見那戴墨鏡的男人嘴角一抽,點下頭。陰玉紅乖乖坐回椅子上,可嘴中仍嘟囔:11月份,我說的是11月份……
我見那膚色較白的男人微微搖搖頭,顯得很失望,剛才陰玉紅在羅嗦陳述時,他便象是不耐煩地微微搖頭,有一陣子索性閉上眼睛,出氣粗濁。我真想再往下說,還有一份証明材料,那是你父親的,足以証明你生下孩子後給了人家,三天後復活又抱了回來,我夠給你留面子啦,說實在我也不是毫無顧忌:有名的或無名的顧忌。
輪到馬律師,他是事前將他要陳述的東西寫好,有兩頁紙,他掂手中照著念就是了,他此時兩腿並攏,頭前傾,面無表情,念的頗用力,那字眼象一個個從他嘴裡蹦出來,其大意是說要保護婦女兒童的健康,維護其不可侵犯的利益和不可剝奪的權力。並請求:法庭用更科學、更令人信服無以駁倒的事實或手段,以確定父子血緣關系。
念完,鄭重起身。臉上帶著完成一樁重大使命的表情,步態講究地走上來,把那兩頁事先寫好的紙遞給我。我接過,我想這時我舉手敬個禮怕與他的舉動、神情相契合。我控制住自己沒發出笑聲,把紙放桌上,並用手按一下。
最後,李庭長發言,尖且細的娘娘腔,我猜太監就這個味吧:你們倆人,婚前同房,發生關系,不道德不道德。哦,這不道德,應受到批評,批評。
然後不停地翻弄那小綠本本,終於找到,幹咳兩聲,皺皺眉,臉對著擱桌上的綠本,虔誠地念,聲音與表情痴然投入,如朗誦感人心腸的詩文,反正每次一審理,他就念上那幾段文字。
李庭長終於肅穆、神聖般念完,輕輕合上,臉沖了單小風:
原告,有什麼要補充。
小風說:沒有。
臉又沖陰玉紅:被告,有沒有。
陰玉紅說沒有,是11月份,陰歷10份,大夫耳朵發昏,誤聽聽錯了。
李庭長又摸本子,打開,合上,最後輕微地放桌角,轉過臉:你說吧。
我點點頭:你們兩人,需要法庭調解嗎,原告──單小風?
調解?小風有幾分迷惑。
我說:調解,不單是調解一塊兒過,也可以調解你們離。
堅決離婚,小風大聲大氣:調解吧,離,堅決離。
那麼,被告──陰玉紅?我看定陰玉紅。
不離不離,陰玉紅嚷嚷:是陰歷10月份,陽歷11月份絕經,大夫聽岔了。不離,我不離,就不離不離,11月份絕經。
好了好了。李庭長右手擱綠本本上,又抬起揉揉鼻子,下移,摸摸嘴唇,然後又翻開綠本本念:
根據《婚姻法》第130章中第792條中第2246小條之規定,我鄭重宣布:第一次不公開開庭審理到此結束,本法庭──他頓頓,用眼瞟一下眾人,然後抬高嗓門,聽來更尖:本法庭將繼續調解審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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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副院長老馬給逮起來,因為受賄行賄。跟著包二奶,幫人出假証,造冤案的事也全捅出來,老馬的家給抄了,據說光存折上的款元就六百萬,另有金銀手飾和美酒高級香煙等 ,到底多少,沒人說得清,也沒見公布。沒幾天,民事庭李庭長也被拘留,因為他參與了受賄行賄及出假証,與一女子關系曖味,是否屬於包二奶尚未下結論,好一陣子的混亂與喧闐,四個月後才慢慢平靜下來,院長老馬與李庭長關押著沒聽見下文,只是傳言正調查審理。
大報的記者也來了,採訪了不少人,但被採訪者多半吞吞嚥嚥的,至今未見報上刊載。忽然有一天院長調離,沒宣布調哪兒,聽說只傳達到庭長一級,同時從市裡調來一個新院長,蠻年輕的,不到40歲,新院長調來前聽說並不是從事法律工作,不少人傳言此人有背景,到底有何背景,一人一個樣兒。自然隨著新院長的到來,法院內的人事作了調整,沒說為什麼,也沒人問為什麼,更不知調整過程。
看不出來啊,五十好幾的馬副院長包二奶,且不止一個,平日裡可是比誰都正經。連同事開個黃色的笑話,他都一臉惡煩,並立馬轉身走開。而李庭長吶。又嫖又賭 ,跟一個有夫之婦打的火熱。在家,我對丈夫說,他們窩裡鬥的兇,老馬為坐上正院長之位,使盡各種手段、計謀,豈料失敗了,結果身敗名裂。李庭長吶滿心希望擢升為副院長吶,這下可好,跟著馬副院長載了。
我丈夫說:聽人家講,黃大老板在這起窩裡鬥中扮演了關鍵性角色,他是縣裡的地下組織部長呢,聽說,縣長要動一個人。沒有黃大老板點頭,縣長都不敢動,連市法庭的事也能插上手 。
可能嗎,我說:不少人都這麼傳言,我不太信。
你不信也不中,丈夫:你知道黃大老板手頭有多少錢嗎,他開了多少家公司,公司裡有多少人給他買命買力嗎?這些沒人說得清,他的錢那個多啊,能把咱全縣買下來,能把半個市買下來。
……
單小鳳站在門口,敲下門框:我可以進來嗎。
我笑了,說:進來吧。
他比幾個月前瘦許多,眼中布滿蜘蛛網般的血絲。
要判離──強行判離?!單小風問。
我點點頭;是哦,盡量調解離婚。
其實早該強行判離。
我說:我也這麼想。
看來法院還是有點公道存在。我岳父來做証,醫院的証明材料,看來還是起作用的。
我想跟他說,這將臨的判離與公道、正義及証明材料等沒有任何牽纏。這次判離──強行判離,準確地說,應稱之為鬥離:窩裡鬥而導致二人今日判離。但法院的種種內情我不便跟小風講。於小風而言,不管哪一種離,都是離,是樁好事或喜事,是卸脫重荷之累。他要的應是這種結果,至於過程或程序嗎……
這時陰玉紅進了門,這次仍未例外地帶了那個男孩。
我簡單說幾句,其實不說他們倆也心知肚明,然後我用勸慰的語調說:你們倆人去外面協商,盡量和和氣氣地離,畢竟夫妻一場。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出門。陰玉紅臨出門時轉過臉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只當沒看見。
約有半個小時吧,我猜,因為我既未看手腕上的表,也未留心看牆上所掛的石英表,我不過是感覺有半小時的樣子,兩人又來到屋裡。
我說:怎麼樣,和和氣氣離。
小風搖搖頭,陰玉紅鼻子吭哧一聲,把臉擰向別處。
我把判決書每人跟前給一份,並說看仔細。我約摸又等了五分鐘,我問有意見嗎?
小風說:沒有,折騰三年多光景,還不就圖這張紙。
有意見,有意見,陰玉紅嚷嚷,臉紅通通的樣子象發怒:上訴,我要上訴。
可以,我說:上訴是每個公民的權利。來呀,簽字,簽;摁,摁一個手印,一式兩份明白不,你們每人各一份,法院還得留一份,對,摁這兒,對啦。
臨出門,陰玉紅血脹不念地嚷嚷:上訴、我要上訴、便宜誰個龜孫。
單小風似未聽見,低下頭看判決書,剛才象是未看明白,這時細看不放過任何一個字和一個標點符號,接著他抬頭:對,就該這樣,那小孩我不出扶養費,本不必、不用我出,自有人出啊!
我說 :剛才你們怎麼商量的,沒商量妥。這話一出口我便有幾分後悔,因為按理我無權、也不該過問。
單小風說 :剛才在樓後面,我對她說,咱好說好散,行吧,你說個條件,我能滿足盡量滿足,你知道我始終並不怨恨你。
她右手伸出四個指頭。
我問他:什麼意思?
她譎然一笑:有兩層意思,一層代表數字;另一層意思嗎,現在不告訴你,不過,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我說,四千塊嘛。
她搖搖頭,乜斜我一眼:鬧了玩的,哄小孩差不多,我就值恁多。
我有些氣憤;沒擱誰身上,怎麼,四萬?到底多少?
哈哈四萬,四十個四千差不離,便宜你了。
給你10分鐘考慮時間,我說:量後一次機會,不能過五千。
最後嘛。陰玉紅說:我也是最後一次。
十分鐘過去,我說;想妥了吧,六千,行了吧。
嘖嘖,白日做夢!至少四十個四千。這才是一層意思,還有另一層意思,你不想知道?
你現實一點好不好,別再胡攪蠻纏,最後一次,六千,我不想重復。
你想我想再重復!?陰玉紅翻了白眼。
我沒再理她,扭頭回了這屋。就這樣。她沒心思跟我好說好散。
接著,單小風跟我說及法院的事,市裡很多人也在傳言,說馬副院長要判死刑,他包的二奶有一本帳,上面記得清楚:行了多少賄,受了多少賄。
忽然,單小風話題一轉,談及了信仰及基督,他先前也曾不至一次談及信仰、基督的事。一次我還問他:你家裡有人信吧?
他搖搖頭:不信。
那你為什麼信?
他說:信基督是單個人的事,與血液,家族、地城、國度、膚色、年齡無關。上高中時他從鄰居那裡知道了基督,因為鄰居信奉基督。上大學時讀了很多外國小說,那裡面幾乎全涉及信仰、基督,於是他便買了《聖經》,只是尚不太信,更不虔誠,他跟陰玉紅一鬧離婚,他忽然虔信了。
看得出,他今個兒情緒昂然亢奮。是啊,於他而言今天也該是鬆暢承心的、該當慶賀的日子;他內心憋忍的沉甸甸的東西今天也理當釋放出來。
單小風把判決書疊好,放上衣兜裡說:有時我想,這世間沒有一間事可稱得上驚天憾地──只除了那個他:耶穌的生與死,三天後復活升天。
可就這麼一個最潔然無罪,通身溢愛、寬恕而又窩囊的人,僅僅在世間存活了三十三歲。有時我想,設若他生在中國,怕三十三歲都活不到而被弄死──死法比釘十字架還要慘。唉,他死得也最窩囊──但卻無疑閃爍著驚人的不易被人察知的美,他最不該死,可也最該死──要不人怎麼活,還有什麼值得活。他 窩窩囊囊死掉就死掉唄,且不論復活升天,單只是臨嚥氣之際所吐的一句最窩囊卻亦最閃耀之光的話-----饒恕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只有、也只會從他嘴裡吐出,無人可及。就憑這句話,我單小風不跪拜在他面前我跪拜在誰面前,不敬奉不跟從他,我敬奉誰跟從誰。世間獨一無罪之人卻不僅活得而且死得那般窩囊,居然嚥下那口窩囊氣而平平寧寧地死去。不過,唉,他若不死,那人就只有絕望,只有死,且別無選擇。
我說:“這就是悖論吧,人類的悲哀所在,不過我實在想不通。
是的,光憑人的能力想,肯定想不通。先前我也想,想了很多,硬是想不通,於是只有信,這樣就一通百通。
到了下班,他談興仍濃。我看下表,因為我得去接孩子。他站起來面帶羞色:真不好意思耽誤你的事了吧,告辭!
我騎車到了校門口,沒見著女兒,一問,說她爸已接走了,於是我忙騎車回家,在半路,心突然揪痛,而且腦袋發暈,很快這種不適便過去。
回到家,跟女兒丈夫一塊吃了飯。我跟丈夫談及今天的強行判決,並談及單小風、陰玉紅未能商量好的事。
什麼?她伸出右手四個手指,說有另一層意思。丈夫突然瞪圓了眼珠,並不安地站起來。
是呀,我說怎麼了,看你興奮的。
不妙!丈夫把右手四指伸出來:四──死,死──四,還不明白。陰玉紅要──不!黃大老板八成下了恨心。
你多心了吧,有這麼嚴重,不至於吧。
丈夫搖搖頭,轉身去了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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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第二天一上班,我便得知:單小風出了事:車禍。在從法院騎車回他姨家的路上被一輛轎車撞上,人被送往醫院,怕是不行了,而那輛轎車,不少人認得,是黃大肚子的。
我身子一悚,頭跟著昏暈起來,四──死!那時節,或更早,便決然下恨心置小風於死地。身子忽然一哆嗦,冷嗖嗖地,接著一激棱,我感到害怕,仿佛死神正繞我頭頂踅似的。
我忙請了假,騎車趕往光明醫院。經人指點我蹬上二樓,轉過彎,病房的門開著。滿頭象是撒了鐵屑的鐵梅姨坐在床頭,前些時日我見她時,頭發間不過夾雜幾根白發,大風從老家趕來,滿眼恨怨地站在窗邊,當時沒敢告訴小風的母親,怕她受不了。
那張床上蒙一層白被單,我挪到鐵梅姨跟前,她兩眼紅腫,兩手在床沿痙孿著。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悲絕而又無奈,接著又垂下。
我低聲說:我能看看嗎?
我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
大風走過來,粗糙的手顫抖著掀開白被單子。
單小風的臉象剛給人洗過,顯得靜宓,看上去象因身體困頓而剛剛沉沉入睡。
大風的眼裡忽然滾下一串淚:今個兒早上人不中了。
我輕輕摸下他的額頭,皮膚下象有血流在貫流,有生命在悸動。這就是死,活生生的死嘛,昨天還.......我忙把白被單子蓋住並掖好。
我問:小風臨走說什麼了嘛。不知為啥,我當時未覺比話問得唐突,或許我不自覺中,把小風當成我的弟弟,而鐵梅姨是我母親。
大風淚眼汪汪,張張嘴,終於沒有吐出來,人又走到窗前,鼻子一抽一抽地。
鐵梅姨轉過身,抻抻白單子:小風臨走時說,她嗚嚥道:原諒她,原諒,別去告......別告......他的手一會抓住我的手,一會又抓大風的手。
是黃大肚子的轎車,有人親眼見了,大風突然說,眼中噴濺了不屈而悲憤的怒火:有人還看見,從車上頭一個下來的是陰玉紅。我嚥不下這口氣,太狂興!太毒了!告!我得告!!
鐵梅姨頭沒抬,頗平靜地說:尊重小風的心願吧,你能告贏?!不看看這是什麼世道,什麼人心。

我下崗了。
因為民事庭考評分數倒數第一,因為院裡實行的是末位淘汰制,所以我只有下崗。我本想找院長們大鬧一場,因為考評的程序不公平不說,而且最後統計各人分數也不公開,黑箱操作,可我忽然想及單小風曾說過的一句話:哪裡最不懂法──法院!天平變成了刀。於是我不再我院長們。
我回到家,沒心思做飯,趴床中哭一通,這一通黑天昏地的痛哭後,我好受多了,或許一遇到頗不如意而霉氣的事,哭一場是女人最好的釋放苦痛、創擊的法子。
丈夫回來。我揉了眼把下崗的事說出來,我以為我會氣嘟嘟甚至啪啪直掉眼淚的,出乎我個人意料,怕丈夫也有些意料之外,我居然訴說得格外靜聲靜氣,似乎一樁稀鬆的、無甚痛痒的事件。我忽然覺著我成熟了,是的,一下子成熟了。
丈夫挨我身邊坐下,攥住我的手:我們比小風幸運......
我點點頭,心頭一陣酸楚,這時我想哭 ,不是為我而是為小風。他家裡人真的沒上告。
丈夫給我倒杯水:不是還沒到絕路,下了崗要學習半年,然後考試,考試合格了,總可以上崗吧。
話是這麼說,可半年後如何安置誰知道──誰說得清。
不是說合格後可再上崗嗎?
他們的話你敢信?!
那學習期間,工資開多少。
開百分之五十。
丈夫忽然顫聲怯氣地問:你再出門,可得小心點。
我問:怎麼啦。
丈夫說,我本來不想跟你說,因為前些時日有幾個不對勁的家伙在咱樓下轉來轉去,一次還問一樓的老張,陸秀芹家住幾樓幾號。老張見這幾人表情不對,沒跟他們講。自打小風出了事,我心裡一直揪著,不知黃大肚子下一個目標會不會瞄上咱家。聽說只要是得罪黃大肚子的人,沒有一個好日子過,結局一個較一個慘。所以,今個兒你跟我一說你下崗,我就想......
我點點頭,身子一陣地悚寒:我承認我幫了小風不少忙,但那是本著良心,本著公正、法律。再講,強行判離,我說了算?還不是院長們的意思。
可你是具體操作、審理的法官哦。
也是也是。我突然想起我十歲的兒子,這時我倒不悚寒地害怕,我說我不怕,我只擔心咱兒子明明。
丈夫說:我安排好了,這段時間我從未叫他單獨出去,隨時有伴,有人陪著。

父親住了院。
我請了假去看護,父親幾乎無法下嚥,因為患的是喉癌,家人全瞞了他,我想深察人心的父親,定然從種種跡象與自身感受而知悉自已的病症,只是佯裝不知罷了。也正是在這家醫院------光明醫院,我知悉這一噩音,那在証明材料上簽字佐証陰玉紅是10月份絕經的中年女大夫的兒子,大白天被一群不明身份之徒打成重傷而住這家醫院 ,現在還搶救著,生死未卜。黃大肚子下手的第二個目標原來是她:那位做証的中年女大夫,第三個下手對象該輪到我了嗎!?
父親的聲音細若遊絲,額頭上不時出虛汗,我拿毛巾擦了一次又一次,但父親吐字很清,我幾次勸他停下來,父親卻擺手說:一旦打住,怕是沒勇氣再講,他說原打算尋一個較為恬靜的時日且在家中給我講述的,沒料及會在醫院,且來日無多的情形下講述。
我忙接腔:您會好的,到時出了院回家給我接著講。
父親搖搖頭,抬手指指桌上母親拿來給父親梳頭用的鏡子:看見沒,那是張死人的臉。別瞞我,我活著怕是離不了這家醫院。所以我必須講完。先前有幾次想講,怕你們受不了,但最後我仍決計講出來,有些事情是必須讓人講出來,並叫後人記住的。並非叫人復仇或者清算,揭短,更非為炫耀,自然也決非使人忘掉,而是為了不再發生,不再重復,變相地再演。人能活得有人模人樣,哪怕是死,也得人模人樣。
父親是攢足了生命最末的精氣與勇力才講完那段使人心魂寒徹的舊事,那是人嗎,能配得人或稱得上人嗎。我一時不知生著好還死著好,但那些或這些所謂的人──一時未想及恰當的稱呼──仍活著或死著,就在身邊。就在這片土地上,可觸可見有氣息地活著或死著。
父親在講述完那段悚人舊事後,身子虛脫一般躺在病上三天未動彈,並且在七天後走了。父親沒能活著離開這家叫光明的醫院。他預見自已的死,但我從父親臨終之際顯得平靜而又愁慮不安的眼神中隱約感知,父親還預見了另外一種東西,那東西如死如幽靈就在周身,就在生命的前方,我沒問,父親也沒說,或是不便說,或已沒精氣或勇力說。我始終相信人死前的眼力是預知的,能穿透時間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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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那並不邈遠。不過三十多年前的事,當時整個縣城彌漫著血腥與武鬥的氣息,人都象頭紅了眼要一決生死的公雞一般嗜血嗜鬥,流血死人事隨時隨地發生,人人在街頭、村莊、地裡、路上、工廠、學校、法院、家庭、內心、血液裡鬧革命,造反,呼喊著萬歲、打倒、油炸、火燒,有開不完的批頭會,有批不盡的牛鬼蛇神,就跟現在有揪不完的貪吏臟官一樣,一個個不知從那裡揪出的牛鬼蛇神被批鬥、遊街、棒打、槍殺-----電線桿上掛了人頭,當時縣城裡最熱鬧的十字街頭,現在是縣政府門口,有好幾具屍體都爛了,散發了惡臭,卻不見有人收屍。
縣革委會每日急催各公社電話報揪鬥及殺人的數字,一些公社及村子怯裡怯氣下不了手,每每難以完成揪鬥、殺人的數目而屢屢被痛斥。當時陰家莊幾個村子揪鬥、揭批、殺人不力,公社的革委會主任在縣裡開會時受到批評:階級鬥爭的蓋子怎麼揭不開!該揪鬥的沒揪鬥,該死的怎麼不死。知道什麼叫革命嗎,你背背給大家聽聽,會背毛主席語錄嘛,階級敵人,一切反動派,人還在心不死,時刻想變天,你不打他們就不倒就不死。
為此專從各公社抽取部分人等來縣城取經,召開現場揪鬥----殺人學習會,如何呼口號,如何動手,如何摒棄溫情。黃玉田-----現下人都稱他黃大老板,就參加了縣裡的現場揪鬥------殺人學習會。那時他剛剛從部隊轉業,在公社做事,具體幹什麼不得而知,人生得蠻精神,壯後壯實實的身子,肚子尚未如今天這般圓滾滾鼓脹如孕婦。聲音宏亮而眼神懾人,透著一股機伶與成熟,那毒沖沖的目光叫人生寒,看一眼便使人終身難忘,雖然看去眼白眼黑的比例及大小與常人無異。
黃玉田在縣城學了半個月後,就被公社的革委會派到陰家莊,說要揭蓋子,村裡人當時都喊他黃組長。
我那時在陰家莊勞動改造,五七年反右,我因為說了幾句不疼不庠連我自已也記不清的幾句話而被打成右派,後來復查摘帽,雖然摘了,仍低人一等,我仍是右派-----摘了帽的右派啊。文革的風雷劈面而來,我便成了人見人棄人厭的牛鬼蛇神,市裡那有我的容身之地,於是從市裡下放到陰家莊勞動改造,要我重新做人。你母親那時與我離了婚,並加入造反派,後來也被打成牛鬼蛇神,因不堪辱鬥。她------並不是如我先前告 訴你患了急症不治而去,她是上吊自盡。我一直瞞了你,你姥姥也瞞你,我跟她商議好的。她老人家曾跟我談及過,要不要跟你講清你母親死時真情,她老人家拿不準給你說好還是不說好,因為怕你一旦知道詳情有礙你對人生取向及負面的牽動。你那時畢竟年輕,對人世人心知悉淺而不多。我說等你到一定的年齡,對人心塵世有一定知悉把握時再說為好。你姥姥說必須跟你說清,並不是要你記什麼恨或去復什麼仇,而是說要記著那個年代所發生的,好好做人。那料這麼一拖就是二十多年。
那一天,在陰家莊東頭的打麥場上開批鬥──殺人會,周圍幾個村子的牛鬼蛇神──那些地富反壞右們押來批鬥。大會由黃玉田主持,他站在台上,頗威勢而昂然地說:階級鬥爭的蓋子必須揭開,不是小揭開而是大揭開、全揭開,要恨得下心下得了手,因為革命就是一個階級推翻,批鬥,殺死另一個階級。今天你不殺他,明天他就可能殺你。毛主席說了,階級敵人,一切反動派,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不殺他,他就不死。我們不能拖階級鬥爭的後腿,今天必須使批鬥、使革命上新台階,誓死捍衛毛主席。
參加批鬥會的人多半是陰家莊的,但外村的也不少,黑壓壓一撥又一撥,稠稠擠擠的一大片,眼神並不空洞而是袒裸著狂喜與投入,並燃著莫名的要一顯身手而復仇似的火。
黃玉田說完,手朝下一劈。於是台上便押上十名牛鬼蛇神:個三是反革命分子;二個右派;五個是地主,其中有三個是陰家莊的。這十個敵人每人脖子上掛塊黑木牌,上面的名字不僅倒懸且打了紅叉。黃玉田的右手在右前方一揚,示意全場安靜,他當眾宣布罪狀:
某某地主,剝削生鬥百姓,吃人肉喝人血;某某右派陰謀反對毛主席,反對黨;狼子野心不死,某某反革命分子,破壞文化大革命,中傷毛主席,唯恐天下不亂......
當輪到陰家莊的那個被劃定為地主的人時,黃玉田說:惡霸地主陰士鬆欺壓百姓,從小就跟土匪勾結,跟黨敵對......當一個挨一個宣布完,黃玉田掃視下下周遭人頭說: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專政是群眾的專政──對這些死不悔改的仇敵──牛鬼蛇神,大家說說怎麼辦──讓他們繼續留在人間,以候時機成熟東山再起,轉過勢來殺我們,使我們重受二遍苦,再受二次罪?還是就地消滅,叫他們永不翻身?!
台下的人象是吃了什麼邪藥又象沒吃什麼邪藥,只是吃了五谷雜糧,目毒沖沖,瘋然嗜血一聲吼:打倒他們,叫他們永不得翻身,踏上一萬只腳!
沒有人威赫,沒有人領呼,但人群就那麼齊刷刷,一個腔門濺了怒火怨恨突然吼了出來。
那好,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殺!黃玉田的拳頭戳向半空,一聲猛喝。
有十多個人沖在前頭,手中攥著事先備好的棍棒,或從路邊撿起的磚瓦石塊,那十多個人中有一個我認識,他是陰白武──那時村裡人尚末給起外號陰老別,雖說那時他便愛抬槓,愛和人嘴別勁,動輒打賭。他攥著一根手腕粗的棍對準的目標是本村的地主陰士鬆。陰士鬆在村裡並沒什麼惡舉,他所以倒霉是因為他父親是地主,兵燹歲月裡曾上山當過土匪,燒過村裡一家人的房子,且動手打過村裡人,50年代鎮反時逮著給斃了。而陰士鬆在小時候曾被其父帶上山,那時他不過六、七歲,因為在家悶得慌,他父親便帶他上山玩過兩天,但這卻要了他的命,他也成了土匪,且有殺人案在身,誰去澄清吶,說你有罪就有罪。後來處遺──處理文革遺留問題時,給他平反,說他還為革命工作為共產黨通風報信,功勞不小。可人早死了呀,不是死在所謂敵人之手,而是死在所謂自家人的棍棒之下。
就那麼一陣不足十分鐘的毒打,跪成一溜的十個敵人──牛鬼蛇神全斃命,有幾個人的腦袋軟得象茄子……我聽人講,陰老別──陰白武跟陰士鬆家有世仇,好象陰士鬆的爺爺曾欺負過陰老別的一個姑姑。
那十具屍體家人沒敢收,因為家人日子也不好過,正被挨鬥看管,自身小命不知保不保住。批鬥──殺人會是上午開的,一下午屍體就那麼僵僵地晾著,而第二天早上,有人便發現打麥場上屍體全沒了影,地上有拖動的痕跡,倒是生產隊牲口屋邊扔了不少白得紮眼的骨頭。沒人知道誰起的頭,誰第一個下的手,誰又第一個說出口。
但無疑是黃玉田和村裡那十多個骨幹分子幹的。有人在夜間看見那十多個人中有的回家掂酒,有的人尋佐料。不少人在夜間還聞到了從未聞過的奇異誘人的香味,一些好事者還站門口伸長脖子用鼻子使勁吸溜,只是因為階級鬥爭正火烈熾人而沒敢走遠尋找那奇異而誘人的香味之源。離牲口屋近的一些人聽到黃玉田的叱喊:不準搶,雞巴是我的!
第二天,派人宰了幾頭豬,並在牲口屋前頭的空地支起一口大鐵鍋,說是叫大家伙兒吃一頓,享受享受,為了慶賀村裡階級鬥爭的蓋子終於大揭大開,完成了批鬥──殺人指標,並因此受到公社及縣革委會的表彰。煮熟後,通知各家各戶去領,每人一塊,全切好,用塑料袋兜著提回家。到了晚上,也即全村人都吃下肚後,才透出風聲,那口大鐵鍋裡煮的不僅有豬肉,還有人肉,沒有人分清或記起哪塊肉是人的還是豬的。吃人肉,人人有份,誰也跑不了。不過,村裡的地主、富農及反革命分子以及我們這些在當地勞改的牛鬼蛇神是沒份的,因為沒資格吃。
這吃人肉而人人有份的主意也不知是誰出的,也沒人透出來。我想反正是黃玉田和十多個先上去打人中的一個或幾個,也即是當天晚上就吃了人肉的那十多個人中的某一位或某幾位,個中就有陰老別──陰白武。我想陰老別篤定知悉誰出的這個主意,這主意比晚上偷吃人肉的主意更陰黑毒辣,但不知這兩個主意是否由同一個人所想出。
似乎是吃上癮,以後,動不動就拖出一批牛鬼蛇神──不管是本村的或外地來的勞改的──在打麥場上批鬥,每逢批鬥便死人,每死必吃,人一倒下,不管是否嚥下最末一口氣,人便沖上去……那刀是備好而專用的。人心肝、人腰子、人肘……烹、煮、烤、炒、燴、煎……還猜拳喝酒。無疑每次黃玉田便喊:不準搶,雞巴是我的。而陰老別則嗜上吃人肝。後來陰老別──陰白武一喝多黃湯,便滿臉紫脹,神氣盎然地對人吹:人肝有好幾種吃法,煮了吃最不好,有腥味,叫人嚥不下肚,用火烤著吃最可口,又香又焦的,那是人肉中最上口最可口的啊……
大人死了,被人剖腹,連根骨頭怕也不好找。孩子該放過吧,不!他們才不,要斬草除根,這可是中國傳統根脈的一部分哦。那時節仍在傳遞而承襲。
黃玉田專門把村裡十幾個骨幹分子──不用說包括陰老別──找來碰頭開了會,大意是說你們不怕他們後人報復嗎?革命就要革到底,要把牛鬼蛇神、害人虫掃盪個幹淨,決不留後患。
於是他們便來到陰士鬆家裡。陰士鬆的女人正揪心吊膽在家縮著,不敢出門,三個孩子在屋子玩。他們一進門,沒說幾句話便用備就的粗麻繩往兩個大點的孩子脖子上一套。那個大孩子認識他們啊,熟頭熟腦的,便喊:某某大伯,你別這麼鬧了玩……可話沒說完,便吐不出話來,那兩個人往前狠跑,身後路上塵土濺起老高,沒拖到指揮部,小孩便不行了,聽不到一聲絕然哀哭 ,然後將屍體扔進村後那座山的一道深溝裡。陰士鬆的女人死死摟住最小的那個剛會走路的男孩哭 ,那小男孩似也意識到了什麼也哇哇張大嘴哭。她說:給我留下這麼一個小的吧,我帶他遠走,決不再回來,求求您啦。那個女人還撲騰跪下哀求,但沒人點頭,劈面而來的是喝斥、拒絕!於是女人便給最小的男孩換上新衣服,並說你白武叔帶你去姥姥家哩。小孩不再哭,忽然笑了,笑得很甜,小手在臉前一揚一揚的。陰老別一把搶過,一貓腰穿出家門,沒人聽見孩子一聲啼哭,就那麼在胳肢窩裡夾死了,活活地夾死了,小屍體扔在哪裡也沒人知道,但陰老別必定知道。
光陰家莊就有二十七人被批鬥至死,其中有三個上吊自絕,這二十七人中沒有幾個全屍。但村裡人都知道,那些人的雞巴全叫黃玉田──黃大老板吃了,因為每次分食人肉,黃玉田總會喊一聲:別搶,雞巴是我的!是啊,怕他不喊,也沒人跟他搶食──這可是那十幾個骨幹分子自己嘴裡泄露出來,而且記錄在案,只是那檔案被密封嚴鎖著,他人根本看不到。但不知人肝,有沒有人敢跟陰老別搶食。
他們還說,刀要不快,人皮可不好剝。還說人要才斷氣掏心肝時,身邊可別忘了放盆涼水,血熱的燙手,得用水沖沖才好下手……
我早就想尋找機會跟你說的,可我每次都懷疑自己說到半中腰便短了膽氣。你母親也跟我講,等等再說。可有時她又改了主意,還是不說為好。你母親說,一旦回味起來,就沒了力氣活下去,也不知怎麼活。
那失卻丈夫和三個孩子的女人,一連幾日都迷迷糊糊,那張原本俊秀的臉變得暮然老氣,眼睛也傻呆呆地,仿佛突然陷入了身心顛倒不適的時空裡,分不清東南西北,白天黑夜,她在村東頭──當時她目送陰老別胳肢窩裡夾了孩子在那裡消失──的老柳樹下,雙眼混沌,頭發披散遮了大半拉木然而哀絕的臉。有人跟她搭訕,她似無所聞,嘴裡念叨著誰也聽不清的字眼,我想精神近於崩潰的人就她那副樣態。有時她連家門也尋不著,不知身在何處。一個面目痴呆的笨拙拙幽靈。這時節在村裡正勞動改造的一個牛鬼蛇神出於同情──當時他只覺那女人怪可憐的,如果沒有人去拉她一把,她會失常或發瘋,於是那位牛鬼蛇神便尋機會走近了那個心神、面目全混沌的女人,很難說那就是愛,同樣也難說那不是愛,真正的愛是言語所不及且遠超於言語之上的。愛,是你並不知道你在愛、那就是愛,因為真正的愛包裹一層外殼,以另一種面目凸現,愛時並不覺愛。兩人接觸沒幾天,那女人臉上便添了幾分血色,當那個男人做好了飯端她跟前叫她吃一點時。她突然抱住他,並渾身哆嗦著哭起來,嗓子早已嘶啞,那無聲的哭僅僅是急喘的吸氣與出氣,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也明白──兩人這大半輩子要一口鍋飯。
後來處遺時,兇手──食人者陰老別與另兩個人要登門謝罪。女人把牙咬得咯嚓嚓響,決絕地搖搖頭:我三個兒子能活過來,他們想來就來吧。弄得來從中說和傳話的人滿臉不堪,頭一低無聲地走了。
後來縣裡派來了人,與村支書一塊找她──說服勸誘唄,什麼上頭有指示,仇易解不易結,團結一致朝前看,宜粗不宜細,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大環境呀,都是為了革命啦等等。女人似未所聞地說:我三個孩子能活過來,能活過來嗎?
縣裡派來的人忽然說:你丈夫都平反了呀,想想回市裡工作吧,人家一平反都走人,去市裡工作了,要是你不點頭,不接受賠罪,怕你丈夫一直拖沓著返不了城市,還有你們生的二個小孩吶,也一直拖著呆在鄉下!?明白不明白,別人可都點頭原諒了,一笑泯千仇嗎……
女人心動了,但她丈夫卻勸她:先別管我、孩子返不返城的事,你得想想自個兒所受的罪,有些東西並不是賠罪所能了結的,不是說記恨,報仇,而是說這樣寬恕,大化小小化了,那以後這事不照樣在世間再現,不是我多心……
但女人終是動了心,為了丈夫為了與丈夫所生的兩個兒子,趁了丈夫不在,她點了頭。陰老別與另兩個兇手提了四斤肉和三斤點心,登門給撲騰跪下,求她慈悲為懷,寬恕他們當年作為,他們要重新做人。
女人服從安排:給他們三人倒了水。就這樣,血然死仇一筆抹掉。當幾個人走後,她忽然覺得不對勁,心裡揪疼得如貓抓,她把點心、肉全倒進了糞坑。這之後那女人隨丈夫和二個孩子離開陰家莊,並未返回市裡,而是返回了縣城,因為市裡已沒有他的位置,安排他在縣城教書。
陰老別等幾位兇手似乎並未受到什麼懲罰,陰老別不過被判了有期徒刑一年,緩期一年半。就這陰老別還不服,還覺怪冤哩!因為黃玉田未受半點懲罰,連個檢查也沒寫,依然活得滋潤。記得有位記者千裡之遙趕來採訪陰老別,陰老別倒顯得頂天立地,氣壯理粗:對呀,當時處遺時,我給帶到公社,我都承認了呀,當時以為蹲大牢哩,沒有;我以為會吃槍子,沒有!我說嗎我也不該那樣,什麼------為啥?打死他──陰士鬆,他父親上山當土匪,弄得全村沒個安寧,還一把火燒了一家人的房子,那陣子我是民兵,每晚上站崗 ,槍托子把衣裳磨爛,那塊肉都紅腫紅腫地疼。他父親在村裡霸道哩,問問村裡人有幾個說他好,政府斃了他,大快人心。他兒子陰土鬆也不是好東西,從小就在匪窩裡混,雖沒有幹啥傷天害理的事,可他是他老爹的獨生子,他老爹的罪過他得擔點吧。是哦,我先下手殺死了他,誰來問我都不怕,我瞞個啥,幹革命唄,心紅──膽就壯!我說嗎比我殺死的人多的人都沒有罪。我這算啥,三個小男孩死了怪誰,誰要他們是陰士鬆的兒子,報應呀,報應不至一代嗎,幹革命豈有不殺人不流血之理,不殺人不死人那還叫幹革命,槍桿子裡也政權──這可是毛主席說的。咋出?不殺人能出政權!我幹那事,全村沒人說不字。毛主席說啦,不是我們殺他就是他殺了我們,你死我活,階級鬥爭嗎。要是陰士鬆當時掌了權試試,我八成就沒命了。我犯了錯誤,我承認有點過火,我那是服從黨的指揮呀。應該由政府來殺,不該由我殺……談著談著,又扯上了吃心肝的事,並一再說就火烤了最好吃,你們這一輩子沒機會吃了,這就叫時代變了啊!秀芹,你知道那個娶了失掉三個兒子的女人的男人是誰嗎,明說了吧,是我,是你眼前這個即將別世的父親。我比誰都心亮,我活不了幾天啦,你媽她受了什麼樣苦和難啊,居然一步步熬了過來。她一直不想叫我告訴你,她心裡一直懊惱,不該點頭不該接受那三個兇手的下跪求恕,還給他們倒水。那血、那死亡、那生命不該、也無法一筆抹掉。我……我也差一點被他們殺死。當時我們十多個牛鬼蛇神在田裡幹活,忽然鄰村一個尖下巴、右臉上長顆黃豆大黑痣的民兵扛了槍跑來,說村裡開批鬥會,快點回。他邊說邊用手戳了半空:你,你,還有你…………
我跟在他們屁股後頭,走了幾步忽然心頭一閃,我停下來,我也不知為什麼停下來,或許只不過想問問,因為身子困頓得邁不動腳 :有我嗎,我也去?
你是那個村的?
陰家莊的。
你不用去啦,那個民兵說:我剛才接到的通知說,叫俺村的牛鬼蛇神去開會,沒說叫外村的。
那…我轉過身子:我不去了。
我身邊一個叫鬼386的牛鬼蛇神碰下我的手說:咱回去吧,沒叫咱倆去開會。
我點點頭,那尖下巴的民兵看我倆一眼,頭一扭,跟那十多個牛鬼蛇神後頭走了。
那次開批鬥會,十幾個牛鬼蛇神沒一個活下來,要是當時我不停下來問一聲,我這條小命 ……
那時節,我們牛鬼蛇神哪有名字,也沒人敢喊名字,他們給我們編號,我叫蛇477,前些日子自盡的那位──你喊他鄭大伯的那位就是鬼386。我倆有時到小飯店內悶兩口。談及那一幕、談及過往的苦與難,便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淚水哭一通,生與死哦,就那兒一閃念的功夫。
你那位死裡逃生而前些日子自盡的鄭大伯給他的幾個兒女們說了幾回。頭次他們訝然恐懼;第二次便有了好奇,追問了許多,第三次卻無言;到第四次,以為他羅嗦,說都過去了,念叨個啥呀,沒完沒了;當第五次提及時,面子上便帶出了厭,有的轉身離去不聽,而聽者卻以為是他瞎編 ,因為跟廣播、電視、報紙上說的是兩碼事。不一樣哦,那怎麼可能;第六次時已沒有兒女願聽願聞。
他曾跟我說:不說吧,總覺這輩子白活了,那地獄般的苦白受了,可說出來又怎樣,連自家兒女都以為虛妄不實。
後來所以自絕,我想肯定與這有牽連,家人他是一個也不認了,總以為有人要鬥他,用棍要砸死他。他說他沒有藏身之地。他兒子說他爸腦袋糊塗有問題,並說他盡說糊話,那怎麼會是胡話!那是實情,不過聽不懂罷了。
我要走了,你可要好好待你媽,她比你親媽還親。說實在的,你親媽真不勝她,唉!誰要我是右派,是牛鬼蛇神,跟我離婚我不怪她。可她,雖說很革命,很緊跟,很呼萬歲,可結局……我說這些幹什麼。記住,這些曾經真真切切發生過,不是叫你記恨復仇……



(全文完)


1996年4月初稿
2001年九月二十日晚9:18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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