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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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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鎮的味道


陳富強

 
 


在風輕雨柔的江南,生長著許多古典的小鎮。她們是一些杏花細雨中撐著一把把或靛藍,或粉紅,或淡黃油紙傘的窈窕女子,走在河網密布的粉牆黛瓦,拱橋小巷之間,走出了一個濕漉漉、水靈靈的江南。
水墨樣的周莊是這些小鎮的縮影。飄盪在黑白烏鎮上空的藍印花布剪裁出一個一個俊俏的蠶花姑娘。還有同裡、西塘、南潯……,也是一式的楊柳成行,一式的深宅大院,一式的青磚高牆,一式的高檐重樓。她們都是些深閨裡的鄉村民女,早先也曾年輕、婉麗,明眸皓齒,在田園裡款款而行。如今她們年長了,在寧靜的鄉裡沉睡了好幾百年了,有的已經在風霜雨雪中度過了一千年了,後來的人們忽然發現,她們依然容顏不改,她們的一身打扮在喧鬧的現代文明中顯得出類拔萃,與眾不同。她們的恬靜,她們不施粉黛的顏色,她們食稻米吃麥子的清新,都成了現代都市人崇尚的精神偶像,尋找的精神家園了。
於是,有一位畫家在周莊住了下來,他畫了一幅畫,又畫了一幅畫。他坐在一座名雙橋的河邊一畫就是好幾天。這幅畫漂洋過海到了美國,後來又回到了中國,周莊就這樣出名了。烏鎮的出名比周莊慢了一拍,其實,我們很早就在茅盾的小說散文裡讀過了烏鎮,卻一直對烏鎮的房子、小河、石橋沒有給予太多的關注,直到周莊的名氣大了,人們才發現,原來烏鎮的樣子和周莊是差不多的,都是有著水墨畫一樣的色彩的。同裡、西塘、南潯也是,她們穿行在田野裡多少年了,都是披著一頭朝露,一身晚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
人們看過了那些因為年代久遠而發黑的建築,因為無數代人踩踏而顯光滑的青石板街道,感嘆不已,說:這才是江南呵。
是的,這才是江南。黑白雙色,濃墨淡彩的田園、古鎮。
江南就是多這樣的小鎮,就像江南的女子,在春天的迷朦細雨裡,身著藍印碎花走在街頭,腳下踩起的水花,在她的周圍開放。她們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有的出名,有的卻依舊待字閨中,比方說與魯迅筆下的魯鎮一個模樣的古鎮安昌。
在不少古鎮已名聲大振時,安昌卻仍舊沉靜著,她與魯迅出生的周家台門只有二十公裡之遙。在周家台門人流如潮時,人們萬萬沒有想到,在他們的目光就能見到的田園裡,有一座小鎮已經戴著竹笠,披著蓑衣穩穩當當地走了一千年了。她年長於周莊,卻不缺少周莊的風韻,她的來歷卻遠要比周莊和所有的江南古鎮顯赫的多。境內現存有白洋新石器時代越族先民遺址。相傳大禹曾在鎮東塗山娶妻成家。公元896年,錢奉唐王朝之命屯兵該地平董昌之亂,因命其鄉為安昌。現存老街始建於明成化、弘治年間,數百年來棉、布、米集散旺盛,蔚為越北大市重鎮。抗戰前夕尚有商號933家,是城區外市集之最。安昌明清老街依河而建,全長1747米,至今保存完好。粼粼河水,石板街路,錯落有致的翻軒騎樓,傳統特色的店舖作坊,姿態各異的拱橋石樑,古老凝重的台門,幽深僻靜的弄堂,風貌古朴典雅,極具水鄉特色,素有"碧水貫街千萬居,彩虹跨河十七橋"的美譽。
新世紀首個隆冬臘月到來時節,中央電視台在安昌直播了臘月風情節。人們通過電視屏幕看到了又一處江南勝景。我也是在電視上看到那次頗為轟動的現場直播的。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街景、河流、騎樓、拱橋、老宅,但熙熙攘攘的人流,重現的民間風情卻讓我看不到古鎮的安寧與平和了。
在我有記憶的時候,我記得安昌剛剛用上電燈不久,但也不是每家每戶都能亮堂起來的,有很多枕河人家因為經濟的原因扯不起電線,裝不起電表,所以依舊過著夜晚沒有光明的日子。即使裝上了電燈的人家,也是用的小功率燈泡,加上電壓不穩,燈泡發出的光線就極其黯淡,跟古鎮人家用慣了的蠟燭沒有多少區別。這當然只是我的一種記憶了。
但古鎮的寧靜卻是十分讓人心醉的。看古鎮的夜色最好是在一彎月牙高懸的時候。呈一字形的長街和與之相依的街河在淡淡的月色下從東向西,一路蜿蜒,街河兩側是長長的雨廊,與雨廊相連的則是古鎮的民居。沒有風,月牙與拱橋、明清建築的倒影相互映在水中,偶有一條烏篷船劃過,水波輕輕盪漾,那些倒影就起舞了,等船遠去了,水面平靜下來,水中的影子也就安靜了下來。月牙形若女子的彎眉,在天上笑著,倒映入水依舊笑著。映入水中的還有從臨河人家的窗口散射而出的燭光,那些燭光搖曳著,將窗裡的人影映成稀奇古怪的模樣,如果是一對新婚的夫妻,還能散發出紅紅的燭光,說不定,連窗子上的大紅雙喜字也能映到水裡面。街道安寧著,夜露濡濕著了青石板街面,這是些巨大的石板,一塊接一塊,年代久了,走的人多了,石板就顯得很光滑了,在夜色裡,很似古時候的竹箋,長長的一卷展開著,上面寫滿了小鎮的滄海桑田。夜行的人很少,如果有行人走過,鞋底叩擊石板地面會發出很響亮的聲音,啪啪啪,很有節奏,說明行人走的很穩。有時也會有亂七八糟的腳步聲,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了,比如誰家的小孩生病了,大人抱著送醫院掛急診。再或者,是哪裡出現了火警,街上也會人聲嘈雜,還會有報警的銅鑼聲接連不斷地響起。聽到銅鑼聲,鎮上的青壯年就會毫不猶豫地從香夢中一跳而起,向出事地點飛奔而去。
更多的時候,小鎮的夜晚是靜悄悄的。牆壁都是刷成白色的,用的是石灰,用紙拌過浸泡了好長時間的,刷上去好長時間都不會變色,也不會剝落。月光下的粉牆顯得很柔和,有一種奶白色的光澤,牆上的黑瓦魚鱗般地,從屋頂漫過屋脊,再延到屋檐,瓦片排得很整齊,凹凸有致。有些屋脊上會生出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草來,在青苔的簇擁下很有風度地搖晃著,仿佛它就是這幢房屋主人的一面旗幟似地。倘若是雨天,屋檐流下的水就直接淌到騎樓上去了,雨水再從騎樓流進河裡面去,因此,即使是下雨天,走在屋檐下也是不會淋濕了行人的。
小鎮自然是有一些酒館和茶樓的。供應的酒是散裝的,客人要喝,是要另拷的,所謂另拷,就是取一只帶把的舀酒容器,從壇子裡吊出若幹,倒在碗裡,客人自取了,點一碟茴香豆或咸煮花生,坐在八仙桌旁,邊喝邊和熟識的酒友聊天。喝的酒不外乎元紅、香雪與加飯,如果嫌貴也可喝糟燒。有酒量好的,可以在酒館坐一天的,喝了多少,誰也不曉得,暮色降臨了,霧靄四起了,也有不肯走的。店家就會點起一枝或若幹枝蠟燭,用火柴點亮了,就著燭光繼續喝。茶館做的多是早生意,天還未亮,就有早起的老人來坐茶館了。他們用的是瓷壺,喝的是大瓷碗,撒的則是紅色的茶沫。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樣子,直到第一擔青菜上市了,街上熱鬧了,河上駛來一條又一條賣魚蝦的烏篷船了也不肯歇。
鎮上的小巷窄的只能容一個人或者兩個人行走。仰起頭來看天空也只有窄窄的一條縫了。小巷的盡頭往往連著一座石拱橋,橋下往往會有一池清水。這一池清水用大塊的青石板圍砌而成,池底舖了一層鵝卵石,生出一些水草,池底與一石之隔的小河有縫相通,河裡的水滲進池內,經過鵝卵石的過濾就要比河裡的水清澈許多。水清澈的程度看水裡的草就可知道。河裡的水雖然也清,但望去只能見到草而不見底,池內卻是另有一番景象的,不光是池底的鵝卵石歷歷在目,就是水草的根也隱約可見的,還有在水草間嬉遊的魚蝦,一尾一尾清清楚楚地在挑水人的視線裡快樂地遊來遊去。古鎮人都懂得用池水的規矩,池水是飲用水,是不能淘米洗菜更不能浣洗衣服的。池水上頭肯定是屋檐,屋檐接水的槽口就對著石池,下雨時,檐水就從槽中流進池子,所以池水也叫天落水,燒了泡茶喝是有絲絲甜味的。池邊的石拱橋年代久一些的,拱頂上會長出青青的籐蔓,倒垂下來,就把拱形的橋孔給遮住了一部分,船行至此,撐篙的船夫如果想要攀摘一根籐蔓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從來沒有一個撐篙人會去撕扯那些隨風飄盪的籐蔓。所以,很多年過去了,那些籐蔓還依然年年爆出新芽,一到春天,就開出無數小小的花朵,在河上散發出好聞的清香。
巷子是古鎮最具代表性的一種建築形式。有一個詩人寫過雨中的小巷。他的詩寫的好,但古鎮的雨巷卻是要比詩人筆下的更好看的。那些小巷,終年似乎都是潮濕的,它們要麼是一條直線可從這一端望到那一端的,也有是轉了一個彎的,一眼望不到頭。它們見不到陽光,牆與牆之間形成的一條狹縫,有野生的植物從牆上掛下來,將僅有的一線光芒也擋住了。巷子似乎永遠都是暗暗的,散發著一種淡淡的霉蒸氣息。如果是在梅雨季節,這種味道就會更濃。從巷子裡走出來的不光是雨巷裡寫的那樣會是一個丁香一樣的姑娘,但確實會走出不止一個如丁香一樣的古鎮女子來。她們挎著竹籃到河邊的烏篷船裡買剛從河裡捕撈上來的魚蝦,這些魚蝦在艙底活蹦亂跳,用稻草穿了扔到女子的籃子裡依舊鮮活得不肯安靜。如果這時有一艘賣紅菱的船過來,一般情況下女子也會買上一斤或幾斤紅菱,順便在河裡洗了,啃了生吃的,也有回家在灶上煮熟了再吃的。要是碰上下雨天,她們一般都會撐上一把雨傘,但不一定是油紙傘,很可能是一把油布紙。以我的年齡,看不到撐著油紙傘的古鎮女子了,那應該是在民國年間,或者更早。
小巷裡會有台門。進了台門是一個院落,一個台門裡往往住著好幾戶人家。如果是獨門獨戶,就可以肯定這戶人家不是等閑之人了。台門內人家的布局一般為正方形或長方形,房間就在回廊處,一間挨著一間,樓上樓下,用木樓梯相通。天井裡多養花草,考究一些的還有假山,植竹子。如果是水缸,自然是接天落水用的,但也有以水缸養魚或種荷的,一到夏天,荷花在荷葉的烘襯下從缸內亭亭地站起來,整個院落都顯得生機盎然了。
古鎮電燈普及時,夜色就顯出另外一種味道了。街燈不亮,剛好照著行人腳下的路。路燈在電桿頂上用一只罩子罩著,散發出昏黃的光線,除了冬天,燈的周圍會有無數的虫子在嗡嗡飛舞。燈光映進水裡,水就顯得溫暖起來。偶爾也會有幾只蝙蝠在街頭紛飛。電桿上除了路燈,還會掛著一只有線廣播的喇叭,早中晚三次,播了應播的節目,就放出一些或綿軟或婉轉或高吭的曲調來,古鎮人一聽就知道綿軟的是越劇,婉轉的是蓮花落,高吭的則是紹劇。其實,古鎮人是不太喜歡聽從廣播裡放出來的戲曲的,他們要聽的是原汁原味的演唱。我不知道在沒有越劇的時候古鎮人聽什麼,但我確實見到過唱社戲時,古鎮人是充滿了熱情的。安昌古鎮從很早時候起就有一座專門唱戲的城隍殿,後來被人為地毀壞了,現在又重建了。去安昌的遊人一進鎮就能見到這座古戲台,台上的演員唱的咿咿呀呀,台下的聽眾也聽得如痴如醉。外地的遊人聽不懂台上的人在唱些什麼,卻也為台下觀眾的情緒所感染,便也要停下腳步,聽上一曲。
古鎮漸漸開放了。就像一個披著頭巾的女子掀起了蓋頭。古鎮也修復了一些從前有後來又被損壞了的建築。古鎮還修起了幾座民俗博物館,專門陳列與古鎮有關的史料和實物。去古鎮的人越來越多了。我卻有了一些莫名的悵然。我到安昌古鎮,就像我到了周莊,到了烏鎮,到了西塘、同裡、南潯一樣,我找不到原先的那種味道了。我曉得,我不可能再讓古鎮的夜晚點起蠟燭,我也不可能再讓古鎮回到從前,失去的一些東西是不會再回來的。
古鎮是一個身著藍色碎花對襟衣衫的瘦削女子,她含羞遮面,從我記憶的小巷裡走出來,她的身後,正下著淅瀝的小雨,那些無名的花朵在雨中,在她的身後開滿了一路。她的頭發,她的衣衫被雨淋濕了,有誰能為她送上一把紙傘,為她擋住江南的梨花春雨?


2001-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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