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樹網站
橄欖樹文學月刊現場文化網站六香村論壇
橄欖樹長篇小說葉開《口幹舌燥》
主 頁|總目錄|作者索引|投 稿|討論\留言

 
 

口 幹 舌 燥

葉 開

 
 

 

第五章


1


我們都知道,暫時沒有講完的故事總歸要講完。徐霞客每天傍晚都在給徐建極講故事,如果他不把那些虛構的故事跟他自己親身經歷的故事捏合到一起,他腦子裡的故事很快就會失去新意,從而也會很快地讓徐建極喪失興趣。實際上,自從徐建極和貼身丫鬟小紅好上之後,這種注意力的喪失已經明顯地被徐霞客感受到了。徐建極一有機會就借故離開徐霞客和擺在前面的那些各地土產和小吃,和小紅悄悄地離去。這種離去既可以看作是徐建極對小紅肉體的渴望,也可以看作是徐建極對徐霞客長時間地把他拖在後花園的一種反抗。在徐建極的身上,從徐建極的反叛性格裡,徐霞客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我們說過,就徐霞客和徐建極這對祖孫的關系而言,既可以說是徐霞客從徐建極身上看到自己的過去,也可以說是徐建極從徐霞客身上看到自己的未來。如果徐霞客那些著名的遊記確實是他本人在遊歷各地時寫的,那麼可以說在這種關系裡,他確實是從徐建極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過去。在年輕的時候,徐霞客正如徐建極一樣,是一個反叛的角色。如果這些遊記並非徐霞客親手所作,而是徐建極在事後的追憶,或者甚至是他在時間過去了很久之後的杜撰用這種特別的方式紀念自己的祖父徐霞客,從而也紀念少年時代那段短暫而美好的時光那麼就可以說是徐建極在徐霞客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未來。就此而言之,陽光底下無新鮮事,每個人的存在都是對在自己之前的那些人的模仿與重復。
我們知道,徐霞客的一切都是對自己曾祖父徐經的模仿與重復。徐經是一位在歷史上籍籍無名,但是因為一個可笑的行賄事件而得以記載在《明史﹒唐寅傳》裡的秀才,在弘治十一年與唐寅同榜得中經魁。在總會試的時候他忽發奇想,覺得可以賄賂總考官徐敏政的家童而盜得試題,從而使自己處在一個比較有利的位置。他這樣想就這樣做了,完全不考慮事發之後會有什麼後果。由此可見,徐經本人對功名利祿這種事情根本就毫無興趣,他到京師參加會考,只是秉遵徐氏家族書香門第的傳統而已。賄賂事件被揭發之後,不僅徐經自己被剝奪了考試的資格,還使徐敏政和唐寅都受到了連累而被下獄。徐經羈留京師,不肯返回江陰城,在正德丁卯年也即是一五零七年,鬱鬱而終。徐經似乎為徐霞客立了一個榜樣,所以徐霞客從小就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長大之後,徐霞客厭倦功名利祿,為了表明自己也並非一無是處,他選擇了遊歷天下奇山異水的方法,從而順理自然地結束了枯燥乏味的讀書進取生涯。當然,這只是對徐霞客幾十年來不斷地離開江陰城遊歷天下山水的動機的一種猜測,具體情況人們爭論不休,難有結論。
徐建極則是對徐霞客的模仿與重復。從他小時候聽徐霞客講故事時表現出來的心猿意馬,對貼身丫鬟小紅的情欲,以及他在江陰城的遊手好閑,都可以看到徐霞客的影子。我們覺得,徐建極在收集整理徐霞客遊記或者毋寧說就是在杜撰徐霞客遊記的時候,一定會對這種不斷的模仿與重復印象深刻。從清兵入關,攻破城防荒廢的江陰城之後起,徐建極就一直處在對過去的回憶當中。所有徐霞客可能做過的事情,都成為了徐建極重建自己美好回憶的線索。在徐霞客的家族裡,每個人都是對上代某個人的模仿與重復。這種模仿和重復實際上構成了整個江陰城的歷史像徐氏家族一樣,我們江陰城人民每個人也都是在對自己上代人的模仿與重復,甚至可以這麼說,我們江陰城,包括江陰城的城牆、街道、妓院、酒肆和店舖等等等的城市建築與商業設施,也是對歷史上那個想象中的江陰城的模仿與重復,是對想象中其他城市的模仿與重復。這種不斷的模仿與重復構成了我們江陰城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因此,記載徐霞客家族的歷史,就是記載我們江陰城的歷史。從歷史的意義上講,一座城市的歷史跟一個家族的歷史在地位上是平等的,所以可以這麼說,徐霞客家族的歷史就是我們江陰城的歷史。在我們江陰城裡,不僅每個人都是對其上代人的模仿與重復,甚至還可以說,每個人都是對其他人的模仿與重復,所有人的性格特征都可以集中到某個人比如說我們江陰城最為德高望重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身上,而某個人的性格特征也可以分散到許多單獨的個體身上。這種模仿與重復可以在我們江陰城人民習慣使用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上看出來。也許是約定俗成的原因,也許是歷史上某些德高望重、知識淵博的知名人物的推動,我們江陰城人民對事物、對人生、對未來的看法可以說是完全一模一樣,毫無二致。這並非是強制性推行的結果,而是我們本身的性格習慣使然。在上一章第一節裡我們說過,由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們江陰城人民在判斷事物和處理問題的時候喜歡刪繁就簡,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使各種各樣的事情簡單化、合理化、正常化、理性化,使之納入我們樂於使用二元論進行事物判斷的程式裡頭。在我們江陰城裡,所有的人與事只有兩種分類的方法。這種方法簡明扼要,可以簡單地以一把鋒利的砍刀劈開竹竿作比喻。把一截象征著各種各樣人、事物和事件表面上渾然一體的竹竿立在地上,用一把二元論的快刀從中間劈下,豁然一分為二。一部分在一邊,另一部分在另一邊;不可能有這麼一個部分:它既在左邊又在右邊。二元論的判斷方法還可以用一條奔流不息的大河來比喻。人們要麼生活在河的這邊,要麼生活在河的那一邊,兩邊必居其一。一個人不可能既住在河的這邊的同時又住在河的另一邊。還可以用我們喜歡攀爬的城牆來作比喻:一個人只能夠一次爬一道牆,不可能在爬上北牆的同時爬上西南牆。又可以作另外的一種比喻:一個人在排隊購買採城磯肉舖裡的香豬豬肉的時候,他不可能在同一時刻既排在左邊又排在右邊,既排在前面又排在後面。對於我們江陰城人民來說,任何事物、任何現象、任何狀態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被分割成兩類,而且其中必然有這樣的兩個部分:此與彼,陰與陽,好與壞,善與惡,正與反,上與下,左與右,黑與白,長與短,大與小,高與低,胖與瘦,厚與薄,美與醜,有用與沒用,高尚與卑賤。等等等。這種判斷方法浸透在我們的血液當中,是我們生活裡不可分割的一個部分。在我們江陰城人民的日常生活當中,說話從來都是十分明確的,毫不含糊的,斬釘截鐵的。那些猶猶豫豫、含含糊糊、曖昧不清的態度在我們江陰城裡毫無市場,很不得人心。在我們江陰城的街道裡,在各種各樣的公共場合上,人們的談話都十分簡潔明了,清晰無比。比方說,早上的時候會聽到這樣的對話:第一種:問,吃了嗎?回答,吃了!或者,還沒吶!而不可能是這樣含混不清的回答:還湊合。將就對付對付唄。第二種:問,好了嗎?回答,好了!或者說,還沒有!而不可能模棱兩可地說,還行吧。馬馬虎虎。第三種:問,是對還是錯?回答,對!或者,錯!而不可能不明不白地說,可能是對吧,可能是錯?都差不多。沒有什麼兩樣。第四種:問,要死還是要活?回答,要死!或者,要活!而不可能這麼說:都行。隨便吧!第五種:問,左派還是右派?回答,左派!或者,右派!而不可能左右逢源兩面討好地說,兩不靠!中間派!第六種:問,是敵是友?回答,是敵!或者,是友!而不能夠說,非敵非友!亦敵亦友!如果一個人這樣回答的話,不管問話的人是敵是友,都會立即對回答的人進行攻擊,使之大禍臨頭。
在我們江陰城,那種左右逢源,投機取巧,八面玲瓏的態度,那種牆頭草隨風倒的立場沒有自己位置。一個人必需表現出一種非此即彼的態度,不然的話就會遭到雙方的攻擊。我們江陰城在土政司市政規劃署的精心規劃下,每一道城牆、每一條街道、每一片廣場、每一座房屋、每一個花園都明確地分成了兩個部分,使人們必需形成兩種類別,一種優一種劣,一種好一種壞,一種善一種惡,據此,土政司的官員以及我們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就能夠對各種各樣的人與事進行有效的判斷和對待。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這種分類方法已經習慣成自然了。比如說,我們江陰城人民崇尚右厭惡左,凡事以右為美以左為醜。吃飯使筷子用右手,端碗用左手。走路的時候先邁右腳,後邁左腳。使眼色的時候先眨右眼,後眨左眼。在我們的城市裡,馬路既有右邊,也有左邊;靠右走的人身份尊貴,貼左走的人地位卑下。房屋既有右廂也有左廂,右廂住主人,左廂住僕人。當一個財主帶著幾個妻妾出行的時候,站在他右邊的是妻子,站在他左邊的是小妾;當然,這是一個省略的說法,也有些財主的小妾站在右邊而妻子站在左邊,這就表明這個財主對自己的妻子已經不是很重視了,府中的下人得到這種信號,可以明目張膽地討好這名小妾,而不用懼怕正室的憤怒眼色。當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公開露面的時候,站在他右邊的人往往是土政司的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如果忽然是一個其他的什麼人,我們江陰城的老百姓就會明白,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最近這段時間不太受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重視。他的臉色白了,他的身體瘦了,他的情緒也變得十分沮喪了。其他領域裡所有的事情跟這完全一致,所以在我們江陰城裡,一切都十分明顯,一切都十分簡單。當然,也不排除有些人想搞亂這種鮮明有效的分割方法,以便混水摸魚,從中得利。不過,在我們江陰城裡的所有居民,不管是尊貴的還是卑賤的,不管是靠左的,還是靠右的,對這種人都十分反感,因為他們在秩序當中帶來混亂,就像萬裡晴空裡飄來的烏雲。但是就像烏雲一樣,他們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們江陰城總是會很快地就恢復固有的平靜與安寧。
按照可想而知的習慣,徐建極在聽徐霞客講故事的時候很喜歡問,爺爺爺爺,你說的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啊?
徐霞客常常被徐建極這種提問搞得狼狽不堪。為了滿足徐建極的要求,徐霞客不得不把某一種事情說成是好的,把某一類事情說成是壞的;把某個人說成好人,把某個人說成是壞人。這樣,徐建極能夠十分容易地表達自己愛憎分明的個人情感。比如說到成吉思汗的時候,徐建極就會大聲地問,爺爺爺爺,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啊?徐霞客沉吟半餉說,他很喜歡殺人。徐建極立即說,那麼他是一個壞人了,這個該死的壞蛋!徐霞客又說,他這個人建立了很了不起的功績。徐建極說,那麼他是一個好人了,他真了不起啊!徐霞客不知道怎麼回答徐建極的這個問題,只好把問題岔過去不再提起。成吉思汗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徐霞客一時還想不出來。既然想不出來,他就不再說了。好在他還有很多的故事可講,不講成吉思汗,他還可以講本朝的洪武皇帝。不講本朝的洪武皇帝,他還可以講講唐玄奘西天取經所經歷的各種故事。這些故事出自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風土人情都與物華天寶的中原迥然而異。徐建極對這類故事聽得比較著迷。相反,他對古代聖賢的故事不怎麼感興趣。徐霞客試過很多次,發現徐建極的愛好跟自己十分相似,都是對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充滿著興趣,而對那些一本正經的學業提不起任何精神。由此可見,徐氏家族在性格上都具有逆反的一面。徐霞客在年輕的時候為了帶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私奔而在翠花樓裡大鬧天宮,徐建極在十六歲的時候,幹脆大肆張揚著說要帶小紅私奔,逃出徐府大院,找一個地方同居。徐建極這也就是說說而已,但是他的生父徐屺也即是徐霞客的兒子聽聞此言大發雷霆,想立馬派人把徐建極和小紅關在牢裡,讓他們哪兒也不能去。徐霞客阻止了他的做法。徐霞客說,年輕人嘛,一時沖動也是情有可原的,你讓他玩吧,玩夠了他自己就會厭煩。徐屺聽了覺得很有道理,所以聽之任之,沒有再想到要派人去把徐建極和小紅關起來,而是斷絕了徐建極的零花錢供應。這個招數對徐建極很有效果,但是對於徐霞客來說並不新鮮。在我們江陰城裡,誰沒有私奔過或者至少產生過私奔的念頭?關鍵是這些念頭和行為最後都會在種種壓力下分崩離析,最終不了了之。徐屺的做法也不過是對徐霞客母親王孺人的模仿與重復而已。
切斷零花錢供應這一招果然利害,徐建極和小紅因為經濟拮據,餓得就像兩只瘦猴子,在徐府大院裡孤魂野鬼似的晃來晃取,最後不得不乖乖地繳械投降,乖乖地繼續到徐府大院的後花園裡聽徐霞客講故事,繼續收取聽故事的費用,用來補貼跟小紅因極度飢餓而額外增加的各種開支。這樣一來,徐建極聽故事的積極性一下子提高了不少,這並不是因為他喜歡上了聽徐霞客的故事,而是更加喜歡上了聽完故事之後所能得到的銀子。我們說過,徐霞客對這種物物交換的關系雖然感到有些不怎麼對勁,卻也不加以反對和約束。他滿足於徐建極每天傍晚都能夠到徐府大院後花園來聽他講一個時辰故事的這種表面的形式。對於徐霞客來說,有這麼一個形式就夠了。徐霞客能夠感受到徐建極的冷淡,也知道跟徐建極在很多的問題上難以達到徹底的溝通,覺得沒有必要對徐建極進行多余的解釋。他們兩個人中一個人是爺爺,另一個人是孫子;一個人講故事,另一個人聽故事。這就是一切,有這種關系就夠了。我們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可不能事事得遂人願。比如說,在小紅和春蓮這兩個貼身丫鬟當中,徐建極最想上的人其實是春蓮,結果他上了小紅。事情就是這樣,這種事情常常發生,徐建極也毫無辦法。在常常能夠聽到徐霞客講故事的三個人當中,春蓮是最忠實的一個聽眾。為此,她跟小紅不斷地發生各種各樣的沖突,漸漸地就變成了徐霞客的私人偵探,把她知道的所有跟徐建極和小紅有關的事情都向徐霞客如實地進行了匯報。徐霞客對春蓮打探到的消息也就是聽聽而已,聽到耳朵裡就像一陣微風吹過,吹過就算了。春蓮也只是滿足於把徐建極和小紅的事情向徐霞客匯報匯報,並沒有打算進一步採取行動,比方說向太奶奶王孺人告密,向老爺徐屺揭發等等等。春蓮和徐霞客的態度有些接近,也就是說說聽聽而已,說過也就算了。每次徐霞客講故事之前,春蓮和小紅仍然會為各種各樣的小事情而爭執不休,爭完之後,各自不服氣地撅起嘴巴,把臉撇到一邊。小紅仗著和徐建極同居的關系,覺得應該比春蓮佔據更大的話語權利,所以表面上往往是小紅佔據上風。徐建極夾在小紅和春蓮當中,試圖作一個和事佬,但是和事佬當過之後,他發現自己兩邊都不討好。小紅以不讓他上身相威脅,春蓮則以沉默表示自己的不屑。我們知道,在我們江陰城,那種左右逢源模棱兩可的態度根本就行不通。小紅不知道徐建極其實也想上春蓮,以為徐建極的注意力完全被她吸引了,以為她完全佔據了主導地位。實際上,徐建極既上了小紅又想上春蓮。由此可見,徐建極的確是一個花花公子,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子弟。
在徐霞客講故事的過程中,徐建極常常對他的故事提出許多的詰問,經常說這樣的話: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怎麼可能是真的呢?徐建極這麼問並不是表明他這個人喜歡探究事情的真相,而僅僅是一種習慣使然。我們江陰城人民從來就不是以喜歡追根究底的性格而著稱。相反,我們喜歡把事情簡單化,使事情向有利於我們迅速進行判斷的方面發展。徐霞客在遭到徐建極的駁問時,往往會很寬厚地說,對啊,當然不是真的了,我們不是在講故事嗎?講故事並不需要真實,而是需要樂趣。徐霞客在不斷的講述當中深知這一點。對一個故事的聽眾來說,深刻的意義和博大的思想毫無意義;他們關心的是這個故事到底能不能給他帶來新的體驗新的樂趣。我們江陰城的人常常這麼說,搞什麼搞啊,跟真的似的!我們還很喜歡對那些試圖讓我們聽一些大道理的人說這樣的話:別逗了,你這生孩子不叫生孩子,叫嚇人!我們在聽故事時只關心這個故事是不是吸引人,是不是有意思,而不關心這個故事到底有沒有深刻的意義。對於我們江陰城人民來說,關於人生、社會和世界的所有深刻的意義全部都包藏在德高望重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腦子裡。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說某個東西有意義,這個東西就有意義;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說某個東西深刻,這個東西就深刻。除此之外,其他的東西一概多余。
有趣的故事其實講起來並不容易。有些人覺得容易,那是因為他們的故事裡有太多說教的內容,想以古諷今,想寓教於樂見微知著。我們對這種故事一概加以排斥。對於事物、社會、人生和宇宙世界的大道理,對於所有這些東西的判斷,我們腦子裡都有數,知道做起來並不是很難。剛才我們說過,我們江陰城人民在判斷事物的時候喜歡使用二元論的方法看待問題,凡事非善即惡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所以在其他地方的人看起來很難解決的問題對於我們來說易如反掌。我們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從來不會為這些問題所羈絆,可以騰出時間來充分地享受生活。我們不需要在聽故事的時候被別人灌輸什麼大道理,而是希望聽到好玩有趣的故事。也許你會說,既好玩又有趣的故事並不是那麼容易講的;這話聽起來沒錯。我們沒有在這方面感到困難,是因為我們江陰城人民天生喜歡講故事,聽故事,經過長時間的發展,我們已經在故事的講述上總結出很多有益的方法。在我們江陰城裡,一個人老了的時候如果不會講故事,就會遭到別人的嘲笑,遭到別人的唾棄。這我們已經講過了。有些人為了填補這方面的空白,會重金聘請那些專門替別人寫故事寫自傳的職業寫手來為自己遮掩這方面的缺陷。同時,在我們江陰城裡,所有被認為是對於增進想象力對提高故事敘述能力有益的東西,都大受別人的歡迎。就像那些在滋補身體方面有益的藥物一樣,這些能夠滋補想象力能夠提高故事敘述能力的藥物在我們江陰城裡各種專門的藥舖裡有售。這些藥舖都經縣衙土政司藥物署核定有信譽、有實力、有經驗、有獨家密笈,並授予榮譽牌匾予以証明。在這些藥店裡購買增進想象力和故事敘述能力的特效藥,一般不會買到假貨。有一些針對某些症狀而特別配制的特效藥可以讓人們在服下之後立即生效。比如說,如果一個人在講故事的時候苦於不夠曲折離奇,就可以特別進服一些青蒜冬蔥丹。我們都知道,青蒜煮食能夠補虛益陽調和臟腑;冬蔥是一種生長素,既能夠增進少兒的生長發育,又能夠增加中氣。而中氣足的人,就會具備足夠的鎮靜和耐心,無論故事多麼曲折都能夠不緊不慢從從容容。如果一個人覺得自己講的故事在刺激性上尚有欠缺,他可以到有信譽的藥店購買無風獨搖草散。無風獨搖草出自北天竺和吐火羅國,據陳藏器的《本草拾遺》記載,這種草具有挑逗性欲的功效,女子佩之令人傾慕,男子佩之能夠增加魅力;碾碎配以肉豆蔻末服用,可以使性格內向的人變得十分開朗,可以讓性情溫和者變得十分激昂。這樣,當他們在講故事的時候,就會活力十足,激情四射。這些特效藥都得經過有經驗的藥劑師專門配制,其中的份量掌握十分精妙,一般人不可能輕易制造出來。如果有人貪便宜到一些非法的經營者或者地下加工者那裡去購買,很有可能會得到適得其反的效果。比如說,假冒偽劣的青蒜冬蔥丹不僅不會使人鎮靜,反而會使人變得狂躁變得缺乏耐心,在講故事的時候心急火燎,剛一開頭就想到結尾。這種有頭有尾的故事像一根竹竿,直筒筒的盡是空空洞洞的節子,毫無樂趣可言。又比如說,一個人在服用了劣質的無風獨搖草散之後,會令人遺憾地變成一個性冷淡者,不僅對那些令人激動的事情毫無興趣,而且對異性也會十分冷漠。在講故事的時候,他們就會變得無精打採垂頭喪氣提不起精神,最後因為自己的冷淡而抽抽噎噎,無法講述下去。這些只是假冒偽劣產品的種種危害之一,其他的危害還有很多,這裡就不一一列舉了。
作為一名著名的旅行家,徐霞客當然不需要這些特效藥的幫助了。我們說過,徐霞客憑著一本《山海經》、一本《水經注》、一本《大唐西域記》、一本《長春真人西遊記》、一本地圖冊和一柄來自西洋的放大鏡,就能夠為徐建極連續不斷地講述那些神秘莫測的充滿趣味性的故事。


2
這次徐霞客要講的地方是遠在西域的吐火羅國。跟花剌子模國一樣,吐火羅國離開江陰城也十分遙遠,其距離遙遠到以普通人的智力根本想象不到的程度。故事發生的地方一旦距離十分遙遠,事情就好辦了。在我們江陰城裡,所有距離超出我們想象力之外的事物,我們都覺得神秘,美好,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會變得十分奇妙。遙遠的吐火羅國正是這樣一個地方。按照徐霞客的說法,吐火羅國像花剌子模國一樣遙遠,從江陰城旅行到吐火羅國也要花掉整整一年的時間。距離不是用裡來計算,而是用所耗費的時間來計算,這就很能夠証明吐火羅國的遙遠了。
為了讓徐建極對這種距離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徐霞客把小紅和春蓮當作兩尊塑像來擺設,形象地把這種距離的遙遠表現出來。如果小紅算作是江陰城,春蓮算作是杭州城,小紅和春蓮就可以手拉著手,這形象地表示從小紅的手肘到春蓮的手肘有七八百裡的距離。當然,小紅和春蓮手拉著手的時候,相互別著臉,誰也不願意看對方。當徐霞客讓她們鬆開手的時候,她們都使勁地甩著自己的手,仿佛要把沾在手上令人惡心的鼻涕甩掉一樣。她們總是這樣鬥氣,我們都習慣了,從來就不以為意。徐霞客又讓小紅和春蓮各自向後退開三步,小紅和春蓮立即像兔子一樣向後蹦跳,相隔六步的距離。徐霞客指指隔著六步遠吹著不存在的胡子瞪著大大的眼睛的小紅和春蓮告訴徐建極說,這就是江陰城到北京城的距離。接著,小紅和春蓮又按照徐霞客的吩咐各自再次向後退開三步,然後告訴徐建極說這是江陰城到吐魯番的距離。如果從江陰城到吐魯番要讓小紅和春蓮相隔十二步,那麼從江陰城到吐火羅國之間的距離究竟要隔開多少步呢?徐霞客問徐建極。徐建極想了想,搖搖頭。徐霞客又把同樣的問題拿來詢問小紅和春蓮。但是連少爺都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兩個少不更事的黃毛丫頭怎麼會知道呢?所以她們也搖搖頭,表示想不出。徐霞客見他們都回答不出來,笑了笑搖搖頭,故作神秘地先喝一口冒充吐火羅國特產的雲南坨茶,吃了一枚假裝是吐火羅國小吃的吐魯番蜜糖葡萄幹,然後才緩緩地說,如果要比喻從江陰城到吐火羅國的距離,那麼小紅和春蓮一個人站在東城樓上,另外一個人就要站在西城樓旁。
徐建極小紅和春蓮一起咂咂舌說,這麼遠啊!
當然,這只是一種比喻,表明從江陰城到吐火羅國的距離究竟有多麼遙遠,而並非是一種確切的距離。在徐霞客年輕的時候,江陰城不僅有來自波斯的商人,有來自阿曼的商人,有來自巴格達的商人,有來自花剌子模國的商人,有來自暹羅國的商人,有來自大秦的商人,還有來自吐火羅國的商人。他們中有很多人都跟當時還處在遊手好閑階段的徐霞客認識,有些人和徐霞客的關系還相當不錯。遊手好閑的紈少年徐霞客平時喜歡跟他們坐在怡景閣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起談天說地胡說八道,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他們就變成了真正的酒肉朋友。這些胡人在心情高興的時候,就會把自己國家的人情風物告訴徐霞客,把旅行過程中沿途看見的各地山水風光和奇異民俗講給徐霞客聽。這些故事裡的人與物都與江陰城迥然不同,徐霞客聽著聽著既驚訝無比,又十分向往。回想當年,徐霞客不禁感慨萬千地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徐霞客這樣感慨倒也並非全無道理,在現今的江陰城裡,來自異國他鄉的商人已經不容易見到了。偶爾見到的一些自稱是來自異域的商人,往往都是些掛羊頭賣狗肉之輩,不是齊魯人冒充的,就是甘肅人冒充的;不是雲南人冒充的,就是湖廣人冒充的;很少有真正的胡人,其光景已經不復徐霞客當年所見的路數。久而久之,晚一輩的人就以為這些假冒的胡人是真正的胡人,偶爾來了個把真正的胡人反而當作是冒充的,在那些假冒偽劣的胡人的煽動下,將真正的胡人趕出江陰城。這樣一來,連江陰城各家店舖裡所賣的貨物,也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舶來品了,根本就讓人覺得來路不正。盡管徐建極和小紅喜歡追逐潮流,打扮得十分時髦,模樣十分古怪十分引人注目,徐霞客總覺得他們身上穿的脖子上戴的嘴巴裡嚼的東西都可能是水貨雜貨假貨大興貨,很不地道很不正宗。他們身上穿的,脖上戴的和嘴裡吃的,都有可能是江陰城本地或者江浙一帶偽造的假冒偽劣產品。小紅身上飄出的刺鼻香味,可能是廉價的合成香料,而不是當年徐霞客貼身丫鬟楚楚身上使用的那種完全源自屍佛利誓國或者爪哇國的正宗檀香、龍涎香和爪哇香。從楚楚身上飄散出來的香味,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招蜂引蝶這類詞語。而從小紅身上飄出的香味,只能夠讓人想到如狼似虎這樣的詞語,讓人感到口幹舌燥,感到沖動難熬,仿佛是春藥,有如神香膏。不過這些想法徐霞客只是留在自己的腦子裡,沒有說出來,以免小紅感到傷心。總之一句話,今不如昔了。
吐火羅國雖然十分遙遠,它們的商人卻也曾經到過江陰城來做生意,所以從吐火羅國到我們江陰城來,必然有某種直達的道路。這些吐火羅國的商人跟其他的商人一樣,首先是乘船到泉州港和揚州港進行商品交易,然後才到我們江陰城來居住,在我們這裡大把花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肆玩女人,等待著秋天的北方季風出現以便乘風駕船南歸或者等待天氣轉暖望西而走。當然,我們江陰城的人民很願意相信所有這些來到我們中華國境內的人都是慕名直奔江陰城而來的。在我們江陰城裡,一度充滿了人頭濟濟的異域商人,為我們帶來各地濃鬱的異域風情。所有這些異域的商人都知道怎麼到達我們江陰城,在我們這裡居住遊玩做生意尋歡作樂,但是我們卻不知道怎麼去他們的國家,從來沒有在他們的國家裡居住遊玩和尋歡作樂。吐火羅國就是這樣的一個國度。從那些經常到揚州城來經商到江陰城來花錢的異域商人的嘴裡,徐霞客知道到有兩種方法可以到達吐火羅國。一條是走水路。從揚州城或者泉州城乘大船向南穿過暹羅海道越過屍佛利誓國水域,航行兩個月到達北天竺,或者航行三個月到達獅子國,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與補充給養之後,航向波斯的大港伍布萊和巴士拉,轉向陸地取道花剌子模國向呼兒珊國進發,到達河中地區。另一條是走陸路。人們最常用的辦法是經絲綢之路向西到達吐魯番,從吐魯番換乘駱駝,穿越沙漠和戈壁灘,然後到達藥殺水和烏滸水當中平坦的河中地區,向吐火羅國挺進。
吐火羅國是一個很不容易尋找的神秘國家,被河中各個城邦圍在中間。這些城邦有康國、曹國、史國、拔汗那國、俱密國、識匿國、迦濕彌羅國和健駝羅國等,在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裡都有詳細的記載。當人們到達吐火羅國邊境的時候,必需從駱駝或者馬背上跳下來,步行進入吐火羅國的國境。如果人們不肯從馬背上或者駱駝上跳下來,那麼他們不是錯過了,就是還沒有到達。吐火羅國這個國家的神秘之處就在這裡。在河中諸邦裡,吐火羅國的國土面積不算小,但是也算不上大。在有些人的眼裡,吐火羅國十分微小,小到要用放大鏡趴到跟前才能夠看清楚的程度。在這些人的眼裡,吐火羅國一不小心就會被錯過。河中諸邦和來自中亞、波斯、大食等地的商人很想跟吐火羅國進行貿易,但是他們看不見吐火羅國,往往一不小心就錯過,所以只能前往其他地區。吐火羅國生產佛土葉、光髓石和鹿皮,所有這些商品都是市場上的暢銷貨,但是各地的商人必需通過與吐火羅國國王陛下的專銷使進行交易才能夠購買到。經過重重的關稅盤剝之後,這些商品的利潤增值可能幾乎等於零。所有這些關稅都進入了國王陛下和專銷使這些人的腰包裡。除了專銷使主持的專銷之外,吐火羅國給人的感覺如同不存在一樣。究其原因,可能跟吐火羅國本身不太願意跟外界打交道有關。因為他們不太願意跟外界打交道,人們對他們的情況了解得就很少。吐火羅國的社會與生活被籠罩在一層迷霧之中,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讓人不得要領。對於吐火羅國的社會與人民的生活狀況,有兩種絕然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是吐火羅國水土豐美物產豐富,人民個個都安居樂業;另一種說法是吐火羅國土地貧瘠資源匱乏,人民生活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之下。吐火羅國的外交專使使用第一種說法,並且十分形象地以自己肥肥胖胖的身軀作為活廣告,假裝由於生活過於優越了,他們即使努力減肥,仍然如此肥胖。而且他們還不算什麼,比起吐火羅國其他的人民來說,他們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他們說,由於水土過於豐美百姓過於安居樂業的原因,他們國家的人民天生身體羸弱,免疫力很差,對其他國家帶來的各種病菌各種誘惑毫無抵抗能力,所以出於愛護百姓的良好願望,國王陛下和屬下的各級大臣們決定閉緊關門,不讓外來事物輕易進入吐火羅國的國境,以免他們身上可能攜帶的病菌傳染到他們國家人民的身上。只有那些出於善意的目的,想到吐火羅國參觀訪問的友好人士,在經過嚴格的檢疫嚴格的消毒殺菌之後,才允許進入吐火羅國。普通的從事商品貿易的各國商人在離開吐火羅國很遠的地方就被關吏使層層阻隔住了,他們的眼睛裡看不見吐火羅國的國土,他們的耳朵聽不到吐火羅國人民的聲音,所以產生某些無關重要的誤解也在情理之中。那些經過特別檢疫被確認是不攜帶病菌者,報經國王陛下親自御批,進入到吐火羅國之後,都會受到隆重的接待,讓他們產生有如升入天堂的錯覺。在他們的眼裡,吐火羅國的國土的確十分廣袤,水土的確十分豐美,人民的確安居樂業。吐火羅國的國土如此廣闊,給人的感覺似乎無所不在,似乎每個人只要從自己的家門口邁出一步,就會一不小心邁進吐火羅國的國境。
在很多人看來,吐火羅國既是一個領土廣闊的國家,又是一個面積微小的國家。在其廣闊的意義上來看,吐火羅國在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手工業和農業等各行各業的機構都十分完善;各種邊防、關署、稅收的部門也十分齊備。就其微小的意義上來說,吐火羅國又往往會被進行商業活動的各種各樣的商人所忽略。他們騎著駿馬,牽著駱駝,攜帶著形形色色的商品從吐火羅國邊境經過,但就是沒有想到在沙漠或者戈壁灘上有吐火羅國這麼一個國家。吐火羅國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傳說中的國家,它既真實地存在,又可能是只存在於想象當中。
當然,並非從來沒有一個中土人士進入過吐火羅國。大唐高僧玄奘和尚就曾經進入過沙漠和戈壁灘當中的吐火羅國。剛才我們說過了,這在唐玄奘所著的《大唐西域記》裡有過十分詳細的描寫。唐玄奘來自物華天寶的上國中華大唐,而且是取道吐火羅國西去北天竺取經的得道高僧,經過國王陛下的特別御批,他得以進入吐火羅國,能夠親眼目睹這個國家的風土人情,了解他們的文化與歷史。
徐霞客對徐建極著重強調說,吐火羅國是一個沙漠和戈壁灘中的國家。這個國家座落在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綠洲裡,周圍滿是狂風呼嘯,黃沙飛舞的大沙漠和戈壁灘。由於綠洲裡水源充足,吐火羅國裡牛羊成群,農產品豐富,這個國家裡的國王、大臣和黎民百姓對自己的生活現狀都感到十分滿足。不過,從文化的角度來看,他們的滿足感我們中土人士未必能夠理解。在吐火羅國裡雖然牛羊成群農產品豐富,但是這些都是吐火羅國國王陛下的財產。吐火羅國國民信奉佛教,認為人類痛苦的根源在於物欲,所以他們把所有的財產都交給了自己的國王,使自己得到了解脫。而偉大的國王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博大精神,對吐火羅國國民所有的贈與都照單全收,以自己的痛苦來換取臣民們的幸福。
唐玄奘在吐火羅國的時候曾經得到過吐火羅國國王陛下的熱情招待,所以對吐火羅國國王陛下的崇高風尚十分敬佩。吐火羅國的國民對世界對人生的看法在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裡有詳細的記述。他們的哲學觀念十分獨特,與我們中土的觀念完全相反。對於我們而言,有即是有,無即是無,有無循環,無中生有。但是對於吐火羅國的國民來說,無即是有,有即是無,無有相生,有中生無。吐火羅國的天文學家認為,天在底下,地在頭上;星星閃閃爍爍的微光比太陽的巨大火燄還要明亮。他們的地理學家認為,所有吐火羅國以外的地方都是不可理解的、危險的、氣候惡劣的,而在吐火羅國裡,水往高處流,大地像圓球。他們的歷史學家認為,歷史既十分漫長又十分短暫。漫長的原因在於吐火羅國有人類活動的歷史可以上推至千年以前;短暫的原因在於,吐火羅國的臣民都十分誠懇地認為,在以往的歷史當中,從來沒有一個朝代比得上現在,吐火羅國的臣民從來沒有如此幸福過。所以,在此之前的所有歷史長度都是虛的,都是不足為道的。吐火羅國的歷史學家認為,歷史是由微不足道的人創造的,而不是我們中土人士所認為的歷史由偉大的人物所創造。這一點唐玄奘保留了自己謙卑的看法,因為他在吐火羅國居住,交往和學習的過程發現,吐火羅國的歷史與其說是由微不足道的人創造的,不如說是國王陛下和他忠心耿耿的大臣創造的。在吐火羅國官修的歷史裡,唐玄奘經過認真仔細的研究,發現他們的歷史雖然表面上歌頌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事實上他們認為所有這一切的幸福、快樂和美好的生活都是由國王陛下以及他忠實的大臣帶來的。在歷史書裡,國王陛下的事跡佔有一半以上的篇幅,國王陛下忠實的大臣佔了余下一半的三分之二篇幅。剩下的幾頁紙草草地記載了一些吐火羅國歷史上的人物,戰爭,貿易,物產以及人民的日常生活。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當唐玄奘閱讀完他們的歷史書之後,卻不由自主地對歷史書的中心思想得出這樣的結論,歷史是由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創造的。唐玄奘覺得這種感覺怪極了。他又重復試了幾下,發現看法完全相同。最後,他在《大唐西域記》裡總結說,這跟吐火羅國的氣候、土壤和習慣有關,所有來此的外國人都不由自主地染上他們的思想。唐玄奘接著在他不朽的著作裡說到,他們的倫理學家認為,行善是邪惡的,因為他們試圖擺脫痛苦,超脫地獄輪回,而把痛苦和地獄輪回施加於被行善者身上;作惡者是高尚的,因為他們把惡行攬於己身,使別人不再有作奸犯科的機會。所以,在吐火羅國的國民心目中,小偷和強盜不是小偷和強盜,而是行俠仗義的俠義之士。他們的政治學家認為,社會是由邪惡的力量構成的,而不是我們中土所認為的善的力量。在吐火羅國裡,所有官方機構的設置都是出於防范善的動機,以免這些無善不作的善行侵入到吐火羅國的文化生活當中,徹底地破壞吐火羅國的原有政治經濟結構,使國家和國民生活在讓人恐懼的善行當中。他們的心理學家認為,外表忠厚的人狡詐無比,因為他們想通過這種辦法進行偽裝從而據此獲得利益;外表邪惡的人善良無比,因為他們的內心與外表完全一致,使人一看見就知道他是一個壞人,從而可以事先提防,不至於為自己所乘。他們的軍事專家認為,戰勝即是失敗,失敗即是得勝。他們的藝術家認為,黑即是白,白即是黑。他們的動物學家認為,鹿即是馬,馬即是鹿。他們的飲食專家認為,飢即是飽,飽即是飢。他們的美容專家認為,胖即是瘦,瘦即是胖。他們的物理學家認為,快即是慢,慢即是快。他們的醫學家認為,健康即是生病,生病即是健康。他們的哲學家認為,好即是壞,壞即是好;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他們的法律學家認為,私即是公,公即是私比如私人用的車馬在官方術語上即稱為公車公馬,因為這些車馬雖然歸某些特定的階層使用,卻是用公家的錢購買的。他們的政治學家認為,僕人即是主人,主人即是僕人;官員即是小民,小民即是官員。在吐火羅國的官方語言裡,官員被叫做共傭,小民被稱為老爺。他們的社會學家認為,個人即是群眾,群眾即是個人。他們往往把個別人稱為群眾,把大多數人叫做個別人。等等等……
這些觀念對於來自中土的唐玄奘而言,一開始肯定會感到十分別扭。有一次他在商店裡想買一頂白色的帽子,就對店老板說,老板,麻煩你給我拿那頂白色的帽子。老板無動於衷。唐玄奘以為自己的言詞不夠恭敬,所以又更加恭敬地說,老板,勞駕您高抬尊手幫我取下那頂白色的帽子。四十多歲的老板把一雙翻得十分徹底的白眼氣勢洶洶地對準唐玄奘說,老家伙,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想要什麼隨便講。唐玄奘見他這麼不客氣,心裡也不太高興。雖然說出家人要戒怒戒嗔戒躁,可是被人叫做老家伙,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再說,唐玄奘那年才三十歲出頭,還算不上老啊。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連忙離開商店。後來他從一名既熟悉中土風情又通諳吐火羅國民俗的商人那裡得知,吐火羅國人把白色叫做黑色,把白眼叫做對人十分友好的青眼,把平常的人叫做老禿驢,把和尚僧人叫做老東西,把粗聲粗氣的話當成是最為文雅最有禮貌的話。如果他想買那頂白色的帽子,又想對老板彬彬有禮的話,他就要在進店買帽子的時候翻起白眼粗聲粗氣地對老板說,老禿驢,手腳能動的話就把那頂黑帽子扔過來。等拿到帽子之後,不要立即離開,要等到老板把錢倒找給他之後才能夠離開。……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唐玄奘就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第二天,唐玄奘又來到那家商店,翻起白眼粗聲粗氣地對老板說,老禿驢,手腳能動的話就把那頂帽子扔過來。
老板翻著白眼粗聲粗氣地說,老東西,拿著!說完,他又把一錠銀子扔到櫃台上給唐玄奘。唐玄奘既然已經知道吐火羅國的奇風異俗,所以也毫不客氣地把銀子照單全收。看樣子,如果他多到幾個店舖裡去買東西,從吐火羅國到呼兒珊國的盤纏就有了。唐玄奘正想得高興的時候,店老板沖出櫃台外面,摟住唐玄奘的身體就是一掰,把唐玄奘頭朝下地放倒在地,而後再踏上一腳。唐玄奘也顧不得得道高僧的尊嚴,嘰哩呱啦地大聲嚷了起來。趁老板一愣神的時候,趕緊從地上爬起來逃出店門。
唐玄奘氣急敗壞地找到那個商人興師問罪。那個商人聽完唐玄奘的講述之後無動於衷地說,你應該高興才對,神僧!店主一定因為你是上國神僧,想對你表現得更加親熱一點。像把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這種隆重的對待,在我們吐火羅國裡只有德高望重或者道德高尚的客人和本國名士才能享受到。我在吐火羅國生活幾十年,還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隆重的對待呢。唐玄奘對他的解釋感到哭笑不得,整理一下凌亂不堪的袈裟說,你想不想得到這種待遇?商人說,當然想了,我做夢都想!
如果不是一個得道高僧,唐玄奘很想沖上去就給他一腳。但是他既然是大唐的高僧,在國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自己的國家形象,所以只好把心裡的沖動忍住了。
在吐火羅國裡,唐玄奘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之後,開始漸漸地明白了吐火羅國國民的習慣與愛好。實際上這裡面也沒有什麼難解之處。吐火羅國的國民在接人待物為人處事看待問題等各個方面,概念都跟大唐的習慣和愛好完全相反。比方說,把黑叫做白,把黑皮膚長獠牙的女子稱為美女,把大叫做小,把高叫做矮,把貴稱為賤,把快稱為慢,把胖稱為瘦,把長稱為短,把熱叫做冷,把愛叫做恨,把苦當作樂,把酸看成甜,把方稱作圓……總之,只要把中土的習慣倒個個,就是吐火羅國的世界觀和接人待物的態度。當然,在吐火羅國裡,他們的取舍也恰好跟我們中土完全相反。比如說我們喜歡美的東西,他們就喜歡醜的東西,我們喜歡甜的東西,他們就喜歡酸的東西在本質上,我們對事物的看法是一致的,只是名目不同罷了。
在吐火羅國,什麼東西都跟中土相反。比方說,他們的樹木不是往上長,而是向下探;他們的房屋不是往上建,而是往下建;他們的天空不是在頭頂上,而是在人們的腳底下;他們的河不是往東流,而是往西流;他們在性交的時候不是男人在上面而是女人在上面;他們的國王不是男的而是女的……
這裡的風俗習慣對人的影響特別強烈,唐玄奘在離開吐火羅國經由呼兒珊到達花剌子模國的時候,仍然還擺脫不了在吐火羅國裡染上的顛三倒四的習慣。他從吐火羅國帶來的習慣讓花剌子模國的國王陛下和臣民們都感到十分驚訝很不可理解。我們已經知道,花剌子模國的國王陛下喜歡報喜不報憂,所以花剌子模國的臣民雖然對唐玄奘的行動舉止有些擔憂,但是都裝出興高採烈的樣子,把令人不安的唐玄奘到來的消息報告給國王陛下。探子飛也似地奔進國王陛下的王宮裡對國王陛下說,國王陛下!國王陛下!報告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有一個來自東土大唐的神僧到我上國取經來了。國王陛下聽到這個消息大喜過望,立即吩咐隆重接待唐玄奘。
本來他們認為吐火羅國只是一個傳說中的國度,沒有想到果然有,而且存在於河中地區,神僧唐玄奘還去過。在大多數西域國家裡,他們對吐火羅國的存在與否爭議頗多。有些人認為吐火羅國根本就不存在,是一些好事之徒編來逗人的故事。有些人認為,吐火羅國的確存在,但是這個國家不叫吐火羅國,而是叫迦濕底國、曼陀羅國、不爾恭國。河中地區諸城邦國也對吐火羅國的存在將信將疑,對唐玄奘的話表示不相信。如果唐玄奘不是得到過大唐天子的親自欽點,親自書寫過關文書,他們還會把他當作騙子看待。當然,唐玄奘不像是一個愛打誑語的人,他是一個來自中土大唐的,要到北天竺去取回真經的得道高僧。他經過所有的這些國家對他個人的道德境界都不無增益,但是吐火羅國似乎有些特別,唐玄奘一時還不能肯定吐火羅國這些對人生社會和世界迥然而異的觀念對自己修養的增進有無幫助。


3
翠花樓老鴇柳柳枝給徐霞客出的第二個難題是讓他用切菜刀把一只生雞蛋切成兩半。按照她的要求,徐霞客必需用切菜刀把生雞蛋從中間切開,整整齊齊地分成兩半,而且蛋黃和蛋清不能流到地上。如果蛋黃和蛋清散掉,他就算輸了。
翠花樓老鴇柳柳枝把這個難題說出來之後,所有聽到的人都驚呆了。有些人認為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出這種難題讓人完成簡直就是喪心病狂,失去了人性。人人都知道,生雞蛋的蛋黃和蛋清是液體狀的,蛋殼磕破一丁點兒就會流出來。要用一把切菜刀把生雞蛋切開而不讓蛋黃和蛋清流出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嘛。不過他們的這種反應也就是說說而已,最終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的反應就完全不同了。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覺得很絕望,為了表現這種絕望,她很夸張地把眼睛一閉,身體晃了幾晃,假裝一不小心就要暈倒在地上的樣子。她身體晃了幾晃,停住,然後再晃了幾晃,停住。這使絕望的效果更加強烈。但是你要是以為她會這樣昏倒,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何許人也?如果身體不夠健康,意志力不夠堅強,怎麼能夠進入考核極其嚴格的翠花樓做一個有名的妓女?就像不倒翁一樣,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無論身體怎麼搖怎麼晃,根本就不會倒在地上。她心裡很是有些著惱,幹脆眼睛睜開,放棄了這種傷心的表演。小妓女如雲在心裡把小算盤劈裡啪啦地撥打了一番,考慮停當,對徐霞客悲悲泣泣地說,徐郎,要不咱們這麼著吧,算了!徐霞客驚奇地說,算了?什麼算了?小妓女如雲說,我們私奔的事情我看就算了怎麼樣?徐霞客又傻呼呼地問,你是說我們不私奔了?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說,怎麼,難道我這麼說有什麼錯嗎?你也知道柳柳枝的難題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看來我們私奔的事情是弄不成了,不算了你說怎麼辦?徐霞客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小妓女如雲又說,你看看,也是啊。算了就算了,你倒沒有什麼損失。可是再這麼拖下去,我們私奔不成,我又被拖累著不能接客,白白浪費我這大好的青春大好的賺錢機會,你說我這是不是很不劃算?徐霞客聽了小妓女如雲的話,覺得她是一個敬業的人,說的話合情合理,所以不便草率否定。徐霞客說,那你拿個主意說該怎麼辦吧。小妓女如雲把腦袋裡的那些東西胡亂地攪了幾攪,就得出一個主意。她說,不如我們這樣吧。我們分頭行動,你去想辦法完成柳柳枝的難題,萬一碰巧你真的想出辦法把這個難題解決了呢。我則回到翠花樓裡繼續接客,免得銀子從手指縫裡白白溜走了。萬一你解決不了柳柳枝的難題,我也不至於有太大的損失。銀歡和紅靜姐跟我說了,等著要我接的客人在帳房先生的流水簿上排隊早都排爆了,我可不能讓這些銀子嘩啦啦地流走,你說對吧?
徐霞客見小妓女如雲的話說得在理,便決定按照她的方案去辦。於是小妓女如雲又回到翠花樓裡接客,徐霞客繼續苦思冥想準備解決翠花樓老鴇柳柳枝的難題。徐霞客對這個問題的解決辦法毫無頭緒,所以他只好又回到翠花樓裡去尋找靈感。小妓女如雲回到翠花樓之後,她接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徐霞客。雖然徐霞客是中間插的隊,沒有在帳房先生的流水簿上事先登記預約排隊,但是鑒於徐霞客跟小妓女如雲有一直想私奔這種特殊的關系,其他人也不便有反對的意思,所以他們還得在帳房先生的流水簿上排隊,一直排下去。徐霞客在打敗翠花樓老鴇柳柳枝的護院侍衛時候施展出來的鐵臀功,使他們都覺得徐霞客這個人不好惹。惹不了還躲不了嗎?所以他們決定躲著他,耐心地等待機會。
聽到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和徐霞客不再準備私奔的消息,心裡感到特別高興的人非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和母親王孺人莫屬。徐霞客到翠花樓嫖妓他們並不反對,但是嫖著嫖著就想私奔,這就很成問題了。如果人人都這樣,人家翠花樓的生意還怎麼做?父母親為兒女預定婚約的權力又怎麼貫徹?所以,徐霞客和小妓女如雲的關系又回到原來的狀態,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心裡最高興。為了對徐霞客的這種做法表示嘉許,徐有勉決定給徐霞客二十兩銀子,讓他能夠把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包下很長的一段時間。然後,他就和徐霞客的母親王孺人籌劃著為徐霞客提親。他們看中了江陰城大戶許氏家族裡的姑娘許雲娘。許雲娘性格內向,為人細心,受過很好的教育,什麼三從四德什麼烈女傳貞女傳之類的書很是讀了不少,而且身體好,精神高,娶過門來做媳婦簡直太妙了。他們知道的是這些,他們不知道的是許雲娘本人也是一名花季少女,也是徐霞客的崇拜者,就像我們江陰城大多數的少女一樣,她的心裡對徐霞客芳心暗許的時間也已經很長了。許雲娘表面上很文靜性格很內向,但是心底裡免不了也有少男少女常有的浪漫情懷,很想跟什麼人痛痛快快要死要活地相愛一下,或者跟一個英俊少年一起遠走天涯。這種事情我們也不多說了,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沒有必要事先戳了這個底。徐有勉和王孺人見許雲娘的樣子很不錯,為此很是激動了一陣,好像要娶媳婦的不是徐霞客,而是徐有勉似的。很多年前,徐有勉也曾經計劃和翠花樓當年的紅妓現在的翠花樓老鴇柳柳枝私奔過,所以知道這種事情的禍患。在徐霞客想要跟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私奔這件事情上,柳柳枝曾經悄悄找過徐有勉,讓他看在當年也曾經企圖私奔過的份上幫她想個辦法,阻止徐霞客和小妓女如雲的私奔。柳柳枝說,他們兩個人保持著嫖客與妓女的關系很好啊,這是一種十分幹淨的金錢關系,誰對誰都沒有負擔也不必有負擔,幹幹淨淨清清爽爽要多好就有多好。可是兩個人一起私奔,準備過小日子,這就不好了。不僅社會影響極壞,而且對青少年本身的成長也有負面作用,甚至影響極其不良。徐有勉很同意柳柳枝的看法,所以提供了自己當年和柳柳枝準備私奔時被父親徐衍芳阻擋的經驗,那就是跟徐霞客打賭,然後出一些根本無法解決的難題難倒他,讓他知難而退。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出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徐有勉提供的。至於用切菜刀切生雞蛋這個陰損的難題是不是徐有勉提供的,我們就不知道了。有人說第二個難題其實是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出的,甚至還有人說,如果第二個難題徐霞客也碰巧能夠解決的話,我們江陰城德高望重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就要親自出馬了。他會給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提供一個世界上最難的、連大明王朝裡最有學問、最有智慧的大學問家、大畫家、大文學家、大猜謎家、江南江北最風流倜儻的才子唐伯虎也會為之退卻的問題,讓徐霞客把腦子想破,把眼睛想凸,把嘴巴想歪,把腿肚子想直,不得不狼狽放棄,名譽掃地。你們想想,連唐伯虎都想不出解決的辦法,這個難題在這個世界上恐怕是獨一無二了。我們江陰城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學識淵博德高望重,其實可以對誰都不服氣對誰都不買賬,可是他偏偏對只是在三歲的時候曾經見到過的、其時早已經白發皓首的唐伯虎一直崇拜有加,簡直可以說是沒齒不忘。由此可見唐伯虎這個人的厲害了。據說唐伯虎曾經給裘芫薈進士的祖父出了一個謎語,他的祖父花了一輩子也猜不出,心裡老是念念不忘地要找唐伯虎問問謎底。事情麻煩就麻煩在唐伯虎比他死得更早,他的兒子對裘芫薈進士的祖父說自己的父親已經把謎底告訴他了,但是必需在他猜出來之後再告訴他。裘芫薈進士的祖父心裡十分不滿:要是能夠猜出來,還來問這個謎底幹什麼?裘芫薈進士的祖父臨終嚥下最後一口氣前,把他的兒子也即是裘芫薈進士的父親叫到床邊,把唐伯虎的謎語告訴他,讓他繼續猜下去。裘芫薈進士的父親臨終前也像他自己的父親臨終前一樣把裘芫薈進士叫到床邊,把自己窮一生精力弄得精疲力盡神思恍惚最後耗盡身上所有的力氣卻仍然解決不了的謎語告訴給他,讓他把父輩們一直艱苦奮鬥著但是一直未竟的事業繼續下去。這時候裘芫薈進士年紀還小,他見父親十分嚴肅的樣子,嚇得心裡惴惴不安,一不小心就把父親說的謎語記差了。當然,他自己的感覺很好,並沒有覺得自己會記錯。在平時攻讀詩書之余,在處理完必需的公務之後,裘芫薈進士一有空就把這個謎語拿出來猜。漸漸地,他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他經常處於精騖八極神遊萬裡的狀態,很想解決唐伯虎留下的這個謎語。有時候,他甚至有一種感覺,他心裡並不是很想立即把這個艱深的謎語猜出來。就像他的祖父和他的父親一樣,他的一生都被這個很可能已經以訛傳訛的謎語貫串在一起了。這個謎語就像一條繩子,把他一生中經歷的那些林林總總的事件像魚幹一樣掛了起來。在這條繩子上,他的一生明明顯顯清清楚楚,可以用手指頭點著挨個數。眼看歲月不饒人,年紀漸漸大了,裘芫薈進士心裡越來越感到慌張。他想,看來這個父輩一直奮鬥不息的事業要繼續地向下傳了,可是他的膝下還沒有一男半女呢。按照裘氏家族傳男不傳女的規矩,每一代裘氏家族的成員都有兩個任務要繼承或者完成。一是生個兒子,二是繼承謎語。繼承謎語裘芫薈進士做到了,但是生個兒子的任務他還沒有完成。裘芫薈進士為此整日憂心忡忡,悶悶不樂。所以我們說,天下沒有完全快樂的人,我們都是看見別人的快樂,卻不知道他們的痛苦。裘芫薈進士在處理我們江陰城各種煩瑣事務的時候可以說是日理萬機,一刻都不得停息。比如說接待各地的來賓,關心子牆建設工程的進展,對土政司機構整減工作進行概括性的指導,等等等。晚上回到知縣府裡還要猛補身體,大吃蛇膽、牛馬鞭、龍牡壯陽酒,大用印度神油,跟府中的妻妾大幹特幹,準備生下一男半女。裘芫薈進士也許是為我們江陰城的建設太費心神了,以至於耗盡了自己的精力,不然像他那麼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就是生不出一個孩子呢。連我們江陰城最卑賤的人都能夠像驢子一樣生了一個又一個,為什麼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這樣的人中龍鳳就不能?而且我們江陰城地處江南,氣候溫和,土地肥沃,物產豐富,人民幸福。萬事萬物都生殖力旺盛,蓬勃生長。用我們江陰城那些地位低下、喜歡說一些不上台面的怪話的人的說法,就是你隨便甩幾滴精液在地上,都能夠長出幾個嗷嗷亂叫的小崽子來。所以我們江陰城的城裡城外,到處都是身份不清來路不明的野孩子私生子,在大街小巷裡亂吵亂鬧,大嚷大叫。由此可見,我們江陰城的男人女人都是精力旺盛之輩,他們根本不需要什麼壯陽藥春藥,只要吃飽飯,就似乎可以一刻不停地大幹特幹。這種特點你可以從徐霞客和翠花樓小妓女如雲的身上看出來。
可能正是因為這種原因,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心裡比誰都著急。人們給他開了各種各樣的偏方,試圖治好或者說提高因為我們江陰城裡的男人,怎麼也不可能患上什麼毛病。如果生不出孩子,問題肯定是在女人的身上他的生育能力。曾經有一個名叫道衍陀的天竺僧來到我們江陰城迎福寺雲遊傳道,被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知道之後禮聘進自己的官邸求教生養兒女之道俗話說,病急亂投醫,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對各種可能的異人來之不拒。我們都知道,天竺僧人往往都有神秘的能力,精通長生術、房中術和採補術,如果在男女之道上出了什麼問題,去找他們求教是十分正確的選擇。天竺僧道衍陀進到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官邸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不可能知道,我們眼睛裡看到的和耳朵裡聽到的事情往往都不太可信。我們往往也就是看看而已,說說而已,看過說過也就算了,千萬不能當真。聽說天竺僧道衍陀到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官邸去過幾次之後,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官邸後院裡妻妾們的肚子紛紛都大了。不僅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妻妾們大了肚子,連在官邸裡侍候的丫鬟們的肚子也大了。在後院裡跑來跑去的波斯狗的肚子也大了。下院裡養的母雞母鴨母鵝母豬的肚子也都大了。總之,在知縣大人的官邸裡,凡是母的,都大了肚子。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奇跡,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江陰城普通老百姓的下巴都因為對這個聞所未聞的奇跡過於驚愕而合不上。我們都感到,在我們江陰城裡,所有普普通通的事情都因為多了天竺神僧道衍陀而顯得十分不可思議。然後,我們的耳朵裡又都聽說,這是因為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長時間以來堅持積德行善所應得的報嘗。這種話很有道理,因為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到我們江陰城任職以來,使我們江陰城人民的日常生活產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過,就像剛才我們說過的一樣,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的心裡都擱不住事,耳朵裡聽到的事情從來就沒有往心裡去,所以有些事情聽過了也就算了。
為了表達對天竺神僧道衍陀的感激之情,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代表我們江陰城全體人民為他在依山傍水的迎福寺裡特別增修了一間精舍,讓他在精舍裡修煉,並且為我們江陰城的善男信女們定期開門講道。很快,在迎福寺天竺僧神道衍陀的精舍裡就定期聚集了一大批信徒,對天竺僧道衍陀的教導必恭必敬有言必行。這些信徒當中,失戀及縱欲過度而患上生理和心理問題的人數最多;性生活不夠和諧並為此感到精神苦悶的男男女女也為數不少;老弱多病卻又偏偏想延年益壽長命百歲的老頭老太的數量在其三;有生育障礙想在天竺神僧道衍陀這裡得到補救的男女數量最少。因為失戀而變得精神恍惚的陳家大少陳函輝公子、因為縱欲過度而身罹怪病的錢家大少錢謙益公子以及跟錢謙益公子同居的農家女楊漸漸等等等的人幾乎在幾天之內都紛紛變成了天竺神僧道衍陀的信徒。只有徐霞客因為忙著設法解決翠花樓老鴇柳柳枝的難題以及忙著跟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尋歡作樂而暫時沒有投到天竺神僧道衍陀的門下。
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重新回到翠花樓接客之後,徐霞客仍然是她的常客。小妓女如雲和徐霞客就像驢子一樣能幹,一吃飽飯就撲到床上,幹得震天動地,鬼哭狼嚎。幹完之後,徐霞客捏出一文銀子遞給小妓女如雲。小妓女如雲和徐霞客都覺得在翠花樓裡特別有感覺,所以小妓女如雲高潮迭現,整日都幸福得嗷嗷亂叫。徐霞客在翠花樓裡也特別能幹,感覺自己的東西特別堅硬特別巨大特別厲害特別順暢。他們在做愛的時候,發明了各種各樣的獨特姿勢,發明了各種各樣的調情辦法,使自己享受更多更好的快樂。
不過,雖然小妓女如雲感到十分滿足,在做愛的姿勢上經常能夠表現出高超的難度,但是每次做完愛之後,徐霞客的心裡都有失落感。離開翠花樓走在街道上的時候,他的心裡甚至有些難受。
現在徐霞客已經很有名了。人人都知道他是切不開翠花樓老鴇柳柳枝手裡生雞蛋的嫖客徐霞客,知道他想和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私奔,甚至還有些獨處閨房的少女或者春心寂寞的少婦在和密友竊竊私語的時候流傳說徐霞客的那根東西既像驢又像馬。至於驢和馬的東西究竟如何,她們倒也沒有太多的概念,她們也就是說說而已,並不表明她們就是特別下流特別淫盪。就像男人聚在一起三句不離那事總能夠津津有味地大講特講下流話一樣,女人聚在一起胡亂說說男人的事情我們也大可不必驚慌不必失措。徐霞客和陳函輝、錢謙益還是死黨的時候,他們見到女人就吹口哨,見到女人的內衣就流口水。但是他們也只是遊手好閑無所事事而已,並不表明他們特別下流特別骯臟特別惡心。現在,他們的三人黨徹底地變成了一盤散沙,陳函輝和錢謙益不知道怎麼的又結成了幫派,加上錢謙益的姘頭農家女楊漸漸正好又成三人黨,甚至把三個人的姓湊到一起起了一個特別的稱號叫陳錢楊。陳錢楊三個人整日同進共出,神神秘秘地苦練變臉技巧,在天竺神僧道衍陀的眾門徒當中倒也博得了一些名聲。不過,名聲雖然多少有了一星半點,但是陳函輝對在城東門口賣豬肉的彩谷子就是毫無辦法。面對彩谷子,陳函輝感到自己簡直是狗咬烏龜不知道怎麼下牙。在他們還跟徐霞客來往的時候,徐霞客對這種事情感到十分不屑,勸陳函輝幹脆把彩谷子引到陰暗處強奸掉算了。本來他這麼說是好意,而且原來他們說話也都是這種不三不四的調調,沒想到陳函輝聽到這話之後,就像被蛇咬了一樣驚叫了起來。這怎麼行?他說,你別瞎說你別瞎說!要是彩谷子知道,可就大事不好了!徐霞客沒有看到陳函輝臉上的那種瘋瘋癲癲的樣子,仍然滿不在乎地說,得了,老陳,你小子是不是陽痿啊,連這麼一點鳥事也擺不平?錢謙益在一旁說,老徐,你根本不懂老陳的心……徐霞客皺皺眉頭說,老陳有什麼鳥心?老錢,你別夸張行嗎?老陳整個一榆木腦袋,拿面杖敲在上面都直砰砰響,他有什麼鳥心?錢謙益的臉變得益發嚴肅地說,老徐,老錢跟你不一樣。老陳對彩谷子的愛情之神聖之誠摯是我們所無法理解的。楊漸漸在一旁幫腔說,是啊是啊,老陳對彩谷子的感情簡直是太深了。可是彩谷子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理睬老陳……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錢謙益就打斷她的話頭說,怎麼沒有理睬,彩谷子的心理我們都很明白。上次彩谷子不是和老陳一起到我們那裡去了麼?楊漸漸可能是覺得自己剛才差點兒失了口風,心裡有些慚愧,連忙說,是啊是啊,彩谷子不僅去了我們那裡,而且是跟老陳一起去的。彩谷子對老陳很不錯。
那你幹什麼不上她,老陳?徐霞客說。
陳函輝很古怪地嘖了一下嘴說,哎呀呀呀呀,老徐,你不明白……
徐霞客說,我有什麼不明白的?你小子不就是想上彩谷子嗎?可是你有賊心卻沒有賊膽,對不對?
陳函輝換上一副剛剛從錢謙益那裡學來的嚴肅的表情說,朋友們,讓我們換個話題吧。講個笑話怎麼樣?
楊漸漸立即拍著手說,笑話好,笑話好,老陳講笑話講得可好了。
就這樣,他們把陳函輝和彩谷子的事情給岔開了。而且從此以後,他們也沒有再來找徐霞客。只有在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給徐霞客出了第一道難題,讓徐霞客用一枝箭把後院老槐樹上所有的麻雀都射下來的時候,陳函輝和錢謙益才帶著楊漸漸來湊了湊熱鬧。可是徐霞客不知道從那裡學來的本事,真的就把翠花樓後院老槐樹上的麻雀射下來了,這讓他們感到有些悻悻然,心裡很是不快。他們回到自己的屋子裡的時候,楊漸漸說,這個徐霞客,怎麼變得這麼庸俗這麼無聊了?錢謙益說,他本來就是這樣的吧?陳函輝一聲不吭,望著頭頂上的屋樑發呆。錢謙益和楊漸漸見他這樣,相互使了一個眼色,會心地笑了笑。錢謙益問陳函輝,老陳,是不是又想到彩谷子了?
陳函輝顯得十分憂鬱十分深沉。他說,我們在這裡有說有笑,可是彩谷子一個人在家裡還不知道有多麼寂寞呢。
你是不是想走了?錢謙益說。
陳函輝的臉還是一副搓衣板的顏色,顯得猶猶豫豫,欲言又止。
楊漸漸也說,老陳,你要是想走那就先走吧。我們沒有關系,你放心。
陳函輝說,不好意思……
錢謙益和楊漸漸不約而同地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們能夠理解。我們真的能夠理解。
陳函輝於是離開錢謙益和楊漸漸租的農房,向城東走去。走到半途,他想了想,感到這麼裝腔作勢很是無聊,彩谷子肯定不吃他這一套,所以有些心虛,沒有繼續前去。他百無聊賴地跟著那些善男信女們一起糊裡糊塗的踅入通往迎福寺的小巷,在迎福寺天竺僧道衍陀的精舍裡迷迷瞪瞪地聽了一通這個胡僧的講道。散場之後,陳函輝還是覺得這麼借口離開錢謙益和楊漸漸有些心虛,想來想去,決定以到迎福寺聽天竺僧道衍陀講法為借口。免得錢謙益和楊漸漸問起來無話可說,讓他們瞧出破綻。
陳函輝這麼想有些多慮了。錢謙益和楊漸漸這時早就把他忘到了九霄雲外。陳函輝一走出房門,他們就把門關緊,迫不及待地脫衣服,撲向床上。雖然老秀才老郎中說他因為縱欲過度而腎虛,但是這時候楊漸漸和錢謙益都感到欲火中燒十分難熬,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他已經把寒窗苦讀考取功名的事情徹底忘到了腦後。像功名利祿這種庸俗的事情,只要稍稍想一想,都會讓人感到羞愧。現在錢謙益和楊漸漸滿嘴談的都是愛情、純潔和高尚,而且一談到這些就覺得很有激情很有沖動,仿佛服了催情藥一樣。他們一致覺得應該找一個什麼人做自己的榜樣,以便為他們這種毫無節制的縱欲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想來想去,他們都覺得陳函輝是一個十分合適的人選。陳函輝對彩谷子的愛情是非肉欲的,是純粹精神領域的愛情,這種愛情比之於錢謙益和楊漸漸的同居,在境界上似乎要高出一頭。錢謙益和楊漸漸所謂的愛情是在錢家大院的柴房裡開始的,這聽起來總不是那麼動聽不那麼感人。陳函輝就不同了,陳函輝對彩谷子的感情十分超凡脫俗,十分與眾不同。
回憶起來,錢謙益和楊漸漸能夠姘上完全是一次偶然。那天,錢謙益讀書的時候感到特別無聊,決定到下院逛逛,順便找點吃的。這時,他看見楊漸漸一個人在百無聊賴地吹蒲公英,心裡一動,就一把摟住她,說楊漸漸真純潔,真美,要跟她一起吹蒲公英。蒲公英飄啊飄啊,飄得到處都是,飄得錢謙益和楊漸漸的心漸漸地動了起來。吹著吹著,他們就向柴房走了過去。在柴房裡,錢謙益問楊漸漸敢不敢跟他一起享受享受人生的快樂,楊漸漸野性十足地說,怎麼不敢?誰不敢誰是孫子!說完,她一跨腿騎到錢謙益的身上。錢謙益在柴房裡享受到了欲仙欲死的做人滋味,立即決定不再讀什麼鳥書了,拉著楊漸漸的手就一起私奔租房子同居了事。接著的事情我們已經說過了,錢謙益因為跟楊漸漸縱欲過度而腎虛,臉色有些慘白,有時候莫名其妙地感到頭暈,夜裡還經常失眠。他們錢家的世交老秀才老郎中給他開了一副中藥的方子,讓他們照方抓藥,每天早晚兩次熬水服用。於是,在他們租來的房子裡,除了那種揮之不去的性交氣味之外,又多了一種難聞的中藥氣味。中藥裡當然得有百藥之輔的甘草,甘草能夠中和百藥的藥性,但是其他藥草的味道仍然酸苦難嚥,每次喝完湯藥之後,錢謙益都得立馬往嘴裡扔一勺糖解苦,不然他一晚都會睡不著。這些湯藥喝得多了,錢謙益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拉著楊漸漸出來同居是為了尋歡作樂的,現在這種尋歡作樂雖然仍在繼續,但是湯藥的味道使這種尋歡作樂變了味。他經常頭暈、失眠、虛脫,心裡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恐慌。當年他和徐霞客、陳函輝在江陰城高大巍峨的城牆上憑欄遠望,曾經不由自主地暢想極目之北的世界,現在這種偶爾一得的豪情已經完全消失了。他忽然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在這個世界上,他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只好和楊漸漸一起不分日夜地尋歡作樂。幸好楊漸漸是一個頭腦簡單的農家女,錢謙益唬住她還不成問題。不過那種事情幹的時候還有一點樂趣,幹完之後總是有一種空空洞洞的感覺,既枯澀,又了無興味。楊漸漸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只知道隨聲附和的應聲虫,所以錢謙益心裡的這些小九九還不能夠跟她說,免得她多嘴多舌說出去,暴露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實際上這也沒有什麼,所有人在縱欲過度之後都會產生這種迷茫空洞的感覺。但是錢謙益習慣把什麼都藏在暗處,就像耗子喜歡把偷來的糧食藏在隱秘的洞穴裡一樣。這是一種天性,別人是學不會的。陳函輝一直在刻苦練習想學會他的變臉技術,但就是不得其法學不到家,這跟他腦子太笨,不像錢謙益那樣善於隱藏自己很有關系。陳函輝是一根筋的死性子,即使鑽進了牛角裡也會傻呼呼地猛然向前,一直到腦袋被卡住了才不得不自嘲地想出一個可笑的理由為自己解脫而不讓自己被卡斷氣。錢謙益就不一樣,錢謙益天生善於見風使舵善於使自己處在有利的地位。這種能力,陳函輝怎麼也學不會。所以,在縱欲過度而不得不每天兩次喝湯藥的時候,錢謙益開始覺得自己應該變一變了。變色龍在樹葉上的時候是綠色,在樹幹上的時候是灰褐色,在草叢中是青色,而當它們落到土裡的時候,它們身上的顏色變成了土黃或者暗紅。錢謙益就是這樣,能夠不斷地變化。
這天陳函輝又百無聊賴地來到錢謙益和楊漸漸同居的房子裡。錢謙益破例沒有跟楊漸漸緊閉房門在床上性交,而是坐在椅子上木頭木腦地發呆。錢謙益見陳函輝來了,臉色立即從百無聊賴變成神採奕奕,問他那天有沒有見到彩谷子,事情怎麼樣了。陳函輝本來想撒撒謊騙騙錢謙益算了,但是又一想彩谷子錢謙益和楊漸漸也認識,萬一他們哪天碰面戳穿了,面子就不知道該往哪兒擱,所以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從錢謙益那裡學來的嚴肅的臉說,我沒有去找彩谷子……
楊漸漸雖然一直假裝在忙其他事情,實際上她的耳朵一直支著聽陳函輝和錢謙益講話。這時聽見陳函輝這麼說,忍不住就插了嘴,怎麼,你沒有去找彩谷子?
錢謙益沒等陳函輝說話,就先把楊漸漸的話岔了過去,說,漸漸你別插嘴,老陳沒有去找彩谷子,自然有他的道理了。
陳函輝躊躇片刻,厚著臉皮說,是啊是啊,我的確中途退卻了。你們說我這個人多膽小?在彩谷子面前,我老覺得自己很自卑,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她。的確,彩谷子這個人太純潔了,簡直就像一張還沒有出爐的白紙。你們知道吧,我一下子頓悟了。在去彩谷子家的路上,我仿佛受到一種神秘力量的召喚,不由自主地就拐入迎福寺裡,聽了道衍陀大師的講法。人生在世,一切皆空。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這個世界上,本來無所謂愛與恨,無所謂苦與樂,無所謂悲與喜。人生無常,有求皆苦。我們本來是好好的,但是被各種各樣的世俗欲望所折磨,無法擺脫,所以……
錢謙益嘆了一口氣。他這一嘆氣,陳函輝一時摸不清他的意思,有些心虛,沒有立即繼續說下去。這次他賭著了,錢謙益不僅沒有說他腦子裡哪根筋搭錯了犯了傻,反而對他的話大加讚揚。錢謙益擰頭對楊漸漸說,漸漸,老陳到底是有慧根,一點就悟了,不像我們,到了現在仍然迷迷瞪瞪。
楊漸漸的腦子又一下子卡殼了。她說,老陳,難道你要去出家當和尚了?
錢謙益又打斷她的話說,漸漸,修佛不等於就要出家,不等於什麼都要拋棄。只要你心誠,在家裡也可以修佛論道。
楊漸漸悄悄地鬆了一口氣說,這還好,我還以為……
錢謙益說,無求便是福,能忍即為樂。漸漸,老陳的修為我們是要好好學習學習的。
楊漸漸原來畢竟是燒火的下院丫頭,在到錢府大院裡燒火之前還是鄉下裡的一個農家女,見到江陰城的壯觀景象一下子就驚呆了,覺得自己應該過這樣的生活。但是她畢竟是一個丫頭,腦子的容量比較小,總是感到不夠用,說話的時候腦子裡老是缺根筋,錢謙益不得不經常打斷她的話頭,以免她說錯了什麼話漏了什麼口風。這時,錢謙益打斷她的話頭,她覺得十分幸運,不禁吐吐舌頭,沒有再說話。在楊漸漸的眼睛裡,錢謙益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人。有機會跟他在一起同居,楊漸漸覺得這是自己前世積德才修出來的福分。錢謙益不僅會念《三字經》、《百家姓》,而且還會念《四書五經》、《老子》、《唐詩宋詞》,這在她看來學問大得嚇人大得不得了。而且,錢謙益雖然身高不夠,但是長得不方不圓的,橫著看豎著看怎麼也看不惡心;在楊漸漸的眼裡,不僅不惡心,甚至還有些司馬相如再世潘安重生的味道。總而言之,在楊漸漸的眼裡,錢謙益是一個毫無缺點只有成堆成堆優點的男人,既高尚純潔,又風流倜儻。久而久之,楊漸漸就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幻覺,覺得天下所有的女子無論老少見到錢謙益都會愛上錢謙益,都會變成她的情敵,都會瞞著她把錢謙益這個天下最高尚最純潔最風流倜儻的男人從自己的身邊搶走。楊漸漸因此就得了一種類似譫妄的病症,看見任何的女人跟錢謙益說話超過十二個字,就會渾身不由自主地發抖,腿肚子直打哆嗦,顯得十分歇斯底裡。為了使錢謙益對自己滿意,楊漸漸在任何事情上都附和錢謙益,任何事情都表現出對錢謙益無比崇拜的表情。她的這種無限制崇拜的樣子,使像錢謙益這樣謹慎的人都有些昏了頭,以為楊漸漸和楊漸漸的那幾個在下院幹活的丫頭對他的恭維是出於對他高尚的情操、純潔的心靈的折服,以至於不由自主地也變得有些得意忘形。錢謙益本來很有自知之明,覺得自己很一般,一不小心姑娘們還不會喜歡他比如翠花樓那個可惡的小妓女如雲,還嘲笑他有自我幽閉症。現在好了,所有那些失去的,都從楊漸漸這裡得到了豐厚的回報。久而久之,錢謙益不由得忘乎所以,覺得自己似乎真的道德高尚心地善良渾身上下都具有讓各種各樣的姑娘前來仰慕他的魅力了。讓錢謙益和楊漸漸感到有些美中不足的是,江陰城裡的人似乎對他有些忽視,而對在外面瞎折騰的徐霞客情有獨鐘。尤其是那些待字閨中的黃毛丫頭和那些已為人婦的少婦,一個個都對徐霞客這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既崇拜又傾慕,而對像陳函輝這樣對愛情無比真摯無比純潔心靈無比高尚無比偉大的人視而不見,對像錢謙益這樣有學問有道德的人置若罔聞。由此可見,這些普通老百姓的見識都太差,境界都太低了。他們一定要弄出一種絕門的功夫,讓他們見識見識自己的厲害。聽說住在迎福寺精舍裡的天竺僧人道衍陀在交接術採補術上也有獨到的心得,錢謙益覺得不妨和陳函輝一起去聽聽他的高見。有機會的時候,還可以請教請教神僧有關的養生之道。
於是,第二天錢謙益就和陳函輝、楊漸漸一起到迎福寺去聽天竺僧道衍陀開講小乘佛學。聽著聽著,他們就不懂裝懂,搖頭晃腦地喃喃自語,一副走火入魔的樣子。天竺僧道衍陀本來就是一個江湖騙子,像大多數來自北天竺的雲遊僧一樣,他們都靠身上所帶的那些春藥來使自己獲得威望。他經過研究發現,在中國,人們的心裡並沒有固定的信仰,人人都十分隨和十分善變,十分注重世俗的享樂。你想讓他聽信你的教義也不難,只要你允諾他們能夠保留原來的享樂生活,他們隨時隨地都可以入我佛門,定時還願定時繳納香火錢。道衍陀很明白這種道理,他準備得很充分,既給人們醫治不育症,替人提高性生活的樂趣,又為人們找到了精神的寄托。在我們江陰城裡,天竺僧道衍陀就是一個完人的化身。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就在陳函輝和錢謙益、楊漸漸變成了天竺僧道衍陀的信徒時,徐霞客仍然在為翠花樓老鴇柳柳枝出的難題而愁眉苦臉。他的臉就像一張剛剛硝過的羊皮一樣,幹幹巴巴的,讓人看著的確是十分可憐。他不僅在翠花樓和小妓女如雲做愛的時候愁眉苦臉,而且在徐府大院裡也無精打採。貼身丫鬟楚楚見他這副掛不起的豆腐的熊樣,就問他為什麼而煩惱。徐霞客本來不想告訴楚楚的,但是鑒於楚楚曾經瞎貓碰著死老鼠地告訴了他用一枝箭射下翠花樓後院老槐樹上所有麻雀的辦法,所以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告訴楚楚。
楚楚聽了撇撇嘴說,哎喲,我還當是什麼大不了的難題呢,原來是騙騙三歲孩童的小把戲。
徐霞客皺皺眉頭說,死丫頭,你竟敢這麼說,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楚楚說,我哪兒敢啊,少爺?你是一個尊貴的少爺,我只不過是一個卑微的丫頭,我哪兒敢嘲笑你啊?這個所謂的難題的確是連三歲的小孩都能解決。
徐霞客的眼睛一亮,說,三歲的小孩都能做到,為什麼我做不到?難道說你會用一把切菜刀把生雞蛋切成兩半?
楚楚說,那是你只有兩歲半,還沒滿三歲。這有什麼難的?
徐霞客一把抓住楚楚的手說,楚楚,你要是騙我,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我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楚楚說,少爺要怎麼對我不客氣?
徐霞客說,我要強奸你!
楚楚笑了。楚楚說,少爺,你想強奸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有這種念頭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不過你想強奸我,我也沒有辦法,誰叫我是丫頭,你是少爺呢?少爺強奸丫頭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過你要是真的強奸了我,我就拿把刀子抹脖子自殺。
徐霞客十分驚訝地睜大眼睛說,不會吧,楚楚?不是我喜歡批評你,你這個人的確也忒認真了一點。這年頭,誰還這麼傻呼呼地死守貞節啊?停了一會兒,徐霞客又說,楚楚,其實我是真心喜歡你真心想上你的,我對你有感情基礎,我一點兒都沒有騙你。
楚楚說,得了,少爺,你就是有把公鴨說成是母驢的本事我也不相信。我爺爺說了,有錢人家的少爺說話都像放屁一樣,臭過就算了,誰要是當真,誰就活該倒霉。
徐霞客說,我不是一般的少爺,我是當真的。我真的對你誠心誠意。說完,他就抓住楚楚的手往自己的懷裡揣。楚楚就像兔子一樣,立即拚命地掙紮。見普通的掙紮對徐霞客沒有效果,楚楚開始撓徐霞客的痒。徐霞客天生怕痒,見楚楚使出這一損招,不得不鬆手。楚楚逃得遠遠地說,想吃我的豆腐,你休想!你不是一般的少爺,那是什麼少爺?難道狗改得了吃屎麼?
徐霞客有些惱羞成怒地說,楚楚,你是不是也太放肆了?你要是敢再這樣違抗我,我就要霸王硬上弓了。我是少爺,你只不過是一個丫頭。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叫我母親把你許配給一個乞丐,給一個瞎子,給一個瘸子,給一個麻風病人,給一個滿臉眼屎幾十年都沒有洗過澡的老頭。
楚楚神情有些驚恐說,少爺,你這麼說是真心的還是嚇嚇我而已?
徐霞客故作嚴肅地說,我是真心的,誰叫你不依我呢?你不就是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嗎,有些丫頭央著我求著我上她我還老大不願意呢。你倒好,矯情!
楚楚有些心驚地說,是啊,你是一個少爺,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頭,你上我幹什麼?你不是要上翠花樓的如雲,不是要跟她私奔麼?
徐霞客說,翠花樓的如雲,我那只不過是一個嫖客而已,不能夠當真。不過我是對你當真的。楚楚,你要怎麼樣才能夠答應我?
說完,他又撲向楚楚,向來個老鷹抓小雞,要把楚楚抓到懷裡。楚楚敏捷地躲到一旁,讓徐霞客撲了一個空。
楚楚站在一邊,昂著頭說,你要我也可以,但是我要你用八抬大轎把我從這徐府大院的山牆外面,從大門外面把我抬進來,明媒正娶。徐霞客說,太做作了吧,楚楚?楚楚很認真地說,我是說真的。我如果要跟一個男人,那麼這個男人就要真心真意地愛我,只要我一個人。他應是一個英俊瀟洒,風度翩翩的男人,在一個天朗氣清,風和日麗的春天,帶著八抬大轎來把我接走。
徐霞客看著楚楚很認真的神情,覺得有些沒趣,怏怏地說,既然這樣,那就算了。我母親還要給我提親呢,怕你啊。你還是把用切菜刀切生雞蛋的法子告訴我吧,我不能讓翠花樓的那個老妖怪柳柳枝看我的笑話。
楚楚說,你把耳朵附過來。徐霞客把耳朵貼在楚楚的嘴巴邊,聽楚楚把辦法講完之後,連連點頭說,這麼簡單,我怎麼就想不到呢?楚楚說,你們這些好吃懶做的少爺,連米都不知道是樹上長的還是桿上結的,當然想不出這種辦法了。隨便你到大街小巷裡逮個小孩,誰不會這種事?說完,楚楚冷不防在徐霞客的耳朵尖上咬了一口,把徐霞客痛得像殺豬一樣大叫了起來。楚楚又一腳跺在徐霞客的腳背上,說,我這一咬是把你欠我的先要回來一點兒利息,免得血本無還……
徐霞客有些愕然地看看楚楚,楚楚的眼眶裡忽然變得水汪汪的,看起來十分惆悵十分可憐。徐霞客不由自主地就產生憐憫的心理,說,楚楚,你怎麼了?是不是我真的傷著你的心了?
楚楚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徐霞客見不得這種情勢,感到有些心慌。他說,楚楚,這個這個對不住了,我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不能當真。你要是不高興就算了,我以後就不再說了。
楚楚顯得更加傷心了。她說,我也知道你不是當真的,你們這些富家闊少什麼時候當真過?我爺爺說了,信誰的話也不能信主人家裡少爺的話。
徐霞客聽她這麼說,有些急了,楚楚,我對你可真的是真心實意的……
楚楚這時抹抹淚水說,算了,管它是不是真心實意的呢?少爺,我還是找東西給你包紮一下吧?
徐霞客說,不用,我痛在耳朵裡,樂在心裡。
楚楚笑了一下,但是旋即就停住了。她嘆了一口氣,抹抹眼睛裡溢出的淚水說,咳,你們這些公子哥的話哪兒還有些可信的地方呢?你還是趕快去切生雞蛋,扮演英雄救美人吧。說完,她自顧自地離開了。
徐霞客看著楚楚既孤獨又有些煢煢孑立的身影,覺得這個小丫頭的確是有些特別。但是特別在哪裡,他一時還沒有想出來。他抖擻精神,趕到翠花樓裡,對著翠花樓大院十分粗魯十分野蠻地說,柳柳枝,老妖婆,你給我出來,我用切菜刀切生雞蛋給你見識見識!
翠花樓本來是一個安靜文雅的地方,被徐霞客冷不防這麼一叫,那些嫖客和妓女都像正在廄裡吃草的牛一樣,衣冠不整地沖出房門,把腦袋從樓上的欄桿探出來。用切菜刀切生雞蛋,簡直是太簡單了。把刀放到火裡烤紅,然後再切生雞蛋。蛋清蛋黃受熱就會凝固,不會淌到地上。徐霞客在腦子裡把楚楚告訴他的辦法穩穩當當地想了一遍,看著人們從各處圍過來,一種大丈夫馳騁疆場的萬丈豪情陡然而生。雖然他只不過是要用一把切菜刀切開生雞蛋而已,但是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絕世英雄。他手上的切菜刀變成了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在北風呼嘯,白草茫茫的的大草原上騎著青鬃白額馬,殺人砍馬有如切菜劈瓜。

 
     
 
主 頁|總目錄|作者索引|投 稿|討論\留言

橄欖樹文學發行。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翻印。
(C)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