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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欖樹長篇小說葉 開《口幹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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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幹 舌 燥

葉 開

 
 

 

第六章

1


人們做任何事情都一樣,欲速則不達。講故事也同理。我們都知道,徐霞客給徐建極講的故事裡以知識性、趣味性的居多,而教育性的故事很少。比如說孟母刺字,孔融讓梨啊什麼的道德品性和做人大道理,徐霞客在故事裡講得很少。我們都知道,跟我們江陰城大多數人不同,徐霞客喜歡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這些故事裡有他親身經歷的,有他聽別人講述的,還有他自己杜撰的。每一個故事都各不相同。徐霞客從二十二歲開始周遊天下,北極燕、恆,南至羅浮、桂林,西至貴州、雲南,東抵浙、閩。中間還到過安徽、江西、湖南等地,攀爬涉伐以上諸省省內名山大川,平生所見奇觀數不勝數,一些普通的事情很難打動他的情感。徐霞客在自己的遊記裡詳細地記載了各地山川河湖的方位落址,描述了各地的奇風異俗。他也許覺得,在他的一生中,沒有比登上一座山的頂巔,俯覽雲山霧海,綜觀日出日落更讓人感動的事情了。相形之下,諸如道德說教滿口聖賢語錄這些事情,在他心目中都是末流的東西。古人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徐霞客當然不會把那些他自己都不喜歡的事情當成有益的故事講給徐建極聽了。有人覺得,正是因為徐霞客的故事過分強調趣味性,而道德品質的教育不夠,才致使徐建極缺乏管教,變成了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在徐建極和貼身丫鬟小紅同居這件事情上,徐霞客的縱容起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壞作用,所以他應該擔負某些責任。有人把這些話傳給徐霞客聽,徐霞客聽了也就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徐霞客的樣子,就像一塊又澀又硬的石頭,油炸不透,水煮不爛。人們拿他沒有辦法逼急了,徐霞客還會有些不屑地說,我走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要長;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要多;你有什麼資格來說我只好象征性地對他們家進行一下處罰。比如說,不給他們家頒發五好家庭獎旗,不給他們家頒發文明家庭獎金,各種先進榮譽資格匾額也不再往他們家的大門上釘。等等等。對於這些懲處,徐霞客笑了笑,根本就不當一回事。
在講故事的這種形式當中,所有的講述者同時又都是傾聽者。一般來說,講述者需要在某種時候變成傾聽者,傾聽者在某種時候也要變成講述者。這類變化得視具體的情況而定。通常說來,講述是一種權力,傾聽則是一種義務。按照我們江陰城的習俗,徐霞客的身份是爺爺,所以他天然具有講故事的權力;徐建極的身份是孫子,在地位上處於下風,所以他沒有講故事的權力,只有聽故事的義務。因此我們說,講故事這種形式實際上暗示了我們江陰城眾所周知的一種極其簡明扼要的權力結構模式。也就是說,有些人天然是講述者,他有講故事的權力,卻不必承擔聽故事的義務;有人生來是傾聽者,他有聽故事的義務,但是沒有給別人講故事的權力。在徐府大院裡,如果徐建極想獲得講故事的權力而不必承擔傾聽的義務,那麼他就要變成一名爺爺。當然,這只是一種按照時間的順序自然而然地獲得權力的方式:從孫子變成兒子,從兒子變成父親,從父親變成爺爺。這其中有三個階段需要跨越。如果類比於我們江陰城的權力結構模式,孫子等同於我們江陰城的普通老百姓,兒子或者父親代表土政司,爺爺則象征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由此我們可以得知,在江陰城裡,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是講述者,他有講述的權力,卻不必承擔傾聽的義務;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則兼具傾聽者和講述者的雙重身份。作為傾聽者,尉遲光大人有傾聽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講述的義務,然而並無向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講述的權力。作為講述者,尉遲光大人有向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講述的權力,而不必承擔傾聽的義務。我們江陰城的普通老百姓排在這個鏈條的最後,我們都具有傾聽的義務,但是沒有講述的權力。對於這種狀況,我們都感到十分滿意。因為當一名講述者並非易事,同時身兼傾聽者和講述者的雙重身份,更不是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所能勝任的事情。所以,我們很願意只需承擔傾聽的義務而不必具備講述的權力。當然,作為江陰城的主人,我們普通老百姓所要承擔的義務還有很多,傾聽僅僅只是其中的一種而已。比如說,所有的佃戶都有向雇主上交各種食品和地租的義務;所有適齡的青年都有到子牆修建工地進行義務勞動的義務;所有的江陰城人民都有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打掃街道和家庭衛生的義務;所有的江陰城人民都有向縣衙的各級單位繳納各種稅金和各種費用的光榮義務;等等等。作為普通老百姓,我們當然也天然擁有講述的權力,比如說作為一名爺爺,就像徐霞客那樣,就享有講述者的權力。在這種時候,講述甚至就不僅是一種權力,而且也是一種義務所有人都有自覺地擔負起教育我們江陰城下一代的義務。不排除有這樣的情況:有些人在經過幾十年的苦熬終於變成一名講述者之後,因為過分的激動,反而不會講故事了。也有些人一生當中從來都沒有走出過江陰城的城門,幾十年的人生經歷不外乎吃飯睡覺娶妻生子,一生之事只需用寥寥數言就能講完,當他們老了的時候,在講故事這種權力的使用上也苦於運用無門。這種事情我們已經講過了。在我們江陰城裡有各種各樣的專業寫手,專門為那些不會使用講述權力的人度身定做,杜撰各種各樣不同要求的故事供他們使用。還有很多據說能夠增進人們想象力的特效藥在各個藥店裡出售,經土政司有關單位確認,這些藥店都具有足夠的信用,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由於我們江陰城地處富饒的江南,人人的生活都十分安逸富足,大多數人的經歷都十分簡單十分平淡,所以他們對賦予他們的講述者的權力往往苦於運用無方。這導致專業寫手的業務十分繁忙,導致藥店裡出售的能夠增進想象力的特效藥也十分暢銷。在這種時候,人們才十分深刻地感受到,作為一城的父母官,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要不斷地講述,而且還要讓別人有足夠的耐心傾聽,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們將心比心,就充分地體會到了我們江陰城各級父母官日常工作的辛苦和勞累。我們捐一些小錢為他們修建一座公共洗澡堂,讓他們能夠得到充分的休息以便更好地工作,這都是我們應盡的義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夠說什麼呢?
作為一名故事的講述者,徐霞客現在就充分地感受到了這種無所不在的壓力。他既要在不斷的講述當中保持足夠的趣味性,還要想辦法讓徐建極耐心地聽下去,這是一件每天都要遇到的極富挑戰的事情。徐霞客採用的方法說出去的話還真讓人難為情我們都知道,在徐建極變成一名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之後,徐霞客必需通過付給徐建極聽故事費的方式來使徐建極保持聽故事的耐心。這件事情他們誰也沒有往外說。徐建極沒有說是因為他害怕太奶奶和父親徐屺責罰他,徐霞客沒有說出去是因為他覺得這並不是什麼給臉上增光的事情。既然他們如此守口如瓶,這件事情就很自然的成了他們爺孫倆的秘密。可是天下哪兒有不透風的牆呢?徐霞客和徐建極爺孫倆想當然地以為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這件事情早就傳遍了。不然的話,我們怎麼會知道呢?
徐建極的死黨馮文博和周清對徐建極這麼大了還乖乖地聽他爺爺徐霞客講故事而感到萬分不解。他們說,多丟人哪,老徐!我們早都不聽了,老頭的故事比破衣爛衫還慘,聽到耳朵裡刺耳,吃到嘴巴裡硌牙,我們才不願意聽他呢。你想想現在流行什麼,老徐?徐建極沒有理會他們的批評,於是便有些得罪了他們。周清對馮文博撇撇嘴說,老徐這個人沒勁,老馮你說對吧?馮文博是一個比較謹慎的人,他只是點頭但是沒有吭聲,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萬一徐建極追問起來,還可以抵賴,顯得自己清清白白。他們說完,就很不屑地撇撇嘴,手挽手地到翠花樓泡妞,到怡景閣喝酒。徐建極因此覺得為了支持爺爺講故事,付出的代價也著實不小,收一點酬金也不過分。馮文博和周清不知道他聽爺爺講故事可以掙到一筆錢,這筆錢能夠提供他和小紅平時所需的各種花銷,所以可以這麼說,馮文博和周清誤解了徐建極的苦心。徐建極曾經開玩笑地跟周清馮文博他們說,不跟你們玩了,我要回去聽我爺爺講故事掙錢。馮文博和周清都以為徐建極是在開玩笑,所以也不當真。趁旁邊沒人的時候,馮文博對周清說,都這麼大了,還不能自己作主,真沒個性!
由此可知,徐霞客和徐建極他們這對爺孫倆的講述與傾聽的關系多少有些變味了。他們的關系不再是爺孫關系,不再是講述者與傾聽者的關系,而是說書人和聽眾的關系,是散發著濃濃銅臭味的金錢關系。
有一次,徐建極忽發奇想地對徐霞客說,爺爺爺爺,這麼久了總是你講故事給我聽,投桃報李,現在也該輪到我講故事給你聽了。徐霞客雖然是一個很洒脫很不為世俗的陳規陋俗所拘束的人,但是聽到徐建極的建議還是有些吃驚。徐建極是孫子,按照正常的道理,他只有傾聽徐霞客講故事的義務而沒有讓徐霞客聽他講述的權力。如果他想講故事給徐霞客聽,他就顛倒規矩了。就像一座城市一樣,在一個家庭裡,一旦什麼事情的次序顛倒,就會產生不必要的混亂。徐建極忽然異想天開地想打破這種次序,這讓徐霞客感到十分為難。當然,孫子也不是絕對不能夠給自己的爺爺講故事。按照規定,如果一個孫子要給他的爺爺講故事,他就必需提前十天向土政司宣講署提出申請,經過土政司宣講署的批準,為他特別指派故事講述指導在現場進行指導和監督。這種事情土政司宣講署一般不會傳出去,為黎民百姓服務是他們的宗旨,替顧客保密是他們的職業道德。再說,這類的事情傳出去會讓人感到十分丟臉。這就像在你家門前掛了一個巨大的匾額說,這家就是讓孫子給爺爺講故事的家庭。其中隱含的意味還有很多。一旦被掛上這樣的匾額,就可能意味著他們家是非識字分子家庭、缺乏教育家庭、落後家庭、次序顛倒家庭、品格低下家庭。等等等。徐建極年幼無知,徐霞客年老昏憒,他們丟得起這個臉,徐建極的父親徐屺還丟不起這個臉呢。出於保護徐屺情緒的考慮,徐霞客婉絕了徐建極的建議。徐建極感到很無趣,所以又消極怠工,跑去跟小紅尋歡作樂。徐建極的縱情行樂把自己搞得很沒有精神,情緒很低。春蓮是徐霞客的探子,她把徐建極和小紅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徐霞客。徐霞客聽了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我們都知道,徐霞客從二十二歲就離開江陰城到北方去旅行。在隨後的幾十年裡,他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古人說,行萬裡路,破萬卷書。徐霞客在這些斷斷續續的旅行當中,學到了各種各樣的知識,明白了在一個人的一生當中,忍耐、寬容和謙恭是最重要的品質。如果他不學會這些品質,在長年累月的旅行當中,他早就堅持不下去了。在《徐霞客遊記叢考補証》裡,作者徐正嗣就持這種觀點。某些考據家注疏家懷疑作者就是徐霞客本人,或者說就是托名杜撰了《徐霞客遊記》的徐建極。徐正嗣這個名字有某些暗喻的意思,而且歷史上這quot;徐正嗣"並無任何事跡流傳下來,綜上所述,考據家和注疏家對他的懷疑倒也不無道理。如果文章確是徐建極所作的話,那麼在這裡,徐建極的表述只不過是他對徐霞客早年給他講述的各種故事的追述和想象而已。
在《徐霞客遊記叢考補証》裡,徐正嗣列舉了旅行的各種方法和這些方法給人帶來的不同樂趣。簡而言之,旅行的方法可以分為陸地和水路兩種。水路旅行主要是搭乘船只,陸路旅行則可以步行、騎馬包括騎驢騎騾騎駱駝以及乘車。當然,旅行的時候水路和陸路並不是絕然分開的,有時候既要走水路,又要走陸路,有時候這兩種方法交錯進行。在水路旅行相對比較輕鬆愉快,給人的感覺是一次心情快樂的遊玩,疲勞的程度也較輕。當你在陸路上旅行的時候,情況就不同了。人們必需保持足夠的耐心,因為旅行不僅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有時候,你甚至根本不知道這些需要花費的時間究竟有多長而且會感到十分疲勞。但是在旅行途中的所見所聞,足以使人覺得這種旅行完全值得,十分有益。無論是走水路還是走陸路,隨著季節的不同,人們的感受也相應地產生變化。春天的時候,大地上一片生意盎然,當你出外旅行時,心情就會變得十分舒暢。你會覺得,所有積鬱於心的污垢都會被春天幹淨的空氣滌盪幹淨。夏天到山林裡去,則又是一種苦盡甘來的體驗。而秋天,滿目肅殺,人們將會體味到慷慨悲涼的情緒。到了冬天,蒼茫大地白茫茫的,萬事萬物都在白雪的覆蓋下獲得了同等的純淨。對於有些人來說,天氣和季節的差別十分明顯,對於徐霞客來說,心情的差別則更加令人難忘。在旅行時,各種未知的事物和迥然不同的心情不斷地出現,使人處在陣陣的驚喜之中。比如說,一條土路,一道溪流,一片樹林,一根竹子、一叢青草,甚至是在遠處忽然跑過的動物:麋鹿、野馬、兔子、飛鳥、等等等,都會讓你感到有一種未知的事物在遙遠處等待著你,從而怦然心動。如果你是一個熱愛旅行的人,你就會體會到,對任何一種東西的描述都是片面的,都會被語言和文字的局限框定在某種無法言盡的格式裡。比如一只麋鹿。對這只麋鹿的描述就是不可能詳盡的、完善的。所有的感覺都只能夠被你體味到,但是無法完全地表達出來。它的性別是公是母?它的年齡是長是幼?它身上的毛色究竟如何,是黃中摻雜著灰白還是黑色中帶有土褐?它曾經經歷過多少危險又曾經得到過多少快樂?它從你面前一躍而過,只留下各種各樣的疑問。又如一只蘑菇。它的名字、屬性、用處,它有毒還是無毒,這些問題都會在人們的旅行當中一一展現,但是,人們卻無法本真地把它們描述出來。比如說,徐霞客在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時候,從來沒有對他提起過在旅行過程當中遇到的各種艱難困苦,各種危險和窘迫。而沒有這些內容,一個人的故事實際上是不完整的,片面的。在攀爬每一座山崖的時候,都隱藏著不同的危險,都會給人帶來不同的艱辛。比如,手足被鋒利的巖石、帶刺的荊棘割破,在崇山峻嶺身處絕壁深淵之上,左右牽擎,進退兩難;又比如,天氣劇變,大雪暴雨劈頭蓋臉飄潑而下;還有一些人為的困難:盤纏被偷掉,因為某些地方官兵打仗而途中受阻;等等等。所有這些事情,徐霞客都沒有跟徐建極講。在他講述的故事裡,大多充滿著快樂與愉悅的色彩。仿佛在他的旅途當中,一直是艷陽高照,和風吹拂。由此可見,人們在講故事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就會把一些事情掩蓋起來,使故事偏離完全真實的軌道。
徐霞客因此覺得,所有的講述都是無力的,都不可能把旅途中的所見所聞栩栩如生原汁原味地描述出來。而且,在他的心裡還有一種擔憂,那就是所有的描述都可能是虛假的,不真實的。那些令人激動令人驚嘆令人陶醉的事情徐霞客大部分都只能藏在自己的心中,無法對徐建極講述出來。尤其是一些極其隱秘的情感,一些模棱兩可的切身感受,更是不可能對別人訴說。所以,講述本身是一種可笑的形式,如果人們希望通過講述能夠表現一個講述者的思想情感,那麼他就錯了。不僅語言文字本身具有巨大的局限性,講述者本身對所要講述的內容也會自覺不自覺地進行各種不同的選擇。有些人嘴裡講的正是他心裡所想的,有些人嘴裡講的很可能恰恰跟他心裡所想的完全相反。還有些人講過之後,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講的是什麼。有些人講的東西能夠根本和他自己沒有任何關系,而是別人的東西,他只是一個傳聲筒罷了。所有這些講述,都十分虛假很不可信。所以,徐霞客在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時候,心裡經歷著難言的選擇痛苦。徐建極想給他講故事,他一點兒也不會反對要不是在手續上需要經過土政司宣講署的批準,徐霞客很願意聽聽徐建極會給自己講些什麼。
正如我們原先講過的一樣,如果《徐霞客遊記》是徐建極在很多年以後為了懷念自己的爺爺而托名撰寫的,或者說甚至就是他為了紀念爺爺在徐府大院後花園裡給他講故事的那段好時光而平空杜撰的,那麼,徐霞客上述的種種心情都是徐建極在寫作的過程中的一種猜想。江陰城被清兵攻陷之後,徐府大院和江陰城其他許許多多的大院一起,被徹底地焚毀了。徐建極事後的回憶,是建立在殘破的城垣、頹圮的房屋、崩塌的橋樑、滿目的屍骸、黃昏的落日和瑟瑟的秋風之上的。徐建極在很久以後回憶起消磨在徐府大院後花園裡的這些時光,一定從中品味出了許多當時還來不及品味出來的意味。這些意味也許是當時徐霞客講故事時包含有的,可能是徐建極在事後根據徐霞客的口氣猜測的,也可能是徐建極在杜撰遊記時按照自己的理解平空擬寫的。所有這些虛虛實實的事件和人物的總和,構成了回憶的主體。我們猜想,徐建極在回憶徐霞客所講述的故事時,一定遇到了各種各樣的難題:他會覺得,有些事情是確定的,有些事情是若隱若現的,有些事情是可能不存在但是卻難以確定的,還有些事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所有這些事情絲絲縷縷地絞纏在一起,使徐建極分辨不出何者為真何者是假。而且,在回憶這些徐霞客講述的事情時,徐建極的腦子裡還可能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時在徐府大院後花園裡的情形。這使講述的故事跟講故事的氛圍融合到一起,難分彼此。爺爺徐霞客的神態,小紅的引誘,春蓮的拒絕,以及在後花園裡與他們息息相伴的涼亭、假山、小道、草坪、樹木和鮮花。這裡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棵花草樹木以及結合在這些人與事、花草與樹木當中的每一個瞬間,都可以使用很漫長的篇幅進行描述。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描述是沒有邊際的,永遠沒有盡頭。
比方說,有一天晚上,當徐霞客正在後花園裡給徐建極、小紅、春蓮講故事的時候,徐建極忽然看見在後花園上空飛過一只灰色的小鳥。由於天色已晚,光線微暗,徐建極看不清這是一只什麼鳥。他覺得爺爺徐霞客可能也注意到了這只鳥,也許他以自己廣博的見聞和繁雜的知識一下子就辨認出了這只鳥,知道這只鳥叫什麼名字,但是在當時那種情形下他們並沒有就此進行交談。這只是在悠遠的過去裡一個毫不起眼的瞬間:一只灰色的小鳥從他們四個人的頭頂上撲翅飛過。這只徐建極不知其名的小鳥帶動了一絲輕微的空氣顫動,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急促地扇動著翅膀,從一個地方向另一個地方飛過去從南到北,或者從東到西地穿越了徐府大院的後花園。從當時具體事件的角度來看,這只無名的小鳥對他們四個人毫無意義。而且,小鳥和他們之間在事件上也沒有任何共同的關聯。這只不過是一只徐建極不知其名的小鳥而已,當他們正在後花園裡聽爺爺徐霞客講故事的時候,它從後花園的上空撲翅飛過。也許爺爺徐霞客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只小鳥的存在,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中,為自己的敘述而激動。在這個微小的、不易察覺的瞬間裡,徐建極能夠確定的事情是:爺爺徐霞客背對著涼亭,面向南方,倚在籐椅上,緩緩地向他講述兩度登上黃山時在黃山上的所見所聞。爺爺徐霞客已經老了,他臉上密布著縱橫交錯的皺紋,他的頭頂上白發斑斑。徐建極自己坐在爺爺徐霞客的對面,中間隔著一張紅木的茶幾。茶幾上擺著一些黃山特產小吃,兩只景德鎮細瓷的茶杯裡漾著新沏的上等黃山毛峰。茶色淡黃,香味清鬱,隨著時間的流逝,茶杯裡的茶水蒸汽漸淡,溫度漸涼。小紅站在徐建極的右邊,春蓮則站在徐建極的左邊。如果從徐霞客的方向看,則要把小紅和春蓮的位置進行相反的排定。小紅和春蓮仿佛天生就是為了在徐建極面前作對而存在的。她們倆凡事都要頂頸鬥氣,不放過任何機會作弄對方,徐建極當時根本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會這樣。從涼亭到桌子之間,分別隔著草坪、小徑、假山和幾叢月季花三叢?四叢?抑或是五叢?假山無水,草葉枯黃,月季花還沒有綻放,徐建極可以確定這時是初春時分,天氣還帶著深深的寒意。那只小鳥從他們頭頂飛過時,徐建極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毛峰茶,正要把半透明的白色茶杯放回到紅木茶幾上。小紅想要給徐建極的杯子裡斟茶,腰微微躬下,要拿茶壺,可是春蓮搶在她的前面執起了暗紫褐色的宜興紫砂陶壺,往茶杯上斟茶。在這一瞬間,小紅和春蓮的腰都是彎著的。春蓮右手執著壺把,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扣在壺蓋上。她的手掌膚色很白,比小紅的膚色要淺,照徐建極看來,甚至是過分地白了。在這一瞬間,有一個家僕正匆匆地提著一只水壺從院外走進來,準備給茶壺加水。這時,徐建極注意到那只不知名的小鳥無聲地撲翅飛過。這就是小鳥飛過的這個瞬間發生在徐建極記憶裡的事情。當然,即使是在記憶裡這也遠非全部。可以補充的內容還有很多,甚至可以說有無窮無盡的細節仍然有待說出。例如,在旁邊侍候的貼身丫鬟小紅其時正身披當時流行的紅色間黃的仿古裝漢代繞錦袍,春蓮則穿著對襟花色小棉襖,手執一只暖手籠。徐建極自己呢,似乎是腳蹬那個年代時髦的高統馬靴,腰系鑲玉寒犀角扣環帶,頭戴一頂闊口棉帽。這頂不三不四,風格古怪的帽子遭到了小紅和春蓮難得一致的嘲笑。其他的裝束,在記憶裡已經變得十分模糊了。
從這裡可以得知,所有的回憶在重現的同時也意味著遺漏。徐霞客在給徐建極講述自己的經歷時,肯定已經感覺到了這種遺漏。這就像在大森林外面的山坡上眺望蒼茫森林,在嵐色皚皚的森林頂上不時可以看見有各種飛鳥騰空而起。如果把這些飛鳥比喻成被敘述出來的記憶,那麼隱藏在森林裡無數的棲鳥則是那些尚未敘述出來的、即將要被敘述出來的、或者說永遠都沒有機會敘述出來的記憶。對一個人的敘述進行追憶,則意味著雙重的遺漏。
徐建極在撰寫這部遊記的時候,被這種雙重的遺漏弄得筋疲力盡。實際上,他對真實的追求在某種程度上是徒勞的,吃力不討好的,也是沒有必要的。事件的遺漏,意味著新的事件在出現時享有足夠施展騰挪的空間。過去事件的忘卻,正是未來事件的起點。所有的記憶和遺忘,都是完美地交織在一起的,遺忘本身也是一種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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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徐霞客即將要給徐建極講述遊歷黃山的故事了。他要求所有的人,包括徐建極、小紅和春蓮,都要集中注意力,支起耳朵,張大嘴巴,目視前方,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聽他講述。正如我們所知的那樣,這次講述是在初春時分,天氣仍然帶著較深的寒氣。蟄伏在徐府大院後花園草坪裡的蚊虫暫時還沒有出現,後花園各種樹木花草仍然身披一種灰蒙蒙的顏色。各種樹木仍然沒有發出新葉,各種花卉仍然還沒有綻出新蕾,草坪上多少有些雜亂的青草應該說是枯草也還沒有拱出嫩枝。當然,如果有人頂真死摳,趴在草坪上,屁股蹶得老高,大眼瞪小眼地扒著草根辨認的話,也可能找出一些已經吐出細小新芽的嫩草來反駁我們這種說法。不過這無關緊要,可以忽略。在初春時分,人們的心情正產生著細微的變化。這是一個曖昧的節氣。如果天氣暖和的話,草尖在春分剛過時就有可能長出了。青草經常會打破某些季節的局限,給人們一個驚喜。徐霞客老了的時候,喜歡在屋外安安靜靜地坐著,呼吸呼吸新鮮的空氣。在徐府大院的後花園裡,雖然花草樹木都還沒有長出新芽新葉,但是飄忽在後花園裡無所不在的空氣似乎已經變得清新起來了。雖然這很可能只是一種心理感受,而不是天氣或者季節的真正狀況,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這種感覺不可能出現在深秋或者初冬,而只能出現在初春。在初春時節,人們的心情變得十分愉快,無論怎麼想都不算過分。
按照慣例,徐霞客讓下人把各種擺設擺放停當,讓小紅和春蓮弄好各種小吃特產以及茶葉。所有這些事情做完之後,徐霞客就讓徐建極、小紅和春蓮各就各位,然後給他們講述黃山的故事。
黃山周圍盛產名茶。祁紅、屯綠、黃山毛峰、六安瓜片和敬亭綠雪都是茶中極品。徐霞客並非品茶的行家,他每講一個地方就讓家人給他泡上當地的名茶,不過是想增添一些鮮活的氣氛而已。在黃山周圍的這些名茶裡,他只認得黃山毛峰,而且覺得其味清香悠長,很合適在講故事時品嘗。至於黃山周圍的特產,徐霞客也只知道有宣州蜜棗、碭山酥梨、懷遠石榴和蕭縣葡萄等的水果。在徐霞客旅遊的時候,他的心情並不在這些名茶和土特產上,他只關注山色風景,對風光奇勝流連難忘。這些名茶或者土特產是他回到江陰城之後,為了保持對各地秀麗風光的記憶才派人去購買的。旅遊中更多的時候,徐霞客不僅沒有享受到什麼名茶土特產,甚至經常挨餓,僅僅靠各處廟庵的薄粥齋飯聊以充飢,才不至於餓死。這是旅遊時各種辛苦的具體體現之一,不過徐霞客在講故事時並沒有給徐建極講這些事情。對於徐霞客來說,每一次講述,都是他對自己曾經到過的名山大川再一次進行回憶和品味。所有事情都一樣,在經歷時充滿艱辛、困苦和憂愁,事後回憶起來卻總是帶著一絲甜甜的味道。
徐霞客上過兩次黃山。第一次是在萬歷四十四年二月初一,這年徐霞客三十一歲。冬天的黃山滿山遍野積滿了大雪,朔風呼嘯,天寒刺骨,徐霞客就在這樣的天氣下開始攀登風景奇絕天下的黃山。他首先在溫泉湯池裡沐浴休息,然後在蓮花庵揮印僧和獅子林庵霞光僧的幫助下,登上了光明頂、獅子峰、飛來峰、翠微峰等山峰。由於天寒地凍下雪結冰,黃山各處石級多光滑危險,而像天都、蓮花這些山峰都因為大雪封山,無法攀爬。徐霞客遙望秀出雲外的天都蓮花諸峰,心裡悠然而向往。第二次是在萬歷四十六年初秋九月初三日,這年徐霞客三十三歲。他從廬山而下,出白岳榔梅庵,過桃源橋,再次抵達黃山。他仍然在溫泉湯池裡沐浴,然後準備攀登前年沒有登上的天都峰和蓮花峰。天都峰並無石級可以借助,徐霞客和中途偶遇的雲遊和尚澄源僧從流石間擇路蛇行而上,攀草牽棘,石塊叢起則歷塊,石崖側削則援崖。每次到了手腳無處可落之時,都是澄源僧先攀上去然後用手把他接上。徐霞客心想,登山已經這麼艱難了,下山可怎麼是好?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們無法回頭,只能繼續向前。這樣反反覆覆,他們歷險數次,終於登上了天都峰,得以目睹終生難忘的奇瑰景色。在遊記裡徐霞客這樣寫道:……萬峰無不下伏,獨蓮花與抗耳。時濃霧半作半止,每一陣至,則對面不見。眺蓮花諸峰,多在霧中。獨上天都,予至其前,則霧徙於後;予越其右,則霧出於左……徐霞客這麼寫是想渲染一種似夢似幻的景色,表達無限風光在險峰的意境。既然是講故事,夸張一點也沒有什麼。再說,在黃山天都峰上,無論你怎麼夸張都不過分,誰叫徐霞客登上了這座幾乎不可能登上的險峰呢。天都峰當然並非黃山諸峰中最高者,在黃山上,最高峰是蓮花峰,其次為光明頂,第三才是天都峰。天都峰雖然不是黃山的最高峰,但是這座山峰在黃山裡最為險峻,風光也最為秀絕,又非蓮花峰、光明頂所能及。徐霞客聽說在天都峰能夠看見黃山傳說中的兩面鳥,也能夠目睹人世間最美麗的景色,所以才這麼不辭勞苦,攀爬天都峰。剛才我們說過,在攀爬天都峰的時候,徐霞客有好幾次差點兒就落入無底深淵,幸虧有雲遊和尚澄源僧相助,才順利地登上山頂。徐霞客在山頂上極目四眺,看見蓮花峰、光明頂甚至飛來峰都在雲霧之中隱隱約約,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這些雲霧不僅圍繞在山峰上,而且還圍繞在徐霞客和澄源僧的身邊,就像是他們身上所披的衣衫一樣。澄源僧是一名雲遊四海的和尚,他登山的興趣跟徐霞客不盡相同。徐霞客既想一覽天都峰的絕勝景色,還想一睹傳說中的兩面鳥。前年登山時,蓮花庵揮印僧和獅子林庵霞光僧都曾跟徐霞客提起過這種神鳥。他們都對他說,能夠看見這種神鳥的地方惟有天都峰和蓮花峰。兩面鳥是一種吉祥鳥,有幸目睹,則保出行平安,合家幸福。按照揮印僧的描述,這種鳥有些像貓頭鷹,但是頭前頭後都是臉。每到秋分之際,它們都會飛臨天都峰和蓮花峰的頂巔等待日出,面向東方的萬丈霞光,高聲地啼叫。這種叫聲的優美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聽到神鳥的叫聲,修行僧可以三個月不進粒米。吃飯進食是一名修行僧所能感覺到的最為煩瑣最為無奈最為討厭最為不屑的事情,能夠在聽到神鳥的聲音之後三個月不用進食,是一種最理想的修行之道。揮印僧和霞光僧都說,在蓮花峰的極頂上有一個名叫凌虛的僧人,住在一間簡陋的茅屋裡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人們從來沒有看見他下山尋找糧食和御寒的衣被,由此可見,他可能已經達到不用進食五谷雜糧,不用衣被就可以抵御寒冷的境界。他之所以能夠達到這種境界,可能跟他能夠經常聽到兩面鳥的聲音有關。人們都猜測,凌虛僧的修行已經達到菩薩的境界了。揮印僧和霞光僧這麼說的時候,臉上都流露出艷羨的神色。雖然出家之人不應該被各種欲望所吸引,但是變成一名菩薩的欲望,卻是正當的,無可厚非。有些人根本還沒有進入佛門,就已經想入非非地要變成佛法無邊的西天諸佛了,他們是佛門中人,有這樣的念頭不算很糟。不過徐霞客在天都峰上除了半作半止的雲與霧之外,連兩面鳥的一根羽毛也沒有看見。他決定下山稍事休息之後就直奔蓮花峰,拜會得道高僧凌虛上人。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他們下山的時候歷盡了艱險。他們把身體緊緊地貼在巖石上,像菜虫一樣一寸一寸地蠕動而下。初秋時節天氣還不算太冷,上山下山尚且如此艱辛,在二月初登山的艱苦就可想而知了。休息幾天之後,九月五日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徐霞客和澄源僧就開始登蓮花峰。他們從天都峰側坳北下二裡,一路經歷蓮花洞、石筍、深坑,風景既好,心情亦佳。在登上百步雲梯之前,澄源僧忽然決定不再向蓮花峰攀登,跟徐霞客分開,從另一邊走了。徐霞客知道他是一名無牽無掛無拘無束的雲遊僧,所以也沒有勸他繼續跟自己一起登山。徐霞客跟他不同,他登蓮花峰,不僅要感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境界,而且還要看看有沒有機會一聆有如仙樂的兩面鳥的鳴叫聲。走了不一會兒他就發現石級沒有了,正猶猶豫豫地要放棄時,山上有一個僧人大聲地說,這就是上蓮花峰的道路,不可放棄!徐霞客聽了僧人的呼叫,心裡暗暗慚愧,於是繼續鼓起余勇向上攀爬。給徐霞客指路的僧人就是凌虛僧,他在蓮花峰頂上結廬而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已經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了。在交談當中,徐霞客得知凌虛僧住在這間簡陋的茅屋裡既無糧食,又沒有取暖的器具,卻能夠終年不用吃喝而不感到飢餓終日不用烤火而不感到寒冷,這是因為他能夠經常聽到兩面神鳥叫聲的緣故。凌虛僧雖然可以不吃不喝,但是他仍然要飲水。飲水源於冬天的積雪。冬天時他直接吃雪,並且把其純如棉其甘如蜜的瑞雪積攢在一個特別的深坑裡以備夏天之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凌虛上人就是靠喝這樣的雪水度日修行。此時此刻,徐霞客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莊子﹒逍遙遊》裡的句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雪,綽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站在徐霞客面前的凌虛上人雖然衣衫襤耬蓬頭垢面渾身散發出一種長時間沒有洗澡而積鬱的惡臭氣息,但是徐霞客因為他的高尚情操和深厚的修為而對他尊敬有加,不僅不覺得臭,反而覺得芳香如蘭。凌虛上人沒有普通僧人因為缺乏營養而導致的那種營養不良面黃肌瘦,卻紅光滿面,精神抖擻。徐霞客恭恭敬敬地向凌虛上人征詢如何才能夠看見兩面神鳥或者聽見它們美妙的鳴叫聲。凌虛上人看看徐霞客說,佛度有緣人,徐施主想聽到兩面神鳥的叫聲,不妨先洗心革面,除去俗塵之念,然後平心靜氣而可聽之而可見之。兩面神鳥的聲音無所在無所不在,只要你是有心人,何愁聽不到神鳥的聲音?徐霞客想想也對,所以決定在蓮花峰上多呆上幾天,讓隨行的僕人阿福先下山到獅子林庵等他。在蓮花峰上徐霞客虛心地向凌虛上人學習,只喝水不進食,以便自己耳更聰目更明,看看有沒有可能看見兩面鳥或者聽見這種神鳥的聲音。在高聳入雲的蓮花峰上想單衣節食修禪打坐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時間才剛剛過去半天,徐霞客就覺得難以忍受了。雖然是初秋時節,蓮花峰頂上的氣溫已經很低了,到了夜晚更是寒冷刺骨,徐霞客只在茅屋的蒲團上打坐了一會兒,就覺得飢寒交迫,吃飯加衣的念頭頓生。好在蓮花峰峰頂地方很廣,凌虛上人教給徐霞客打坐的姿勢和運氣的訣竅之後就消失了,徐霞客覺得自己瞞著凌虛上人違背這麼一點規矩也不算過分。入夜,蓮花峰上朔風吹拂,寒冷刺骨。徐霞客立即找出包裹裡的衣服穿到身上,拿出僕人留下的半塊煮牛肉,半瓶白酒,看看四下無人,悄悄地溜出茅屋,準備找一個隱秘的地方解決溫飽問題。茅廬後邊有一塊高達兩丈的巨石,徐霞客繞了過去,忽然聞到一股烤雞的香味和烈酒的甘醇氣息。一個人處在飢餓的時候,驅使他採取行動的不是他的腦袋,而是他肚子裡的饞虫。徐霞客正習慣性地猶豫不決,準備為此思考一番的時候,他肚子裡的饞虫就自顧自地作出決定繞過巨石前去探個究竟。在巨石後面有一個洞穴,徐霞客看見洞穴裡飄出火光,凌虛上人正擁著一個美婦人在火上翻烤一只山雞,吊鍋上燉著一鍋芳香無比的香菇野菜肉湯。看見徐霞客時他沒有絲毫似曾相識的表示,也沒有任何普通人做壞事被人撞破時所表現出來的窘迫神情。當他看見徐霞客時,立即說,這位兄台,何為而來?來來來!來的都是客,既來之則安之,老兄不妨跟我李老三一起飲酒吃雞!這是黃山的七色錦雞,香菇燉果子貍,滋味鮮美無比。徐霞客見他懷擁美人卻神情自若,全然不見僧人的節欲、謙恭和虛靜的樣子,不禁驚訝無比。這時候徐霞客才注意到凌虛上人衣著鮮美,頭發梳得溜光,像是剛剛抹過畜油。身上飄出馨香,可能剛剛洒過香料。那個美婦人坐在他旁邊,一副千嬌百媚的神情。徐霞客本來有心責問凌虛上人為何一下子變得如此庸俗如此下作,但是這種責問要冒著吃不到美味的危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也。受腹中饞虫的驅使,徐霞客決定不管凌虛上人變得庸俗的事情,先吃一頓美味而後快。於是,在蓮花峰的頂巔,徐霞客和白天的凌虛上人晚上的李老三以及自稱陳鵝兒的美婦人一起杯盞交錯,一醉方休。
第二天一早,徐霞客看見凌虛上人正在向著朝陽初升的東方靜坐,神色安然,儼然高僧聖賢。他悄悄地到巨石後面的山洞裡觀察,發現洞內光光禿禿,既無篝火也沒有陳鵝兒的蹤影。昨天晚上的飲酒歡娛似乎是他又冷又餓之下產生的幻覺。連續幾天都是這樣。凌虛上人白天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在眉宇間氣宇昂然,毫無塵俗之氣;一到夜晚,凌虛上人就變成了李老三,毫無顧忌地縱情享樂,使得蓮花峰顛的洞穴裡變成了洞天福地。不管徐霞客怎麼留心,但是他就是發現不了其中的秘密。在晚上,他的意志不受自己的精神控制,往往飲酒過量酩酊大醉,第二天才能夠清醒過來。當他清醒過來再到山洞裡去探個究竟時,山洞裡早已幹幹淨淨,什麼也沒有了。徐霞客對此百思而不得其解,仿佛在黃山蓮花峰頂巔上,在雲氣霧氣彌漫的人間仙境上,一切都是不能夠以常識來解釋的一樣。徐霞客不僅沒有聽到兩面神鳥仙樂般的鳴叫,反而被這種奇怪的事情弄得精神恍惚,不得不趕緊下山到獅子林庵與自己的僕人阿福會齊。在獅子林庵裡,徐霞客又見到了前年相識的僧人霞光僧。霞光僧仍然像兩年前一樣精神清朗氣色潤澤。徐霞客不由自主地想像霞光僧會與凌虛上人一樣,白天與黑夜表現出絕然不同的兩種狀態。他腦子裡想想也就算了,但是把這種問題說出來,就有些不妥了。
霞光僧見他問出這樣的問題來,卻也沒有流露出驚訝的神色。霞光僧只是對徐霞客輕輕地招招手說,徐施主,請跟老僧來。霞光僧說自己是老僧,實際上他並不老。不過人們願意說自己老,是有些自負的意思。霞光僧是一名得道高僧,這樣想不知道是不是太不尊敬了。徐霞客把這種疑慮留在心裡,到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時候才一不留心說了出來。徐建極搖搖頭吐吐舌說,有意思。他這麼說並沒有表示他想到了什麼特別的意味,而僅僅是一種感嘆。像徐建極這種年紀的少男少女都喜歡在表示驚訝或者感嘆的時候把舌頭吐出來,對於他們來說,舌頭不僅在吃飯和親嘴上頗有作用,而且還能夠表達各種各樣的情感。當徐建極吐出舌頭的時候,他的貼身丫鬟小紅和春蓮的舌頭也不約而同地吐了出來。他們三個人就像夏天裡被高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小狗一樣,把自己的舌頭吐得很長。徐建極見她們兩個小蹄子也把舌頭吐出來,一副跟他比試舌頭的樣子,立即把自己的舌頭再吐出一倍的長度。小紅和春蓮不甘示弱,立即還以顏色,也把自己吐在嘴巴外面的舌頭長度增加一倍。徐建極決心壓倒小紅和春蓮春蓮也就算了,小紅和他同居,如果不把她囂張的氣燄打掉,今後如何相處?徐建極立即使出絕活,使自己舌頭像受驚的竹葉青蛇一樣從口腔裡彈射而出,一直垂到草坪上。小紅和春蓮的舌頭也立即跟著垂到草坪上。接著,他們三個人的舌頭繞過花叢,沿著彎彎曲曲的小道蜿蜒而行,在假山處靈活地繞開,一直向遠處涼亭伸過去。在涼亭頂上,三根舌頭繞在一起,交相歡戲。就這樣,徐建極品嘗到了春蓮舌頭的味道。這股味道芳香無比,被他舌頭兩邊的味蕾吸收,傳進大腦的下垂體裡,使他激動、惶惑、心醉神迷。徐霞客見多識廣,對這種小孩子家的把戲當然不以為然了。他品了一口黃山毛峰茶之後說,好了好了,都把舌頭收回來吧。天涼,容易感冒!徐建極和兩個貼身丫鬟見徐霞客不僅沒有發出讚嘆聲,反而說了這樣大煞風景的話,都覺得甚是無趣,把舌頭往回收。他們的舌頭在涼亭頂上打了結,所以還得解開,事情十分讓人心煩。不僅徐建極心煩,小紅心煩,春蓮的心裡也十分煩悶。春蓮第一次嘗到接吻的味道,覺得很是有些激動,很是想繼續下去,但是被徐霞客的話搞得興趣全無。舌頭收回來之後,春蓮趁小紅不注意時對徐建極說,少爺,舌頭絞在一起的感覺真好,不如我們待會兒到外面再絞一絞舌頭吧?徐建極欣然答應。但是在徐霞客講完故事之前,他們的這種願望暫時還得往後拖拖,所以在聽徐霞客講隨後的故事時,徐建極和春蓮都心猿意馬。
話說獅子林庵的僧人霞光僧在兩年前就跟徐霞客打過交道,所以算上老熟人了。所以當他向徐霞客招手的時候,徐霞客腦子裡想也沒有想一想,就跟過去了。事後他想想有些後怕,萬一霞光僧是一個壞人,想把引到偏僻處幹掉呢?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徐霞客因此舉一反三地教育徐建極說,當你在大街上看見不認識的人向你招手的時候,千萬不要貿然前往,而是要三思而後行。徐建極點點頭,徐霞客又接著往下說。
霞光僧把徐霞客帶到獅子林庵的正堂裡,讓徐霞客看堂壁上的一幅圖畫。徐施主請看清楚了,這就是兩面神鳥。霞光僧說。徐霞客見霞光僧這麼說,連忙聚精會神地向兩面神鳥看過去。壁上的圖畫已經色澤斑駁,在黝暗的廳堂裡很難辨認。徐霞客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兩面神鳥長著兩副面孔,一副朝東一副朝西或者說一副朝南一副朝北。這種鳥的面孔跟貓頭鷹的樣子有些相似,但是比起貓頭鷹來,兩面鳥的面孔更像人類。當徐霞客還要看下去的時候,霞光僧說,徐施主,看出什麼名堂來沒有?徐霞客其實還沒有看出什麼名堂,為了不在霞光僧的面前丟臉,他胡亂虛應道,有意思有意思,有點意思了。霞光僧見他這樣子,便說,既然徐施主看出其中的奧妙,老僧就不多說了。說完,他轉身先走出正堂大門。徐霞客見他走出大堂,也跟著走出去。
那你到底看明白其中的意思沒有?徐建極問。
徐霞客說,沒有……
徐建極立即大聲嚷嚷道,爺爺爺爺,你怎麼能夠這樣呢?不是我這個做孫子的想說你,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太死要面子了。
徐霞客訕訕然地說,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當時也不過才三十三歲,年紀還不能算太老,修養也還沒有達到現在這麼高的程度,死要面子這種事情也不能幸免。
徐建極嘟嘟囔囔地說,你這一死要面子可好,我們永遠也不知道兩面神鳥是什麼意思了。
這時小紅在一旁問道,老爺老爺,我能不能提一個問題?徐霞客說,什麼問題?小紅說,我是想問問,黃山和尚的腦袋是不是都沒有頭發?她的問題剛提出來,徐建極和春蓮就不約而同地噗哧笑出聲來。徐建極說,真是幼稚,和尚的腦袋上當然是沒有頭發的嘍,不然人們怎麼會在罵他們的時候把他們叫做禿驢呢?徐霞客阻止他說,建極,你嘴上積點口德,不然要入阿口獄受苦的。徐建極又頂嘴說,我長這麼大只聽說有阿鼻獄,沒聽說有阿口獄。徐霞客說,你才長多大呀,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要長,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可是還有很多事情連我都弄不明白呢。不知道阿口獄算什麼!這黃山兩面神鳥,我在黃山上不就沒有弄明白麼?我現在來回答小紅的問題,黃山上修行的和尚有些確實是沒有剃度。黃山上人煙稀少,天寒地凍,個別和尚留頭發御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不過霞光僧是剃光了的。小紅這麼問,一定是因為我說凌虛上人蓬頭垢面的緣故,這表明小紅很有思考能力,能夠注意一些細節問題,你們都要向她學習。留頭發也並不能說明什麼。有些人留著頭發,但是心靈高尚為人友好;有些人把自己剃成一個禿子,卻仍然是一頭蠢驢。在我們江陰城不是有很多這樣的人麼?他們整天不學無術遊手好閑尋歡作樂吹飲嫖賭無惡不作,當著人面卻要裝出一副心地善良道行高尚的模樣,可以說是豬鼻子插蔥裝象了。我們接著要學習到的另一個道理是:永遠不要被一個人高尚的外表所迷惑,因為他們往往都是披著狼皮的羊,外表兇狠,內心懦弱。是放了兩三年的橘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漂亮的繡花枕頭,表面光滑,滿腹糟糠。是山間的竹筍,花言巧語腹中空。
徐霞客話說至此,小紅噗哧地又笑出聲來。徐建極問她笑什麼。小紅說,笑你啊,你不就是銀樣蠟槍頭,披著狼皮的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麼?徐建極知道她的意思是指什麼,表面上不便發作,但是心裡不免有些悻悻然。春蓮聽不明白小紅的暗語,對小紅的話也很是不屑說,小紅這個人說話,就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她這一說,小紅笑得更歡了。
徐霞客明白小紅的話指的什麼,但是沒有揭破。他等小紅笑完之後說,好了,我們言歸正傳,還是接著剛才的話頭繼續講黃山兩面神鳥的故事。
話說徐霞客在獅子林庵裡因為不懂裝懂而錯過了向霞光僧請教兩面鳥和凌虛僧在白天與黑夜絕然不同的變化的問題,所以他怏怏地下山,向屯溪鎮的地界走去。
屯溪鎮位於黃山南麓。這座小鎮的城門上有一只巨大的兩面鳥神塑像,看起來跟獅子林庵裡的圖畫有些相像。不同的地方是,獅子林庵的圖畫上,兩面鳥的面孔是界乎人與鳥之間,仿佛是一只貓頭鷹。但是屯溪鎮城門上的兩面鳥塑像卻完全長著兩副人臉。這是兩副絕然不同的臉,一副平靜安寧,另一副喧囂煩躁。一副文靜秀氣,另一副兇狠猙獰。這僅僅是徐霞客在匆匆進城前的印象,實際上這兩副面孔還具有更多完全不同、絕然對立的特點。在屯溪鎮的一家客棧裡安頓下來之後,徐霞客又為印象中的屯溪鎮兩面神鳥塑像的臉總結出許多不同的性質來。可是這種被稱為兩面鳥的神鳥為什麼會具有兩種絕然不同的面孔呢?徐霞客這樣一想,心裡的疑惑更加濃重,在吃飯的時候他忍不住把這個問題拿出來向店小二請教。店小二是一個沒有學問的人,他當然無法回答徐霞客的問題了。他只是出奇文雅地說,這位客官請恕小人不知其然,小人覺得從來就是這樣的,打記事時候起塑像就是這般模樣。徐霞客問,可是為什麼是這樣呢,總得有一個說法吧?也許是徐霞客的聲音大了一些的緣故,旁邊的一位舉止十分儒雅的中年人向他走過來。店小二看見他,不知道為什麼似乎有些心慌,使勁地向徐霞客使眼色。見徐霞客不領會他的眼色,店小二自己匆匆地離開了。中年人向徐霞客揖揖手說,這位兄台,你是外地人對嗎?聽了他的話,徐霞客有些心虛,因為很多地方的人都具有排外情緒,對外來的人都十分仇視,動不動就要蔑視動不動就會下狠手加害。店小二使眼色,是不是表示這名中年人並非善類呢?好在這名中年人的舉止神情表明他並非一個粗暴無禮的人。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說,對,我是外鄉人,剛剛從黃山上下來,經過貴鎮,見城門上的兩面神鳥頗為特別,所以有此一問。中年人說,原來是這樣,兄台不介意在下不自量力毛遂自薦向兄台介紹一下本鎮佑神兩面神鳥的來龍去脈?徐霞客說,那就有勞兄台了。中年人在旁邊坐下,很有禮貌地向徐霞客點點頭說,是這樣的,兩面神鳥之所以具有兩副絕然不同的面孔,實際上是象征著本鎮對做人的兩重境界的追求。一重是入世的境界,一重是出世的境界。同時,兩面神鳥也象征著人類固有的兩面性,一面是誠實,另一面是虛偽。一面是善,另一面是惡。一面是陰,另一面是陽。兄台在本鎮城門上看見的兩面神鳥的兩副面孔具有了兩種絕然不同的態度和表情,這是十分正常的現象。徐霞客聽在耳朵裡,但是仍然有很多地方不明白。於是他又問,這種鳥是真實存在的呢,還是一種想象?中年人說,既可以說是真實存在,也可以說是想象,這要看你怎麼理解了。或者說,這要看你在說這話的時候是什麼態度,所處的地方是在內城還是外城,時間是白天還是黑夜了。徐霞客更加糊塗了,兄台這話何解?難道屯溪鎮還有內城和外城之分麼?這裡是外城還是內城?中年人說,現在是白天,這裡是外城。這是什麼意思?那麼內城怎麼走,內城裡有什麼東西或者說有什麼特點呢?徐霞客又問,就像一個嘮嘮叨叨的小孩一樣。中年人的臉色輕微地變得有些沮喪,但是隨即就恢復了平靜。他說,內城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你在白天看不見內城,在夜晚則看不見外城。人們白天呆在外城,夜晚住在內城。徐霞客的腦子被中年人繞在一團絞亂了的麻線裡,不知道中年人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按照他的說法,大概是說外城是白天呆的地方,內城則是夜晚呆的地方。他正在想著這個問題,中年人起身向他告辭。徐霞客急忙說,兄台,到內城怎麼走?中年人微微一笑說,到了夜晚,你自然就會到達內城。
看見中年人離開客棧,在一旁窺探已久的店小二又走了出來,對徐霞客說,這位客官,小人可否打擾打擾?徐霞客見他這麼文雅,看起來像是一個識文斷墨之人,但是卻又在客棧裡當店小二,身份與言談舉止的反差使徐霞客覺得有些古怪。所以他說,小哥但說無妨。店小二說,客官,小人只是想提醒您,適才那位先生之言只是一家之說,萬萬不可輕信也。徐霞客說,哦,為什麼?店小二又說,適才那位先生實乃本鎮一名癲狂難解之人,所出之言實屬妄語,並非正常之語是也。徐霞客見他掉書袋掉得十分辛苦,所以開玩笑地說,然也。說是這麼說,但是徐霞客並沒有把店小二的話當成一回事。
吃完飯之後,徐霞客決定在屯溪鎮裡逛逛,看看這裡的特色建築了解了解這裡的風土人情。這是他在長年旅遊過程中養成的習慣,既要對山川河湖進行確定,對古人地理書中含混的地方進行校勘,又要了解當地的人情世故。相傳大禹和伯益所作的《山海經》,就是大禹根據治水時足跡踏遍九州大地的所見所聞,讓負責山川澤野物產的伯益跟他一起記載下來山川風物志。徐霞客要做的事情是把《山海經》和《水經注》這些典籍裡所記載的山川河湖方位進行一一訂正,從而重新繪制一幅九州山河圖志。由中年人所說的事情推之,兩面神鳥很有可能脫胎於《山海經﹒北山經》裡的禺疆。這種動物人面鳥身,耳朵上戴著青蛇,腳下也踩著青蛇。人面鳥身的動物有很多,但是鳥面人身的動物就很少了。徐霞客猜測這是因為鳥的面子不夠大的緣故。面子小了,辦什麼事都十分不方便。在《山海經》裡,人面鳥身的動物種類繁多,鳥面人身的動物數目卻甚為寥寥,便是一個有力的明証。這些鳥身的動物之所以長著人的臉,可能覺得做人比較方便,所以紛紛長出人臉的模樣,由於粗心大意或者由於他們的本性,它們對自己脖子以下的部位就不管了,仍然還是一副鳥樣。它們也許覺得,反正人們看人從來都是只看臉不看身,有一副人臉就夠了,至於身體是人是鳥甚至是驢是馬都無所謂。從動物分類學的角度上來講,它們還算不上是一種人類,但是也不能說是鳥類,準確地說,它們可以被稱作是鳥人。鳥人的特點是嘴裡說著人話,腳低下幹著鳥事。長著人的面孔,使它們覺得自己說話時得表現出高尚的道德修養,表面上便學著人的樣子,滿口仁義道德倫理綱常高尚純潔境界高深;或者裝得笑容可掬,文質彬彬;或者裝作不苟言笑,很有修養。脖子以下既然是鳥身,就不必計較這麼多仁義道德了。它們以為別人不會注意它們的身體,放心地鉤心鬥角陽奉陰違,見到虫子、蚯蚓和米糠就忍不住地跳躍著前去追逐,見到母鳥就忍不住沖上去騎背。由此可知,鳥人的主要特點就是:說人話,幹鳥事。這種頭與身分離的特點,使鳥人漸漸地發展出一種兩面的臉孔來。這種臉孔一面代表陰另一面代表陽,一面代表負另一面代表正,一面代表邪惡另一面代表善良,一面代表庸俗另一面代表高尚。所謂陰陽相生,正負相長,鳥人依靠這兩種幻化出無窮無盡的臉部表情,從而總是使自己處於有利的位置。
徐霞客在屯溪鎮閑逛一番,只見這個規模不大的城鎮裡街道平曠,房舍整齊,飛檐流瓦都中規中矩。在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身穿儒生衣服,頭戴儒生頭巾,他們的舉止都十分謙恭有理,言辭也都十分溫文爾雅。徐霞客走著走著,就覺得像是在做白日夢一樣。要不然他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武陵人,誤打誤撞地鑽進了桃花源裡。徐霞客想,他們是不是也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呢?這個鎮子裡的人不可謂禮儀不夠矣,他們的街道房屋不可謂不幹淨整潔矣,但是徐霞客行走在街道上,對這個鎮子的佑神兩面神鳥的來源仍然不得其解。不僅如此,他甚至感到在這個鎮子裡,在人們文質彬彬的舉止下,似乎都蘊含著一股妖氣。對了,就是這種感覺,有一股妖氣圍繞著屯溪鎮。徐霞客這樣一想,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樣的念頭使他看見從自己旁邊走過的行人時,覺得這些溫文爾雅的行人都缺乏人氣,他們的表情舉止雖然十分認真,不像是臨時裝出來的,但徐霞客仍然感到十分空洞匱乏虛假可疑。整個鎮子缺乏人氣和生氣,這使徐霞客感到自己仿佛闖進了一座僵屍之城。徐霞客逛著逛著,心裡感到很不安,連忙匆匆地返回客棧。
白晝將逝未逝,夜色將臨未臨之際,鎮子裡突然平空一聲震天炮響,把徐霞客嚇了一大跳,以為發生戰爭了,連忙打開房門探出頭去看個究竟。就在這時,他的後背突然被重重地擂了一拳。徐霞客一個趔趄,差點兒倒在地上。他回頭一看,見是客棧的店小二。店小二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紅潤十分激動十分狂放十分邪惡。他對徐霞客說,嘿,哥們,到外面耍耍去啊!徐霞客說,不了,我不……店小二不由分說地一把攙著他的手臂說,不什麼啊不不不的!這麼娘娘腔幹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幹什麼事情都得痛痛快快幹幹脆脆。人生幾何,對酒當歌!走走走,吃喝玩樂任你挑!徐霞客還在迷迷瞪瞪之間,就糊裡糊塗地被這個突然判若兩人變得十分粗魯的店小二架到客棧外面的街道上。
徐霞客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在白天平整、幹淨、冷漠、空洞、規規矩矩,有理有節的街道上,此時此刻變得燈火燦爛,熱鬧非凡。無數的紅燈籠使這個鎮子變成了一座不夜城。在街道上,各種各樣的小吃攤琳琅滿目,各色耍把戲的藝人仿佛突然之間從泥地底下冒了出來,為人們表演吞蛇、吞火、上刀山下火海等等等各種技藝,唱戲的台子也平空出現,台上的徽班戲子正在千嬌百媚地唱著人們耳熟能詳的段子,大大小小的妓院突然從原本仿佛是普通民房的地方出現,花枝招展的小妓女和能夠把冬瓜說成是葡萄的皮條客在妓院門前天花亂墜地大聲拉客。很多原本在路上好好地走著的行人,忽然就在妓院門口消失不見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夸張,所有人的聲音都十分響亮,所有人的舉止都顯得肆無忌憚。徐霞客在白天時看見的那種彬彬有禮的舉止不見了,代之以狂野和蠻橫;白天的空洞匱乏不見了,代之以喧囂熱鬧。人們縱情玩樂,大聲嚷嚷,誰也不再對徐霞客客套,對著他左推右搡。徐霞客只好躲避著在大街上亂走。把他從客棧裡拉出來的店小二早就不見了蹤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湊熱鬧,徐霞客在街上東瞧瞧西看看,心裡無比震驚,感到這個鎮子的變化讓人難以適從。在一家妓院裡,徐霞客看見白天跟他在客棧裡說話的中年人正被幾個浪聲浪氣的妓女擁著,左抓一把,右摸一氣,顯得十分愜意。他看見徐霞客,立即大聲地說,老兄,你也來了?好好好,既來之則安之!來的都是客,小棗,立馬給這位老兄看座,斟酒,唱歌!徐霞客年輕的時候,對妓院也是十分熟悉的,所以在這座黃山腳下的鎮子裡見到這種陣勢,並沒有表現出慌張,而是見到台階就上,見到酒就喝光。中年人大聲地說,好好好,有意思!老兄,你看中這裡哪個娘們?要是看中了別客氣,就拿這裡當自己的家一樣,隨便享用,隨便玩耍。他的話音未落,小棗就像一條蛇一樣纏在了徐霞客的身上。徐霞客不由自主地就想跟她直奔主題。中年人這時候忽然狡詰地像徐霞客使使眼色,說,這就是兩面神鳥……徐霞客趕緊問,內城呢,內城怎麼走,是不是比這裡還熱鬧?中年人嘆了一口氣說,這裡就是內城,就在這裡享樂吧。徐霞客終於似乎是明白了。在屯溪鎮裡,同樣的城鎮白天是外城,夜晚是內城。在白天人們彬彬有禮十分謙恭十分溫文爾雅,在夜晚,人們則縱情行樂,肆意而為,舉止狂放粗魯野蠻無所忌憚。兩面神鳥的象征意義就在這裡,人們並不是有兩張臉,而是有兩副面孔白天一副,晚上另一副。簡而言之,是同一張臉的兩種絕然不同的狀態。兩面神鳥這種佑鳥被人描繪成具有兩張臉的模樣,也許只是想形象地把這種與眾不同的特點充分地表達出來而已。
有意思的是,屯溪鎮的人民對白天與黑夜的劃分界線十分明確十分嚴格。每天早晨六更以後是白天,傍晚六更以後是夜晚。這條界限如此嚴格如此明確,以至於在屯溪鎮裡人人都對白天與黑夜交割的那一剎那十分敏感。早晚六更一響,無論他們正在做什麼事,都會立即停止,過渡到另一個時間段裡。對於他們來說,白天與黑夜是絕然分開的,白天與黑夜的人生觀、世界觀乃至對這個世界的普遍的一般性的看法都完全不同。在白天,是唯物的世界,人們在太陽的照耀下,覺得世界是確定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他們眼前的萬事萬物都使他們覺得,這些事物是實在的,而他們自己則是虛無的;這些事物屬於第一性,他們的意識屬於第二性。既然意識附著於客觀的事物,客觀事物又是井然有序的,那麼人們的一舉一動都要符合這種有理有節的要求。在白天,他們既是唯物主義者,同時又是虛無主義者懷疑主義者和悲觀主義者。他們表面上彬彬有禮,心裡卻十分空虛十分痛苦。而在夜晚則是唯心的世界,無邊的黑色和柔和的月亮,使人們覺得,在他們的眼前和在他們身邊的世界是不確定的,是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的;這些事物在夜晚呈現出虛無的狀態,只有他們自己的意識作為可以觸摸到的實體才可以確定無疑。他們覺得,他們的意識決定了這些空洞事物的存在,沒有他們的意識,這些表面上千姿百態的事物都是鏡中花水裡月。他們的所思所想亦即意識屬於第一性,圍繞在他們身邊的、空洞的、不確定的事物屬於第二性。既然主觀的萬事萬物從屬於人們唯一可以確定的物質意識,那麼這些主觀生成的事物就不再是井然有序的,而是混亂的,每個人自己不同的意志決定了形態各異的事物;人們的所有行為只從屬於自己的需要自己的態度,無需顧忌其他人的意見。在黑夜,他們既是唯心主義者,又是存在主義者虔心主義者和樂觀主義者。他們舉止粗魯放縱,所作所為隨心所欲,心裡覺得十分踏實十分快樂。對於屯溪鎮的人民來說,白天與黑夜分別提供給他們對待世界的兩種絕然不同的世界觀和由此生發的方法論。他們就像敏捷的青蛙一樣,在白天的陸地和夜晚的池塘之間來去自如。為了遵守這種白天與黑夜的不同秩序,他們在早晚六更的微妙過渡時刻,就像正處在馬上就要脫出虫殼的蝴蝶一樣,既有一根尾巴聯系著殼體,又瞬即分離。不論他們在另一個時間段正在做著什麼事,他們都會立即放下,以恰當、飽滿的態度投入到瞬即到來的時間段之中,他們像某些特別的昆虫一樣對時間的變化具有極度的敏感。比如說在白天過渡到夜晚的六更時,一個正在跟你溫文爾雅地交談著的君子,會突然粗言穢語,破口大罵。信使騎著的飛奔的駿馬會戛然而止。正在客廳裡進行友好交談的賓主雙方會突然反目為仇。一雙緊握的手會猛然抽離。微笑著的表情會突然變得十分險惡。又比如說在夜晚過渡到白天的六更時,一對正在戰鬥的敵手會相視一笑泯恩仇。肆無忌憚地流露出來的嫉妒以及其他非正常的情緒會重新被謙恭的態度掩蓋起來。正在狂飲暴吃的人會立即停止咀嚼的動作,一只雞腿卡在嘴巴裡也不會吞進肚子裡去。台上聲音嘹亮、婉轉的戲子在唱出前一個音節時把下一個音節吞嚥到肚子裡去。明亮的燈籠剎那間會黯然無光。一對偷情的戀人會瞬間變成陌生人,正要親下的嘴唇瞬間僵硬,呢喃軟語會變成相向惡言。正在做愛的男人會突然停止抽動,女人會瞬間不再呻吟甚至連正在達到高潮時分即將噴薄而出的射精也會被奇跡般忍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突然堵住了將臨高潮時刻的女人的嚥喉……
總之,一切都會在這條界線的兩邊絕然分開。這是一座被白天與黑夜一分為二的城鎮,就像他們的城鎮一樣,這裡的人們也隨之被一分為二。
徐霞客終於明白蓮花峰頂上凌虛上人在白天和黑夜這兩個不同時段裡所表現出來的舉止了。對於凌虛上人來說,白天時,他是一名真真正正的得道高僧,一名只需聽到兩面神鳥的鳴叫聲就能夠充飢解渴的聖人;在黑夜,他則是一名縱情行樂的性情中人,無論酒色葷腥全然不加忌諱。他以白天和黑夜作為分界線,自如地出入,把身上神聖的部分集中到白天,把身上低俗的部分放在黑夜,一是一,二是二,絕對不會混淆。想混淆這兩者的人不是被驅逐出境,就是自己變成了人們難以理解的瘋顛之士。那位徐霞客在客棧和妓院裡碰到的中年人就是這麼一個異類,總是試圖讓人們混淆黑白,所以他變成了一名怪人。據說,有關人士已經準備對他採取行動了。他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逃出了屯溪鎮,不見了蹤影。所有人都能夠自如地出入於白天與黑夜之間,不會被一個時段的記憶與另一個時段的記憶搞混,這個中年人的腦子裡偏偏清楚得很,在白天裡能夠記住黑夜所做之事,在黑夜常常延續白天的舉止行為。他因此變成了一個瘋子,最後消失無影,的確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而黑白分明的態度與方法,為屯溪鎮的人民省卻了許許多多的麻煩與累贅。其中的好處那些糊塗的人根本不能理解。
這樣倒也簡單,徐霞客對徐建極他們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絕對不會混淆。對於屯溪鎮的人民來說,凡事都是十分明確的,而不是模糊的。他們絕對不會把白天的事情拿到夜晚裡去做,也不會用夜晚的態度來對待白天所遇到的熟悉或者陌生的人。不像我們江陰城,凡事都混雜在一起,說什麼話都要繞幾個彎才能夠說出來,從而導致陰陽不辨,黑白難分。


3
剛才我們說過,在江陰城裡,人們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顛倒黑白,什麼事情都要繞個彎才說出來。這種習慣的肇始人有人猜想可能是我們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因為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是我們江陰城最淵博最有智慧的人,我們往往喜歡把所有好的點子都歸到他的頭上。有人說創始人也可能是迎福寺住寺高僧道衍陀。道衍陀是一名德高望重的得道高僧,他能夠想出這樣的點子來也不足為奇。然而就我們所知,實際上的肇始者很可能是錢府大院的錢謙益少爺。那段時間裡,我們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正忙於在各房的妻妾房間裡勤奮地播種,以期得到意料中的收獲。而天竺神僧道衍陀也經常進出於知縣官邸之中,為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治療隱疾這只是我們的猜想,因為人人都說天竺神僧進到知縣大人的官邸裡是為知縣大人的妻妾們治療不適,所以根據我們江陰城的曲線理論,我們猜測天竺神僧道衍陀到知縣大人官邸裡去實際上是為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治療。我們都知道,在知縣大人官邸裡的那些女人不太可能患有什麼毛病,因為她們整日無所事事養尊處優,一個個肥肥胖胖的,像長毛狗像波斯貓。有毛病的很可能是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我們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為了把我們的城市建設得更加美好,已經耗盡了自己的精力。現成的例子是,有一次在洗澡堂裡,知縣大人正在享受著按摩女的按摩時,突然昏厥了過去。我們不知道知縣大人究竟是為什麼昏厥過去的,但是土政司宣講署說知縣大人是為了我們江陰城的子牆建設工作耗費了過多的精力,常常工作到深夜,所以精力不繼才昏厥的。既然宣講署這麼說了,我們也就這麼相信了。有人說知縣大人是在按摩女的身上繼續努力地工作才因為工作過度而突然昏厥的。我們都想,對啊,乖乖,真不得了,壯士沙場死,馬革裹屍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昏厥可謂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果不是天竺神僧道衍陀的到來,我們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可能永遠都不能得遂傳宗接代的心願了。
我們都知道,天竺神僧道衍陀雖然是一名佛門高僧,道行可想而知是十分精深,而且就像天竺的許多得道高僧一樣,他在採補術、房中術這類事情上也頗有心得。他們都是身懷絕技的高僧,在我們的精神和肉體兩方面雙管齊下,不怕我們對佛門至深至大的佛法不心悅誠服。他知道我們江陰城人民雖然心地善良誠心向佛願意祈求佛主慈悲得到菩薩保佑,但是我們也講究享受精致的生活,喜歡一舉兩得一箭雙雕這樣的事情,所以他在給我們帶來天竺聖地的無上佛法的同時,也帶來了印度神油、催情散、採補膏等等這些助興春藥以及神奇無比的房中術。說這種房中術神奇無比並非空穴來風,而是言之有據物証確鑿。現成的例子是為了我們的江陰城各項建設工作而耗盡精力的父母官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突然生出兒子的事情。
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為了我們江陰城的治理而沒日沒夜地工作,所以在生孩子方面就不能夠完全兼顧了,以至於生活在我們這個連傻瓜都能夠生出一大群孩子的江南城市裡竟然一直沒有能夠生下一男半女。在生養兒女這件事情上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不可謂不努力,像我們這些低賤小民一到半夜就會蠢蠢欲動想幹的那些事情他也會同樣辦理。如果等他到老了仍然膝下無兒無女,那真是上蒼無眼天理不公了。然而我們都知道上蒼的眼睛是十分明亮的天理是十分公正的,有一個全知的神明在賞罰分明地管理著這類事情而且從來都不會出差錯,出差錯的只有我們這些下界卑微的小民,而不是主管因果報應的上界神靈。我們按照猜測,由於這個神明的工作過於繁忙,所以他把早就應該給我們的父母官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辦理的事情推後了。這種延遲正是對我們這些沒心沒肺的小民心腸的考驗如你所知,由於我們的父母官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一直沒有生養孩子,在我們江陰城裡就傳開了一些風言風語,對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惡語中傷。說什麼知縣大人之所以沒有生養孩子,是因為他在我們江陰城醜事幹盡壞事做絕而得到上天報應的緣故。說這種話的人真應該送進監牢裡修理修理,讓他們死後上刀山下火海過油鍋用石磨拔舌頭銼嘴巴,萬世輪為豬馬牛羊萬劫不復為人。這樣誹謗我們的父母官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應得這種報應。
很快,謠言就不攻自破。等到天竺神僧道衍陀雲遊天下來到我們江陰城之後,不到兩年,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房後第二妾突然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據說十分聰明十分伶俐,所有我們江陰城普通老百姓的兒子加起來也及不上他聰明。作為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比我們所有江陰城人民都更加智慧更加高尚的明証,這個兒子生而異相,有人研究之後說似乎不像中土人士,倒頗有些像昆侖人種。昆侖人種的意思是這個兒子似乎有些東南亞血統,但是這怎麼可能呢?這個兒子是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後代,而在他的所有妻妾當中,沒有一個是外國人,由此可知,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兒子不可能是有什麼東南亞血統。原臨安知府、理學家李贄先生因為出生在胡人眾多萬商雲集的泉州城裡,倒是真的具有波斯人血統,我們卻沒有聽說誰就此說三道四。倒是我們江陰城的父母官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生出了一個長相有些特別的兒子,人們就亂嚼舌頭胡說八道,真是沒有良心。由此可見,我們江陰城有些人的確是性情卑劣品格低下的賤民,需要好好地修理修理了。我們都應該這樣想:說知縣大人的兒子像昆侖人種,只是一種善意的比方,不是說知縣大人的兒子在血統上有什麼可疑之處,而是說這個兒子在不久的將來必將是人中龍鳳,國之棟樑。話這麼一說,各種意思就都合理合度了。要是因為知縣大人生出了一個兒子而進一步懷疑天竺高僧道衍陀,那就更是一種莫大的罪過。再說,像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這樣德高望重學富五車之士,怎麼會生出像我們江陰城街頭巷尾那些邋裡邋蹋身份低微的賤民那樣的兒子來呢?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是一名謙謙君子飽學之士,生出來的兒子必將是個優秀的人材出色的人士。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形象地把這種現象歸納為一句俗語:龍生龍鳳生風,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接著,他又進一步歸納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窩囊兒熊包。總而言之,都是一個意思,就是說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兒子將是前程無可限量的偉大人物。
有人猜想,天竺神僧道衍陀一定是把神奇的房中術原封不動地傳授給了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在為了我們江陰城的城防更加堅固而任勞任怨地工作,為了我們江陰城的未來更加美好不辭辛勞地幹活,從而耗幹了身體和精力,卻能夠在十幾年辛勤耕耘毫無收獲之後突然大發神威,變成了一名百發百中的神箭手,這無疑是得益於天竺神僧道衍陀的幫助良多。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出色生殖力對知縣官邸裡的影響十分巨大,正如我們所知的一樣,在知縣官邸的下院裡,連雌性的雞鴨鵝狗牛羊馬驢都忽然具有了出奇旺盛的生殖力。受此鼓舞,我們江陰城在短短的幾年裡也一下子增添了很多的人口。這一方面是天竺神僧道衍陀的功勞,另一方面也是我們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功勞。如果不是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慧眼識英才,為天竺神僧道衍陀特別修築迎福寺精舍請神僧居住下來為我們這些冥頑不靈的小民傳授高深的無上佛學,以挽救我們已經墜入萬劫不復境地的卑微靈魂,我們江陰城還不會一下子增添這麼多的人口呢。我們的意思是,天竺神僧道衍陀不僅挽救我們的靈魂,而且也順便挽救了我們的肉體。他特別根據地理及氣候的特點為我們江陰城人民配制了各種特效的春藥在我們江陰城的藥物市場裡具有不容置疑的優勢。在我們江陰城裡,由天竺神僧和縣衙土政司合作開辦的特種藥店越開越多,生意十分興隆十分火爆。為了更好地管理這些藥店,天竺神僧道衍陀派自己在江陰城剛剛收下的俗家弟子到各個藥店當老板。像其他人一樣,徐霞客的前任死黨錢謙益也分到了一間藥店舖面。錢謙益立即把楊漸漸帶到藥店舖面裡替他管理各種事情,並且近水樓台先得月,一邊大吃大嚼大肆服用藥店裡的春藥,一邊把藥店變成一座淫聲潺潺的花燭洞房。按照他們的幹勁,他們在藥店裡折騰出來的動靜相當於翠花樓裡四分之一的嫖客折騰出來的響聲。由於如此成功,如此得到天竺神僧道衍陀的信任,錢謙益覺得自己吃香的喝辣的什麼都不用愁了,身體衰弱的古怪毛病也神奇地痊癒了。楊漸漸一邊大肆替錢謙益滋補,一邊起勁地跟錢謙益尋歡作樂,覺得每天都像處在天堂一般快活,從而就益發地崇拜錢謙益了。她無論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之下都能夠迅速地達到高潮,像殺豬般大嚷大叫,鬼哭狼嚎。錢謙益見她這樣,本來擔心這樣明目張膽似乎有違佛道,被天竺神僧道衍陀得知了會責罵他。誰知道天竺神僧道衍陀莫名其妙地對錢謙益青眼有加,十分喜愛,幾乎是要把他當作兒子一樣來看待。錢謙益順竿往上爬,一方面對道衍陀大肆阿諛奉承溜須拍馬,另一方面在藥店裡跟楊漸漸大肆享樂。我們知道,錢謙益跟陳函輝不同,他深諳拍馬術,知道一味的吹捧並不高明,所以在道衍陀的面前總是表現出謙虛謹慎手輕腳快勤奮好學多思寡言心地善良的優秀道德品質。由道衍陀的介紹,錢謙益又進一步認識了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並以同樣的方式獲得了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好感。對於錢謙益而言,生活與社會中各種各樣的人際關系相處起來十分容易,歸納起來,就是陽奉陰違,逢場作戲,兩面三刀,隨機應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們說過,在變臉這門特殊的技藝上,錢謙益比起別人來有更多的天分,幾乎能夠達到隨心所欲的程度。這也使他得以在處理各種人際關系上進退自如,如魚得水。錢謙益對自己的這種做法十分自鳴得意,為了掩蓋自己真實的內心世界,他對楊漸漸十分虛偽地說,迂回曲折是生活的真諦,人們能夠通過這種方法減少矛盾,鈍化對抗,從而穩定我們江陰城的社會治安和社會秩序。一有機會,他就把這種本來是只對楊漸漸灌輸的思想拿來向其他人闡述,進一步完善了他的曲線美學理論,即凡是曲折的都是直接的,凡是迂回的都是美的,凡是間接的都是優雅的,凡是含糊的都是溫和的。這種理論不知道怎麼地讓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知道了,他把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招到縣衙,吩咐讓他找人研究研究曲線美學理論,看看能不能在江陰城推廣下去,為更好地改造我們江陰城的城市面貌和精神面貌而盡一份力。我們都知道,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是我們江陰城裡最能夠迅速理解並且執行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各種指示精神的高層領導之一,他在聽完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講話之後立即激動得渾身顫抖拍掌叫好。
在縣衙的直接領導下,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結合司屬各個部門的意見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就是喜歡這麼隨便地、簡略地一說,其實所謂各個部門的意見就是他本人的意見,就是無條件地同意知縣大人的指示發動了一場改造我們的語言改造我們的作風改造我們的精神改造我們的學習改造我們的道德品格的運動。按照我們江陰城土政司的文件精神,改造的目的是使我們江陰城變成一座文化的城市、文明的城市、禮儀的城市、文質彬彬的城市、進悅遠來的城市、說起話來溫文爾雅的城市、物質美學和精神美學雙豐收的城市。所謂的美學,其本質的意蘊就是使所有的事情都處在間接的狀態。比方說,有意見有看法不應該直接提,而是要間接地說,在所有的場合都只應該說好話而不能夠說壞話;前者代表純正高尚的品質,後者表明道德品質低劣。要像曾參那樣日三省乎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所有的事情都要從自己的內心裡找原因,毫不賴人,專門賴己。又比方說,當你恨一個人的時候,不要說恨而是要說憐憫。當你鄙視一個人的時候要裝出一副十分尊敬的樣子來。當你想表達一種需要的時候要假裝鄙視這種需要比方說,對某個女人產生了強烈的情欲時,你不能夠表現出一種急猴猴的模樣,而是要委婉地、一步一步地進行;首先要讚美她的漂亮,其次要讚美她的溫柔,再其次要讚美她的道德品質。如果得手上了床的話,性交不能夠直截了當地叫性交,而是要更加有文化更加有修養更加有禮貌地叫做:辦事。比方說,徐霞客到翠花樓裡找小妓女如雲時,就不能夠這麼直接這麼粗魯地說,我去翠花樓找如雲幹她一家伙,而是要如此文雅如此禮貌地說,我到翠花樓找如雲小姐辦一點小事。在嫖客和妓女這種關系上,嫖客不應該再叫做嫖客,而是要叫做雅士;妓女也不應該叫做妓女,而是要叫做淑女。開妓院不再叫做開妓院,而是要叫做發展第三產業。當一名淑女要上廁所拉屎撒尿的時候不能這麼直截了當地叫做拉屎撒尿,而是要文雅委婉地稱之為如廁,方便,寬衣,洗手或者化妝。一名淑女上廁所時還必需注意不能夠把拉屎撒尿的聲音弄得太響,而是要讓一名使女在旁邊同步倒水,讓水聲掩蓋淑女拉屎撒尿的聲音。像農家女楊漸漸這樣的女人沒有使女,當她如廁的時候,她就得自己想辦法掩蓋那種難以啟齒的響聲。比如說唱歌,比如說演奏樂曲等等等。或者直接一些這在曲線美學理論上叫做曲折一些就叫她的姘夫錢謙益在旁邊替她吹簫,以美妙的簫管之音讓人忘卻上廁所拉屎撒尿這種事情。當你在公共場合吃飯時千萬不要打噴嚏,而是要緊閉嘴巴和鼻孔,讓這股即將要噴薄而出的廢氣流回肚子裡,順著大腸小腸,曲裡拐彎地轉向肛門方向,攜帶著糞便的臭氣,從屁眼裡屁眼不能夠直截了當地叫做屁眼,而是要稱之為股窟窿悄悄地溜出去。當你要對土政司的各項工作或者各項工作中的某一項工作表示批評時,首先要充分地肯定土政司各項工作的巨大成績,其次才能對其中的不足進行委婉的暗示。比如說,作為縣衙特別聘請的子牆修建工程監督委員會委員之一的錢謙益就曾經作過這樣的發言:子牆工程自從開始建設以來,取得了翻天覆地的進展,各項工作都在欣欣向榮地進行著。依我看,成績是主要的,不足是次要的,這些成績的取得首先要歸功於我們江陰城德高望重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英明領導,其次要感謝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的努力工作,再次要感謝的是土政司各級官員的忠於職守,正是他們有效率的工作才能夠使得各項工作能夠順利地進行。最後,還要感謝我們江陰城人民一直以來的信任和支持。至於不足嘛,是次要的,甚至可以說是次要中最為次要的,簡直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總而言之,我們都對縣衙各級政府部門的有效工作表示最衷心最誠懇的感謝。……等等等。這都是曲線美學理論的具體體現。
徐霞客得知自己原來的死黨錢謙益變成了藥店的老板,甚至還變成了政府子牆修建工程監督委員會委員,就把肺裡的氣分出一部分從鼻孔裡噴出來,說,操!說這話的時候,徐霞客正在翠花樓裡和小妓女如雲做愛。小妓女如雲把這個詞聽在耳朵裡,樂在心裡,但是理智讓她對徐霞客的污言穢語產生批評的意識。小妓女如雲一本喘著氣一邊十分嚴肅地對徐霞客說,徐大少爺,要注意文雅,不說粗話臟話。徐霞客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失,吐吐舌頭換成發音相近內涵相等的詞說,我考!小妓女如雲點點頭說,這就對了。說完,她又讓徐霞客用勁。總而言之,所謂的曲線美學理論,就是要求人們不要把自己的真實想法照原來的樣子說出來,而是要經過一番修飾、遮掩、扭曲之後再表達出來。
久而久之,這就變成了一門十分玄奧的學問。人們發現原來十分容易明白十分容易理解的事情現在變得十分不容易理解和明白了。有學問的人對解讀這種曲裡拐彎的話並沒有什麼困難,困難的是我們這些身份卑微智力低下的普通老百姓。一些簡單的事情開始變得復雜起來,本來毫無歧義的事情現在變得曖昧不清。比如說,兩個人在街頭小巷碰面了,就會產生如下的對話:
問:如此朗朗之乾坤下,吾兄何往而為之也?
回答:風吹楊柳快揚鞭,小弟正感流似電。如兄所知,小弟欲想到一個不為人知之所了卻一樁內在之心願是矣。
問:既然如此如此,吾兄何為而不加大腳尖與後腳跟之距離,作鵬鳥之狀速速前往乎?
回答:誠如兄所言,小弟正欲如此,否,則無可奈何其梅雨綿綿之泥土狀矣。
這段對話在我們江陰城的街頭還算是比較淺顯易懂的,更深奧更文雅的對話請恕我們智力不及不能轉述。上述對話的意思如下:
問:幹嗎去啊?
回答:腹瀉拉稀!
問:那就快跑吧。
回答:可不嗎?不然就要拉到褲襠裡了。
如此對話,尚屬淺顯,由此可知經過曲線化之後的對話之鰲牙了。因此,在我們江陰城裡漸漸地興起了一種專門為別人解釋各種對話、文件、書信以及文藝作品真正意思的行業,從事這種行業的人叫解釋員,這種學問叫做解釋學。解釋學的學問綜合運用了注疏、考據、訓詁、闡析、玄思、心理測驗、星象術、地理學、歷史學、靈媒學、特異功能現象學、宇宙學、天文學、佔卜學、考古學以及收集整理學等等等各種各樣的學科,是一門極其玄妙的高深學問,等閑之輩肯定幹不了解釋員。當一名解釋員,在我們江陰城就像當城防衛兵一樣吃香。不是學識淵博身體健壯之輩,根本通不過各種考試,得不到土政司文教署頒發的有效証書。所以,作為一名解釋員,不僅在社會地位上還是在收入上,都高人一籌。錢謙益本人不知道怎麼弄的也變成了一名解釋員。這更使得楊漸漸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的社會地位水漲船高,就更是對錢謙益崇拜得五體投地對徐霞客無比蔑視了。跟我們江陰城所有人都相反,在我們江陰城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著提高我們的人文水準,提高我們的文雅程度,提高我們的道德品格的運動時,徐霞客竟然對此置之度外,根本就不願意參加。
有一天早上,天氣晴好,徐霞客正心情愉快地走在通向翠花樓的巷子上,迎面就碰上原來的死黨陳函輝。陳函輝騎著一匹矮小的小母馬在街道上緩緩而行,一副被霜打蔫了的茄子似的,垂頭喪氣,在小母馬背上神思恍惚,東歪西斜。徐霞客見他蔫頭蔫腦的樣子,就問他幹什麼去。陳函輝說,在下有一事要辦,欲往東門而去是也。徐霞客說,我考!又要去找彩谷子送薯苗?陳函輝顧左右而言他地說,吾兄所言極是,此亦是一個問題,甚為值得思考是矣。說完,他就裝模作樣地擺出一種思考的模樣,把腦袋歪向一邊,雙眼極力地向上翻。
徐霞客直截了當地說,值得什麼鳥思考啊!他因為要到翠花樓去找小妓女如雲辦點小事,所以心裡想想就感到十分快樂,繼續說,你想上彩谷子就說你想上彩谷子行不行?別這麼遮遮掩掩的,像做賊一樣。還跟老子掉書袋!
聽到徐霞客這樣說話,陳函輝大驚失色,連忙前後左右地看了看,見附近沒人,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老徐,你怎麼還這麼說話呢?多不文雅,多不幹淨哉?說完,他沖小母馬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小母馬尥尥蹶子,差點把他從馬背上掀下來。好不容易,陳函輝才穩定住,一溜煙跑了。
徐霞客見他這樣子,知道他的確是完全給廢了,心裡有些不快。這不符合他即將要到翠花樓去上小妓女如雲的心情,所以他覺得十分不對勁。過了一會兒,徐霞客盡力地把陳函輝忘掉,精神又變得愉快起來。
在另一條巷子上,徐霞客碰上了一名在翠花樓經常能夠碰上的嫖客現在叫雅士王三三,就跟王三三打招呼說,王三三,到翠花樓去啊?原來滿口粗言穢語的王三三不知什麼時候也變得文雅了起來,說,哦,是徐大少爺,在下正是欲要到翠花樓找淑女辦點小事……徐大少爺你呢?徐霞客高高興興地回答說,我跟你一樣,要到翠花樓去找娘們辦點雞巴鳥事。王三三的臉色變了變,說,徐大少爺,你怎麼這麼粗俗呢?
上妓院也要文雅嗎?徐霞客說。
王三三正色道,然也。妓這個這個按摩休閑院是我們江陰城的第三產業麼,為甚麼不能夠文雅乎?
徐霞客剛剛恢復過來的好心情又被王三三搞壞了。他趕到翠花樓,立馬直撲小妓女如雲的房間,想在她的身上尋找安慰。沒想到小妓女如雲的言談舉止也變得十分文雅十分裝模作樣了。
徐霞客一見到小妓女如雲就感到欲火中燒,大聲地說,如雲如雲,快快脫衣服!如雲對徐霞客行了一個萬福,斯斯艾艾地說,徐大少爺,如雲這廂有禮了。徐霞客說,如雲,別裝蒜了好不好?來的路上我已經被兩個娘娘腔搞得身上像是鼻涕虫爬過一樣難受了。如雲又福了福說,鄙人願意為徐大少爺效勞矣。效你娘的勞,我要上你!快!徐霞客說。小妓女如雲的表情有些驚愕,她說,徐大少爺,你怎麼如此這般地不含蓄乎?不是說要文雅麼?夫妻之間還要相敬如賓呢,何況我們乎?徐霞客又說,上你就上你了,還乎什麼乎?於是徐霞客就上了小妓女如雲的身。小妓女如雲仍然嘟嘟囔囔地說,徐大少爺,你這就跟錢大少爺、陳大少爺不能比了矣。徐霞客說,怎麼不能比?他們的雞巴比我長?小妓女如雲撇撇嘴說,人家比你可是斯文多了哉。於是小妓女如雲就把從陳函輝那裡聽來的錢謙益所作的報告對徐霞客說了,想對他進行委婉的批評。徐霞客笑嘻嘻說,你一個妓女,對時事這麼關心幹個鳥?小妓女如雲正色道,小女子忝為江陰城的市民,何以不關心乎?徐霞客又說,陳函輝也來你們這所按摩休閑院找淑女想做做雅士了?小妓女如雲高高興興地說,可不是嗎?小女子心裡想,真是稀客啊真是稀客矣。我們這些淑女就是喜歡為稀客服務。可惜陳大少爺手淫過度,幹那事是不行了……都是那個什麼為人民賣肉的彩谷子姑娘做的好事情,好好的一個小伙子,就這麼給廢了哉。
徐霞客聽了也倍覺惆悵。但是他正在跟小妓女如雲辦著小事,也不便表達這種憂愁,所以就更加惆悵了。在翠花樓裡,小妓女如雲現在的身份不僅僅是淑女了,而且還是土政司下屬宣講署文明辦直接領導的第三產業文雅示范宣講員。宣講署文明辦在我們江陰城各個行業都吸收文雅示范宣講員,從而有效地把文雅的士風貫徹到各個角落裡。不僅各個行業有文雅示范宣講員,各個街道裡弄也有文雅示范宣講員,各個家庭裡也有自己的文雅示范宣講員。比如說,在徐府大院裡,老夫人王孺人就是文雅示范宣講員。相對於徐霞客而言,他的貼身丫鬟楚楚也被老夫人王孺人任命成為半個文雅示范宣講員。由此可見,在我們江陰城裡,土政司的工作人員已經遍布到各個角落,無所不在了。有人說,土政司就是一切,我們都是土政司的雇員,這讓我們既感到惶恐,又感到幸運。我們都是土政司的雇員,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我們終於變成德高望重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直接下屬了,也終於變成了江陰城的真正主人。
我們都是江陰城的主人,這就意味著我們都是同事,都是兄弟。比如說,徐霞客和陳函輝、錢謙益是死黨,現在,他們又多了一層關系:同事關系對待同事要像火爐一般摯熱。"同事"這個詞開始變得十分時髦了。人們在街頭巷尾見面時,都喜歡稱對方為"同事"。同事是一種姓名後面的稱號,其內涵就相當於先生、小姐、老板、老鴇、皮條客、馬夫、船工、使女、下人、丈夫、妻子、學生、老師、司政參軍、知縣大人等等等稱號的總和。所有人在這個稱號面前都徹底地平等了,趨同了;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們的職業和分工不同。雖然這些職業與分工不同,但是他們工作的最終目標是相同的,那就是為了建設好我們江陰城的重點防御工事子牆工程,為了把我們的城市建設成一個文明的城市而貢獻自己的力量。所以,在徐霞客見到陳函輝的時候,他要改變稱呼,把老陳改成陳函輝同事,把錢謙益叫成錢謙益同事,把彩谷子叫成彩谷子同事,把貼身丫鬟楚楚叫成楚楚同事,把父親徐有勉叫成徐有勉同事,把老鴇柳柳枝叫成柳柳枝同事,把翠花樓的保鏢和打手叫成保衛人員同事甚至就簡化成:同事。同事,你好。我進去找如雲同事辦點事。同樣,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我們也不再叫成尉大人,而是叫成尉遲光同事;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不再叫成知縣大人,而是叫成裘芫薈同事。在稱謂上,我們整個江陰城人民終於達到徹底的平等了。就此而言,徐霞客和翠花樓小妓女如雲的關系就不再是嫖客和妓女的關系,甚至也不再是淑女與雅士的關系,而是同事與同事的關系。徐霞客在辦完自己的小事之後付給小妓女如雲的小費不再是小費,而是工資。同理,徐霞客和翠花樓老鴇柳柳枝的關系、小妓女如雲和老鴇柳柳枝的關系也都不是原來的關系,而是同事關系。既然是同事關系,翠花樓老鴇柳柳枝就不應該再為難徐霞客和小妓女如雲,而應該讓他們願意私奔就私奔了。因此,無論徐霞客怎麼逼迫翠花樓老鴇柳柳枝,柳柳枝都不再肯把第三個難題說出來叫徐霞客去完成。這個難題照道理應該是由裘芫薈同事出的,但是現在也沒有什麼必要出了。可是徐霞客是一個死心眼的人,答應好要完成翠花樓老鴇柳柳枝的三個難題之後才能夠帶著小妓女如雲一起私奔的,現在第三個難題沒有了,徐霞客倒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當他把這個問題拿來向小妓女如雲征詢意見時,小妓女如雲嘴巴撇撇說,這有什麼難的,徐霞客同事……徐霞客大聲地說,不要叫我同事,如雲!小妓女如雲的嘴巴張大成一條鱷魚狀,不叫你同事叫你什麼,我可是文雅辦的文雅優秀示范宣講員啊?叫我種馬!徐霞客說,以前你不是總喜歡這麼形容我的東西麼?小妓女如雲尖叫了起來,好像徐霞客是一個外星人似的:徐霞客同事,我說你這個人怎麼就是累教不改?你怎麼像老頭似的變得懷舊了?這樣我們江陰城如何進步?如何文雅?徐霞客嘆了一口氣,覺得在偌大一個江陰城裡就沒有一個可以舒舒服服說說話的人,感到自己的頂峰時期剛剛到達就消失了。他小小的年紀,變得喜歡懷舊了。而這正是我們江陰城需要拋棄的,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麼。所有舊的,都是落後的,因而也是必需被毫不留情地丟棄的。像徐霞客這樣的人如果不趕緊跟上時代,就會被時代所拋棄。知縣大人不對,應該叫裘芫薈同事,習慣成自然,一下子要改口還真是不容易哩。由此可見,傳統的習慣勢力是多麼的牽擎人們的手腳束縛人們的思想對這些變與不變的關系作出了精辟的分析。通過土政司的宣傳以及我們江陰城人民的主動學習,我們都領會了裘芫薈同事的思想。這必將使我們江陰城的子牆修建工程和使我們江陰城進一步變成一座文雅的城市的努力得到更大更強有力的精神支持,這樣,我們江陰城作為一座通商港口,必將全面超越揚州城。就像一張紙有正反面一樣,在我們江陰城裡並非人人都是那麼積極那麼支持的,除了一些老朽之外,還有一些思想觀念落後道德品質極差的青年人。比如說一貫遊手好閑的紈子弟徐霞客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在跟按摩休閑院一級按摩師、土政司文雅辦文雅優秀示范宣講員辦那件小事的過程中,他的言談舉止都流露出極其落後甚至可以說是極其反動的思想。錢謙益同事在文雅辦例行會議上主張予以嚴肅處理殺一震百以儆效尤。有人說,錢謙益同事,徐霞客同事原來不是跟你關系很好麼?錢謙益同事很沉痛地說,的確,其在下時候涉世未深,交友不慎,誤入歧途,教訓真可謂深矣哉!予於徐霞客同事不可謂不同情矣,不可謂不想幫助他矣。然則其人冥頑不化,如之奈何?作為旁聽代表之一的陳函輝同事這時在一旁說,予等未必要嚴肅處理他,可否先予警告處分再行他處?錢謙益同事立即打斷他的話說,陳函輝同事,你是否有點兒感情用事了?陳函輝見錢謙益如此這般,只好噤口不言。在陳函輝和錢謙益之間,也似乎產生了一些分歧。陳函輝一心想跟天竺神僧道衍陀修煉,甚至還練得走火入魔;錢謙益則看準了形勢,覺得可以大幹一番。在文雅辦、宣講署、土政司乃至縣衙裡,錢謙益同事都得到了同事們的賞識。他很快就在裘芫薈進士的幫助下考取了舉人,正準備時機成熟時進京趕考進士。一切可謂是一帆風順,春風得意馬蹄疾。他在仕途上漸漸光明的前景,可以作為他的曲線美學理論的最好的旁注在他專心讀書的時候,他看不到什麼希望;然而在他使出這些溜須拍馬和假裝高尚的本事之後,他開始看見飛黃騰達的曙光了。在春藥的支持下,錢謙益同事每天都在跟楊漸漸同事辦那種事情,有時候甚至一天裡連續辦事好幾次。
跟錢謙益同事相反,徐霞客同事的日子就難過多了。不僅翠花樓老鴇柳柳枝不再給他出難題,而且小妓女如雲的思想一下子也變得十分高尚十分純潔了。她不再喜歡不斷地變換各種姿勢,只肯使用正反兩種方式。她說得好,這意味著矛盾的正反面。如果徐霞客同事不趕緊拋棄腦子裡那些落後的、低級的思想,他不僅會被時代拋棄,而且也會失去小妓女如雲的歡心。徐霞客是一個死腦筋,認為人生一世,吃喝玩樂才是正理,所以思想上的墮落在所難免。他強行把小妓女如雲的身體反過來,準備從後面辦事,但是遭到了小妓女如雲的堅決反抗。小妓女如雲說,徐霞客同事,你這個人也未免太庸俗了矣。徐霞客由此想到了楊漸漸,覺得小妓女如雲的表現跟楊漸漸有異曲同工之處。但楊漸漸是錢謙益同事的專有女人,小妓女如雲是他的女人同時也是別人的女人,這怎麼能夠一樣呢?徐霞客想到這一點,心裡十分傷感。
徐霞客怏怏不樂地回到徐府大院裡,看見母親、土政司宣講署文雅辦的特約示范宣講員王孺人正在給府裡的下人訓話,於是心裡更加煩悶。回到後花園,貼身丫鬟楚楚同事走過來問徐霞客,少爺,柳柳枝給你出什麼難題了?徐霞客聽她叫自己少爺,心裡一愣,你叫我什麼?楚楚說,我叫你少爺啊,怎麼啦?徐霞客說,沒有什麼,叫少爺好,叫少爺好!我還以為人人都瘋了呢,沒想到你的腦子還正常,沒有叫我同事。楚楚柔聲地說,少爺不開心了?徐霞客嘆了一口氣說,豈止是不開心,簡直是難過死了。楚楚又說,少爺有什麼難過之處,能不能告訴楚楚,讓楚楚替你分擔分擔?徐霞客說,算了,難過這種事情是不能夠分擔,分擔了就兩個人都難過。楚楚說,我願意分擔少爺的難過。
徐霞客十分感動,捏著楚楚的小手說,楚楚,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夠理解我了。楚楚笑了笑說,少爺,柳柳枝不給你出難題,那你就沒有辦法跟如雲私奔了?徐霞客說,還私什麼奔啊,人家如雲同事已經看不上我這個落後分子了。楚楚說,不私奔也好,你還是回家裡呆著吧,看看怪書什麼的,自己散散心也是好的。
徐霞客說,我不呆在家裡,我要離家出走。楚楚,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楚楚說,少爺,我是你的貼身丫鬟,你去哪裡我只好也跟著去哪裡了……
徐霞客聽了楚楚的話,心情又愉快起來。他說,那你不怕我上你了?楚楚說,不怕!徐霞客又說,那你不再我的這裡了?楚楚說,不了!徐霞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說,那你不咬我的耳朵了?楚楚說,不咬了。
徐霞客興奮地捏著楚楚的手,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本來想立即上楚楚,楚楚說,等私奔之後再上吧,我想認真一點,嚴肅一點。我說過,我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抬進你們家。天氣要十分晴朗,風要十分柔和,路邊的花草要十分清新,鞭炮要放得十分響亮。徐霞客一連聲地說,好的好的!你要什麼我都依你。
這天晚上,他們兩個人離家出走,開始私奔。在揚州城郊外一個靠近揚子江的村莊旁的小山包上,徐霞客和楚楚搭了一個茅屋住下。然後徐霞客雇了當地的一個媒人,讓她給楚楚說婚,楚楚當然說願意了。接著,徐霞客做了一副簡易的竹轎,讓村子裡的小孩給他抬轎,把披紅掛綠的楚楚抬到茅屋前,放起了長長的鞭炮。這時候,清風吹拂,小草青青,茅屋面前的河流裡閃動著粼粼的波光,很多的漁船從江面上揚帆駛過。有許許多多的小鳥飛起,在樹林上盤旋鳴叫。楚楚滿面紅光,幸福的臉上美艷異常。
晚上,徐霞客嘆了一口氣說,楚楚,我一直是想跟你私奔的,沒有想到這個理想竟然實現了。楚楚說,你不是想跟如雲私奔嗎?徐霞客說,那是我沒有辦法。楚楚說,算了,我現在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到了你們徐家,我就是你正式的妻子了。你一定要對我好,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要跟我在一起,絕對不要離開我。徐霞客點點頭,楚楚把腦袋偎在徐霞客的胸口,徐霞客就像是一名不諳人事的處男一樣,心裡怦怦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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