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傳說中的徐文長的故事是我童年最初的文學啟蒙。在我生長的古鎮,距離徐渭誕生的青籐書屋約二十公裡,倘若步行,連續不停地行走需要五個多小時。年少的時候,為了去看傳說中的聰明過人的徐文長故居,我曾經步行至柯橋,再從柯橋坐汽車到紹興城內,然後去找大乘弄,如此一來一去,就要耗費整整一天時間,好在青籐書屋不大,細看也就一前一後兩座園子,前院大,後院小,院內各有一口水井,一棵女貞樹,一株紫籐,窗下一池清水,兩間平房,看不出有什麼稀奇的地方。回家的路上,就在心裡跟自己說,原來生了徐文長的屋子也是這個樣子的,沒有什麼特別的。
後來,我又去過多次,才發現,前院的植物比我從前看的時候要多一些,可能是以前急於看房子裡的擺設了,卻忽略了院內的植物了,現在我看到的不光是一小片竹林,還有很高大的三棵石榴樹,我曉得徐渭是畫過一幅很有名的《黑葡萄圖》的,只是不曉得他有沒有畫過石榴,但這三棵石榴樹卻一直很有生機地生長著,花開的季節,紅色的石榴花在枝頭十分嬌艷地怒放著,與她們相映成輝的還有牆角的那叢芭蕉,芭蕉也能開出紅色的或者黃色的花來,安靜的是處於院子另一偶牆角的一株葡萄樹,它的枝葉向上攀援,在架上平舖出一小片綠蔭來。在書屋的後院還有兩棵桂花樹,一左一右,枝頭已經很瀟洒地伸出院牆外面去了,秋天,桂花吐香,滿院的芬芳不說,是連經過書屋的行人也會聞到一些幽香的。
其中有一次我去書屋,那時我已經離開古鎮好多年,是從要比古鎮遠的多的地方特意趕來看徐渭的,正是中午,因為遊客稀少,黑漆的院門緊閉謝客,我走過青石板舖成的弄堂裡,聽著自己的足音很冷清地回響,心情就更有些悵然。我將眼睛對著院門的縫隙往裡張望,只能看到竹林在風中輕輕地搖曳。這次我也算是走了不少的路來看青籐書屋的主人,主人卻不在,我站在弄堂口,很有些無所適從的樣子,這時,我很希望會有絡繹不絕的人和我一樣來看徐渭,這樣的話,我就能去敲書屋的門。但我沒有等到足夠的遊人,我知道我看不成徐渭了,權當是徐渭在午休,我不應當打擾了他,再找一個好時光,來看他。如此想著,我就回頭望了望書屋黑漆漆的院門,沿著青石板走出了很有些冷清的大乘弄。
我最近一次去看徐渭是先去的徐渭墓園。我到過青籐書屋很多次,卻一直不知道他死後的葬身之地,這實在是很不應該的。本來,在參觀的計劃行程中是沒有看徐渭墓園的,我們要去看的是蘭亭,然後再去印山的越王陵墓,但車子在駛往印山的途中,我忽然發現在路旁有一個很不起眼的路標從眼前一閃而過,上面是白底黑字寫著:徐渭墓園。我看到這四個字,心就跳了一下。從越王陵出來,我想跟負責接待的人說說能不能在徐渭墓園停一下,如果因為時間緊,遠遠地看一眼也行。但一上車,管接待的人就囑咐司機在徐渭墓園停車。我很高興,也很想說聲謝謝,但車子很快就到了,原來,徐渭的墓園與越王陵墓只有咫尺之遙。
去徐渭墓園的是一條有些曲折的田間小路,車子是不能進的,我想這樣正好,我是很應該走著去看死後的徐渭的。路是經過了整修的,雖是泥路,但比一般的田間小路要寬敞許多,路旁是抽穗的稻田,遠處則是茶園,所以放眼望去,綠的很有層次。長在路邊的是十分茂盛的野草和一些叫不上名字來的野花,野花有開了的,花是碎花,走近了,也是有淡淡的清香的。走了一段路要拐一個彎,拐彎處有一個路標,是一小塊長方形的木板,上面用毛筆寫了“徐渭墓園”,並有一個箭頭,路標簡陋到不能再簡陋,卻頗為明確地告訴我們墓園的方向。這時,就有一片鬆樹林出現了,長得密度很大,擋住了我們的視線,不知道墓園還有多遠,其實,穿過這片鬆樹林,墓園就到了。
徐渭墓園有牆圍著,幾間平房,守墓的老人一臉滄桑地坐在門前,秋天的太陽照在他的身上,對於我們的到來他沒有任何表情。他在懷裡摸索了一會,掏出一串鑰匙,打開徐渭的史料陳列室。從老人的這個舉動中,我想到這裡的來的人是不會太多的。墓就在屋後的一片樹林子裡,院內種植的也是鬆樹,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院牆內外都種上鬆樹,在南方,這是一種經濟價值不大的樹種。我先看到的是一座較大的墓,在這座墓旁,還有一座較小的墓,起先我以為這就是徐渭的墓了,細看,才知不是,這是徐渭家族的墓地,要看徐渭的墓還要沿著碎石舖成的小道轉一個彎才能看到。我走過去,步子有些快,很有些急不可耐的樣子,一些鬆樹和竹子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用手撩開頭頂的幾枝樹梢,就看到了徐渭的墓了。墓身用石塊壘成了牆,墓頂則是泥土覆蓋著,荒草長滿了整座墳墓,看上去,有些荒涼。墓前立著一塊石碑,刻著的是這座墳墓主人的名字。其余的就再也沒有,沒有墓志銘,也沒有祭祀的幹果和花朵,倒是墳墓頂上的荒草叢中有一些開了的野花在風中無聲地搖晃著。我在墓前站了好些時間,有十分鐘吧?然後,我站在徐渭的墓碑前留了一個影,一般情況下,人們是不太願意在死人的墓前留影的,但我一直以為徐渭並沒有死去,死去的只是他的肉身,而他的精神和博淵是活著的。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墓園的,我走出院門時發現平房的裡間有一張床舖和一些簡單的生活日用品。我問守墓老人你是住在這裡的麼?守墓老人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朝我點了點頭,就急著去關陳列室的門。我走出墓園,又一次回望這幾間平屋,就想起在青籐書屋看到的一付對子: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徐渭生前如此,死後依舊是這樣,他的才氣,他的孤傲被那個時代戳的千瘡百孔,他生前窮愁潦倒,死後也只能葬在這個冷清的田園裡。而在民間的傳說中的徐文長又是多麼的生動幽默而讓平民的生活充滿了歡樂。刻過“青籐門下走狗”印章的鄭板橋不曉得有沒有來過這兒?時隔四百多年,聽過很多徐文長故事的我終於找到了這裡。這兒很寧靜,與它毗鄰的蘭亭和越王陵相比,到這兒來的人很稀少,很多人與它擦肩而過,徐渭也因此而清靜了四百年。處理徐渭後事的人一定不知道,原來徐渭的墓園竟然與越王允常的陵墓只相隔了數塊稻田和一道隍壕。
守墓老人又一次坐到門前的那張竹椅子上,用他那雙滄桑的眼睛望著門外的那片鬆樹林。我忽然想起我忘了問他姓什麼了,我想,他總不會姓徐吧?其實,他姓什麼已經顯得無關緊要,只要有他在,有那些鬆樹林在,有那些野草在,徐渭就不會寂寞了,風起的日子,鬆樹發出的濤聲和守墓者的呼吸可以讓徐渭很安寧地沉睡著。還有,一個皇帝就在離他不遠的地下長眠,皇帝當然不會知道,多少年以後竟會有一個落魄的文人竟敢與他鄰榻而臥。
200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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