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園在頗為偏背的鄉下,迄今尚未通公共汽車,逢春節回去便稱之為回老家。在記憶的深處,她一年四季判然分明:該冷則冷該熱則熱,該不冷不熱則不冷不熱。絕不象生態屢遭重創的現下,一年四季的界限模糊難辨。秋日,天湛藍而邈遠;夏日,四下入目的盡是生命的綠,一下雨青蛙與蛤蟆昂頭亢奮地鼓腮高唱,地裡有的是螞蚱、扁擔,尚有總也追不上逮不著的兔子,叫人無可奈何的刺,小河溝裡有揪不盡的泥鰍和小魚。尚有使人終生難以釋懷、高掛天穹有盈有缺的月亮,或稠或稀的星星。放了學,也沒什麼累贅般壓得人抬不起頭的家庭作業,作業在課堂上便可完成,縱做不完在校內多呆會兒做完,晚回家會兒就是。那時節與泥土與天如此貼近而密連,彼此相融相洽,天是天地是地。雖然她不免有難盡人意處,譬如,課外書相當少,村裡人似也貧困。
自打我來到城市並把小家安置於城內:安置於水泥森林中,一切似都變形走味。
先說居住的多層樓房,每天一下班進了門各各碰上自家的防盜門。彼此象隔堵牆,你防我我防他,誰也不敢相信誰,縱家家安了防盜門,可總擔心被盜成了城裡人共有的不易驅掉的心病。院內丟輛自行車幾乎成家常飯。難得有哪一家不曾未丟過自行車。反正我是半年內連丟兩輛車。於是我象曾丟、屢丟的人家一樣,買輛舊且破的車湊乎騎。雖看去不入眼,而且自己得三天兩頭去修理更換零件,但卻省去一樁老揪心被偷走的心病。
腳下的土地與頭頂的天穹與鄉下的地與天迥然有別。一年四季不妨留心窺視,哪曾有過湛藍如洗的天空,哪有不摻和油污,煤灰而純粹的泥土哦。連不離周身的眼不能見卻又必不或缺的空氣也污染得變質走味。
記得在我女兒二歲時,把母親從鄉下接來小住。在她心目中,孫女小手小臉上衣服上沾些泥啊土啊什麼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水一沖,或拍拍打打就幹淨了。可實際操作起來卻使母親大為驚愕:手上衣服上的泥啊土啊非用肥皂、洗衣粉不成,有些泥啊土啊連洗衣粉肥皂也徒嘆奈何。於是母親大為感慨:這城裡的土咋恁臟哦,咋洗都洗不下來。
對於出生於水泥森林並在其中成長的孩子,他們無一例外地被作業及各種補習、培訓班壓得喘不過氣來。老師們象在比賽,一個較一個布置的作業多。孩子們學習似乎純粹為了考試,為應付考試。這幾乎成學習之目的。有時把家長也扯進這黑色漩渦,讓家長給孩子聽寫字詞,出作業題,批改作業等等。這些孩子們僅從感性上、課本上以及教師或家長嘴裡知悉何為麥苗、韭菜、大豆、葫蘆等,它們是從土裡長出來的。可悲的是不少孩子壓根兒不知道它們是長出來的。按說放暑假本該有條件去鄉下體驗而知其就裡,並與未變質走味且鞠育人的土地貼近。但一到假期,城裡各種名堂的學習班、補習班一個個嗷嗷叫著冒出來,如籐條纏住小孩們的身與心,不難想象在如此被稱為家園的地方如此長大,會成長為什麼樣子!弄不好他們中就有人認為雞蛋是從土裡長出來的,麥苗就不是地裡長出來的,小鳥是人造的呢!這樣的奇景異事我曾碰到過好幾次,沒什麼稀奇而驚怪。怪不得尚不懂事尚未自立的孩子們。
而我們成年人吶,仍嫌水泥森林不高不密似的,仍在拼力構建。不在崗的總是在想著掙錢。在崗的人在絞盡腦汁來腐敗,一個一個較一個忙乎。錢如同魔咒套在人脖上而無法或不想擺脫。
穿城而過的小河中整日整夜流淌著的污水一年到頭散了惡然的酸臭味,別指望裡頭會浮出小魚;戳破了天並向天咕咕嘟嘟冒黑煙白煙的煙囪,無論如何打裡面飛不出小鳥、鮮花來。一日三餐所食誰敢保証就不是毒米毒面毒菜毒水,而所居的樓房誰敢打包票就不裂縫不漏水。有時禁不住想:腳下的這土還能叫做土?頭頂的天尚能稱之為天?這肉身所處的家還能稱之為家!?這人尚能稱之為人?!
但我們就日日夜夜生存於這樣的天、地與氣中,在水泥森林中穿行、生存,並被水泥森林所窒息所遮蔽,於是人們的目光日漸短視:見不著本該見到的,聽不到本該聽到的。漸漸地,人們似乎忘卻頭頂的天穹、太陽、月的盈缺、星星的邈遠與神秘。人們做著本不該做的,想著本不該想的,不僅與天與地疏離,而且與本真的自己疏離。於是該知道的卻不知道,該明白的卻不明白,譬如,我們生存的一些必需之物,乃天──上帝所賜所造;地球上的空間有限,水有限,空氣有限,地有限,而人也有限。
固然,世界經濟一體化、工業化的浪潮正洶湧而來,勢不可擋,家園癒來癒走形變味。以基督教的信念看,雖然人終有一死,人不過塵世的匆然過客,而且,人真正的家園在天上不在地上。但我們為何不能把暫居的地上家園建構得較適宜肉體與精神存留吶,即把現世可見的家園建構得多些人味人性,少些變形走味。
2002年1月25日竣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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