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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欖樹現 場陳富強客家人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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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人的月亮

陳富強

 
 

到了閩西,是一定要去看看客家人的土樓的。
去閩西以前,我就聽說過,當年美國人的軍事衛星從天上拍攝到圓形的土樓,大為緊張,研究了半天,認定這些散落在閩西山區的土樓就是導彈發射基地。我聽後還很有些不以為然,美國人的衛星偵察技術算得上是一流的,連地上的一輛小汽車都能拍的一清二楚,莫非連一個大到如球場的土樓都弄不靈清?等我真的看到了土樓,才理解美國人的擔心和驚恐是很有理由的。土樓的建築風格確實讓人嘆為觀止。它的形狀,除了像導彈發射基地,我看也像傳說中的飛碟或者是一朵盛開的蘑菇。
客家土樓的分布其實不止是閩西,閩南、粵東北、贛南都能見到土樓的蹤影,只是閩西永定的土樓更具有代表性。說起要看土樓,也總是首先想到閩西。我們要去看的土樓位於永定縣的湖坑鎮湖坑村,那兒的一大一小兩座圓形土樓可以說是閩西土樓的樣板。其實,在一路上,就能見到不少方形與圓形的土樓了,這些土樓與相對比較現代的建築混雜在一起,相比之下,後者就顯得十分醜陋。
湖坑村不大,四面依山,建於山間的一塊小盆地,在相對平坦的村口,振成樓就巍巍地聳立在那兒。進村子之前,要步行數百米,一道溪流曲曲彎彎地從村子裡流出來,水淌過巖石,就開出好看的水花。一輛水車在村頭吱吱呀呀地轉著,很沉重的樣子,仿佛是要告訴行人,這座村莊已經在歲月的河流裡漂了一千多年了,而且還將繼續這樣一路漂下去。香蕉與芭蕉的葉子看上去大同小異,寬大而聚集了充分的綠色,在陽光輕風裡頗有風度地搖曳。竹子則要矜持的多,這兒一叢,那裡一叢,葉梢搖晃著,喝了閩西的米酒般,有些微醉,卻硬要擺出一副清爽的樣子。
振成樓就在面前了。一座極大的圓形建築,黃土築成的弧形圍牆,高高的屋檐,在空曠的村口威嚴地沉默著。我站在土樓前的廣場上,看到了一幅用鵝卵石砌成的陰陽八卦圖。這幅圖案正是振成樓設計的理念所在。據樓內的老人講,振成樓建於1912年,算起來,距今已有89年的歷史了,它佔地5000平方米,用的是懸山頂抬樑式構架,分內外兩圈,外圈4層,每層48間,按八卦形設計,每卦6間為一個單元,卦與卦之間築以防火牆,以拱門相通。我是在振成樓的祖堂後面與幾位老人坐在一起聊天的,為了弄清楚這座圓樓的構架,我反復問了好幾遍,才將老人難懂的客家話給聽清了。老人很客氣,一定要給我讓座,還沏了一小杯據說叫客家山茶請我喝,盛情難卻,我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果然余香盈喉。振成樓的祖堂酷似一座舞台,台前立有四根長近2米、高近7米的大石柱,舞台兩側上下兩層30間房圈成一個內圈,二層廊道精致的鑄鐵花格欄桿看上去好像已經不是原物了。老人們告訴我,可不要小瞧了大廳及門楣上“裡堂觀型”、“義聲載道”這幾個題字,那可是民國初年黎元洪大總統的手跡。我聽了,跑到大廳,看著這幾個題字,心想,這振成樓真是了不得,黎元洪好歹是民國的一任大總統,肯為它題字,可見振成樓的不同凡響。我向老人問起美國人將這些土樓當作導彈發射基地的事情,老人們說,還有更絕的,1986年4月,在美國洛杉磯有一個世界建築模型展覽會,振成樓可是出盡了風頭的,中國一共參加展出的三座模型,一座是北京的雍和宮,第二座是長城,再一座就是我們的振成樓了。我想美國人看到了振成樓的模型,原先的驚恐終於可以放下了,他們看了一定會大呼美國的軍事專家們草木皆兵,另一邊又為土樓的建築藝術所傾倒。
圓樓的中心是一個小天井,以此為圓心,內外兩圈,拾樓梯而上,梯口有窗,可眺窗外的山坡,正是初冬,閩西的山卻依舊色彩鮮艷著,從窗口望出去,就很像一幅畫,紅的是楓樹,綠的是鬆林,藍的就是天空了。再看樓內,屋脊上面,曬著柿子,同樣是圓形的竹匾裡攤曬著,從高處看,也是一圈一圈的,瓦是黑的,柿子是紅的,竹匾是本色的,土牆是黃色的,好看的是屋檐下面還掛著燈籠,這樣的畫面與色彩就讓攝影愛好者們流連了,他們一邊拍個不停,一邊在嘴裡讚不絕口,只恨時間太短。肯動腦子的還叫樓內的大嫂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來,做出正在翻曬柿子的樣子,然後就用鏡頭對著這免費的原汁原味的模特兒嚓嚓一陣狂拍。我沒帶相機,也跟在拍攝者屁股後頭瞎起哄,指著這兒說這兒好,指著那兒又說那兒也不錯,搞得拍攝的人也暈了頭了,也不言語,只管用手指按著快門。
振成樓在閩西眾多的土樓裡有“土樓王子”的美譽,它的歷史文化價值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但同在一個村子的其他幾座土樓其實也是非常值得一看的。比如有一座建築面積很小的土樓名如升樓,也有稱它為袖珍土樓的,可見它的玲瓏。去看如升樓要走進村子的深處。從振成樓左側再繼續往裡走就能到達如升樓所在的位置,但我差點錯過了。我看到了一些方形的土樓,這也是閩西土樓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些方樓形若城樓,也是很有特色的,只不過圓樓的名聲大於方樓,所以大家都把眼光對準了圓樓,卻有些冷落了方樓。與振成樓相比,方樓要顯得凌亂和破敗許多,看得出來振成樓是經常在維修的,而方樓則不然,基本上處於自然放任的狀態,我卻很有些為方樓鳴不平,它也是客家人的家園,也應當得到同樣的關注,如果這樣長此以往,方樓就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逐漸凋零、荒蕪。進入村子深處的路口,有兩棵粗壯的榕樹,枝繁葉茂,像一小片樹林,在村口撐起了一大片綠蔭,可以想象,夏日炎炎,這兩棵榕樹是如何為客家人擋雨遮陽的。樹旁是一條溪流,溪中亂石叢生,水在亂石間跳舞,濺起的水花轉瞬即逝,也有水流湍急的,嘩嘩地從上遊奔下來,不肯停歇的樣子。跨過一座石橋,就能進入方樓的院子了,這裡的每一座土樓都會有一個名字,我看到的這座土樓叫朝陽樓。每座土樓內都會有不少的對聯,振成樓堪稱其中的一個代表了,比如在振成樓的大門外就有一副對聯,上下聯各四個字:振綱立紀,成德達才。卻也是言簡意賅。內圓樓門口也有一副對聯寫的是:幹國家事,讀聖賢書。要表達的意思也是十分明了的。有一副對聯算是長的,寫的是:振作那有閑時少時壯時老年時時時須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要關心。單從對聯的技巧而言也許並不出色,但與振成樓眾多的對聯放在一起來看,就能看出以振成樓為代表的客家文化真是博大精深。
沿溪上行,需走過一條小道,窄窄的,溪的對面是連片的土樓,除了黃土砌成的,也有粉牆黛瓦的,很見江南的味道。遠遠地,看見如升樓在村子的盡頭卓而不群的模樣了,與振成樓相比,它很小,單樓結構,樓底直徑只有8米,據說距今約一百年前,有一個姓林的客家人做了一個夢,夢見一輪紅日下落此地,他認為這個地方建房甚好,就挑土建房,用了三年時間才建成這座村子裡最小的圓樓。走進如升樓,站在天井裡,仰頭而望,可見一方圓圓的天空在視線裡飄盪著藍天白雲。主人對我們的到來表示了很大的熱情,很樂意回答我們提出的問題,其中的一個男主人還從屋裡成筐的柿子裡挑出一只熟透了的,還帶著把兒的柿子送給我,再三說明這些柿子是剛從樹下摘下來的,已經熟了,如果你想吃的話現在就可以剝了皮吃。聽主人說這座小圓樓裡居住著六戶人家,大家和睦相處,這麼多年來就這麼相安無事。這樣的生存方式在閩西的土樓可以隨處找到,袖珍如如升樓,宏大如振成樓,數戶或數十戶人家一代又一代幾十年如一日,傳承著一個民族最純朴的生活理念。當我們生活的城市日漸繁華卻又日益喧嘩、冷漠、浮躁的時候,當我們自以為是地四處尋找著所謂的精神家園時,我突然發現,在客家人居住的地方,在有榕樹、有溪流、有土樓的地方,我是如此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一種生存的理想。我能想象,當夜色降臨的時候,土樓的主人們能夠同時看到兩個月亮,一個是天上的,另外一個是土樓賜予他們的。我相信,坐在圓樓的天井裡抬頭望月,一定能夠眺望天上的明月,而與客家人日日相伴的,則是圓樓那一方與月亮一樣的天空,這是一個讓客家人眺望世界的窗口,他們從這裡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看到了生活就像他們的土樓,不停地從起點回到終點。
看過了振成樓和如升樓,我忽然想起了在西安看到過的一處半坡遺址。那處遺址一向被視作中華古文明的一個典型代表。我到半坡的那天有很燦爛的陽光,光線從遺址的頂上照到被挖掘出來的遺址上面,曾經讓我感動,我想這一束光線就是一個民族悠久歷史的最初曙光了。半坡遺址作為氏族部落的其中一個,其房屋的形狀為圓形,特別是位居中心的雖是一座大型的方形房屋,但在其北面發掘出來的數十座小型房基卻大多是坐北朝南,形成一個面向大房子的不很規則的半月形。由此可見,閩西的土樓建築風格,是與古文明的建築有著一脈相承的異曲同工之妙的。時隔幾千年,客家人將中原古時候的建築文化為己所用,創造性地建造出了令世人矚目的建築奇觀。
我走在洪坑村的小路上,溪水就在我耳畔喧鬧著,榕樹就在我的眼前碧綠著,芭蕉不甘寂寞地舞動寬闊的葉子,安靜的是沉默了上百年的土樓。我如此來去匆匆,我來不及看更多的土樓,來不及聽那麼多迷人的傳說,我甚至於不知道在閩西,究竟有多少座這樣的土樓。我應當在土樓裡住下來,做一個土樓的居民,晨觀雲起,暮看日落。我沒有客家人的福份擁有兩個月亮,我更知道我帶不走屬於客家人的那一個月亮,但我一定會記著,我曾經在閩西,在客家人聚居的地方,我透過圓樓頂上的那個月亮,看到了我隨處都能見到的那輪明月,在客家的土樓裡眺望,是那樣的沉靜而美麗。

20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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