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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的一座小城

陳富強

 
 

我一向孤陋寡聞,舉個例子說多年以前,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節目有一個很著名也是我十分喜歡的主持人叫杜憲,後來不知道什麼緣故在熒屏上消失了,我就覺得這是一件頗為遺憾的事,因為電視上難得一見一個好的主持人,好不容易出來了一個,卻又無緣無故地不見了。後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香港的鳳凰衛視裡見到了她,她在主持一個行走類的節目,叫“尋找遠去的家園”,介紹內地有歷史與文化積澱的特色區域。時隔多年,杜憲還是十分朴實的樣子,但人好像比從前要黑一些,想來她常年翻山越水,一定也是很辛苦的。我指著電視上的杜憲說怪不得,原來她到香港去了。同行的人說她早就去了,而且還知道她是因為什麼原因才離開中央電視台的。這時候,我就很像一個鄉下人,別人都知道的事情我卻一點也不曉得。
那次看到杜憲正在湘西採訪,畫面上的山和水很美,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江邊的吊腳樓,以及杜憲去看望的沈從文先生的墓,墓碑用的是天然的石塊,墓碑上的碑文是沈從文的手書,內容我已經記不全了,是沈先生自己撰寫的,好像是這樣四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如果我的記憶有誤,要請地下的先生原諒。這個山青水秀的小城正是沈從文的家鄉鳳凰縣。我見到那些在江上劃動的木船,那些江邊獨特的房子,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沈先生的不朽名作《邊城》,只不過小說裡的小城名叫“茶峒”。杜憲的解釋很隨和,與她主播新聞聯播時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隨杜憲一起的有一個當地的文化人,他對吊腳樓的看法我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但也感到有些無奈。他的觀點算不上新奇,大概的意思是吊腳樓隨著時光的流逝已日益破損了,大多居民在翻修吊腳樓與新建水泥結構的房屋之間選擇了後者,主要的原因是吊腳樓從現代生活的眼光看已不太適合人們居住了,而且真要修,因為吊腳樓是木結構,成本反而要比新建一幢水泥結構的房子要高,所以,鳳凰城臨江的居民就多選擇建新房,即使有少量修了吊腳樓的,也是用的水泥的柱子和牆,看上去已經少了原汁原味的味道了。現在有一些吊腳樓留下來也是作為一種旅遊的資源了。
杜憲在渡口遇到了一個姓周的船工,周船工在七十年代曾經為沈從文撐過船,那年與沈從文一起回鳳凰的還有黃永玉,如果我沒有搞錯,這是一位傑出的畫家。周船工在船上向杜憲講述了那次沈先生重回老家的經歷,在沱江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山名聽濤,是聽濤還是聞濤我記不清了,但這座山名有一個濤字是確鑿的,因為這個濤,這座山就與江有了某種聯系,後來沈先生的骨灰有一部分撒在了沱江裡,還有一部分就埋葬在聽濤山上。
我們讀中國的小說,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沈從文先生的《邊城》的,因為這篇小說,這座湘西的小城就出了名。關於鳳凰縣城,沈從文在一篇《我所生長的地方》裡有過比較詳盡的描述。“一個好事人,若從一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尋找,當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小點。……這地方又名鳳凰廳,到民國後便改成了縣治,名鳳凰縣。”沈從文十五歲那年走出了鳳凰廳,他是不是坐船沿江東下,我不得而知,但十五年的生活卻在先生的心裡紮下了根,這有《邊城》為証。
且說為杜憲搖船的周船工是一個脾氣很倔的人,杜憲要給他船錢,他卻執意不收,他一邊說我不會要的,一邊將杜憲塞到他口袋裡的錢掏出來扔在河埠頭上。他一連兩天為杜憲和她的搭檔搖船,又帶著杜憲去了他的家裡。他講的都是和沈從文有關的事情,我想從周船工嘴裡說出來的事,是一定十分真實的了。周船工第二天帶杜憲上船時還捎帶了一台錄音機,放的是很婉轉動聽的歌曲,杜憲一聽說是宋祖英唱的,周船工就很有些自豪,說宋祖英就是他們的老鄉呀。宋祖英是湖南人,也有可能是湘西人,但不一定就是鳳凰人,周船工說的老鄉大約就是這個概念了。
沈從文寫了《邊城》,後來就再沒有寫出比《邊城》更好的小說。後來他放棄了文學創作,到歷史博物館做講解員去了,再後來就一頭鑽進歷史,潛心研究古代服飾去了。他出版過的學術論著有《明錦》、《中國絲綢圖案》、《唐宋銅鏡》、《龍鳳藝術》、《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多種。這些書都很專業,是學術類的著作,我一本也沒有讀過。對沈先生的棄文原因,我只從報刊書籍上知道個一鱗半爪,概括起來一句話叫:“歷史的誤會”。我卻一直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以沈先生的功力,是應當可以寫出不比《邊城》遜色的小說來的。沈從文在文革期間有一篇檢查稿,題目叫《我為什麼始終不離開歷史博物館》,我讀著讀著,怎麼也覺得這不像是一篇檢查稿。但我也確實從中讀出了先生的沉重與無奈,他在文中說:工作寂寞點不妨事,人事簡單比較容易適應。又說:如我這個工作,在新社會已根本不需要,已不必要,在工作中又還犯了嚴重過失,就把我改為一個普通勤雜工,以看守陳列室,兼打掃三幾個衛生間……。“已根本不需要,已不必要”下面沈從文打了著重號。在此文的結尾,還有這樣讀了令人心碎的一段:人老了,要求簡單十分,吃幾頓飯軟和一點,能在晚上睡五六個小時的覺,不至於在失眠中弄得頭腦昏亂沉重,白天不至於忽然受意外沖擊,血壓高時頭不至於過分感覺沉重,心臟痛不過於劇烈,次數少些,就很好很好了。
沈從文一直在歷史博物館工作,直到一九八八年五月因心臟病突發逝世。正如沈從文在文中所說的那樣,他是不怕寂寞的,但我卻一直不明白,這樣一個偉大的文學家,怎麼就不能讓他擁有一張書桌,讓他敘述迷人的湘西。或許,歷史的誤會倒意外地成就了一位古代服飾的研究者,他在歷史的煙雲裡漫步,身邊的事事非非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歷史庇護了一位天才的作家,但他的文氣卻因此而漸漸隱入了塵封的歷史之中。正如尋找沈從文和他的故鄉的杜憲在離開了電視台以後跋山涉水,走看不盡的原始風光,她的生命在歷史和山水之間就以另外一種方式閃爍了。
但沈從文的心裡是一定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的。我看到過幾張沈從文在不同時期拍攝的照片,從發黃的照片上可以看出沈從文在不同時期的心境。其中有一張是他和夫人張兆和的合影,我約略知道沈從文和張兆和的戀情故事,張兆和出身名門,才貌俱佳,最終嫁給沈從文自然是欽慕他的才華。從這張照片上看,沈從文和張兆和都很幸福,雖未笑逐顏開,但從兩人微抿的嘴唇裡可以看出心裡的那種抑制不住的幸福。還有一張是沈從文在書房拍攝的,他舉起右手,張開五指,正在和對面的人說著什麼,臉上卻是堆滿了笑容,一副神採飛揚。他在和對方談論文學嗎?還是在探討古代服飾?我更願意相信是前者。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留下的一張照片是正面免冠照片,是做証件用的那種照片,千篇一律,沈從文的臉上有一絲不太明顯的笑容,他的目光正視著前方,他在眺望什麼?在眺望他的湘西,他的故鄉麼?
沈從文在他的《湘行書簡》最後一篇的結尾是這樣寫的:“我頭暈的很,我想歇歇,可是船又在下灘了。”是的,沈從文必須行舟,順流或者逆水。他從湘西順沱江而下,到人世間去學習生存,他的生命停止運動時他又回到了他的湘西。那座聽濤山上一定是綠樹蔥蘢,春天會有花朵盛開,會有鳥鳴,會有樹葉在無風的季節裡一樣的靜謐。在那樣的山與水環抱著的山崗上,有安靜作伴,沈先生可安息。
杜憲一直在行走著,她的足跡繞開繁華喧囂的都市,先是到了漫漫荒漠,她主持的“穿越風沙線”曾經有過很高的收視率,現在她又溯江而上,尋找著如湘西一樣的安寧與平和,這就是人生的大境界了。我很想去走一趟湘西,去看看那座小城,去看看沈從文先生墓碑上的那段碑文。我會涉水而去,因為我從杜憲為我們拍攝的片子上看到,湘西的水很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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