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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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徐建極到後花園裡準備繼續聽爺爺徐霞客講故事時心情很不愉快,顯得很有些心不在焉。徐建極有兩個死黨:馮文博和周清,他們平時無話不說無話不講。徐建極就把爺爺徐霞客講的故事拿來跟他們說了。徐建極說說不要緊,可是馮文博和周清聽了之後都顯出十分不屑十分不相信的樣子,這就叫徐建極心裡不痛快了。我們都知道,徐建極和自己的死黨馮文博周清都是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一天到晚無所事事。說話時,他們喜歡大喊大叫,喜歡引起別人的注意,然後很無聊地起哄,說下流話。見到漂亮的女孩子,他們就兩眼發直,哈拉子亂流。然而他們好色而膽小,對女孩子的調戲往往只停留在流口水的階段,並沒有什麼真正的行動。三個人當中,馮文博最狡猾,周清最傻。俗話說,無知者膽子大,真正敢鼓氣勇氣跟女孩子搭訕的人就是周清。他也就是搭訕搭訕而已,並沒有採取進一步行動的打算。由於徐建極跟小紅同居了,知道女人是怎麼一回事,所以經常表現出對在街頭巷尾調戲婦女興趣不大的樣子,這引起馮文博和周清的不滿,於是馮文博和周清就結成了一伙,專門跟徐建極作對。這樣,徐建極和馮文博周清的三人黨就分裂了。徐建極覺得在他們面前感覺十分別扭,說什麼他們都一致進行攻擊,讓徐建極感到既沒面子也缺乏自信心。由此可見,他們懷疑徐建極的爺爺徐霞客講的故事不真實的確有陰暗心理作基礎。徐建極雖然也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但是他對爺爺徐霞客所講的故事很不願意懷疑。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拿來隨便崇拜崇拜的人已經不多了,徐建極想想還不如崇拜崇拜自己的爺爺,沒想到連這點自由馮文博和周清都要剝奪。馮文博說,得了老徐,我們江陰人喜歡講故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瞎編的,哪能隨便相信?周清說,對啊對啊,怎麼能相信?徐建極說,我爺爺不一樣,他去過很多地方,講的都是真人真事。馮文博又諷刺地說,你爺爺去過很多地方嗎,我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徐建極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們還小呢。馮文博說,是嗎?說著他又扭頭對周清說,你相信嗎老周?周清說,我不相信。馮文博說,我也不相信。接著他總結說,老徐你看,我們三個人裡就有兩個人不相信,多數對少數,少數服從多數。你想想看,你爺爺講的故事怎麼能夠相信呢?徐建極說,你們不相信我相信,我爺爺跟別人不一樣。馮文博說,有什麼不一樣?老頭子都一個毛病,喜歡瞎掰,喜歡編些老掉牙的故事來嚇唬小孩子,可是我們是誰?我們才不吃這套呢。周清附和說,我們不吃這一套。馮文博於是總結說,這年頭,蒙誰哪!他們一唱一和,一副賴唧唧的模樣,徐建極對他們這種無賴勁無可奈何。
事後想想,徐建極對馮文博和周清的這種態度十分憤怒。既然是死黨,就應該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幫助相互愛護而不應該相互懷疑相互排斥相互打擊相互拆台。幾個人要是老相互懷疑來懷疑去,這算什麼死黨?苦於不能把這些想法告訴給別人,徐建極只好跟小紅說說了。小紅撇撇嘴說,喲,少爺,這種事情你還當真啊?你們這伙人最多也就是酒肉朋友,玩的是地痞流氓的江湖義氣說的是地痞流氓的黑話。有吃有喝湊到一塊吃吃喝喝說說笑笑,沒吃沒喝就拉幫結派鉤心鬥角相互拆台兩面三刀,一點寬容心都沒有。我看見你們這些自稱是朋友的人心裡最煩了,人人都心懷鬼胎,臨了落井下石最起勁的就是他們。徐建極對小紅這麼不理解自己需要安慰的心情很不滿意,心裡的憂鬱就更加深了。諺語說,眾口鑠金,什麼事情說得多了,就讓人覺得不能不信。現在徐建極的感覺就是這樣,本來他對爺爺徐霞客講的故事就有些懷疑,經馮文博和周清這麼一攪,他心裡雖然不願意說爺爺徐霞客給他講了這麼久的故事全部都是瞎編的,是偷三拉四拿來蒙他的,但疑慮還是不由自主地出現了。徐建極知道馮文博和周清的話之所以會讓自己難受,正是因為自己對爺爺的故事也多少有些心存疑慮的緣故。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文博和周清的話對他產生影響,表明他的心裡也缺乏自信。徐建極要是對爺爺徐霞客的故事確信不疑,馮文博和周清的挖苦諷刺及刁難不僅對他毫無影響,反而會使他對爺爺講的故事更加信任。這就是相信和懷疑所產生的差別。
對於自己的這種疑慮,徐建極在日後反思時作過比較徹底的批判。由於我們根本分不清《徐霞客遊記》究竟是徐霞客最初的原寫本、是徐建極在很久以後憑記憶寫成的托名本、還是徐建極出於紀念自己美好的少年時代而虛構的杜撰本,所以對徐霞客遊記裡的各種疑問和分歧的爭論仍然遠遠沒有結束,我們也不知道這部分記載在日記裡的反思究竟屬於徐霞客的觀點還是屬於徐建極的意見。
在學術上的每一次爭論都會挑起新的爭論,搞學術的人喜歡有爭議的東西,這樣他們就有可資瞎掰的話題,從中獲利不菲。對於這種事情我們見多不怪,就不再多說了,反正我們對此也毫無辦法。我們要說的是,徐建極在很久以後回憶起自己的人生經歷時,必定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爺爺徐霞客的人生經歷,並發現他們在很多的地方都有著驚人的共同之處。正是這些共同點構成了他們兩者各自生活的核心內容。他們對社會的不適應,他們對友情的看法,他們對待愛情的態度,甚至他們的最終結局,都出奇地相似。就他們兩個人的生活經歷而言,我們看不出究竟是徐建極在無微不至地模仿著自己的爺爺呢,還是徐建極按照自己的面容栩栩如生地塑造了自己的爺爺。這些都是可疑的地方,但是沒有現成的答案可供參考,我們只好說,兩種可能都有。
我們知道,正是在自己的死黨馮文博和周清那裡遭到嚴重的打擊之後,徐建極才下定決心帶領著小紅一起私奔。徐建極決定離開江陰城,帶領小紅到一個遙遠的、偏僻的、人跡罕至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生活在一種完全沒有被污染的空氣裡,生活在一種完全沒有人際關系的地方,徹徹底底地回歸大自然,是徐建極心裡最大的願望。如我們所知,這也是徐霞客最大的理想。在徐建極自以為已經創造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時,他的爺爺徐霞客早在很久以前就跟自己的貼身丫鬟楚楚嘗試過了。作為一個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江陰城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少年來說,揚子江對面的揚州城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遙遠的地方。在揚州城,甚至比揚州城再遠一些的地方,都還處在他們的想象力能夠達到的范圍之中,再遠就超出他們的想象力了。比如說撒馬兒罕、花剌子模、不花剌、吐火羅、別失八裡、哈拉章、匝兒丹丹、屍佛利誓以及波斯這些地方,光是一個個單純的、抽象的地名,就足以使他們產生不可企及的感覺了。這些地方遙遠得讓人們失去了方向感,它們既可能是在西方,也可能是在東方、北方、南方。那些出現在江陰城的胡人,總是讓人感到是從天空中從雲彩背後掉下來的一樣。遙遠的國度使人產生神奇的聯想,令人產生神秘莫測的感覺。這些地方,給人的感覺,不是遍地黃金的富有國度,就是長滿能夠使人長生不老的金桃的瑤池仙境;不是瘴癘彌漫的蠻荒世界,就是充滿妖魔鬼怪兇險異常的淒涼疆野。作為我們有限想象力的一種投射,我們都願意把這些異國他鄉想象成天堂或者地域。我們覺得既然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千差萬別的,那麼日常生活一模一樣的不同國度並不存在。在想象力這種神秘物質的驅使下,我們渴望得到刺激,不喜歡原原本本地映照出我們生活原狀的鏡像。徐霞客之所以在給徐建極講述那些親身經歷的名勝古跡時插入從《山海經》、《水經注》、《大唐西域記》和《長春真人西遊記》這些書裡得來的故事,也是同樣的意思讓徐建極知道世界上還有更多更豐富的可能生活樣式,天底下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跟江陰城相似。既然世界上的生活模式是多種多樣的,人們認識世界的方法是紛繁復雜的,一個人必需具有謙遜、寬容和忍耐的品格,才不會在驟然面對這些不同現象時驚惶失措。徐霞客這樣語重心長地對徐建極說,謙遜使人進步,寬容能夠得到真正的友情,忍耐使生活中多種多樣的快樂不至於擦身而過。徐霞客雖然討厭在故事裡說教,但是他也忍不住要把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告訴徐建極,希望徐建極能夠從中得到有益的教誨。從現實生活的角度來看,故事裡那些遙遠的國度對我們毫無意義,我們關心這些地方,是因為我們想了解在我們生活之外的世界,想一窺那些在我們想象力之外的國度。至於這些故事是不是具有真實性,是不是虛構的,都無關重要。再說,像我們人類這麼狹隘、這麼卑微的生靈,又怎麼可能確定什麼東西是真實的,什麼東西是虛假的呢?
徐建極心裡的疑問仍然沒有得到解決,所以他問道,難道真實性不是故事的生命嗎?
徐霞客說,那你得看這種真實性究竟是從誰的角度出發了。每一個人對真實性的看法都不同,這使得人人都面臨著與別人迥然而異的真實。有些人認為一件事是真實的,另一些人則認為它不真實;你認為是真實的,馮文博和周清卻覺得不真實。故事裡沒有統一的真實性標準。我們覺得某些故事真實可信,只不過是因為這些故事符合我們看待事物的習慣認識而已。同樣,認為它們不真實的人覺得這些故事所講述的事情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力,跟他們判斷事物的固有邏輯發生了抵觸。比如說,我們通常認為一個人不可能憋著氣在水下超過半個時辰,可唐朝人認為來自南海的昆侖奴能夠在水底裡呆上一整天。又比如說,我們知道把布放在火上燒就會著火,但是西域出產的一種火烷布無論怎麼燒都沒有關系,而且越燒越幹淨。那裡的人從來就不需要洗衣服,衣服穿臟了就脫下來放在火上烤,烤完之後立即就幹淨如新。
小紅插嘴說,這種火烷布真不錯,我就討厭洗衣服。
徐霞客說,這種衣服好是好,穿臟了不用洗。但是它特別重,一件衣服有十幾斤,力氣小的人穿上它就像戴上了鐵枷。
小紅吐吐舌頭說,那就算了,我還是穿我原來的衣服吧,大不了多洗洗,鐵枷我可戴不起。
春蓮很不屑地說,小紅就是一條懶虫。
徐霞客又說,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
對徐霞客的這種說法徐建極表示了自己的疑問。他說,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那麼聖人呢?聖人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麼?
徐霞客說,你這個問題問得好。可是現在江湖騙子太多,首先你得分清楚哪些是真聖人哪些是假聖人。有些人到處說自己是聖人,實際上心底裡可能比誰都陰險骯臟;有些人很不起眼,一點也不招搖,但是他的為人很好。聖人本身也是人,只不過他們的身上集中了比平常人更多的優點而已。既然聖人也是人,普通人身上有的弱點他們的身上也有。我們說到聖人的時候,通常是指他們優點集中的一面,弱點的另一面沒有涉及。
小紅說,我明白。我爺爺也常說,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
春蓮說,我爺爺也說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爺爺還說了,有尾巴的狗跳,這不奇怪,沒有尾巴的狗也跳,這就奇怪了。
小紅跺著腳說,春蓮,你是不是罵人?
春蓮說,嘿嘿。
小紅說,好啊,我跟你沒完,你這個騷蹄子……
徐霞客適時地制止了這場嘴仗的惡化。徐霞客說,總之,我們要記住,不要被一個人的外表所欺騙。有些人是披著狼皮的羊,有些人是披著羊皮的狼。這兩種人都是不誠實的。說到這裡,徐霞客突然把自己的話頭打住了。徐霞客心裡忽然想到,他平生最討厭別人說教了,現在他自己卻不由自主地在向徐建極他們說教。如果一個人在不經意時站在了自己討厭的那一面,表明他已經喪失了對事物栩栩如生的感覺。同樣,所有不自信的人都喜歡說教,這是因為他們對生活的復雜性、對萬事萬物的多種多樣性喪失了把握的能力,喪失了把握的信心。徐霞客意識到這一點,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原來的衰老是生理上的衰老,現在他開始感覺到了精神上的衰老。在徐府大院的後花園裡,徐霞客望著天空中緩緩流過的雲,望著因為光線陰暗而模糊的、喪失了各種細節的假山,感受到了時間在身邊流逝的殘酷。徐霞客似乎一下子感覺到了講述和回憶的無力。它們既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可觸的溫暖感、真實感、確定感,也無法使他得到對事物產生的真正的質感。於是他在講述中突然停止,就仿佛是一輛飛奔的馬車在塵煙滾滾的馬路上戛然而止一樣。他這種做法十分突然,徐建極、小紅和春蓮還以為他又想出了什麼有趣的故事要給他們講,正在腦子裡尋找線索呢。他們都屏住呼吸一聲不吭,以免打斷了徐霞客的思路。徐建極心裡很高興地想,這下好了,又能拿到一筆聽故事費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徐霞客對他們說,故事不講了。怎麼不講了?徐建極十分驚訝地問,難道你再也不講了?徐霞客點點頭說,對,我再也不講了。我的腦子已經被時間和講述掏空了,我要出去旅行。
徐霞客的做法使徐建極感到有些失望。這段時間裡,他已經開始跟小紅策劃私奔的一應事宜,正想多聽他講故事攢到更多的銀子呢。他們現在一切還都處在準備私奔的最初階段,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地調整,慢慢地進行完善。人們不能一口吃個大胖子,他們還要為了私奔而不斷地完善計劃。比如說攢到足夠的銀子,做好大量的鞋襪衣裙,購買各種各樣的床上用品,找好畫師畫肖像,擬定邀請參加宴席的嘉賓,挑選好私奔之後隱居的地點。等等等。這些都得一步一步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私奔畢竟是一件大事,可不是這麼容易就能夠做到的。徐建極覺得自己還好,男孩子在吃苦耐勞方面比女孩子要強些。他對私奔的要求不算太高,只要保証每天有吃有喝就行了。銀子的充足準備必不可少,徐建極同時還希望能夠帶上百把斤臘豬肉,十幾只風雞,三四捆香腸,兩三只咸豬腿,七八塊鹵牛肉,十二三壇紹興花雕和女兒紅,還有一些他比較愛吃的寧波小花生。這些至少能夠管上半年的吃用。由此可見,在飲食上,徐建極的食譜都比較普通,算不上特別,一點都沒有我們江陰人喜歡吃的那些奇裡古怪的東西。為了排解寂寞,徐建極覺得還應該帶上一些精選的書籍包括聖賢經典,古今志怪,傳奇小說,宋元話本,地理圖志,山水遊記等等等。他跟小紅私奔,並不表明他們之間就永遠不會發生爭吵,不會因為生氣而整天不說話。在這種時候,有些書籍能夠消閑消閑,對雙方都有好處。另外,還要帶上南北兩宗的繪畫名作,王曦之柳公權顏真卿米芾的書法佳貼,以便時時臨摹揣測,增進自己的藝術修養;還要帶上一副水晶圍棋,把父親徐屺從爺爺那裡得來的紅木棋盤偷走,外加幾本棋譜;除此之外,還要把父親特別給自己買的那把桐木古琴帶走,每天早上彈彈紅霞白雲,每天晚上彈彈高山流水,使自己的生命氣息跟大自然的氣息息息相通。至於那把來自大食的犀角弓,徐建極因為力氣不足,尚且無法挽開,處於可帶可不帶之列。徐建極心裡猶猶豫豫,還在考慮要不要把它帶上。他知道,要是把什麼東西帶到隱居的地方擱著卻又不會玩,很有可能就會遭到小紅的嘲笑。小紅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腦子裡少根筋,說起話來不知道輕重,讓徐建極感到十分難堪,很是下不來台。小紅嘴裡最喜歡說的話包括:矯情;銀樣蠟槍頭;裝腔作勢;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這些話分別各有所指,是他們兩個人在偷偷尋歡作樂時經常說的秘密話,具體的意思見仁見智,隨你怎麼想都可以。總之,每一對情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話語,局外人一般都不會得知其中確切的意思。徐建極在小紅面前,老是覺得自己像是光著屁股暴露在大庭廣眾的睽睽眾目之中,好生難受。一般來說,比較矯情的事情他都十分謹慎,以免被小紅抓住把柄。徐建極苦思冥想,還想找出以上這些目錄中遺漏的事情。好在事情還在籌劃當中,每一件事情都還有足夠的時間能夠進行改正,徐建極大可不必如此著急。
至於小紅,作為一名比較時髦的女孩子,她想帶的東西比徐建極就更多了。徐建極是個男孩子,他擔負有成名立萬養家糊口的責任,還有參加上流社會交際活動的義務,帶些能增進修養的書籍能鍛煉個人情操的琴棋書畫器具或作品也在情理之中。小紅就不一樣了。孔子曰,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小紅就是一個刁鑽古怪的小女子,所以她可難養了。她的審美情趣和日常生活的習慣愛好已經染上了各種各樣的社會流行風氣。對於小紅來說,衣服和做衣服的料子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她寧可不吃,也不能不穿。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小紅在這方面也不後於人。小紅平素最喜歡蘇州刺繡和杭州的絲綢,成都的團錦和陝西的棉布,最好是蘇繡杭綢各扯上兩匹,成都的團錦扯上三匹半,做棉衣用的陝西上好棉布扯上七八匹。既然是私奔,要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去隱居,就要做好充分的物質準備和心裡準備。另外,小紅一向喜歡趕時髦,對江陰城大戶人家裡太太小姐中間流行的北極狐皮、水貂皮十分羨慕。既然是私奔,也不妨讓徐建極給自己買上幾條,這種皮毛披在身上別提有多神氣了,私奔之後再有沒有這種機會就難說了。我們說過的漢代繞錦袍,就是用蘇州的刺繡成都的團錦鑲上毛皮的邊做成的,穿在身上有一種異域的風味,十分嫵媚,十分絢麗,十分性感。再配以小鹿皮做的長筒靴,活脫脫一個既十足粗野又十足迷人的胡女。這種打扮不僅小紅自己喜歡,徐建極也持讚許的態度女為悅己者容,小紅當然要讓徐建極看著自己感到天天高興了。小紅本來打算把徐建極買的大食帳篷帶走,考慮到這件帳篷實在有些太大,帶起來有諸多的不方便,忍痛放棄了。他們不帶帳篷也沒錯,這種波斯商人出售的大食帳篷純粹是江浙出產的假冒偽劣產品,在徐府大院後花園的草坪上支著冒充冒充風雅追求追求異域風情倒還湊合,到了荒山野嶺裡,雨一淋就透,風一刮就倒,可就大大地不妙了。小紅雖然愛趕時髦,但她還是有理智的,像帳篷這類東西她倒不是很計較。他們到了深山野林裡,可以用木頭搭房子,用茅草舖屋頂,用竹葉做房內裝飾。甚至還可以把房子搭建在某棵高大的千年古樹上,與飛鳥、流雲和清風作伴,平時以樹葉做衣服,用樹皮制鞋子。小紅對他們私奔之後的生活做著無憂無慮的幻想。反正還沒有私奔,怎麼想都可以。
除了衣服和做衣服的布料之外,小紅對頭飾也十分喜歡。一名時髦的女孩子不對頭飾產生濃厚的興趣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在江陰城裡,流行的頭飾中普通型的有各種泥飾、石飾、木飾、竹飾、貝飾和琉璃飾。高檔型的有珍珠飾、水晶飾、金飾、銀飾、犀角飾、魚牙飾、象牙飾、寶石飾和金剛石飾。普通型的頭飾小紅積攢了一些,各種各樣的顏色和樣式都有:傳統的、古典的,文靜的、熱烈的。至於高檔型的頭飾,小紅就沒有十麼可炫耀的了。她畢竟只是一名丫鬟,不像大戶人家裡的太太小姐那麼有錢,買不起這些貴重的頭飾。徐建極也畢竟是一名少爺,並無萬貫財產可供他隨便開銷。當然,小紅也不是非要花那麼多銀子去購買昂貴的高檔型頭飾不可,她看中的只是它們眩目的美麗,而不是附著於它們身上的價值。所有這些頭飾,她也要帶上,空閑時戴上花花綠綠的頭飾,在野花野草裡奔跑,肯定是一件十分愜意十分浪漫的事情。化妝品是一名女孩子最最關心的事情,小紅把這些化妝品放在後面計劃,是因為她一時還弄不清楚應該帶哪些化妝品私奔。既然是私奔而不是旅遊,就不能夠這麼講究了。小紅應該對這種私奔有足夠心理準備,因為他們同居已久,既然老夫人王孺人未必會同意把她許配給徐建極少爺,私奔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小紅雖然知道事情的最終結果不免這樣,但是為了愛情,為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她一想到要跟徐建極少爺私奔了,心情仍然有些復雜,情緒仍然十分激動。她覺得自己就好像仍然是還沒有跟徐建極少爺做過愛的少女,正在心裡怦怦亂跳地等待著那個神秘、美妙、痛苦、糾纏不清的時刻。小紅在那個時候見徐建極少爺笨手笨腳的找不著地方,狗咬烏龜不知道怎麼下牙,仍然會惱火地嘲笑他說,少爺,你是真會還是假會啊?那種事情說穿了,就是那麼回事,小紅覺得自己既喜歡,又談不上喜歡。這就影響了她對化妝品的挑選。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徐建極少爺算得上是一個悅己者麼?小紅想,胭脂、粉餅、唇膏、指甲粉、猩猩血當然不真是大猩猩身上的血,而是來自暹羅的一種樹液染料和爽身粉當然都是必需的,必需帶的還有各種各樣想得到或者暫時想不到的香料。在深山野林裡隱居,身上很臟,經常散發出難聞的臭氣在所難免,這時候香料對於小紅來說就十分重要了。這些香料散發出來的香氣不僅要恰到好處地掩蓋住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臭氣,使徐建極少爺無法聞到,而且要跟廣闊的原野上就這麼一會兒,小紅的腦子裡深山野林就已經變成廣闊的原野了絢麗的花草樹木的氣息融為一體,讓在花草樹木之間上下翻飛的蜜蜂和蝴蝶都誤以為這些香氣是從鮮花裡飄出來的,是大自然最為清新的氣息。在深山野林裡隱居,除了兩個人經常做的那種事情之外,剩下的就是大把大把的空閑時光,所以小紅也在考慮是不是有必要帶上一些女紅之類的手工活,以便在無聊發悶的時候打發光陰。
由此可見,小紅對私奔這種事情十分認真,能夠想到的事情她都盡量想到了。就她和徐建極想到的這些東西而言,不失為一次愉快的休閑旅行,但是要作長期生活的打算,似乎還缺少了一些東西。對於這些東西,我們也並非行家,不能給徐建極和小紅提供什麼有益的建議。對於他們來說,最有益的建議就是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而是私奔。這種事情想想都會叫我們江陰城的少男少女激動得暈過去。可是徐建極和小紅說私奔就要私奔了,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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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建極和小紅積極地準備著私奔事宜時,徐霞客也開始做自己的準備。徐霞客當然不是準備跟什麼人一起私奔了,他是準備著再一次遠足。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首先進行身體恢復,每天早晚各進行一個時辰的慢跑訓練,然後進行力量訓練耐力訓練。除此之外,還要詳細地制訂旅行的路線,把每一個地方的名勝古跡都涉及到,也要把每一個地方的食宿地點都考慮到。事無巨細,在準備上徐霞客和徐建極他們似乎有一些可笑的相似。
這年是崇禎九年,徐霞客五十一歲。滿清大軍在關外虎視眈眈。他們的人數之多如遮天的烏雲,他們的野心之大如呼嘯的狂風,隨時準備闖入關內,席卷大明的如畫江山。這些徐霞客都不管了,再說他想管也管不上。徐霞客反正也不會向北方遊歷了,他要去的地方是雲南。他想沿著大水流動的反方向進發,探尋揚子江的源頭,看看滋潤江南廣闊大地的大江從何而來。很久以前,徐霞客的死黨錢謙益曾經這樣問,極目以北,究竟是什麼地方呢?他問話的時候,他們三個人正趴在江陰城高高的城牆上觀看人們在大水洶湧的江面上撈東西。錢謙益問完話之後,他們三個人都把頭抬得高高的,試圖把目光投得更遠,試圖越過似乎寬闊無涯的江面,眺望江北的風景。但是他們眼前白茫茫一片,只有水天一色的蒼茫景象。那時候他們都還有一些雄心壯志,都還充滿躍躍欲試的念頭。徐霞客看著江水無窮無盡地奔湧而來,很想知道這些水從何而來。他已經五十一歲了,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五十一歲時,徐霞客發現自己得以再度重續少年時代的輕狂。
崇禎九年九月十九日,徐霞客與江陰城迎福寺的和尚靜聞一起放舟赴浙,開始為期四年的雲南之行。靜聞僧花了一生的時間用自己的鮮血刺成一部《法華經》,也有一個宏願,想把這部經書供到雲南的雞足山上。一路上他們逢山登山,逢水涉水,歷盡了困苦艱難。這些都不提了。從江陰城到達南寧,他們就花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靜聞僧在柳州罹疾,在南寧崇善寺圓寂,臨終前留言給徐霞客,托他把自己的骨灰葬於雞足山。崇禎十年十二月十九日,徐霞客帶著靜聞的骨灰和血刺的《法華經》從南寧啟程,向雲南方向進發。適逢亂世,貴州土司與官府勾兵,使通道阻隔,難以前行。又花了一年零二日,徐霞客才於崇禎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才抵達雞足山。其中的艱難險阻,從時間的耗費上就可以想知。這些也都不提了。崇禎十三年,正月至六月,麗江太守木知府派人把身罹重疾的徐霞客送歸江陰城。這些也都不提了。
徐建極再次看到爺爺徐霞客的時候,仍然在籌劃著和小紅一起私奔的事情。他們已經把私奔的計劃想得面面俱到,十分周詳。小紅一有空就想這件事情,就各種細節問題向碰上的人征詢意見。有人給她出了這樣的主意,有人給她出了那樣的主意。這些主意有內容相同的,也有意思完全相反的,小紅選擇起來十分為難。人們在見到小紅時,很喜歡問這樣的話:小紅,什麼時候跟少爺私奔啊?小紅總是這樣說,快了!快了!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人們見面時常用的套話。他們的準備如此細致入微,似乎沒有任何的細節不曾納入他們的思考范疇。一個問題解決了,往往又有一個新問題出現,使他們感到自己的計劃仍然未臻完美。於是,他們又開始進一步把可能出現的問題進行重新考慮和完善。俗話說,不打無準備之仗;俗話又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徐建極和小紅不能在知道計劃有問題的情況下仍貿然出發。看看爺爺徐霞客吧,他在每次遠遊之前都曾經作過極其充分的準備,絕對不會匆匆忙忙地出發。徐建極和小紅也一樣。在這種準備當中,時間過得飛快。徐建極和小紅看見徐霞客已經從雲南回來,心裡都感到很驚愕。一晃之間,時間就過去了四年,真可謂光陰似箭啊。當他們又都會齊在徐府大院後花園裡時,徐霞客因為身罹重病,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精神矍爍了。春蓮在兩年前被老夫人許配給了鄰縣的一戶人家,致使他們的四人組變成了三人組。春蓮不在旁邊爭吵,小紅覺得興味索然。小紅忽然十分沒勁地說,還是像春蓮那樣許配給人好,至少可以不那麼煩心。她的話傳到老夫人的耳朵裡,老夫人說,這好辦,我手頭正好還有一個名額呢。於是,小紅被老夫人許配給了城西的一個鞋匠。小紅知道這個消息時強笑著說,好啦,我不用發愁沒有鞋子穿了……
私奔來私奔去,卻奔出這麼一個結果,這真是出人意料啊。在嫁人之前,小紅服侍徐建極聽了徐霞客最後的一次故事。小紅給徐霞客和徐建極分別泡上濃釅的雲南沱茶,擺上一些雲南的風味小吃。小紅不知道雲南都有什麼風味小吃,老爺徐霞客又沒有指明,她就憑著自己的想象,擺了一些東西。一只切開的榴蓮在桌子上散發著臭味,小紅心裡想,這雲南的水果可真是奇怪啊。
在講故事的過程中,徐霞客時時處在一種神思悠然的狀態裡。徐建極摸不清爺爺的心裡究竟在想著什麼。跟爺爺同輩的人正在逐漸凋零,連被爺爺稱為"至人"的黃道周也在京城蒙冤下獄。徐建極覺得爺爺的精神每況癒下似乎跟這些事情都有關。徐霞客常這樣說黃道周:其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內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既然爺爺這麼說了,徐建極想黃道周肯定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他知道爺爺徐霞客曾經有兩個死黨,一個叫錢謙益,在京城做官;一個叫陳函輝,在家鄉閑居。至於其他人,他就不太熟悉了。在最後的講故事過程中,徐霞客的生命似乎正逐漸地離他而去。
雲南是一個面積廣闊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森林有白雲,還有讓人感到十分激動的雪峰。夏天,這種雪峰的山腳烈日炎炎,山腰和風習習,山頂則寒冷刺骨。山腳是闊葉林,山腰是針葉林,山頂是皚皚白雪和高山植被。在同一個地點出現這樣迥然而異的景觀,徐霞客以前還從來沒有見過。聽說西域也有些這樣的雪山,但是西域氣候本來就寒冷,也就不足為奇了。雲南地廣人稀,各地的風俗習慣不盡然相同,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為了更加簡明扼要地向徐建極解釋好雲南的這些奇異的風俗,徐霞客沿用元朝行政劃分的區域,把雲南分成建都、匝兒丹丹和哈剌章三個部分,在元朝這是三個省。建都省即麗江府,當地太守木知府對徐霞客十分友好。徐霞客本來想到中甸去看那裡高達三丈六的銅像,但是適逢麗江北界胡股、必烈諸番作亂,不能成行。在沒有得到教化之前,建都省的居民有一種十分特別的習俗:所有經過的旅客和他們的妻子或者姐妹發生肉體關系,他們絲毫不以為是一種恥辱。相反,當生客來到的時候,每家的主人總是設法把他們當中的一個領到自己家中,並把家中所有的婦女都托付給他,讓他做臨時的主人,自己卻離家出走。當這個臨時的主人在家時,他就會在窗台上作一個記號,如把他的帽子或其他的物品放在上面。這種記號存在的時候,做丈夫的就會留在外面,不回家來。這種風俗盛行於建都全省。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完全是出於友善,出於對自己供奉的神靈的尊敬。他們認為,對陌生的旅客作出如此和善的行為,可以得到神靈的祝福,從而獲得五谷豐登的回報。
匝兒丹丹省是現在的保山府。這裡也有一種與中原大異其趣的風俗:某個孕婦一經分娩,就馬上起床,將嬰兒洗淨包好,而她的丈夫則立即躺在她的位置上,將嬰孩放在身邊,看護四十日。同時這一家的親戚朋友都來向他賀喜,而他的妻子則照管家務,將飲食送給床上的丈夫吃,並在旁邊給孩子哺乳。
哈剌章省是現在的昆明府,這裡土人風俗跟建都省相似,不把自己的妻子與別人通奸看成是一種羞辱。同樣的觀點,使他們覺得娶處女為妻是一種臉上無光的事情。當地土人的少女在發育之後,最迫切的願望就是使自己具有盡可能多的房事經驗。少女跟不同男人性交的次數越多,就會越有吸引力。因此,所有經過的旅人都是她們的目標。當有陌生旅人經過的時候,她們就會趁著朦朧的月色進入他們的居所,把自己的身體奉獻給他們,讓他們在突如其來的幸福中懵頭轉向。事情完畢,她們的要求是這名陌生人能夠贈給她一個信物,讓她戴在脖子上,能夠証明她又佔有了一個男人。在寨子裡,少女擁有的信物越多,熱烈追求的少年就越多。這裡還有吃生肉的習慣。他們把生肉切成碎塊浸入鹽水中,再加入幾種特有的香料,肉食就制成了。建都省和哈剌章省都盛產麝香和丁香,在香料的使用上他們從來不用擔心匱乏。這裡還出產一種獨特的巨蛇,因為這種蛇擁有四只腳,每只腳上長著三只利爪,所以又被當地人叫做四腳蛇。四腳蛇身長兩丈,渾身披著金光閃閃的鱗甲,它們的兩顎很寬,張開來能夠吞下一個成年人;嘴巴裡的牙齒像剃刀一樣鋒利,據說無論是什麼東西落到它們的嘴巴裡,都會被它們嚼得粉碎。在當地的傳說中,四腳蛇巨大的嘴巴在森林和沼澤裡象征著令人恐懼的死亡。不過,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克星。這種林地和沼澤之王可以蔑視一切,把林地裡和沼澤中所有的動物都視為砧上肉嘴下鬼,但是它們無法抵御吼狒的低叫聲。無論它們正處在多麼兇猛的狀態之中,只要一聽到這種吼狒的低叫聲,它們就渾身無力,癱如稀泥,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任由吼狒從樹上跳下來,騎在它們的背上吸食它們的腦髓。奇怪的是,這種專管林地和沼澤之王的王中之王吼狒並非龐然大物,而只是一種拳頭大的猴子。當地人把這種吼狒稱為猴子,可能是了解不夠的緣故。因為這種吼狒太小,天性又十分聰明,總是躲在四腳蛇麇集出沒的地方,一般人無法靠近。就算有人膽大包天地靠近了,也可能會被參天大樹濃密的枝杈所阻,無法看見吼狒的廬山真面目。當地的土人有時候對吼狒這種神秘的動物產生懷疑,認為它們只是一種傳說中的動物,實際上可能並不存在。他們猜測說,吼狒的低叫聲可能是模仿自山魈。山魈平時藏身於巖石和千年古樹當中,這些石頭和古樹都沒有任何縫隙可入,這種能力使它們能夠避免為人所獲。當然,即使它們因為一時大意而被人逮住也無關大礙,變化遁形的能力使它們能夠輕易地逃脫獵人之手。也有人猜測說,吼狒不是模仿山魈的聲音,吼狒本身就是一種山魈。山魈喜好吸食動物的腦髓,四腳蛇作為一種動物,當然也會被它們吸取腦髓了。人也是一種動物,所以山魈也喜好吸食人的腦髓。土人最害怕在森林裡狩獵的時候迷路,因為山魈喜好襲擊迷路者並吸食他們的腦髓。我們說過,凡事皆有應對之策,當地的土人發現,只要你裝成一個白痴的樣子,山魈在你面前聞聞氣就會搖搖頭離開山魈也知道,所謂白痴,就是沒腦子的意思。既然沒腦子,還有什麼可吸呢?可你如果是個聰明人,又不知道可以通過模仿白痴的模樣欺騙山魈,那你就大事不好了。不過山魈吸食人們的腦髓跟吼狒吸食四腳蛇的腦髓還不太一樣。吼狒吸食完腦髓之後,四腳蛇往往就因為元氣盡失而死;即使僥幸不死,它們也會因為覺得自己沒有了腦子而無法繼續生活,憤憤然絕食自盡。人就不一樣了,人的腦子比較大,個子極小的山魈往往吸食不到一半的人腦髓肚子就撐了,被吸食腦髓的人於是就能逃過一劫。即使是被山魈吸空了腦髓,只要這個人覺得無所謂,沒腦子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並不會對他的生活產生什麼太大的影響。他仍然不會因為失去了腦子而感到恥辱,能夠悠然地回到寨子裡,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有些人可能更加幸運,他們不僅逃過一劫,而且還會在什麼地方偶爾拾到一條斃命的四腳蛇,得到四腳蛇珍貴的蛇皮和蛇膽,回到寨子裡成為英雄。久而久之,當地的土人中,沒腦子的人就佔了多數。沒腦子的人生活得十分正常,而那些腦子健全的人就漸漸地被視作異類了。腦子健全有什麼好處,那些被山魈吸空腦髓的人譏笑有腦子的人說,俗話說,無事一身輕,沒有了腦子反而是一件好事,可以減輕一些負擔,走起路來一身輕鬆。他們建議那些竟然還留著腦子的人幹脆主動自覺地跑到森林沼澤裡去求山魈把他們腦袋瓜子裡的腦髓吸空算了,免得留在腦袋裡反而是個累贅。從現實中看,沒有腦子的人往往比有腦子的人快樂一些,道理可能也在這裡。
捕捉四腳蛇的方法十分簡單。當地的土人發現,由於白天天氣太熱,四腳蛇只呆在洞裡,到了夜間才出來覓食。無論什麼動物,這時候最好都躲得遠遠的,以免被它碰上。因為無論什麼動物,它都能夠捕而殺之,飽餐一頓。正如我們所知的一樣,只有吼狒和山魈不在被四腳蛇捕殺的對象范圍當中。但是吼狒和山魈是不是一種通常意義上的動物,人們還不是很吃得準。按照徐霞客的習慣,吃不準的事情,他往往就不確定地說,而是存疑。現在來繼續說捕捉四腳蛇的方法。四腳蛇在林地和沼澤地裡是最兇猛的動物,它們往往能夠抓到各種動物,飽餐一頓,然後爬到湖邊、井邊或河邊飲水。它們的身體很重,沿岸爬行的時候,肚皮會緊緊地壓在地面上,壓出一道很深的痕跡,好像是有一根笨重的木材在沙地上拖過一樣。捕蛇的人在四腳蛇經常爬過的地方插上木條,在木條上面裝上銳利的鐵矛,然後用沙子蓋上,掩蓋痕跡。當四腳蛇爬過這些常走的路時,並不知道原本好好的道路已經被人裝了鐵矛。它們爬過之後,就會被鐵矛刨開肚子,內臟拖曳在地上,氣絕而死。烏鴉發現四腳蛇死後,會大嚷大叫,捕蛇的人由此得知四腳蛇已經斃命,馬上跑來剝掉四腳蛇的蛇皮,挖出四腳蛇的蛇膽。蛇皮是哈剌章省婦女們十分喜愛的裝飾品,她們喜歡蛇皮制成的皮囊、衣服、背袋和鞋子。蛇膽因為在醫藥上價值巨大,所以更加珍貴。如果被瘋狗咬傷,只需用半錢重的膽汁摻入酒中服下,就能夠立即痊癒。孕婦臨盆的時候,蛇膽還可以當成催生劑使用。蛇膽的美容效果更加神奇,只要將少量的蛇膽汁塗在面皰、膿皰或其他的疹類上,可以使之立即消除。有些波斯商人曾經把這種蛇膽拿到江陰城來賣,但是因為我們江陰城的人不知道其中的功效,所以銷售的效果不是很好。這說明我們對於未知的事物總是抱著懷疑的態度。
在麗江府,徐霞客還遇到過一次真正的險情。這次險情完全是因為他沒有弄清楚當地風俗習慣的緣故。有一次,徐霞客跟雞足山的普善僧、麗江府知名善人景太安、幕府師爺黃興旺一起去遊覽雪山時,夜宿於一個不知名的寨子裡。這個寨子依山傍水,空氣清新,風景秀麗,使人心曠神怡。同宿寨子裡的還有一伙緬甸商人,牽馬騎騾的,十分熱鬧。
入夜,表面上一切平安無事。但是就在夜裡,有人潛進緬甸商人的房中,殺死了一名老者。黎明時分,緬甸商人發現出事之後,大嚷大叫起來。徐霞客也被吵鬧聲驚醒。緬甸商人說被殺的老者不是他們人,而是一名北天竺的遊僧,跟他們一起搭伙想到雞足山攬勝,沒想到在這裡遭了難。據他們說,這名北天竺的遊僧是一名道德十分高尚的人,在旅途中使他們感到獲益菲淺。普善僧與緬甸商人一起為不知名的北天竺遊僧念了往生經。由於江陰城道衍陀的影響,徐霞客對天竺遊僧的印象不是很好。見這名北天竺遊僧個子矮小,其貌不揚,心裡也不是很以為意。緬甸商人匆匆地離開了寨子。時間如歸巢的鳥一樣迅速消逝。徐霞客他們到了傍晚才有時間匆匆地看了看附近的風景,繼續前進看來是不能了。於是他們打算在寨子裡再住一天。北天竺遊僧的事情隨著夜色的降臨,開始漸漸地縈繞在徐霞客和他的遊伴當中。他們對北天竺遊僧遇害的事情都感到十分不解。如果說是有劫匪,他們應該搶劫緬甸商人的貨物才對,不可能只對一名僧人下手。常識告訴他們,人們做事總有動機,很少有人會無緣無故地殺人。可是兇手殺害了北天竺僧人卻對緬甸商人不動一根毫毛,動機是什麼呢?這件事情真是讓人感到疑惑。隨著夜色的加深,山風漸漸增大,徐霞客他們都感到寒意刺骨。麗江府的知名善人景泰安是一名佛門居士,平時經常到雞足山還願,眾人對他的口碑都很好,認為他是一名真正的好人。富而不驕,樂而不淫,而且識文斷墨,平時寫詩作賦寫字繪畫都很見功力。他居住在麗江府裡,很少見到這種陰森恐怖的事情,所以更加感到不安。知道為什麼還好,可是這件事情沒頭沒尾,讓人感到十分不解。
他們聊著聊著,夜就深了。人人都假裝對北天竺僧人被殺的事情十分關心,誰也不願回去睡覺。他們實際上都是心裡害怕,覺得聚在一起人多勢眾,可能還安全一些。景泰安已經有些後悔出來旅遊了。在麗江府裡呆得好好的,沒事跑到這個荒山野嶺的鬼地方幹什麼?他們一邊烤火,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相互給對方壯膽。麗江府幕府師爺黃興旺抱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忽然一拍腦袋說,我知道為什麼了。
景泰安說,你知道什麼,快點說!
黃興旺說,下官到麗江任職時,曾遍覽《大理國志》、《南詔野史》諸典,其中有載,大雪山有一種奇異殘暴的風俗:如有品行高尚、機智勇敢的人偶然投宿到他們的寨子裡,他們便會在夜間將這個人殺死。但是他們殺人的目的並非謀財害命,而是希望才智雙全的死者的靈魂能夠留在自己家中,使他們的一切事業興旺發達。在這種風俗裡,誰能夠佔有一個貴人的靈魂,就會被視為幸運者。這種風俗久未出現,據說已經絕跡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又出現在這裡。恐怕是乘胡股、必烈之亂而死灰復燃了?
景泰安聽得目瞪口呆,說,世亂盜生。果如師爺所言,在座各位包括在下豈不是都有生命危險?
徐霞客開玩笑地說,在下倒沒有什麼危險,倒是景兄、黃大人和普善大師要小心了。
景泰安說,徐兄怎麼就沒有危險?
徐霞客說,在下一生都在旅途當中,在內可謂失孝慈,在外亦是欠修持,並無品行高尚、機智勇敢可言。景兄、黃大人和普善大師望重於世,人人景仰,倒是要當心了。
普善僧也笑了笑說,貧僧一生也有欠修持,未敢言有修行。
景泰安有些緊張地嘟囔道,你們倒推得幹幹淨淨,我們,我和黃大人怎麼辦?
徐霞客說,生死由命吧。
他們嘴上這麼說,心裡直打鼓,都決定天一亮就立刻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午夜,他們都昏昏欲睡,但是誰也不敢離開。就在這時,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從窗外吹進屋裡,徐霞客他們聞到香味,先是精神一振,接著就渾身無力,癱倒在地上。徐建極聽到這裡說,糟了,迷魂香!爺爺,這下子你們算是徹底完蛋了。小紅在一旁說,完什麼,完什麼,少爺就知道亂說。老爺這不是好好的嗎?要是老爺完了,他怎麼還能在這裡給你講故事?徐建極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皮,沖小紅吐吐舌頭。小紅不知道怎麼地就覺得有些傷心,眼圈紅了起來。反正明天小紅就要出嫁了,徐建極想還是不惹她為妙。
徐霞客洞悉一切,但是他沒有對這些事情表現出任何的態度。徐霞客接著說,就在他們倒在地上的時候,一條黑影從窗外無聲無息地跳了進來,用一把鏡子就著篝火的光線在他們的臉上照來照去。他們雖然倒在地上,但是還有意識。徐霞客見到這種情況,心裡涼透了,索性把兩眼一閉。很快黑影就挨次在他們的臉上用鏡子照了一遍,猶豫片刻,背起普善僧從窗子裡縱身消失。
天亮了,他們仍然癱倒在地上。他們身上的藥性其實早就消了,但是他們自己不知道,以為仍然動彈不得,躺在地上腦子裡被突如其來的事情嚇呆了。還是徐霞客忠心耿耿的僕人王阿七先從地上爬起來,他們才試著挪動身體。起來之後,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應該先去找普善僧呢,還是趕緊逃回麗江府。就在他們收拾好行李,牽上馬準備離開時,普善僧忽然從外面走了進來。普善僧的出現把他們嚇了一跳。
景泰安說,普善大師,你你你,你怎麼回來了?
普善僧說,我佛慈悲,阿彌駝佛!
景泰安納悶說,大師,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被賊人擄去了麼?
普善僧合十又說,阿彌駝佛!
這時徐霞客才注意到普善僧的臉色十分蒼白,似乎一下子老了二十多歲。原來普善僧也就是五十歲出頭,跟徐霞客年歲相仿,但是一個夜晚過去之後,他似乎已經七十多歲了。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把他的元氣吸幹了,使他瞬間變老。
這個詭秘的夜晚使他們無話可說,在回麗江府的路上一聲不吭。徐霞客覺得無話可說,是因為他終於發現自己的確並不是一個品行高尚、機智勇敢的人,賊人沒有擄走他就是一個明証。景泰安和師爺黃興旺想必也心懷同樣的想法,以至於一時心潮澎湃,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徐霞客記得,在那個黑影用鏡子照過他的臉時,他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看見鏡子裡有一只飛鳥迅速消失。黑影見狀搖搖頭,離開他,拿鏡子照王阿七。"有一只飛鳥迅速消失",徐霞客心裡想,但是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把師爺黃興旺和善人景泰安送回到麗江府後,普善僧和徐霞客接著再一起趕赴雞足山。回到雞足山不到半個月,普善僧就圓寂了。圓寂前,普善僧對徐霞客說,貧僧有一心魔,一直未能正視,倒是拜那個黑影的銅鏡之賜,得以獲知乃罪孽如此之深重。罪過,罪過!
徐霞客問,大師被擄之後,發生什麼事情了?
普善僧面露微笑,十分平和十分安寧。他說,貧僧被擄,自份必死無疑。殊不知那位施主把貧僧帶走之後,在一個隱秘的山洞裡用銅鏡對著貧僧照了半天,就是不下手。貧僧看見銅鏡裡有一朵蓮花迅速凋謝,但不解其意。那位施主有些嗔怨地責問貧僧:大師早年可是做了一件虧心事?貧僧心裡一驚,本以為那件事情已經可以消失了,但是在這裡卻又被人問起。可見佛法無邊,世事皆一目了然。貧僧以前種下的惡因,現今到了結果之時。
徐霞客問,大師看見的蓮花凋謝是什麼意思?在下也看見銅鏡裡有一物翼然,但是並非蓮花,而是一只飛鳥。
普善僧說,善哉,善哉。徐施主,心魔還得心魔解,貧僧又如何能解?貧僧心願已了,可以就此西去矣。徐施主既有心魔,宜速速返回,久則生變。
徐霞客笑了笑說,多謝大師開啟,但是在下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踏遍九州大地,分勘地理山脈河川,雖九死亦何怨哉?
普善僧說,阿彌駝佛!
徐建極聽了覺得摸不著頭腦。他可不關心普善大師的生死,他關心的是那面銅鏡究竟是怎麼回事。所以他又問徐霞客,爺爺爺爺,銅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徐霞客說,這種銅鏡叫心魔鏡。當地巫師憑著這種心魔鏡就可以得知誰是道德高尚的人,誰為人卑鄙品質低下。巫師覺得人們太懂得偽裝了,光憑印象,光靠平時聽到的對某個人的看法,不足以判定這個人具有真正高尚的靈魂。有些人口碑很好,實際上很可能是偽善之人;有些人表面上普普通通,但是他們的德行十分高尚,非平常人可比。據說當地的土人也是屢屢吃了那些偽君子的虧之後,才花高價從南緬的某個深山野林裡求那裡具有神奇能力的工匠替他們打造這些能夠照出人們身體裡真實靈魂的心魔鏡的。他們先前憑印象殺人,以為自己家裡又多了一個高尚的靈魂,殊不知這個人表面上的文質彬彬、謙遜有節、都是裝出來的,想在世間騙人蒙事;死了之後他們可就不管那麼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露出了猙獰的真面目,在主人的家裡興風作浪,大肆作惡。還有些相信佛法的土人以為那些口口聲聲佛主長佛主短,又是吃齋又是念佛的人大概是一個心地善良純潔之士,沒有想到這種人表裡不一,兩面三刀,說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表面上假裝高尚得不得了,純潔得不得了,暗地裡男盜女娼,雞鳴狗盜,良心昧盡,壞事做絕。這些都是我們經常能碰到過的事情,當地土人的腦子大多被山魈吸食過,思維十分簡單,以為所有人都像他們那樣想什麼就做什麼,肚子裡沒有那麼多的彎彎腸子。這樣一來,他們對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就把握不準了。平時分不清楚到也沒有什麼,頂多受受這些偽君子一點氣,過後就拉倒了。可是把他們殺了,留下他們的靈魂,就大大的不妥當了。這些偽君子的靈魂在死後往往會兇相畢露,獸性大發,讓宿主防不勝防,應不勝應。他們從中吸取了教訓,在殺掉一個人之前都事先用心魔鏡照他們的臉,看看他們究竟是不是真的聖人。他們之間流行一句話叫做,寧可漏掉一千,不可錯殺一個。只要你錯殺一個偽君子,整個家族就算徹底完蛋了。他們得小心翼翼,一再確定才能夠動手。有些比較有錢的土人甚至把心魔鏡裝在自己的胸前,這樣就不必在確定一個人是不是道德高尚的時候把銅鏡拿出來了。他們只要跟人照照面,就能夠知道對方的肚子裡藏著什麼鬼怪。在雲南,這種能夠一眼就看穿別人的土人並不是很多。也許所有雲南人都具有這樣的能力,誰知道呢?
麗江府的知名善人景泰安和師爺黃興旺,徐霞客在那以後一直沒有再見到,不知道他們在被土人照在鏡子裡的時候,出現了什麼。總之,他們也並非什麼真正的善人,這點從土人沒有殺他們就可以得知。連普善僧都能夠從他們的刀口下留得一條性命,可見這些土人並非草菅人命之徒,而是有足夠分辨能力的。至於普善大師究竟在早年作過什麼事情,徐霞客就不想再去打聽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小紅說,我看少爺也可以到雲南去玩,保証十分安全。
徐建極見小紅諷刺自己,也只好訕訕然說,是啊是啊,做個小人真快樂。
徐霞客說,真正道德高尚的人實屬鳳毛麟角,是我們當中的極少數。我們都是有缺點的普通人,所以我們仍然在江陰城裡生活著。如果你在什麼地方或者什麼時候看見自稱聖潔高尚的人在成群結隊地出沒,根本不用調查研究你就可以斷定他們都是一些贗品了。
說到這裡,徐霞客已經氣力衰弱了。他喘了一口氣,把目光投向一個不可知的遠處,似乎正在神遊萬裡。
3
當徐霞客和楚楚私奔到揚州城郊外的一個小山村裡隱居的時候,我們江陰城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天翻地覆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並不是說我們江陰城的天真的是翻了地真的是覆了,而是說作為我們江陰城學識最為淵博、道德最為高尚的父母官,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忽然出了事,連同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天竺神僧道衍陀等一起被抓了起來對於我們這些老百姓來說,這真是一件令人震驚的大事,即使我們江陰城正在修建的子牆突然倒塌了我們也不會這麼震驚。
我們都知道,在辛勤耕耘十幾年之後,我們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忽然老樹開花,老根發芽,在天竺神僧道衍陀的幫助下生下一個兒子。這個兒子長得濃眉大眼,聰明過人,正應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句老話。因為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這個兒子生而異相,不知道怎麼的就傳出話來說他的樣子讓人聯想起天竺神僧道衍陀。這樣的想法真是罪過,這樣說的人肯定要下阿口獄,要被油炸火烤,讓他們知道造孽的下場。我們認為這種話居然會癒傳癒烈,完全是因為人們的思想管不住自己意識的緣故。更讓人感到震驚的是有人說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兒子是一個長著六個腳趾頭的白痴。像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那樣的人怎麼會生出長著六個腳趾頭的白痴呢?說這種話的人必定是心存惡念,想對我們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進行惡毒的攻擊。我們都知道,隨著天竺神僧道衍陀的到來,不僅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家裡忽然生殖能力大增,連我們整個江陰城裡所有人的生殖能力都如雨後春筍一樣噗哧噗哧地往上拱,像大水季節的揚子江江面一樣嘩啦啦地往上漲。仿佛是在片刻功夫,我們江陰城就擠滿了長相怪異的小孩子,他們都有著同樣的眼睛、同樣的鼻子、同樣的嘴唇,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兒子有如同胞兄弟。如果有人因此就對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產生懷疑,那他們就是心地骯臟,懷有惡意了。不過,我們江陰城的人就是缺少教養,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你拿他們根本毫無辦法。既然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不能夠懷疑,他們就把懷疑的目光投向天竺神僧道衍陀。大家都驚奇地發現,所有新生兒的母親都是曾經到迎福寺精舍求過福的婦人。她們因為無法生養而想到天竺神僧道衍陀,這倒也不算出格,畢竟天竺神僧道衍陀曾經替我們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求到一個濃眉大眼的兒子了嘛。這就是一個金字招牌,就是一個最有說服力的廣告,所以到迎福寺繳納三兩銀子等候登記,然後再繳納三兩銀子到後院秘室裡進見天竺神僧道衍陀祁求福祉的婦女如過江之鯽,如蔽日之雲。然後她們就像被神秘地播了種子的土地一樣,紛紛地發了芽,生了根,結了果。她們腰粗如牛,她們生出來的兒子滿街走。我們江陰城的大街小巷裡滿是這些孩子,他們都長著同樣的口眼鼻,所以叫人不得不心中生疑。當然,所謂的生疑也就是人們在自己的肚皮裡隱秘地想想,誰也不會天真到拿到街頭巷尾來瞎說的程度,如果產生這樣的懷疑而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沒心沒肺地到處亂說,被土政司民情署的人聽到的話,那他們就遭殃了。他們會被控告犯有誣蔑罪、造謠罪、人身攻擊罪,會被投進用造子牆的大青磚砌成的監牢裡。當然,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呢?有些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即使是管住了嘴巴,也管不住要說一說表達表達自己心裡想法的願望。既然不能說了,有人就想出了貼大字報的做法。這種做法有幾個好處。好處之一是不冒風險,好處之二是表達了想法,好處之三是揭露了事實,好處之四是可以不講究文風不遵守我們江陰城一直提倡的文雅禮儀。這使得大字報一下子就舖天蓋地出現在我們江陰城的街頭巷尾。貼大字報的人神出鬼沒,無論土政司緝捕署的官員怎麼布防怎麼設哨,卻連影子也抓不到一個,仿佛這些大字報都是每天刮來的清風貼上去的一樣。大字報裡說的內容十分惡毒,不外乎攻擊我們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對子牆修建資金的挪用,攻擊他對天竺神僧道衍陀的庇護,攻擊他的兒子是一個長著六只腳趾頭的白痴。等等等。由於用語十分不文雅,十分放肆,我們在這裡就不再重復了。我們知道,對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所有的攻擊都是心裡十分險惡的。這種事情一但傳到上面去,又恰好上面的人也不近人情,就糟了。我們江陰城土政司各級部門對各種各樣的言論十分關心,輕易不讓人們亂說瞎說,道理也在這裡。
鮮明的例子很快就出現了:上面忽然決定派人到我們江陰城清查子牆修建工程的事宜,發現我們的子牆修建工程開始了這麼多年,仍然停留在砌地基的階段。這真奇怪,我們怎麼就沒有感覺到呢?對啊,修了這麼多年,在開始修建子牆那年出生的孩子,現在已經娶妻生子了,可是城牆仍然還是只砌到半人高的樣子。我們整日面對著這樣的事情,怎麼竟然就是毫無感覺呢?由此可見,我們的腦子裡缺了一根筋,又由此可見,我們命中注定應該做一個低賤的老百姓。據說我們江陰城縣衙也覺得這裡面有很多問題,不過他們認為可以解釋的理由更多。比如說,建立在城郊的磚窯燒出來的大青磚總是不合格,又比如說用來運輸建築材料的馬匹車輛總是不夠,建築資金總是不到位,等等等。這些事情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不可能都親自一一進行監督,但是人們還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歸諸於他的身上。蘇州知府是我們江陰城出去的錢謙益進士。他衣錦還鄉,到我們江陰城處理子牆修建貪污案和瀆職案來了。
開始的時候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還有些不以為意,覺得不會出什麼事情。他對尉遲光說,得了,這個小錢,跟真的似的,誰跟誰啊。要說查事,他當時跟村姑同居我就可以判他個傷風敗俗之罪,關他個三年五年,可是我說什麼了?
尉遲光大人凡事唯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馬首是瞻,見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這樣說,連連點頭說,是是是,大人什麼也沒有說。
這話傳到蘇州府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的耳朵裡,錢謙益大人笑了笑,不言。師爺在旁邊大聲喝道,放肆,純屬誹謗!此等無聊之事,錢大人豈會沾邊?
傳話的人見狀,嚇得渾身上下篩康,說,對啊對啊,錢大人怎麼會是那樣的人?
錢謙益大人嘆了一口氣說,人言可畏啊。
隨後的幾天裡,蘇州府知府大人的官邸一下子變得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來自各方的群眾自發地到達蘇州府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的官邸,憤怒地聲討了造謠生事的一小撮居心叵測的人,証明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從小就是一個品行高尚的優秀少年,証明他每天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人書,根本就不可能跟什麼農家女搞在一起。像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這樣的人中龍鳳,怎麼可能沾惹上那種事情呢?最有力的証明來自錢謙益大人的少年朋友陳函輝公子。陳公子証明說,錢謙益大人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什麼農家女……
這件事情鬧得有些離譜了,尉遲光大人聽到消息之後趕緊向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匯報。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聽尉遲光大人這麼說,也覺得不妥,很想找到辦法對此事進行彌補。但是他醒悟得太遲了,當他正想著要到蘇州府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的官邸去負荊請罪時,他發現自己的官邸外面已經被官兵圍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了。
蘇州府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不顧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曾經親自寫信向朝廷宰相他本人的老師推薦並因此在廷試中奪得解元的前恩,把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和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天竺神僧道衍陀等人一一押解到蘇州府,判了秋後斬首。
秋後斬首的具體原因我們老百姓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知道得不清楚。我們聽說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在被斬首的時候,要求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允許他對自己不到三虛歲的兒子裘解說幾句話,把祖傳的那個謎語傳給他。我們都知道,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兒子裘解是一名長著六只腳趾頭的白痴,所以無論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怎麼耐心地對他講,他就是只會傻乎乎地笑。這件事情延續了整整一個上午,不僅監斬的蘇州府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感到又餓又乏,又困又累,眼前總是飛舞著打了一宿的麻將圖案,而且縈繞著新娶夫人的麻子臉蛋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為了獲得宰相大人的歡心,幹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宰相大人臉上長滿天花以及智力有些痴鈍的女兒娶過了門,把同居了很多年的楊漸漸拋到了腦後。為此他的老朋友陳函輝曾經責備過他,說他忘恩負義。他辯解說,老陳,你怎麼也變得像老徐一樣娘娘腔了?要是你覺得於心不忍,不如你把她領回家?反正彩谷子已經嫁人了,你也沒有什麼戲了。陳函輝聽他這麼說,雖然礙著他是一名知府大人的份上,不便生氣,但是心裡也覺得很不舒服。自此,他們的來往就少了。當然,這些都是傳說,可信可不信;既然大家都証明錢謙益大人天生就是一名好少年,他沒有跟楊漸漸同居過也是有可能的事情。我們甚至覺得說錢謙益大人跟楊漸漸有什麼關系的人完全是居心叵測,無中生有。錢謙益大人的少年時代有很多值得一提的事跡,比如說助人為樂,孝敬父母,心地善良,人品高尚。等等等。楊漸漸呢,肯定是一個患有幻想狂的農家女,想著想著就有些歇斯底裡,整天瘋瘋癲癲地在我們江陰城裡晃來晃去;春天的時候她頭戴油菜花,夏天的時候她戴狗尾巴花,秋天的時候她戴野菊花,冬天的時候她戴紙花。大家都說她的腦子有問題,所以這麼瘋瘋癲癲。楊漸漸本來也是一個不錯的姑娘,她變成這種樣子我們都為她感到難過。但是難過歸難過,我們對這種事情也毫無辦法。再說,她跟錢謙益大人的關系據說完全是假的,捏造的,好在錢謙益大人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也就沒有追究楊漸漸的責任。大家都說,錢謙益大人的心地真是善良啊,為人真是沒得說了。只有楊漸漸不這麼想。楊漸漸想不到的是她本來以為滿世界的絕色美女都對她的心上人虎視眈眈,沒有想到到頭來把她的心上人搶走的是一個滿臉麻子的女人。世事難以預料,這些事情誰說得準呢?人們都說有後果必有前因,我們相信事情就是這樣的,誰也逃不過這種宿命。
這些都是後話,既然是後話,我們就不多說了。言歸正傳,還是說說我們江陰城德高望重的知縣大人對了,應該叫原來德高望重的知縣大人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想把祖傳的謎語告訴給自己的白痴兒子裘解的事。我們知道,所謂白痴的意思就是無論你對他說什麼,他都只會用同一種態度來對待你。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對著自己的兒子裘解的耳朵先是左耳朵,然後是右耳朵;接著輪換說了整整一個上午,說得我們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都犯困了,說得我們圍觀的老百姓都直打哈欠,說得舉著砍頭刀的劊子手直抱怨腰酸背痛,可是他的白痴兒子仍然傻乎乎地看著他直樂。當然了,在這種事情上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顯得比誰都有耐心。他諄諄誘導,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的兒子裘解說著誰也聽不清楚的話。說完之後,他問,兒子啊,聽清楚了沒有?他的兒子裘解說,嘿嘿嘿嘿!於是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又得把原來的話重復一遍。這使在旁邊耐心地等待著被砍脖子的原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也覺得煩了,說,大人,你煩不煩?他是個白痴,這你又不是不知道?原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本來打死也不敢對原知縣大人這麼說話的,但是既然都要砍頭了,就沒有那麼多的顧忌了。閻王殿上可沒有大小,唯唯諾諾一輩子了,臨死了還窩窩囊囊的確毫無必要。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顯得十分有耐心,十分有決心,他說,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原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說,你快點,大人!我跪得膝蓋都斷了,這樣下去,到了閻王殿還得做個瘸鬼。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比較有同情心,見尉遲光這麼不耐煩,就說,既然你心急,就讓劊子手先砍你的脖子吧!尉遲光連忙說,不不不,我也不著急。裘大人是知縣大人,應該先砍他的脖子,我們不好越級。尉遲光說得也在理,要砍也應該先砍知原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脖子,這樣,剛剛有了一些轉機,人們正有些興奮,又陷入了僵局,大家都只好耐心地等待著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對自己的白痴兒子進行諄諄教導。跪在另一邊的天竺僧道衍陀的臉上是一副十分神秘的表情。他自從被拘捕到蘇州府之後就一直沒有說過話。現在他也照樣一聲不吭。原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見他這樣,又多嘴多舌地問,嗨,和尚,你就沒有什麼感想嗎?天竺僧道衍陀臉上微笑。尉遲光又說,你不覺得有些冤嗎?天竺僧道衍陀仍然沒有吭聲。尉遲光喋喋不休地說,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這個白痴是不是你的兒子?天竺僧道衍陀閉上了眼睛。尉遲光不依不饒地繼續說,聽說很多小孩都是你的兒子?你對此有何感想?你想念你們的國家嗎?……
這時天竺僧道衍陀開口了。他對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說,錢大人,老衲有一事相求。
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說,大師有什麼要求?
天竺僧道衍陀說,老衲求錢大人先把尉遲光大人斬了。
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說,既然這樣,那就先砍尉遲光的脖子吧。
原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聞言幾乎要跳了起來,老禿驢,我前跟你沒仇,後跟你無冤,你幹什麼想對我下此毒手?
天竺僧道衍陀嘆了一聲說,生亦何苦死亦何求?他的話不容易聽懂。既然聽不懂,我們就不深想了。我們這些老百姓想破腦袋也沒有用。這是我們聽到天竺神僧道衍陀的最後一句話。我們都想,天竺神僧道衍陀大師真是高深莫測啊。他這一收口,有很多秘密我們就永遠不得而知了。我們很快就能把他忘記,把他曾經給我們江陰城帶來的那麼多的孩子那麼多的神奇事情都漸漸忘記了。
原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立即說,好好好,我不說了還不行嗎?我嘴上不說,連屁也不再放一個,怎麼樣?跟你這種人在一起真倒霉,連快死了也不能說個痛快。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霉呢?啊?
所有他們的這些對話對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都毫無影響,他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對自己的兒子進行開導。他的白痴兒子仍然咧著嘴傻傻呵呵地笑著。
既然他們都這麼忙,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又是一個很有同情心很有愛心的人,所以砍脖子的事情又只好拖下來了。這使得情緒剛剛被勾起來的圍觀者感到很是沒勁。有些等不及的人已經離開了。他們這樣抱怨說:還要種地呢。還要喂豬呢。還要做飯呢。還要賣貨呢。還要掌鞋呢。他們的話說得也在理,這麼等下去,沒完沒了的,什麼事情都被耽擱了,煩不煩人啊?時間不等人,他們的時間可不像當官的那麼空閑,怎麼大把大把地用也沒有關系。他們可不行,有很多事情等著要他們去幹,他們這麼想就這麼離開了,白白等了這麼久連一個人頭落地也沒有看到。以前殺人砍頭可沒有這麼羅嗦,押到午門,時間一到,三聲炮響,就手起刀落,人頭落地。事情幹脆利索,然後該幹嗎去還幹嗎去,什麼都不耽誤。還在等著的人就開始嚷嚷了:還砍不砍哪,到底還砍不砍哪?再不砍我們可就不看了!那些膀大腰圓的劊子手都是誠實人,都是憨厚人,他們舉著大刀的手臂也在受累,但是他們就沒有抱怨,而只是皺皺眉,笑了笑,繼續很敬業地把刀舉得很高。這就把圍觀的人給比下去了。畢竟是職業的劊子手,受過專業訓練,敬業精神讓人敬佩,讓人看見了不得不慚愧。這話說了也等於白說。劊子手當然不同一般了。如果劊子手這麼好當,普天下不都是劊子手了。我們知道,當一名劊子手得經過層層選拔和考核,不僅要身強體壯,而且要腦子靈光。砍頭看起來很簡單,似乎拿著大刀照脖子上掄起來就是一下,便可萬事大吉。實際上的情況比這要復雜得多。且不說被砍頭者的身材高矮不一,脖子的粗細各異,而且每個人的肌肉筋絡組織堅韌程度也大不相同。有些人剛當劊子手時會經常犯錯:使刀的動作、姿勢和用力輕重的把握都不對,被砍頭的人脖子沒徹底斷掉,反而半斷不斷,弄得人家疼痛鑽心,無比難受,像只受傷的兔子一樣在地上亂撲亂騰。這樣事情就糟了。不僅糟了,而且還不符合人道主義的原則。熟練的劊子手則能夠手起刀落,幹脆利索。宛如斬瓜切菜,好像庖丁解牛。霍然而解,毫無後顧之憂。有些熟練的劊子手因此還能夠為自己掙到數目頗豐的額外收入。我們都知道,在各種決刑當中,斬首是最舒服的一種處罰。比斬首厲害得多的還有活埋、浸豬籠、五馬分屍、千刀萬剮、水煮油煎、竹筍穿肛、點天燈、放土炮等等等。還有更加藝術的方式,比如把兩根竹子削短拗彎用繩子拴住,分別綁上犯人的頭腳後砍斷繩子讓兩根竹子猛烈彈開,以竹子巨大的彈力把受刑人拉成兩半。比如說把犯人的衣服剝光塗上蜂蜜綁到深山野林裡讓螞蟻等昆虫叮咬,疼痛騷痒數日而斃。前者叫拉人面,後者叫心花怒放。反正方法有很多,主要是看人們的心情。單單是砍頭一項,就有各種各樣的竅門。手腕靈活的劊子手能夠通過勒索的辦法讓犯人家屬付上一定數量的銀子,以便在砍頭的時候利索一些,舒服一些。眼睛一閉,迅速完事。拒絕付錢的犯人,想死得這麼痛快就不那麼容易了。劊子手會故意砍不好,要反復多砍幾次,讓犯人受盡痛苦和折磨還就是斷不了氣。有鑒於此,很多死囚在得知自己要被砍頭的時候,就會事先讓家屬用銀子買通某些有名的劊子手,強烈要求由他們負責砍他的脖子。這樣,有名的劊子手總是能夠賺到很多的錢。當然,這些收受賄賂的劊子手也只是極少數的害群之馬,不至於對劊子手的好名聲造成太大的影響。大多數的劊子手都很廉潔很敬業很有職業道德。我們相信負責砍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他們仨脖子的劊子手都是業內精英,高手中的高手,保証能夠完滿地完成任務。替一名原知縣大人砍頭畢竟不是普通的事情,不是隨隨便便殺幾個流寇毛賊,叫普通的劊子手來主砍,砍不好會影響聲譽。這些劊子手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不僅技術高,形象好,而且職稱上都至少是助砍的級別當然,職稱更高的劊子手如副主砍、主砍也不會動不動就出馬砍一名知縣的脖子,他們只有在知府等五品以上的官員被判斬刑時才會親自動手。至於尚書宰相一級的官員,如果要砍他們的脖子的話,劊子手就更是德高望重的了。給他們砍脖子的都是有著三十年以上工作經驗的二級主砍和一級主砍職稱級別上相當於私塾院裡的二級授教和一級授教。如果砍尚書或者宰相的脖子卻派了一些初出茅廬的毛頭小伙或者愣頭青,不僅會遭到被砍脖子者的反對,而且也違反了國家的律令。也就是說把普通的刁民混同於朝廷重臣了。所以我們經常能夠看到這樣的砍頭場面:被砍者白發蒼蒼,在地上根本就跪不住;劊子手也白發蒼蒼,那些重達幾十斤的大砍刀他們抱在懷裡踉踉蹌蹌。所以說,各個級別的區分是十分嚴謹的,級別不同,其得到的待遇也完全不同。我們老百姓怎麼會對當官的那麼羨慕呢?就是因為當了官不僅在沒有犯事的時候能夠享受到很高的待遇,而且在犯事之後所得到的待遇也與眾不同。要是我們這些小民犯事了,劊子手的職稱別說助砍以上了,連初砍甚至都難以保証。搞不好還是個給劊子手打下手的學徒或者用人,連刀鋒和刀背都未必能夠分清楚。由此可見,我們這些圍觀的群眾對砍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他們仨脖子的劊子手印象都很好,因為他們的職稱比較高,平時秋決很難看得到,他們出場時個個都氣宇軒昂,威風凜凜,我們不由得都齊聲叫好。既然如此,讓他們舉著十幾斤重的大刀站在瑟瑟的秋風當中,光著膀子一動不動地站上整整一個上午,就很不應該了。他們還要殺很多的人呢,受涼了怎麼辦?生病了怎麼辦?
這時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給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出了一個各方都得利的主意,讓他把祖傳的謎語寫在紙上,由公証部門公証之後密封在信封裡交由小公子裘解的監護人保管,等小公子裘解長大沒有那麼傻之後再讓他拆信看謎語。大家聽了都覺得還是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有學問有想法,一下子就把這樣棘手的難題給解決了。有人就反駁說,當然了,要是你解決了問題,那豈不是你當知府大人了?大家聽了覺得很有道理。連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也沒有什麼反駁的意見,他說,就這樣辦吧。
於是,斬首的事情才算是完滿地解決了。斬首之後,有人很不滿意地說,怎麼不下雨呢?以前斬首都是下雨的,至少還飄過一些烏雲啊什麼的對不對?可是這次斬首什麼也沒有發生,可見並不是什麼冤情。大家看看果然沒有下雨天空也果然沒有烏雲,所以也都對他們的觀點表示同意。甚至連雨季的大水都還沒有泛濫,有人又說。不過說歸說,聽進耳朵裡的人並不多。總之,這是一次平平常常的秋決,想看熱鬧的人都有些失望。至於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家傳的謎語後來人們也知道了原江陰城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脖子剛被砍,蘇州府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的幕府師爺就私自把他那封經過公証部門公証過的密件撕開。看完之後,他又把信封上,讓公証部門的人在上面象征性地蓋了一個公証章,表示又公証過了。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就批評他說,這樣不太好吧,啊?幕府師爺有些慚愧的樣子說,是啊是啊,下官也知道不好,但是下官實在是好奇心太重了,所以忍不住。大人當然不會這麼做了。錢謙益進士點點頭,表示首肯。不過,信不是他拆的,別人拆開了講給他聽,他也不反對。這種事情別人幹可以,他作為知府大人,還得自恃身份呢。幕府師爺對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說,一物早上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請問這是什麼?
這個謎語讓我們都感到十分好笑。這算得上什麼謎語啊,在我們江陰城裡誰不知道這個謎語?波斯商人早就把這個謎語從馬木魯克人那裡給我們傳過來了,這我們不說你們也知道。我們都說,要是一個男人,那他的第三條腿還會變大變小呢。高興的時候就變大,不高興的時候就變小。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連這個謎語也猜不出來,這讓我們感到大惑而不解。有人猜測說,師爺拆開原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密信是蘇州府知府大人錢謙益進士指使的,他想看,但是又不想落下一個私拆別人信件的罪名,所以想出讓師爺拆信,把信中內容告訴他的辦法。這樣,他就可以既能夠知道信裡的內容,又不對密信動了一分一毫。至於師爺,可以進行府內警告處分,以告訴別人這種事情是不能夠隨便亂幹的,就一切都妥當了。人們也就是這麼猜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們這麼說說,我們也就這麼聽聽,誰也不會往心裡去。所有的事情就這麼解決了。
這些事情徐霞客和楚楚都不知道。他們在揚州城城郊的一片灘塗邊依著山腳搭了一個木屋隱居,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是過日子。既然是隱居,不關心外面的事情,對外界發生的風雲變幻置之度外,就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了。我們知道,徐霞客的老婆楚楚是經過明媒正娶的。雖然場面不夠大,人數也不算多,但畢竟是八抬大轎抬進洞房的。誰也沒有說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必需具備多大的氣派多大的場面才算是正式,也沒有人說過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必需是得通過誰誰誰的同意才能夠算數。所以,徐霞客和楚楚這件事情就算是正正式式,大大方方地辦過了。楚楚在洞房裡對徐霞客說,現在我是你的人了,你想對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飛紅,十分腆。我們知道,徐霞客是一個花花公子,整日遊手好閑地尋花問柳,還跟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不清不楚很長時間,他對男男女女的事情算是很有研究的了,楚楚的腦子裡卻一片空白,毫無這方面的經驗。他們行過結婚儀式之後,楚楚還流了一些紅,感到了一些痛。她事後歸納說,沒有什麼太大的意思,真想不通你們男人對這種事情為什麼這麼入迷。徐霞客很慚愧地說,是啊是啊,我也想不通。楚楚見他很不安的樣子,就補充說,我並不是反對你這麼幹,我只是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徐霞客說,對對對,我不放在心上。楚楚又說,我們現在是夫妻了,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徐霞客又說,對對對。這麼說,原來能說會道的徐霞客在楚楚的面前竟然變得不會說話了,這種事情誰能夠想得到?
在私奔這件事情上,徐霞客和楚楚就比不上幾十年之後他們的後輩徐建極和小紅那麼細心了。他們私奔的時候匆匆忙忙,什麼準備都沒有,既沒有帶多少銀子,也沒有帶多少衣服,更沒有帶上平時消閑打發時光用的書籍和娛樂用的書畫琴棋。楚楚也沒有小紅這麼喜歡趕時髦,想不到什麼蘇杭絲綢,成都團錦之類的布料,也想不到各種金銀貝殼首飾。徐霞客和楚楚私奔的時候,幾乎什麼都沒有帶。徐霞客當時是這樣想的:既然是私奔了,是隱居了,是回歸自然了,就別帶什麼東西了。帶上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還談得上什麼私奔呢?這樣看來,徐霞客和楚楚的私奔又要比徐建極和小紅的私奔純粹一些,沒有那麼多的功利色彩。徐霞客這麼想也沒有什麼錯,只不過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私奔要是那麼容易那麼簡單,普天下的男男女女豈不是都私奔光了?所以幾十年之後的徐建極和小紅在私奔上小心謹慎,反復考慮,多方征詢意見,作好萬全的準備,相對與自己的爺爺徐霞客來說是充分多了。不過時間過去了那麼多年,兩個人又不是同輩,事情似乎不具備可比性。不僅不具備可比性,而且他們對私奔的觀念、看法和態度都不盡相同,所以實際上的做法也不可能相同。再說,一個人事事都想得那麼事無巨細,也就什麼事都做不成了。相比之下,徐霞客和楚楚更加魯莽一些,也更加浪漫,更加容易做成。
徐霞客和楚楚把茅屋搭在揚子江邊的小山包腳下,背可靠著森林繁茂的山包,前可覽大水浩淼的揚子江,可謂是依山傍水,風景奇絕。他們這樣搭房子是作過充分考慮的,並非一時的魯莽之舉。在揚子江邊,他們能夠很輕易地抓到江裡的魚,在山腳,他們可以更方便地採到山上的果子。
他們搭茅屋總共用了十幾棵樹做地板和牆板,收集了大捆大捆的蘆葦葉子做屋頂。這個茅屋他們一共搭了三遍。由於沒有經驗,第一次他們發現自己的茅屋沒有根基,防不了風,風一吹就倒。這使他們的茅屋有如搖籃,最後一直搖下了山。第二次他們發現自己的屋頂不密,防不了雨水,一到下雨天,蘆葦葉做的屋頂就如同洞眼巨大的網篩,使勁地往屋子裡灌水。防不了風吹是因為他們不會搓繩子,不會嵌木頭,不會挖地基。沒有繩子就無法固定木條的位置,刮風的時候互相串;不會嵌木頭,木頭與木頭之間無法吃力,刮風的時候缺乏支撐;不會挖地基房子就吃不了力,會前後左右的滑動。抵不了雨水是因為他們的蘆葦葉子沒有紮緊,露出許多的洞洞眼。他們以為蘆葦葉子隨隨便便地往屋頂上一舖就可以了,但是這樣的蘆葦葉既經不住風吹,也抗不住雨淋。後來他們知道要先把蘆葦葉子捆成條,紮成塊,然後再舖到屋頂上。俗話說,熟能生巧,徐霞客和楚楚幹得多了,也就摸著了門道。在他們幹活的時候,附近村子裡的小孩往往會跑來觀看。小孩子天生好奇,看見陌生人怎麼不激動呢?於是他們一有空就往村子外跑,一跑就跑到徐霞客和楚楚的屋子邊,看徐霞客和楚楚笨手笨腳地幹活。在徐霞客和楚楚幹活的時候,他們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說,不對不對,不是那樣的,應該是這樣。徐霞客和楚楚天生謙虛好學,所以小孩子怎麼說他們就怎麼改。屋子居然就這麼搭成了。為了楚楚,徐霞客還特別做了一張巨大的雙人床。床上舖著細細的草和軟軟的葉子,楚楚還特別採來各種各樣的野花撒在床上,讓這張大床散發出宜人的清香。到了晚上,他們就在這張床上享受人生。楚楚漸漸地也就習慣了。她對徐霞客說,這種事情說不好也不好說好也就好了,總之我不反對。有時候,楚楚不僅不反對,而且還有些主動。事情就是這樣。但是徐霞客的手藝的確是太差了,這張床在他們用了幾次之後就轟然而倒。躲在外面觀察的小孩子聽見呼啦的聲音都覺得十分好笑,於是就大聲尖叫。徐霞客衣冠不整地沖出門外說,去去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怎麼好隨便亂看?小孩子們便像烏鴉一樣轟然而散,等徐霞客進屋,他們又像烏鴉一樣聚攏。
當然,這些小孩子倒也不僅僅是來看徐霞客和楚楚的笑話,在徐霞客和楚楚需要的時候他們也熱心幫忙。我們知道,徐霞客在手工技能上十分糟糕,不然為什麼說他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呢?有些小孩子見他的確太笨,幹脆幫他把繩子搓好,把蘆葦葉子捆牢。不僅這樣,他們還教徐霞客怎麼抓魚怎麼釣魚,教楚楚辨別什麼果子有毒什麼果子無毒什麼蘑菇能吃什麼蘑菇不能吃。教他們怎麼設置陷井捉野兔,怎麼用無毒的蘑菇煮野兔湯。這些孩子都很喜歡跟徐霞客和楚楚玩,他們還把消息傳到村子裡,有些村民也對他們產生了興趣。他們有時候親自來看看徐霞客和楚楚,有時候讓自己的孩子給徐霞客和楚楚帶些吃的東西。他們都說徐霞客和楚楚是兩個有意思的城裡人,知道他們是從江陰城私奔出來的。在鄉下,人們看見私奔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覺得十分奇怪。他們說,城裡的人就是古怪,他們的事情沒法子理解。雖然不理解,但是他們也不會認為徐霞客和楚楚有違道德倫理而進行幹涉。村子裡有些小地痞小流氓想找找刺激想對徐霞客和楚楚橫加幹涉,到徐霞客茅屋裡來尋舋生事。不過他們往往是自討苦吃。徐霞客雖然在手工技能上能力極差,但是身懷鐵臀功絕技,只要這麼撅起屁股輕輕一拱,這些地痞流氓不是沾著倒就是碰著亡,被徐霞客打得哭爹叫娘。更多的人是羨慕徐霞客老婆楚楚的天香國色,覺得徐霞客這小子是癩蛤蟆吃著了天鵝肉,是前世修來的福。還有一些鄉下的丫頭對楚楚敢於跟男人一起私奔的大膽舉動無比崇拜,覺得她這樣做真是浪漫斃了!作為一名適齡少女,她們也多麼希望能夠有像徐霞客這麼樣的一個少年英雄帶領著她們一起私奔,獨走天涯啊!有人很認真地詢問楚楚說,你這是怎麼想的呢,當時怎麼能夠這麼勇敢地跨出這一步?楚楚說,讓我想一想……唔唔,我也不知道啦。閉著眼睛一使勁,就這麼私奔了。大家都直咋舌頭,覺得楚楚十分勇敢十分無畏。久而久之,楚楚和徐霞客私奔的事跡就從揚州城城郊的揚子江畔傳到的揚州城裡。私下裡,那些獨守閨房的年輕少婦和依窗看月的黃花閨女對楚楚和徐霞客的事跡都十分向往。有個大鹽商的小老婆還請楚楚去為她們幾個私交很好的姐妹做演講。楚楚於是就進城了。在城裡,楚楚從鹽商的小老婆那裡講到揚州城府尹的後花園裡,從府尹的後花園講到知府的後花園裡,很快她就成了揚州城上流社會婦女和春心盪漾的黃花閨女們的偶像。在楚楚上揚州城講演的時候,徐霞客就變得無所事事了。他只好拿著一把鋸子整天鋸木板子,把圓滾滾的木段鋸成木板,堆在地上。久而久之,他就變成了一名熟練的鋸板工。接著,他又繼續為自己和楚楚做一張雙人大床。這張雙人大床有遊龍飛鳳的床架,有刻著古怪文字的床邊,還有四只可以拉開合上的抽屜。為了睡覺或者做其他事情的時候更加舒服,徐霞客還別出心裁地做了一只彈性十足的床繃。床繃是這樣做的:先做成一只長方形的架子,然後把細籐條交織在架子中間。在這個架子上舖有軟軟的野鴨毛墊子,每個墊子都是用細細軟軟的柳條編織的。在這種墊子上睡覺,人們只會做美夢,而不會睡不著。但是缺了楚楚,這張床就沒有什麼意義了。久而久之,他又變成了一名熟練的做床工。在楚楚不在的時候,他就以幫助附近村子裡的人做雙人床來打發時間。擁有徐霞客做的雙人床的村裡人都說他們的性生活有了質的改變。村子裡的男人變得更加有勁頭,沒有牛的時候他們拉起犁來撒腿就跑。村子裡的女人更加水靈,走起路來水蛇腰如風擺柳。這都是拜徐霞客所賜。所以村子裡的人都說,城裡人就是會轉腦子,什麼普通的東西到了他們的手裡都會變得很神奇,覺得徐霞客簡直就是一個天底下最聰明的孩子。我們知道這也算不上什麼奇怪。徐氏家族是書香門第,代代薪火相傳,雖然徐霞客曾經是個遊手好閑的紈子弟,但是在父親徐有勉的鞭子棍子底下,他也曾經著實讀過幾本聖人書籍。除此之外,他還對天底下所有奇裡古怪、談神論鬼、說山說水的怪書十分著迷。他還是江陰城最大妓院翠花樓裡的常客,精通小妓女的心理。做一張床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問題在於楚楚去揚州城的次數太多了。去的次數多倒也不要緊,要緊的是楚楚不僅去了揚州城,而且還把揚州城裡庸俗的生活習慣帶回到他們的茅屋裡。每次楚楚從揚州城回來,都帶了許許多多城裡女人送給她的東西:鐵鍋、粗鹽、甜醬、咸腿、被褥、墊子、衣服、布料、香料、化妝品、首飾。等等等。這使得徐霞客和楚楚的茅屋不太像茅屋了。徐霞客把這個意見告訴了楚楚,楚楚撇撇嘴對徐霞客說,這點小東西算什麼?在揚州城裡,那東西才叫東西呢。揚州城萬商雲集,比江陰城還要熱鬧百倍。各種各樣的商品琳琅滿目,無比豐富,就像天堂一樣,要什麼就有什麼。說到這裡楚楚感慨地說,要說還真的得有錢,有錢什麼都有,沒錢什麼都沒有。在楚楚的眼裡,揚州城的花花世界隨著她自己的描述像馬車的車輪一樣令人眼花繚亂地轉動。她忍不住地開始向徐霞客描述揚州城的如夢繁華。正如唐朝著名詩人杜牧在詩歌《寄揚州韓綽判官》裡寫的那樣: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叫吹簫?瘦西湖就不必說了,單單是那些園林就讓人覺得如夢如幻。眼看楚楚已經染上了小市民氣息變得很有些庸俗了,徐霞客心裡感到很不是滋味。徐霞客於是批評楚楚的物欲心太重小市民氣太濃,她從揚州城帶回來這些身外之物影響了他們感情的純潔性。徐霞客說,我們是來私奔的不是嗎?可是如果我們這樣下去,還能夠算得上是私奔嗎?楚楚說,我怎麼啦我?不就是上上揚州城帶回一些東西嗎?徐霞客說,這不是帶回一些東西的問題,這是一個原則性的問題。我娘常說,小時偷針大時偷金,什麼事情都是會變的。如果你現在迷上珍珠,以後就會迷上寶石。如果你現在迷上了揚州城,那麼以後你就會迷上北京城。如果你現在想去揚州城,那麼以後你就會想去撒馬爾罕。楚楚又撇撇嘴說,有那麼嚴重嗎?徐霞客說,有,當然有了。楚楚驚訝地看著徐霞客,覺得他們的中間出現了一道裂縫。當然,如果他們都樂意彌補的話,這道裂縫也並非不可彌合。楚楚很認真地想了想說,好了,我不再去揚州城了。
由於楚楚的幡然醒悟,出現在她和徐霞客中間的一道細小的裂縫彌合了。楚楚不再到揚州城去,而是和徐霞客繼續在茅屋裡尋歡作樂。空閑的時候他們就一起釣魚摸蝦摘水果採蘑菇,或者用拾來的石子下圍棋。還有些時候,他們就爬到一棵高大的樹稍上,一邊吃喝玩樂,一邊心情愉快地眺望面前似乎無限寬闊的揚子江。為了更好地在樹上享受,徐霞客又帶上鋸子、斧子和錛子,在大樹上搭了一個漂亮的屋子。這個屋子外表像一只鳥巢,由一些樹枝樹葉草草地掩在大樹的枝杈之間,裡面卻設施豪華,需要的東西一應俱全。說起來這些東西也都是楚楚從揚州城帶回來的,楚楚為了表明決心想全數扔掉,但是徐霞客阻止說,暴殄天物,天理難容。既然你帶回來了,就留著放在家裡用吧。楚楚說,依你。於是他們家裡就多了這些本來與茅屋不相配的東西。住在鳥屋上,徐霞客和楚楚徹底地享受到了鳥的快樂。他們的頭頂上是白雲裊裊的藍天,有時候晴空萬裡,有時候大雨滂沱。在他們的面前,是無涯的揚子江,大水挾帶著各種小船大船槳船帆船枯枝爛葉死魚爛蝦一起浩浩盪盪地流過。更遠處是水天一色,無法望穿的汪洋大海。按照徐霞客平時看奇書怪書所了解的知識,他知道沿著揚子江出去,就是東海,再沿著東海出去,就是東瀛。東瀛並非蓬萊仙境,而是倭寇孳生的地方。這些倭寇乘著大船而來,到處騷擾,所以揚州城和江陰城都要修建高大的城牆來抵御他們。由此徐霞客和楚楚都想到,他們所生活的地方並非人間淨土。鑒於這種隱隱的不安已經出現在他們的心中,他們決定把茅屋棄掉,搬到鳥屋裡居住。
久而久之,徐霞客和楚楚都十分習慣在樹上生活了。他們幹任何事情都可以在樹上完成,根本就不需要下地。為了更加方便,徐霞客和楚楚又在樹與樹之間搭出各種各樣的索道,連通山上的所有樹木。通過這些索道,他們可以到達這個山上的任何地方。他們像猴子一樣在樹上穿行,為了方便聯絡,還發明了從猴子的尖叫聲中學習而來的叫聲。徐霞客經常在樹上行走,還在樹上旅行,到過許許多多的地方。由此,徐霞客和楚楚就徹底地脫離了人間的生活,進入了一種超人的境界。
他們的事情使村子裡的人十分不解。先是徐霞客和楚楚搭了一個茅屋,接著他們又在樹上搭了鳥屋,最後他們就消失無蹤了。村子裡的人覺得,他們放著城裡好好的生活不過,偏偏要跑到鄉下來吃苦受累,實在是不值得,實在是讓人費解。這算什麼呢?他們想,再說,他們又這麼笨。鄉下的孩子這麼笨的話,早就餓死了。城裡的孩子不一樣,他們很笨,但是不會餓死。不僅如此,城裡的孩子還會幹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這些事情他們見得多了。從揚州城裡也時不時有些年輕的男男女女來到鄉下,說要回歸大自然,要在鄉下居住雲雲。村子裡的人就都當他們是一時腦子搭錯了。城裡多好啊,大自然就那麼回事,不管你回歸不回歸,最終你都得變成一把黃泥,變成黃泥上的一片葉子。村子裡的人想徐霞客和楚楚也是這麼一回事。由於擔心徐霞客和楚楚真的餓死,村子裡的人還經常派自己的小孩子到山上找徐霞客和楚楚,給他們送點吃的東西。但是自從徐霞客和楚楚搬到樹上之後,連這些小孩子也找不到他們了。
久而久之,村子裡的人就忘記了這麼一回事。有些人認為徐霞客和楚楚終於挨不下去,返回城裡去了。有些人幹脆就認為他們已經餓死。徐霞客和楚楚不僅從他們的視野裡消失,而且從他們的記憶裡消失了。就仿佛徐霞客和楚楚從來沒有在他們的記憶裡存在過一樣。這種事情我們也能夠理解。在村子裡人們的生活當中,他們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做。不僅要勤於農務,而且還要小心地逃避倭寇的入侵騷擾。對於村子裡的人來說,在記憶裡定期出現的令人傷心的倭寇之災是伴隨著大火、強風和死亡的惡臭進入他們的記憶的。至於像少年私奔這類的事情,只能夠用來作茶余飯後的談資。
徐霞客和楚楚當然沒有失蹤了,他們在人們的視野裡消失,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再出現在人們的跟前而已。他們在樹上生活,在樹上嬉戲,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後來有一天,徐霞客忽然收到一封家信。信裡總共寫了四個字:母病速歸。
徐霞客拿著信找楚楚商量說,楚楚,我母親病了,你說怎麼辦?
楚楚問道,你想怎麼辦?
徐霞客想了想說,我想回去看看。
楚楚一聲不吭,既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反對。
在徐霞客臨走的那天,楚楚站在樹上,望著徐霞客的臉,忽然流了淚。徐霞客說,傻丫頭,哭什麼?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楚楚嘆了一口氣說,我真的是有這種感覺。我覺得你這一去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會永遠失去你。
徐霞客說,傻話!
徐霞客的身影消失在森林深處,楚楚蜷縮在樹上,心裡覺得很不踏實。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楚楚每天都站在最高處遼望,想看到徐霞客的身影。她看到了從揚子江上面駛過的船只,看見了天上飛的小鳥,看見了小鳥上面流動的雲彩,還看見了時間流逝造成的樹木枝葉變化,就是看不見徐霞客的身影。
有一天,楚楚看見兩個小孩到森林裡來找她,送給她一只玉鐲子說,江陰城的徐府少爺徐霞客跟許府千金許雲娘成親了,他讓我們給你帶來這只鐲子,讓你忘了他,早日嫁人成家。
楚楚聽了小孩子的話,把鐲子拿過來,喃喃自語地說,我爺爺早就說過了,大戶人家的少爺說話就跟放屁一樣,可是我還不相信……現在怎麼了?姜還是老的辣,一言中的。說完,她拿起剪刀剪了一縷頭發,放在一個香囊裡交給小孩子說,如果徐府大少爺問起你們,你們就把這個香囊交給他,說我已經嫁人了。兩個小孩子說,好的。
等他們走遠了之後,楚楚又蜷在樹上的屋子裡,細心地替自己打扮一番。然後,她就順著樹上的籐橋,一直來到揚子江邊,跳進江裡。
徐霞客後來出現在江陰城徐府大院的時候,他的樣子讓人以為是一只大猩猩。他的母親王孺人說,兒子啊,你去哪兒了?
徐霞客說,母親,我到揚州去了。他絕口不提楚楚的事情,仿佛他離開這兒不是跟楚楚一起私奔了一樣。可是楚楚呢,楚楚哪兒去了?為什麼楚楚沒有和徐霞客一起出現在江陰城裡?這些徐霞客都沒有說,既然徐霞客沒有說,他的母親王孺人也沒有問。照道理說,這種事情人們是要反復問天天問的,但是他們看見徐霞客的樣子,都不敢問。徐霞客見母親王孺人的精神還比較好,就說,母親,你的病好了?王孺人說,好了。徐霞客說,既然母親的身體無恙,我就走了。
王孺人問,你要到哪裡去?
徐霞客說,我要回到揚州去,楚楚還在那裡等我呢。
王孺人說,好吧,那你就去吧。
徐霞客回到揚州城郊外自己和楚楚的隱居處,見楚楚並沒有在那裡等他。他有些心慌,滿山遍野地找楚楚。後來他看見了兩個小孩子,這兩個小孩子把一只香囊交給徐霞客,讓徐霞客看裡面的頭發,然後把楚楚對他們說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徐霞客。徐霞客聽了他們的話,感到十分吃驚,半天都說不出話來。他呆呆地坐在樹上的屋子裡,在香囊發出的香味裡思緒萬千。他心裡想,既然連楚楚都會離他而去,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是不可以失去的呢?他感到隱隱的痛楚和傷感像針一樣刺痛著他的心。
幾天之後,徐霞客回到了江陰城,很快就跟父母親相中的許府千金許雲娘成了親。他覺得,在這件婚事上,自己的父母親臉上露出的笑容比他自己要真實得多。在成親慶典上,無數的人影在徐霞客的眼前掠過,巨大的嘈雜聲不斷地湧進他的耳朵。有人放起了一掛長長的鞭炮,鞭炮聲震耳欲聾。在鞭炮聲中,一台紅色的八抬大轎緩緩地出現,在鑼鼓聲中向他移動過來。恍忽中,徐霞客突然覺得轎裡的蒙面佳人就是使他心裡隱隱作痛的楚楚。至於楚楚為什麼不辭而別,為什麼會拋下他消失無蹤,徐霞客還要過了幾十年,在他母親王孺人臨終前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之後他才會知道。王孺人說,我對不起你,楚楚那件事情是我和你父親派人去造的謠,說你已經娶了雲兒為妻,才把她氣跑的。我再不說出來,到了閻王殿是要被小鬼拔舌頭的……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以後的事情徐霞客還不會知道。徐霞客只是在看見許雲娘的花轎的時候,想起了楚楚,想起了楚楚那張小巧而倔強的臉,想起了她那雙明眸善睞的眼睛。想起了她對他的處處防備……所有的這一切,都像江面上的大水一樣,透過嘈雜的喧鬧,穿越鞭炮的響聲向他湧來。徐霞客記得楚楚是這樣說的:我說過,我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抬進你們家。天氣要十分晴朗,風要十分柔和,路邊的花草要十分清新,鞭炮要放得十分響亮……
廖增湖
1999﹒4﹒20-6﹒6 第一稿
1999﹒6﹒30 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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