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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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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們講故事的時候，既要有人講，也要有人聽。如果只有講故事的人卻沒有人聽，或者只有聽故事的人卻沒有人講，這個故事都是不完整的。我們知道，徐霞客老了的時候很喜歡在徐府大院的後花園裡給小孫子徐建極講自己在各地遊歷時的所見所聞，但是他並不是每天傍晚都有時間給徐建極講故事。我們說他每天傍晚都向徐建極招招手，只是討個巧，表明徐霞客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次數很多，就好像每天傍晚都發生一樣。實際上，在徐霞客給徐建極講故事的過程中，時時都會被各種各樣的事情打斷。這種打斷不僅發生在徐霞客所講述的每一個故事裡，而且發生在講這個故事和另一個故事的間隙。比方說，徐霞客在講故事的時候因為年紀已大，記憶力衰退，常常會把已經講過的故事再講一遍；徐建極有時候懶得去理，有時候卻大聲表示抗議。徐霞客不得不重新開始，抓住某個故事的線頭繼續下去。有時候，在徐霞客講完一個故事，另外一個故事尚未開始時，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忽然需要徐霞客或者徐建極去處理，在這種情況下，徐霞客就不得不停止講故事，徐建極也不得不中斷聽故事。
徐霞客在江陰城有一些老朋友，他們和徐霞客一樣都已經老了，也都在自己的後花園裡給自己的孫子講故事。想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會叫家人帶口信給徐霞客，邀請他參加某個聚會，在某個老地方碰頭，然後說說話聊聊天，吟吟詩作作賦，回憶回憶過去，展望展望未來。徐建極同樣也有很多狐朋狗友，同樣也要經常到江陰城裡走走。這樣，他們在後花園裡的見面就要順延向後。碰到佃農到徐府大院來交租的時節，徐霞客還要親自到前院去清點物品，把谷物土產等五谷雜糧以及各種雞鴨鵝豬牛羊等家禽家畜分別歸類，進行詳細的登記，避免不必要的浪費。這種嚴謹的作風從徐霞客的母親王孺人的時候就開始了。雖然他們在江陰城外擁有萬畝良田，但是府中人員眾多，巨大的花銷在所難免。如果不加以節制，這麼大的一個家庭將會很難維持。逢上各種節慶假日，比如清明節祭祀祖宗，鬼節供奉鬼神，重陽節到寺廟裡去還願，春節從年二十七日晚到來年正月十五的狂歡，等等等。每一個節日的來臨，都意味著他們的故事又將會被打斷，某個講過的故事又要從頭開始。除此之外，徐建極還要去念私塾，背誦之乎者也嗚呼哀哉，學習聖人典籍，以便長大之後升官發財。天氣特別惡劣的時候，他們在後花園的擺設就要移到房間裡，徐霞客在講故事的時候想營造的與故事中某個地點相融合的氣氛只得大加刪除，略表意思。上面所說的這些打擾，都不可避免地使徐霞客的故事中斷，把他腦子裡本來已經整理清楚的線索徹底打亂。
這種凌亂的風格在徐霞客的遊記裡也得到了具體的體現。徐霞客流傳後世的那些日記在體例上毫無邏輯，也缺乏必需的前後順序。雖然前有季夢良、王忠紉的收集編次，徐建極的第一手抄記，後有李寄、陳泓、徐鎮等人的挖掘整理，整部遊記的思路仍然有欠清晰。
我們知道，日記的寫法有兩種，一種寫法是當日的事情當日記錄，以便在事情尚且新鮮的時候能夠真實地把它們呈現出來；另一種寫法是事隔多年之後出於回憶或者炫耀的目的進行復述，把有益有用，符合自己要求的事情留下，把其他的割舍。有一些日記的風格是嚴謹地按照發生的一人一地一事一物的順序，根據事情的本來面目也即是事物已經出現的面貌來真實地加以書寫；另一些日記的風格比較散漫，日記裡所描寫或者敘述的往往是經過取舍潤飾的、或者根本沒有發生過的、完全是出於想象的事情。人們的喜好是按照事情可能出現的面貌來進行梳理。第一種寫法可以說是真實主義，第二種寫法則應該稱之為虛構主義。鑒於人們在平常的生活裡所遇到的事情大多數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大部分都屬於可記可不記的范疇，對人生和社會毫無意義，人們在寫日記的時候往往更喜好虛構主義的表現手法。在這種日記裡，沒有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不可能的事情也變得符合邏輯了。可笑的事情變得嚴肅，嚴肅的事情變得可笑；粗鄙的人變得高雅，平庸的人變得傑出；怯懦的人變得勇敢，自卑的人變得自信；卑俗的人變得高尚，醜陋的人變得迷人。這種日記的變體是自傳和隨筆。我們都知道，在自傳和隨筆裡，人們最大的愛好是修改歷史，以便使所有的事情都對塑造自己的光輝形象有利。就此而言，我們並不很能確定徐霞客的遊記究竟屬於嚴格的記事還是屬於隨意的虛構現實。我們的文化傳統和習慣愛好是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長者諱，以至於墓志銘裡的話大多不可相信，誰要是信以為真就會上大當吃大虧。在第二章第一節裡我們曾經談到過王安石的故事，知道王安石明明是一個骯臟邋蹋不喜修飾的人，然而這種可笑缺點也被後人虛構成是因為王安石的身上具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為了造福人民大眾而廢寢忘食嘔心瀝血死而後已的精神的緣故。我們又知道一個身上不斷地噴發著香水氣味的人身上不一定就比別人幹淨，一個道貌岸然的人心底裡未必真誠。這些事情我們都心知肚裡明，只是不好意思真的去澄清，所以事情仍然還是原來的樣子，所以我們對什麼東西都不要輕易地相信。
從徐霞客的出生狀況我們得知，他是徐家最小的兒子，從小有些嬌生慣養是很難免的事。古人雲，父母在不遠遊，作為徐家的小兒子，徐霞客竟然能夠一次又一次地辭別母親妻子兒女，整年整年地外出旅遊，實在並不容易。古人又雲，為人子者，父母既在，不登高不臨淵，徐霞客不僅登了高，而且臨了淵，從倫常的角度來說，他不僅有失孝道而且為父不慈，是一個不孝不慈的人。這一層指責他怎麼也躲不過去怎麼也難以為自己開脫。但是徐霞客在江陰城裡又以為人忠孝慈祥而著稱，人人在回憶起他的時候都會說他道德高尚為人正直義薄雲天誠而有信，總之，各種優良的道德品質在他的身上一樣都不缺。這就讓我們感到十分不解十分不明。
有一種猜測說，徐霞客其實一生都沒有走出過江陰城的城門。老了之後，他發現這是一個難以彌補的缺憾，所以決定憑著對各種各樣古今奇書秘籍的研究和了解，在閑來無事的時候進行虛構。徐霞客手裡有幾張地圖，有一本《山海經》，一本《水經注》，一本《大唐西域記》，一本《長春真人西遊記》，有一把香料，還有一柄來自西洋的放大鏡。依靠這些書籍地圖香料和放大鏡，他想象出遊記裡那些栩栩如生的故事。從這一點上我們又可以進一步推知，徐霞客在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時候，面前的桌子上不僅擺設了當地的各種風味小吃，泡上了當地新出產的茶葉，而且還要擺上各種各樣的地圖書籍香料放大鏡和其他有用的工具。有時候，徐霞客在地圖上看見一個陌生的名字，腦子裡就能夠迅速地想象出一個生動有趣的故事。比如quot;和田"這個地名，在徐霞客看來，它就像地上不斷生長的野花以及天上閃爍的星星一樣神秘。這個地名的每一筆每一劃上面都刮著大風飄著黃沙，有無數的商隊和駱駝，無數的將領和士兵，無數的戰馬以及刀槍劍戟，有胡琴胡歌以及美艷的胡姬……又比如"昆侖"這個名字，徐霞客一旦看到這個名字，眼前就會飄過大塊大塊的流雲，在如洗的碧空下，巍峨的高山白雪皚皚，神秘的天葬台，還飄過閃爍著七色光芒的雪蓮花以及高大宏偉的寺廟。同時，他還會想到在大唐盛世quot;昆侖"這個詞還被人們用來代指那些外來的，陌生的，神秘的以及具有巨大魔力的人或者事物。"昆侖奴"既可能是指林邑以南善泳會遊的健壯的馬來族青年，也可能是指達羅毗荼人以及其他的一些印度洋民族，還可能是指來自遙遠非洲大陸東部的僧耆或者僧祗黑人。據《冊府元龜》記載，珂陵國曾經三次遣使向唐憲宗朝貢少量的僧祗童以及僧耆女，這些僧耆女皮膚漆黑，長著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牙齒。在唐朝，她們被稱為毒女，認為凡是與毒女交合，皆可致死……
徐霞客在沉思默想當中，達到了許許多多神秘事物原本不可能到達的領地。有人憑著一面鏡子就能夠攝人魂魄，有人通過一塊水晶就能夠預知未來，徐霞客的手裡有這麼多可資利用的工具，為什麼他不能夠編撰出那些迷人的故事呢？每次在講故事的時候，徐霞客的面前都擺著各種各樣的工具，這些工具有助於他的想象力深入人們很難到達的領域。所以，在徐建極的面前，有時候徐霞客顯得像一個具有魔力的江湖異人。徐霞客鶴發童顏，嘴唇上留著雪白的胡子，模樣既慈祥又神秘。在徐建極的眼前，徐霞客和他面前的工具與周圍漸漸圍合的夜色融為一體。這些東西有時候也會對徐建極產生吸引力，使他發生濃厚的興趣。徐建極拿過徐霞客手裡的地圖，用力盯著地圖上的某個名字細看，試圖像徐霞客那樣從裡面看見折疊著的神秘事物和迷人的寶藏。但是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看見的只是一張發黃的馬糞紙，紙上用彎彎曲曲的黑線和各種各樣的三角點小圓點描繪著令人難以理解的圖案。在爺爺時常使用的西洋放大鏡底下，那些復雜的圖案比原來放大了幾倍，可裡面既沒有聲色歌舞，也沒有金戈鐵馬，更沒有風沙迷漫的戈壁與沙漠。徐建極興味索然，對爺爺徐霞客竟然能夠在這些抽象的圖案裡看出那麼多的事情大為吃驚。
在後花園裡，徐霞客在講故事，徐建極和小紅、春蓮洗耳恭聽。遠遠看來，他們在融融的夜色與和熙的晚風裡顯得十分緊密十分和諧十分融洽。但是講故事的人腦子裡想的是這種東西，聽故事的人腦子裡想的可能是另一種東西。他們的和諧是表面的，實際上卻各懷心事。在徐霞客的博大和徐建極的單純之間，缺乏一條有效的橋樑。徐建極出於禮貌，在徐霞客講故事的時候安安靜靜一聲不吭，表現出專注的神情；更多的時候，徐建極的興趣是在小紅的身上。小紅算不上是一個特別心靈手巧的女孩子，但是她比較外向，比較熱情洋溢，比起春蓮來，這可以算得上是很主要的魅力。我們說過，徐建極小的時候聽故事還行，大了就不行了。徐建極跟徐霞客一樣，在十二歲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他對徐霞客講的那些神奇的故事還缺乏必要理解力，很難明白其中的奧秘。相比之下，他更喜歡到怡景閣喝酒，到翠花樓去泡妞。如果不是有時候缺錢花，必需從聽爺爺講故事的勞動中獲得白花花的銀子，徐建極可能根本就想不到要主動地去聽爺爺講故事。徐霞客對徐建極所做的一切都順其自然，聽之任之，從來就不會因為強迫徐建極聽故事而使徐建極感到難堪。如果徐建極找借口溜出去玩耍，徐霞客就會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後花園裡，讓春蓮給自己泡上一杯濃茶，然後從從容容地沉浸在屬於自己的想象和回憶當中。從徐建極的身上，徐霞客看見了自己的過去。由於年紀大了，徐霞客變得十分寬容，並沒有去幹涉徐建極的個人喜好。出於保護徐建極起見，徐霞客曾經到翠花樓裡去找當年的老相好現在的翠花樓老鴇老妓女如雲，讓她轉告樓裡的小妓女，跟徐建極摟摟抱抱卿卿我我可以，但是在徐建極十六歲之前不能夠幹那種事。老妓女如雲一生接客無數，經歷豐富，對徐霞客的要求並不奇怪，只要徐霞客把白花花的銀子拿來，這些要求就是一碟小菜。因為這個原因，徐建極在翠花樓裡跟那些小妓女們只局限於摟摟抱抱，並沒有幹其他的事情。徐建極雖然時常出入翠花樓，時常假裝跟翠花樓的小妓女幹些下流的勾當，但是在做愛的經驗上是白紙一張。
徐霞客看著徐建極的一舉一動，深深地覺得徐建極就是自己年輕時代的影子。在他和徐建極當中有一面魔鏡，徐建極是他年輕時代的影像，他是徐建極未來的模樣。徐霞客看著徐建極在徐府大院裡跟貼身丫鬟小紅調情，從中想到自己年輕時代和貼身丫鬟楚楚之間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件，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自己的記憶裡面。
在後花園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慣例，有時候徐霞客自己也覺得毫無意思。但是既然是慣例，它就要維持下去。在這個慣例裡，徐霞客和徐建極的爺孫關系是重要的一極。徐霞客甚至覺得，如果他不在後花園裡給徐建極講故事，那麼他和徐建極的這種血緣關系就不值一提。講故事是他們爺孫關系的最重要的外在表現形式，在這個形式底下，也許什麼都一錢不值。
當我們在說徐霞客給他的孫子徐建極講故事的時候，徐霞客是否真的經歷過他自己講述的那些事情並不重要。徐霞客也許經歷過所有的這些事情，也許沒有。徐霞客能夠對徐建極娓娓道來而從不心虛的原因在於徐建極的年紀仍然還小，還不可能把他敘述中的破綻找到。當徐建極長到十六歲的時候，他就不是那麼容易欺騙了。徐建極經常在徐霞客的思維出現混亂的時候突然插嘴說話，讓徐霞客覺得難以招架。為了在徐建極的面前重新確立權威的地位，徐霞客必須想出其他的改進辦法，把徐建極的進攻擊退。這樣，他們構成了一個矛盾的結合體，既相互鬥爭又相互依存，既互相排斥又不可分離。徐霞客所遇到的困難在於徐建極擁有小紅這個無條件擁護的支持者，在人數上處於劣勢。春蓮倒是一個可以進行團結的對象，但是她處在一種牆頭草隨風倒的微妙心態當中，徐霞客沒有絕對的把握使春蓮時時都對自己的意見表示讚同。他只是在小紅和春蓮做事情的時候稍稍側重表揚春蓮，說春蓮的茶葉泡得好，小吃擺設得妙，以便離間小紅和春蓮的關系，從而達到一石二鳥的功效。這樣一來，小紅就徹底地投靠徐建極了。然後，在這種微妙的平衡裡，徐霞客開始給徐建極同時也是給小紅和春蓮講那些在玄思冥想裡杜撰出來的故事。
徐建極在聽徐霞客講故事的時候明顯地感覺到徐霞客施加在他身上的壓力。比方說，按照江陰城的風俗，每個人老的時候都要學會給自己的孫子講故事。誰要是不會講故事，在江陰城裡他將會被人們所嘲笑，為男女老少所不齒。徐建極雖然只有十六歲，但是他總有一天也會變老，也會有一個孫子聽自己的嘮嘮叨叨。至於這個命中注定將要成為他的孫子的小東西究竟是要被誰生出來，是小紅還是春蓮，徐建極腦子裡並沒有很清楚的概念。
在第二章第一節裡我們曾經說過，徐霞客的遊記既可能是徐霞客自己杜撰出來的，也可能是徐建極在時間過去了很長之後憑著自己的記憶復述出來的，而這兩者都可能是事實。徐建極在寫徐霞客的遊記的時候，必定在徐霞客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未來。這樣，徐霞客的遊記既可能是徐霞客在徐建極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過去而撰寫的，也可能是徐建極在徐霞客的身上窺到自己的未來而虛構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徐霞客和徐建極相互在對方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將來或者過去。
作為一名富家弟子，徐建極在自己十二歲的時候變成了一名遊手好閑的紈少年。徐建極除了必需上私塾聽私塾先生講課，必需聽爺爺徐霞客在後花園裡講故事之外，最經常出現的地方是怡景閣和翠花樓。翠花樓的小妓女們個個都是閱歷豐富的人精，徐建極在她們的面前腦子往往運轉不靈。徐建極花了銀子，在她們的身上摟摟抱抱捏捏摸摸可以，但是在他欲火中燒實在難熬的時候，她們總是立場堅定很守信用地不讓他上身。她們對徐建極說，你想做愛可以，我們一點也不反對，但是你要首先征得你爺爺的同意。徐建極因此知道欲上這些小妓女而不能，原來是自己的爺爺徐霞客在暗中作梗。這件事使徐建極感到十分沮喪，面對著這些嬌嬌滴滴的小妓女甚至多少有些絕望。如果不是忽然想起還有貼身丫鬟小紅可以上上，徐建極都恨不得跳進揚子江。
徐建極在翠花樓的小妓女身上得不到滿足，轉而決定要在小紅的身上解脫自己的痛苦。於是他圖謀把小紅騙進書房裡，趁著三更半夜夜深人靜之際把她幹掉。徐建極對小紅說，小紅小紅，我晚上要在書房裡讀書，你給我熬一碗桂花銀耳燕窩羹端來讓我滋補滋補。小紅是一個腦子十分靈光的女孩子，徐建極忽然表示要發憤用功，使她感到其中必有奧秘。
她說，怎麼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少爺？徐建極很心虛，所以色厲內荏，趕緊撇開話題，強詞奪理地說，太陽就是從西邊出來了，怎麼樣？不行嗎不行嗎？
小紅抿抿嘴說，行行行，怎麼不行？你是少爺，我是丫鬟，你想幹什麼都是你的權利，你想幹什麼都行。
徐建極沒有想到小紅這麼爽快就上勾了，一下子真還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晚上，夜深人靜，月明星稀，徐建極坐在書房的椅子上裝腔作勢地讀著書。小紅把桂花銀耳燕窩羹端上來的時候，徐建極一把抓住小紅的手說，小紅，我爺爺說得沒錯，你的小手的確嫩得像春筍。小紅嬌聲地說，少爺，說我的小手像春筍的人可不是大老爺，是你。徐建極說，對對對，是我是我。然後他就動手動腳，急猴猴地要把小紅這個小丫頭幹掉。徐建極雖然總去翠花樓泡小妓女，但是他的經驗都是只停留在口頭上，並沒有觸及實質。他在把小紅的衣服剝掉之後，看著小紅白花花的身體懵了頭，不知道到底應該從什麼地方下手。我們說過，小紅是一個外向的女孩，性格外向的女孩都是急性子，她根本就習慣不了徐建極那些花拳秀腿的招式。徐建極在小紅的身上亂摸亂摳，撓著了她身上的痒痒肉，小紅不由自主地就發出咯咯咯的大笑，很像小母雞下了蛋，小母貓懷春叫。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種叫聲傳得很遠，徐建極心裡忐忑不安，很怕被別人聽見，丟了自己的顏面。小紅看見徐建極毛手毛腳不知道怎麼進行下去的樣子，心裡很不樂意。本來小紅聽說徐建極要挑燈夜讀，就知道沒有什麼好事。可想想反正他們兩個人之間早晚要那麼的，小紅想道了倒也覺得十分坦然，準備隨時把自己的身體奉獻出去。小紅這種做法十分潑辣，可以叫做明知道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心裡想，這種事情在女孩子的身上早晚都要發生，遲發生不如早發生，還能夠徹底拋掉身上的負擔。小紅心裡這麼想，就盼著徐建極趕緊對自己下手，以免得整天東遊西逛，什麼事情也幹不長。為此小紅還特別換上了一方親手繡的紅肚兜，以便徐建極脫她衣服的時候能夠更加順手。沒有想到徐建極這個花花太歲其實不過是一個花拳秀腿，並沒有什麼真本事，在她的身上動了半天，就是進入不了正題。小紅因此不滿地嚷嚷道，少爺少爺，你究竟有沒有做愛的經驗啊？
小紅的嚷嚷使徐建極心煩意亂，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打擊。徐建極為了掩飾自己的難堪，只好仍然對準小紅的身體胡亂進攻，可是由於很不得法，他的心裡越來越感到不安。在奢侈地浪費了自己執掌的長槍之後，徐建極頹然而倒。
小紅很不屑地穿上衣服，對徐建極撇撇嘴說，原來你是一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徐建極既然在小紅的身上失敗，只好受她的奚落了。成者為王敗者寇，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麼。徐建極想想就感到十分悲哀十分難受十分沒有面子。小紅看他蔫頭蔫腦的樣子，心裡有些不忍，就說，你別灰心，少爺，明天晚上吧！徐建極聽聽就覺得很滑稽，本來是他要上小紅的，現在變成小紅上他了。事情至此，變得有些荒誕的意思。
第二天晚上，徐建極又如約來到書房讀書。當然，我們都知道，他來書房讀書其實並非真的讀書，而是要跟小紅幹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這次小紅特別配合，使徐建極沒有再次敗落。小紅流了一點血，感到有點痛，心裡既有些失落又有些輕鬆。不過她從中沒有得到什麼特別的快樂。她心裡想，這種事情就是這樣，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過去的事情還有什麼好說？從這時開始，徐建極忽然變得喜歡到書房裡讀書了，這種奇怪的事情只有徐建極自己和小紅覺得可以理解，別人看看徐建極一副改邪歸正的樣子，怎麼都覺得不像，都覺得有些好笑。
在後花園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時候，徐霞客注意到了發生在徐建極和小紅身上的細微變化，聞到他們身上飄出來的古怪味道。少男少女之間這種事情總之會發生，徐霞客倒也覺得沒有什麼必要大發感嘆，假裝似乎天馬上就要塌下來。徐霞客年紀已經老了，他的任務是給徐建極講故事，至於其他的事情，得由他的兒子徐屺來處理。在這一點上，徐霞客就比他的父親徐有勉強。徐霞客知道，小紅只不過是一個小丫頭，徐建極這樣做對他自己並沒有什麼壞處，有壞處的是小紅可能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在江陰城裡，人們都是這樣，誰也不會覺得這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不管怎麼說，徐建極已經十六歲了，徐建極的生理和心裡都已經正在走向成熟。只要每天晚上徐建極有一個時辰在後花園裡聽他講故事，其他的事情他就漠不關心，毫不在意。徐建極的性格並沒有什麼巨大的變化，小紅的性格也跟原來一樣潑辣。在徐霞客重復的時候，徐建極嘴裡就會嚷嚷道，爺爺爺爺，這個故事你已經講過了！徐霞客又會說，我已經講過了？好好好，講過了的東西就不好重復。春蓮仍然說，真該拿把鎖把少爺的嘴巴鎖起來。小紅說，把少爺的嘴巴鎖起來，少爺怎麼吃飯呢？徐建極仍然滿不在乎地說，這樣也好，這樣我就可以不再吃飯了。在布置桌子上的擺設的時候，小紅和春蓮仍然會為各種各樣的小事和瑣事而發生爭吵。這些都是徐霞客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時候所必需發生的事情，它們使徐霞客的故事具有了現實的成份。
我們都知道，在徐府大院的後花園裡種了許許多多的植物。除了桃樹、梨樹、槐樹和海棠樹，還有柏樹、楓樹和梅樹。在這些樹蔭底下，徐府大院的園丁還種下了各種各樣的花卉和草坪。在這些樹、花和草坪交相掩映的地方，建有假山、水池和涼亭。天氣好的時候，徐霞客他們就把桌子和椅子布置在草坪裡；天氣不好的時候，他們就搬到涼亭裡去；天氣很壞的時候，他們就回到屋子裡。在聽徐霞客講故事的時候，春蓮的衣服總是幹幹淨淨，臉上總是薄施黛粉。徐建極和小紅有時候也很幹淨，更多的時候則是衣服皺皺巴巴的，看起來好像一團煮發了的面筋。有時候，他們的身上還沾上了草梗和污泥，看起來好像兩只剛剛在垃圾堆裡找過虫子的小雞。對於徐霞客來說，所有的這些變化都十分正常，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橫加指責。在徐霞客的想象和他從地圖、書籍、香料和放大鏡得來的故事當中，徐府大院的後花園在一片靜謐裡變得香味馥鬱，月色神秘而濃重；在大漠孤煙裡，在匈奴大草原的廣袤天地中，金戈鐵馬，戰鼓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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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講故事的時候喜歡隨興所至，這一點我們在第二章第二節裡已經得知。他的故事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講山河湖泊，飛禽走獸和樹木魚虫。徐建極聽的時間長了，就發現其中的奧妙。徐霞客喜歡講述山河湖泊的故事，可城市的故事他一點也沒有涉及，這讓徐建極覺得很難理解。徐建極一有空就問這個問題，讓徐霞客覺得很難回避。徐霞客回答說，既然江陰城已經是一個城市，他就沒有必要再講什麼城市了。江陰城的母牆和子牆結構復雜奧秘，無論多麼高明的人也猜不透摸不準，不知道這些城牆會把他們引到哪裡去。江陰城不僅城牆結構繁復，而且城中的街道也縱橫交叉，通過大大小小的街道把江陰城編織成一個真正的迷宮。徐霞客年輕的時候喜歡在江陰城裡遊手好閑地東遊西逛，但是他對江陰城一直沒有達到真正的了解，不僅沒有了解，甚至連略知皮毛也還談不上。既然連江陰城也不了解，徐霞客又怎麼可能了解其他城市的真正模樣？徐霞客對徐建極說，在所有事情當中，人的事情是最難理解的，所以他在旅遊的時候盡量避開由人類建築而成的城市。實在避不開的時候，他也只是作短暫的逗留，休息片刻之後再去攀爬那些巍峨的山頭。徐霞客在徐建極發問的時候就這樣回答，然後他就把目光投向遠處，懶得再跟徐建極打馬虎。我們說徐霞客"把目光投向遠處"只是一個方便的說法，實際上，徐霞客的目光會被徐府大院後花園裡的涼亭、假山或者圍牆所阻擋，於是，這種眺望的姿勢就變得徒有其表而無其實。徐霞客在多年外出旅遊和爬山涉水的鍛煉中養成了眺望的習慣。但是在徐府大院後花園裡眺望，只能是一種形式，沒有具體的內容。每當徐霞客眺望的時候，徐建極就會順著他眺望的方向看過去。徐建極看見的是徐府大院後花園裡那些他早已經習以為常的景物：涼亭、假山、小徑、草坪和各種各樣的樹木。同樣的東西，徐建極看起來毫無新意，但是徐霞客卻能夠從中進入自己的記憶。
講完天台山和雁盪山之後，徐霞客要給徐建極講講泰山。小紅和春蓮手輕腳快地擺上山東特產樂陵小棗和平度葡萄幹，再給徐霞客和徐建極各自泡上一杯玉米茶。所謂的玉米茶，是這樣泡出來的：把曬幹的玉米碎粒倒在鍋裡翻炒，炒熟之後再用水煮，連水帶渣一起倒在紗布裡，濾掉玉米渣，剩下黃澄澄的水就是玉米茶。玉米茶飄著淡淡玉米的香味。徐建極原來不知道玉米還能夠泡茶，以為這種東西只能夠做喂牲畜的粗糧，沒想到他端起茶杯就放不下。在徐建極的眼前，玉米茶的香味裡飄盪著一望無際的玉米地，飄盪著許許多多默默無聞的農民的軀體。在一片遼遠的土地裡，玉米青翠的枝幹和那些皮膚黝黑的農民有機地融為一體。玉米茶的香味使徐建極聯想到這些，他還聯想到如果他和小紅能夠到這種無邊無際的玉米地裡去雲山霧海一番，必定極其有趣十分銷魂。
對於徐建極來說，玉米茶的香味讓他聯想到這些事情，而在徐霞客這裡，玉米茶的香味卻使他得以深入記憶深處最為迷人的境地。
萬歷三十七年，徐霞客二十四歲。徐霞客二十四歲的時候腦袋上戴著母親王孺人親手縫制的壯行帽，開始向泰山進發。泰山為五岳之長，自古歷今，都是各朝天子在登基之初和太平之歲舉行封禪大典，祭告天地的地方。在五岳裡，東方初升的太陽最早照到泰山的日觀峰。這裡是萬物之始，是生命之源。徐霞客當時想，既然古今天子人人都喜歡到泰山遊覽，這地方必然有什麼東西值得看看。徐霞客這樣想就這樣做了。
徐霞客有記日記的習慣。每次到達一個風景點，只要這裡的景色稍稍能夠引起他的注意，能夠給他帶來新鮮的感受，他都要寫下詳細的日記。然而登上泰山之後，徐霞客卻沒有留下日記。這件事情讓人感到十分驚奇。人們猜測，徐霞客之所以沒有留下與泰山有關的日記，如果不是泰山的風景實在不值得一提，那就是泰山帶給徐霞客的震驚使他特別難以忘懷，以至於不知道從何寫起。泰山既然是歷朝天子必到之處，肯定有其特別的地方；徐霞客在登上南天門的時候，在玉皇頂光禿禿的山頂上眺望遠方的時候，心裡理應也有同樣美不勝收的感受。要是說泰山根本就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風景，對泰山來說並不公平。泰山有許許多多的名勝古跡，有數不勝數的秀麗山色，這些都是徐霞客在遊覽泰山的時候耳朵能夠聽見眼睛能夠看見的。不過如果要問徐霞客泰山給他印象最深的是什麼，徐霞客肯定要愣上一小會兒，才能夠回答說是文字雕刻。在徐霞客的記憶裡，整座泰山從下到上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從外到裡都是各種各樣的文字。這些雕刻在山崖上、石頭上和各種各樣的建築上的文字，給徐霞客的感覺是整座泰山縈繞著不計其數嗡嗡嗡亂叫著的蒼蠅和蚊子。整座泰山是一座文字的集市，普天之下的文字無不集合到了這裡。泰山上下的每一個角落裡都被人見縫插針地雕刻上了文字。所有這些文字在徐霞客還沒有到達泰山之前就已經進入了徐霞客的眼帘。在酒館的各式家具和廚具上面是各種各樣的文字，在廟宇裡外也有不計其數的文字；這些大大小小的文字還出現在路邊的每一個角落裡，出現在山裡水邊的每一棵樹和每一棵草上。徐霞客相信，能工巧匠們早已經把文字雕刻到泰山上每一棵草的草梗和每一片草葉上，把文字雕刻在泰山上各種飛禽走獸遊魚爬虫以及每一片飄過的雲彩上。有人跟徐霞客開玩笑說，泰山人寫文章遇到寫不出的文字時會想到，如果在泰山上就好了，在泰山上什麼文字都有。有些私塾的學生在讀古書的時候遇到不認識的文字，也會默記在心，以便有機會到泰山上的時候加以求証。據說泰山上的很多文字在許慎的《說文解字》裡也找不到。有些字竟然如此陌生如此深奧，只有泰山上生活著的極個別學識淵博的耆宿才有可能明了。還有人相信，《河圖》、《洛書》裡已經迷失的許多文字在泰山的巖石上生了根。總之，泰山的文字是中華文字的源泉。
在泰山裡，人們論資排輩時常常是以一個人識字的多寡來判定的。比如說，一個認識了二百五十個字的人具有最簡單最基本的讀寫能力，算是掃了盲。他們的地位比文盲要高一籌。認識一千個字的人在泰山裡被人通俗地叫做識字的，其地位又比前者高。認識三千個字，就能夠做文書先生，有資格教訓識字的人而這個被教訓的人還不能夠反駁。而一旦你認識五千個字，就會被泰山人稱作是識字分子也就是說，你是識字的，憑著這個本事可以混飯吃掙錢花。如果之乎者也嗚呼哀哉之類的聖人書籍念得滾瓜爛熟，如果溜須拍馬奴顏卑膝的功夫到家，還有可能混個一官半職吃公家的俸祿仗勢欺人。最不濟，也還可以做一個道貌岸然裝腔作勢的聖人。在泰山裡，就像遍地開花的玉米桿一樣，到處都可以看見各種各樣的真真假假表裡不一男盜女娼的聖人。由於不濟的識字分子太多，所以在泰山上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聖人。俗話說，物以稀為貴，這聖人一多，在泰山裡就不怎麼值錢了。不僅不值錢，甚至還被人當成了一種笑料。比方說，"聖人"這個詞有時候可以被人拿來賭咒。一個人對天發誓說，我要是騙你我就是聖人！在這裡，"聖人"這個詞就與孫子、癩蛤蟆、蠢豬、臭狗屎等等相類。對於泰山人來說，他們所能想象得到的等級最高的人是識字分子。一個人一旦當上了識字分子，那他就是吃香的喝辣的都不用愁了。他無論幹什麼壞事醜事惡事卑鄙的事，人們都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之處。用泰山人的話來說，畢竟是識字分子嘛，他們做出什麼事情來都不奇怪。比識字分子再高的人，泰山人就想象不出來了。因為再高就有些玄妙的東西在裡頭，比如：思想境界、道德情操、善良純潔，等等等。泰山人不尿這一壺。泰山上滿山遍野都是高深莫測的文字，每一塊石頭每一根樹枝都具有奧妙無窮的道理，整那套破玩意兒唬誰去？對這種缺乏量化統一標準的評判方法泰山人很反感。所以他們只認這種標準：識字多者為俊傑。其他的，滾一邊去！
泰山的文字由可見的文字和隱形的文字組成。在泰山上能夠被人看見的文字只是其中極少的部分，絕大部分的文字都具有隱身的特性，一般人根本看不見。在泰山上有一個叫做經石峪的地方，就很能夠體現這種特點。經石峪在泰山鬥母宮東北一公裡外的山谷中，有一條奇險的磴道可以相通。在一畝多大的石坪上，刻有北齊年間寫下的《金剛般若婆羅蜜經》總共一千零四十三個字，每個字大可尺半，篆隸兼備，書法遒勁，歷代尊為大字鼻祖，榜書之宗。大字掩映在泰山雲雨當中，遠遠望去，給人的感覺是變幻莫測，撲溯迷離。導遊的墨鬥僧給徐霞客介紹說，通常人們看見的只是這些籮筐大的文字，若是你有足夠的耐心足夠的智慧，你將會看見在每一個字的縫隙當中都會有表面上看不見的文字隱於其中，每一個隱形的文字在意思和筆法上都迥然不同。徐霞客瞪大眼睛順著墨鬥僧用手指指著的方向看過去，但是他除了石坪上那些塗漆斑駁的大字之外，什麼也沒有看見。見墨鬥僧一臉失望的樣子，徐霞客又瞇起眼睛使勁地看去，但是他仍然沒有看見一個隱形文字。為了不叫墨鬥僧失望，徐霞客假裝看見了這些文字，說，對對對，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墨鬥僧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旁邊的遊人不知道徐霞客是在看什麼，見他這樣說，也好奇地看過去。只見一只蒼鷹在天空中優雅地翱翔，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輕輕地舉在空中，十分威嚴莊重。人們都以為徐霞客是為了這只蒼鷹而感慨，所以也一直仰著頭，隨那只蒼鷹的翱翔而轉頭。當然，他們並不知道徐霞客說這話的真正原因。徐霞客這樣說是因為他沒有看見墨鬥僧提到的那些隱形文字，但是出於虛榮心，他假裝看見了。
經石峪的大字讓人感到十分奇怪。在深山裡，人們雕刻下這麼多大字究竟想表達什麼意思呢？徐霞客後來想到，人們雕刻下這樣的大字，也許並沒有太多的意思，他們這樣做也許僅僅是想表明文字所具有的一種神秘莫測的魔力。文字本身所具有的魔力使人們相信，只要他們能夠把自己的名字雕刻在泰山上，他的名字和他本人的靈魂就將會不朽。在泰山上，每一個文字都代表著一個人，代表著這個人的名字和附著於其上的靈魂。文字的大小象征著被雕刻者地位的高低以及身份的尊卑。身份尊崇，家財巨萬的人，他們所雕刻的文字不僅字形巨大，而且所處的位置也十分顯眼。至於那些位卑言輕的人，他們所雕刻的文字就很小很不起眼。有些人的身份實在是太端不上台面了，為他們而雕刻的文字於是就變得根本看不見。他們的名字、靈魂，以及他們留下的文字都是隱形的，微不足道的。有些人竟然卑微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至於一片蒿草的葉子上面就能雕刻下成千上萬個他們留下的文字，並且容納下附著於這些文字上面的卑微靈魂。不過，人們身份的高低貴賤，並不完全是依照他們所佔有的錢財或者聲望而定。辨別人們的靈魂究竟是高貴還是低賤的方式是測量他們身上所攜靈魂的實際重量。把測出來的數字除以三，乘上六，再減去九，得到的最終結果規定了這個人靈魂的高低和貴賤。這是一個神秘的方程，只有泰山某些技藝高超的異人才能夠真正掌握。有些人雖然憑著活著時的世俗權利和所擁有的金錢在泰山上雕刻下巨大的文字，但是這些文字隨著時間的流逝會逐漸地變小。徐霞客發現，有些文字雖然很大，但是要靠得很近才能看清楚；有些文字雖然很小，但是他在很遠的地方就能夠看見。在泰山上還有一個有趣的悖論：大的字有時候看起來很小，小的字有時候看起來很大；顯眼的地方可能變得偏僻，偏僻的地方可能變得顯眼。這種悖論使得有些帝王將相留下來的文字逐漸消失，有些落魄文人的文字卻歷久彌新。有些曾經聲名顯赫的人留下的體積巨大的文字似乎很醒目地擋在人們的去路當中，但是由於那上面的文字對於來來往往的遊人來說簡直是太小了，以至於他們根本就不可能注意到這些文字的存在。對於很多的人來說，這是些不存在的文字，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在這裡作過多的耽擱。有些原本被擠到偏僻角落的細小文字，卻會被遊人遠遠地就納入眼帘。有些表面上看起來十分微不足道的文字，卻使人們能夠在幾十裡、幾百裡甚至幾千裡之外就能夠得知。文字本身具有十分神秘的、變化莫測的魔力，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參知裡面的奧秘。
據說泰山上有一些手藝高超的藝人能夠把人們所需要的文字雕刻在人們的記憶裡，雕刻在人們的夢中，甚至雕刻在人們的過去和未來之時。除此之外，隨著技藝的日益加深，他們還能夠為人們雕刻他們所需要的一切幻想和一切願望。這是一種高超而且帶有某些魔法色彩的技術，所以這些藝人輕易不為常人所知。有些朝代不允許這些手藝人的存在，認為他們是妖術惑眾，朝廷甚至頒布重典嚴厲地加以禁止。有些朝代準許這些藝人的存在，甚至鼓勵他們在技藝上加以磨煉，以便在需要的時候把人們所渴望的文字雕刻在他們的夢想和記憶裡面。唐玄宗李隆基在天寶七年就曾經發布過這樣一條懸賞令：如果有哪一個高明的藝人能夠來到西京長安，為他和他所寵愛的貴妃楊玉環雕刻他們的夢想和記憶，這個藝人將會獲得一座金山作為報酬。懸賞令的附加條件是楊貴妃提出來的：藝人雕刻完之後必需同時立即消失。如果唐玄宗或者楊貴妃睜開眼睛的時候還看見他，他不僅一文報酬也得不到，而且要被押出午門斬首。由於唐玄宗的聲名過於顯赫，楊貴妃的要求過於刁鑽，附加的條件簡直不可能實現，那些善於雕刻夢想和記憶的藝人都在臨行前打了退堂鼓。只有一個白發皓首的老藝人背著自己的工具箱來到長安，進入大唐天子輝煌巍峨的皇宮，準備滿足艷絕天下的楊貴妃所提出的任何刁鑽古怪的要求。老藝人的工具箱裡只有一把鑿子、一把斧子、一把榔頭、一塊琥珀、一條天青石，另外，他還有幾枚縫衣針、一塊檀香和一把苦艾草。老藝人用這些東西為唐玄宗和他最為寵愛的楊貴妃雕刻出黃金的夢想和鑽石的記憶。唐玄宗的要求是把楊貴妃白天以及黑夜裡的每一個夢都鐫刻在自己的記憶裡，同時也要把楊貴妃本人所有的一切都雕刻進去。楊貴妃的要求更加具體，她要求老藝人為她雕刻月亮上的蟾宮以及她本人在蟾宮的一切經歷。按照她的要求，蟾宮裡的一切都應該是西京長安皇宮和華清池各種宮闕的翻版。按照她的要求，老藝人不僅要把皇宮和華清宮所有宮殿都鐫刻到她夢中的蟾宮裡，而且要把皇宮和華清宮的一草一木和她本人與皇上對所有這些美好事物所產生的愉快心情都鐫刻進去。雖然唐玄宗和楊貴妃的這些要求前所未有，但是老藝人藝高人膽大，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老藝人在長安一住就是五年，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孜孜不倦地為唐玄宗和楊貴妃雕刻他們的夢想。等到即將實現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夢想之時，老藝人把自己也雕刻進楊貴妃的夢想和記憶裡，成功地離開了。
生活在開元盛世的藝人十分幸運，因為大唐天子唐玄宗本人就是一個魔術愛好者和夢想的收集者。在金碧輝煌的大唐首都西京長安裡有來自波斯、康國、大食、撒馬兒罕和花剌子模等地的魔術師，他們各懷絕技，隨時都在準備著為天下最偉大的君主唐玄宗效勞。據《唐會要》記載，有一個來自波斯的異人曾經當著眾人的面跳進一個巴掌大的瓦甕裡，一個撒馬兒罕的怪人使用一塊普通的石頭為唐玄宗孵出一只鴕鳥，還有一個來自佛林國的魔師使一只白色的小豬用四川方言當眾誦讀了當朝著名詩人王維的一首律詩……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他們的出現使大唐王朝的日常生活變得豐富多採，奇幻迷離。在人們的印象中，唐朝是一個所有夢想都能實現的時代。與唐玄宗的做法相反，宋代以後的許多皇帝都禁止這些異人的出現，把他們稱之為妖人，把他們的技藝稱之為妖術。從此，來自異域的神奇藝人不再長途跋涉或者漂洋過海到中國獻藝，而國內的藝人為了逃避迫害，不得不改變自己的職業，搖身一變成了金匠、漆匠、木匠、畫匠、鞋匠和泥水匠，還有些藝人為自己雕刻了一個屬於未來的夢想，然後像穿山甲一樣躲在裡面，再也不復出現。徐霞客在北宋金不換所著的《異人志》裡看見過這類事情，但是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在江陰城每年一度的城牆修葺慶典所舉行的廟會裡，也有各種各樣的藝人在耍把戲，但是他們都沒有替人雕刻夢想的能力。所以徐霞客也就不知道能夠替人雕刻夢想的真正藝人的模樣了。在泰山上，他每看見一個木匠或者鞋匠心裡都會胡思亂想，以為對方就是一個真正的藝人，能夠在一瞬間使他夢想成真。但是他沒有遇到過一個真正的夢想雕刻藝人也許他曾經遇到過，但是他認不出來，這也等於毫無收獲。
泰山頂上生活著一種獨特的三翅鳥。這種鳥有三只翅膀，長著一張驢臉、一個豬脖子，身上長著像刺一樣的羽毛和九條尾巴，但是沒有長腳。這種鳥俗稱三翅鳥，在正式的記載裡還叫蜩，皋商。從文字組合以及構成的方式來看，似乎是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習慣。三翅鳥的習性是白天棲息，晚上飛翔，所以很少有人能夠看見它們的真正模樣。當它們飛行的時候，三只翅膀都有各自的功能，每只翅膀代表一個方向。這使它們在飛翔的時候比別的鳥類具備更靈敏的轉彎和變向的能力。由於它們喜歡在晚上活動，人們看不到它們的真實面目，有時候就會懷疑它們的存在，所以也常常把它們叫做隱鳥。有些喜歡考據的人經過詳細的考証之後，牽強附會地說，三翅鳥的三只翅膀各代表了一種處事態度和對世界的看法；它們的左翅代表儒家，中翅代表道家，右翅代表釋家。又因為沒有腿，所以它們無處可棲，缺乏自己的立場。
古本《山海經﹒南山經》裡記載有一種名叫尚付的怪鳥。這種怪鳥長有三個頭、三只翅膀、六只眼睛和六條腿，據說吃了它們的肉可以不用睡覺仍然能夠保持精力充沛。考據家懷疑尚付鳥就是三翅鳥的先祖，因為遺傳變異的作用，物種退化了，只剩下三只翅膀和九條尾巴。還有一種怪鳥叫做瞿如，樣子像，白色的人頭，人的面孔，長著三條腿。這種鳥也可能是三翅鳥的祖先。但是由人臉變成了驢臉，三條腿變成了三只翅膀。腿變成了翅膀可以算上進化，但是人臉變成了驢臉呢，恐怕不是進化而是退化了。三翅鳥的另一個可能的祖先是鴟鳥。鴟鳥住在三危山，長著一個腦袋和三個身子。跟鴟鳥有些相似的是奇余鳥。奇余鳥生活在翼望山，長有三只頭和六根尾巴，它們的叫聲好像是有人在大聲發笑，能夠把野獸嚇跑。據說吃了它們的肉晚上睡覺的時候可以不做惡夢。這些鳥都有可能是三翅鳥的祖先，或者甚至可以說就是三翅鳥本身。經過代代相傳，以訛傳訛，把腳說成是翅膀，把腦袋說成是脖子，都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這種顛三倒四的事情我們在歷史上見得多了，俗話說，多見少怪，所以我們不以為意。由於生活在泰山上，三翅鳥也染上了當地風氣裡喜歡認字的惡習，只只都識文斷墨，有時候難免也會到處炫耀。從習性上講，三翅鳥喜歡獨處而非群居，這跟它們喜歡在晚上出來活動的習慣是一致的。一般說來，在晚上活動的動物都喜歡獨自活動。為了表明它們這種離群索居的獨特立場，三翅鳥的喉管進化得特別巨大，能夠發出極其洪亮的聲音，連續好幾個時辰不停地鳴叫也不會感到累。它們還喜歡從晚到早地唱歌，歌聲從山頂上隨風飄落，傳到所有在山上居住或者遊覽的人的耳朵裡，所以人人都知道它們是一種喜歡隱居的鳥，只聞其聲，不見其身。三翅鳥往往從晚叫到早，中間毫不停歇，讓人懷疑它們既不用出去尋找食物，也不用花時間去睡覺。據泰山當地很有名望的墨鬥僧說，曾經有獵人在黑夜裡設網抓到過一只三翅鳥，準備放在火上烤熟好饕餮掉。當獵人剖開三翅鳥囊嗉的時候，他發現三翅鳥囊嗉裡什麼也沒有，既沒有谷粒樹葉和草子，也沒有小虫小蝦和小魚。由此可見，三翅鳥似乎不食葷腥，經過長期的進化，它們已經學會了辟谷，每天不用吃任何東西，只要在凌晨和傍晚各呼吸一次西北風就可以充飢。三翅鳥只有在夜晚飛行的時候才顯出具有三翅的模樣，一旦出現任何光線，它們就變得跟普通的飛鳥十分相象。三翅鳥這種不近葷腥，變化多端的特性在春秋時期被孔子視為聖賢。他在晉國附近被困，因為缺乏接濟幾乎餓死的時候跟曾參說過，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做一個像三翅鳥那樣的人。曾參問道，老師是說要做一個像三翅鳥那樣的人嗎？孔子因為飢餓，所以悠悠地長吸了一口氣微弱地說，然也。曾參的肚子當然也十分飢餓，他聽老師這麼推崇三翅鳥，聯想到三翅鳥可以只喝西北風就能夠充飢從而也昏頭昏腦地感到三翅鳥的肉也可以充飢，於是說，做一個鳥人真好！孔子以及他的首席弟子曾參對三翅鳥的推崇使三翅鳥變成了泰山當地文化傳統裡的聖鳥。雖然誰也沒有親眼看見過三翅鳥，但是這並不妨礙泰山人把三翅鳥供奉在家裡，祈求三翅鳥的保佑和福祉。泰山人雖然把三翅鳥視為神聖，但是他們也不保守。在他們供奉的神像裡，三翅鳥既有三翅的式樣，也有三足的式樣。有人說三翅鳥其實是三足鳥，一只腳管福，一只腳管祿，另一只腳管壽，所以三翅鳥又叫福祿壽神鳥。有人進一步闡述說，三翅鳥的三只腳代表莊子在《逍遙遊》裡提到的做人三重境界：神人無功，至人無己，聖人無名。不管怎麼說，一只有三只翅膀或者三條腿的神鳥在人們的心目當中實際上代表了一種極其靈活的生活態度與處事方法。出於對三翅鳥的崇拜，泰山人把自己的房屋修建成三進三出的結構，每一個院裡都有三間屋子，每一個屋子都有三件或者三的倍數的擺設，每一個廚房都有三口鍋。作為一名男人，人們要討一妻二妾總共三個老婆，做愛的時候要運用三種姿勢。人們炒菜的時候添加三種調料，吃飯的時候使用三只筷子，交談的時候使用三種語調，看人的時候用三種目光，接人待物使用三種態度。當人們需要出行的時候，他們使用三匹馬，乘坐三輪馬車。
當然，世界上的事情不可能事事如意。身居高位或者家財萬貫的人也許能夠做到什麼都與三有關，但是普通的老百姓就不行了。他們的房子不可能有三個院子，每個院子裡不可能有三間房，由於貧困，他們當然也不可能討到三個老婆，更不可能在出行的時候乘坐用三匹馬拉的三輪馬車了。人們在現實生活裡達不到，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在精神上滿足自己的良好願望。只有一個院子，人們就用紙糊的兩個假院子放在角落裡補足三的數目；依此類推，人們用紙房子代替真實的房子，用嫖妓的方式湊滿三個老婆，遠行的時候他們就三個人一起走，每個人手裡都拄著一根拐杖，使自己顯得像是有三條腿一樣。
泰山從山腳到山頂總共有六千六百六十六級台階，普通人需要走三個小時才能夠從山腳抵達山頂。在泰山，人們最喜歡喝的茶是三泡台，最喜歡吸的是三節煙鬥，最喜歡說的是三字書；小孩子出生之後，母親要坐滿三十天的月子；人們結婚的時候要相互對磕三個響頭，進洞房之後要喝三碗交杯酒，然後要等到三更時分才能夠性交；當一個人死了之後，吊念的人在習慣上要點三支香，擺上三種祭品，鞠上三個躬。兒子守孝要滿三年之期，女兒出嫁之後要滿三個月才能回娘家探親。按照泰山的風俗，每隔三天趕集，每隔三個月有一個廟會，過春節的時候要前後足足過滿三十天才能夠叫做出年。
每年農歷三月初三是盛大的踏青節。每年一到三月初三，整個泰山就像煮沸了的餃子鍋一樣，到處翻湧著滾滾的人頭。春心盪漾的少男少女早已經按捺不住，準備在踏青節上蠢蠢欲動；有些耐不住寂寞的少婦也喬裝打扮，混雜在人群中間，準備尋找合適的人選，一享風流快活。她們看中男人的是他們的第三條腿，正是因為有了這第三條腿，男人們在向自己的女人或者路上偶遇的女人走去的時候，速度才會像風車一樣飛快。在這個盛大的節日裡，人們可以百無禁忌，為所欲為，盡量想辦法使自己滿意。平時道貌岸然的道學先生最喜歡的是對某個平時早已經看好了的少婦圖謀一軌，正值如狼似虎歲月的少婦也十分願意試試那些裝腔作勢的老家伙的第三條腿。老家伙在這方面當然有所欠缺，這就使得他們感到十分自卑，時常處在患得患失的痛苦之中。為了彌補這種缺憾，他們到處搜尋各種春藥，以便在做那種事情的時候催情助勁。每到這種時候，藥店老板特別攜帶而來的藥物都十分暢銷。勃發的春情使泰山的樹木花草都因受其感染而長勢茂盛，蔥鬱襲人。
可能正是因為有這麼一個縱欲性質的踏青節，泰山人根據自己所崇拜的三翅鳥的風格發展出了三副面孔：一種高尚，一種下流，一種不陰不陽。他們擁有這三種臉，在不同的場合分別使用，效果極其靈驗。高尚的臉十分嚴肅，適合在大白天或者正式的社交場合使用；下流的臉一點正經沒有，給人的感覺是像饞嘴的小孩一樣不斷地流著口水，人們除了在踏青節期間運用自如之外，還在偷情、爬灰、嫖妓這些事情上以此類推；不陰不陽的臉比較難以捉摸：有人認為這種臉毫無表情，有人則認為這種臉神態豐富，有人認為應該面如死灰，還有人覺得應該是一種過猶不及的中庸態度。不陰不陽的臉適合於在各種各樣的場合使用，運用得比較自如的是那些心裡自卑陰暗的小人。這種人為人處事喜歡搞兩面三刀，既心胸狹隘小雞肚腸，又總是對人陽奉陰違裝腔作勢。孔子曰，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話裡的"小人"指的就是這種臉上不陰不陽之輩。所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便是其人的真實寫照。除了以上種種影響之外，三翅鳥在世界觀和人生觀上對當地人的影響也十分巨大。因為擁有三只翅膀，三翅鳥在轉彎和變向的時候十分靈活；因為沒有腳，所以他們沒有自己的基本立場。這種世界觀和人生觀對於信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泰山本地識字分子來說十分重要，他們深諳其中三味，在參加廷試或者外出做官的時候運用自如。朝廷裡有許多達官貴人都是泰山人，在他們的官邸裡都供奉著三翅鳥的神像，這使得他們十分容易辨認。由於他們的成功，對三翅鳥崇拜的影響從泰山遍及到全國各地：北到燕趙，南極交趾，西到吐蕃，東抵東夷，都可以看到三翅鳥崇拜的痕跡。可以說，隨著時間的流逝，三翅鳥變成了一種人人尊奉的神明。我們知道，在上古的神話與傳說裡，人們把蚩尤和共工想象成三翅鳥的模樣。當地還流傳著一種最普通也最為普遍的說法：三翅鳥就是飛到哪裡哪裡就會天下太平的聖鳥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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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章第三節裡我們曾經說過，江陰城濱臨揚子江，它擁有一道高大巍峨的城牆。即使這道城牆如此高大，可是我們的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還覺得不夠安全不夠滿意，決定採用一名老叫花子的高明建議，在老牆外面再修建五道子牆，使江陰城變成一個固若金湯的城市，變成一個巨大的迷宮。在這個迷宮裡，我們江陰城的芸芸眾生都會受到精心的保護，從而使所有的人都覺得生而為江陰城的市民實在是前世修來之福。
新修建五道子牆的龐大工程提供了大量的勞動就業機會，使到工地參加義務勞動的名額不再緊缺，土政司收取的排隊費、登記費等等等的費用也就相應地大大減少了。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對這種現象有些憂心忡忡，覺得市政稅收出現了很大的問題，生怕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為此感到不滿意。尉遲光大人想來想去，總共花了兩個白天三個晚上，得出了一個辦法：把從商舖裡抽稅的比例再稍稍提高幾個百分點，在紡織品、食品、香料、食鹽和工藝品生產與貿易的征稅上進一步加大力度，這樣，土政司的市政稅收就將增加。稅收是政府之本，是一切事情裡的重中之重，因為這是直接關系到金錢的大事情。稅收搞好了，費用充裕了，你想辦什麼事都不用發愁。比方說，可以更換土政司裡原有的馬匹和馬車，擴修土政司政務衙大樓，把舊的大樓重新翻修，對大樓內的辦公用品進行更換，把花梨木的桌子椅子調換成紅木的椅子，使土政司在接待其他兄弟城市代表團的時候不至於顯得過於寒酸；其他方面的開支也可以相應地提高，例如再為土政司的各級官員增發一部分加班加點辛苦費，在司裡的公用馬匹之外為副署級以上的官員單獨添配進口的西域良種馬，署一級以上的官員加配一名貼身使喚的書記官等等等。所有這些做法都不僅對土政司各級官員有利，而且也對搞好我們江陰城的各項工作有利，一切都是為了更好地做好老牆修葺和子牆的加建工作，為了提高江陰城的城防、生產和對外貿易。為了更好地修建老牆和五道子牆，進一步加強分工，提高辦事效率，還必需在司裡增加材料署、核算署、運輸署、人事分配署、組織署、宣傳署、審計署、商務署、挖泥署、燒磚署、測驗署、燃料署、溝通署、交通署、水利特配署以及通訊庫、勞動工具倉等等等的部門。因此，土政司的辦公人員在不斷地擴充著，變成了一個龐大的機構。總之，需要支出的費用只多不少。不知不覺地，這就似乎違背了初衷：人員的擴大不僅沒有提高辦事效率，反而使土政司的辦事效率急劇下滑。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注意到了土政司這種有些混亂有些無序的狀況，責令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進行機構改革。尉遲光大人回到土政司裡，立即成立了一個土政司機構調整及人員刪減署，準備對土政司臃腫的機構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為了表明重視和決心，尉遲光大人自己兼任首席署吏史，使得機構調整及人員刪減署的地位無形中大大地提高了。很快，機構調整和人員刪減的工作在土政司各級單位上上下下轟轟烈烈地開展了起來。為了表明自己對土政司整減工作嚴肅認真的態度，尉遲光大人想出了一個完善有效的辦法：首先在土政司的各個署裡進行定崗定編，然後讓所有官員和普通辦事人員全部離署待業，再按照預定的崗位和編制逐一進行考核逐一聘用。為此，他決定成立一個特別的機構考聘署來開展這項工作。按照規定，土政司各署的暫時待業的工作人員既可以應聘原單位的崗位，也可以跨署應聘新的崗位，從而在形式上激活人才的流動。土政司的整減工作條例又規定：在得到新的崗位聘任之前，人人都要繼續留在原地堅持工作，避免子牆修建的工作停滯不動。這樣，在土政司各級單位裡就形成了一種十分有趣的現象：在名義上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已經下崗待業，但是他們實質上卻又都仍然在原來的單位上繼續上班面對的同事以及各種業務都和以前毫無二致。不過，這也只是表面上的相同，本質上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了。在最近一段時間來，土政司各級單位的工作人員在積極性上有了很大的提高人們見面的談話都與"整減"有關：嗨，還在幹著哪？可不是嗎，都下崗待業了。對於"整減"這種新鮮事，大家都感到很有趣，甚至感到有些刺激。不是嗎，原來在機關裡的生活平淡如水，毫無刺激感，現在終於出現一些事情了。就像一張池塘平靜的水面上忽然有一陣微風吹過，漾起層層的漣漪。話又說回來，人們也同樣都知道，漣漪過後，平靜又會回到水面上頭。
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對土政司的這些做法表示了肯定，讓尉遲光大人盡快擬定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加緊對土政司進行整減，然後把整減經驗推廣到縣衙的其他司裡去。
熱熱鬧鬧的工地場面使紈少年徐霞客和陳函輝又找到了一個新的遊玩地點。他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裡竄來竄去，一會兒要給別人推推車，一會兒要幫人挑挑土，一會兒想替人扛扛磚。當然，他們的在場只會給別人添亂，根本幫不上什麼真正的忙。所以很快就有人對他們下逐客令，讓他們趕緊滾得遠遠的，不然就要對他們不客氣。下逐客令的人往往是那些五大三粗兇神惡煞的工頭，徐霞客和陳函輝雖然是沒心沒肺天不怕地不怕的紈少年，但是他們對這些不知道來自哪裡的工頭多少有些忌憚。
城牆的修建是一項十分復雜的工程。按照傳統的方法，要事先挖出兩三丈深的地基，然後壘上從安慶運來的花崗石。砌石的灰漿也十分講究，必需使用精心篩選的黃泥，加上文火慢慢熬制的上選糯米漿，配以適當比例的紫膠、龍血、雌黃、硼砂、石膏粉，石灰漿和芳香的水牛糞，經過三天三夜連續不斷的拌攪，才能夠最終完成這種灰漿的特點是黏度極高，人們捏在手裡可以抽出細細的絲線來，就像手工拉成的龍須面一樣。俗話說，萬丈高樓平地起，城牆能夠建得多高多牢，主要是看地基打得究竟有多好。地基打好了之後，從地面部分開始使用堅硬的麻條石。這些麻條石出自無錫的龜山和鎮江的陲山，獲取這種麻條石的方法十分復雜：必需先要剝掉山上的泥土，刨去外層斑紋石，才能夠得到裡面的麻條石芯子；麻條石芯子採到之後，採石匠要用鐵錘和鐵一錘一地進行敲鑿，一塊石頭要鑿七千余下，花費七天的勞動，才能夠把麻條石鑿成修建城牆所需要的形狀。這些石頭不僅花紋醒目，而且質地十分堅硬，最鋒利的刀劍砍在上面也不會留下一絲一毫的白痕。即使威力最大的熟鐵大炮直接打在上面，也只是留下幾個淺淺的斑點。砌石的灰漿除了砌地基的那些配料之外，為了防止風化作用，還要加上五色梗米漿、橡膠漿、金星草漿、童子尿、迷迭香和猩猩血。砌上三丈高的麻條石之後，才能開始砌特別燒制的大青磚。這些大青磚出自設在江陰城郊外的十五座巨大的磚窯。所有的磚泥都採自數丈深的地下，經過精心篩選，摻入特殊的靛青粉，長青石粉，使用江陰城迎福寺的深井礦泉水反復攪拌。等到磚泥具有像熬好的糖漿一樣能夠抽出細絲，具有像橡膠一樣的彈性之後，打制成三尺長兩尺寬一尺五寸厚的毛坯，堆疊在炎炎的烈日之下暴曬十天，曬幹水分，經檢驗沒有絲毫裂縫者方可入窯堆坯點火燒制。燒磚第一階段，要使用來自徽州的上等老槐樹樹幹旺火急燒；窯頭送風口的巨大風箱高達七尺，必需把二十四名彪形大漢分成三批，每批八人不分白天黑夜一刻不停地推拉，直拉得大汗淋淋，上氣不接下氣，才能夠向磚窯裡送去足夠的空氣供給燃燒，燒出白色的高熱火燄。燒磚的後期則使用景德鎮出產的上等榆樹精炭文火慢燒細熬，以便產生光滑的釉面效果。這時候不能夠再用大風箱送風，而是要派上六六三十六名妙齡少女分成六撥，不分白天黑夜手執安南和交州出產的優質蒲扇站在窯頭送風口搖扇，扇出輕重得度的清風和微風，使榆木炭條既能夠得到足夠的空氣，又不至於燃燒過快，以免熱度不勻，燒不到磚心，造成釉面龜裂。這樣急燒慢燒猛燒輕燒，足足過了四四一十六天之後，磚坯開始溢出水清色的琉璃，發出耀眼的光芒，質地變得堅硬無比，能夠抵抗各種各樣的碰撞和打擊。熄火七天，磚窯的熱力徹底散盡，這時候才可以拆封，起窯，出磚。所有的大青磚在運到工地使用之前，還必需接受撞擊測驗。撞擊測驗的方法比較簡單，但是十分靈驗。具體的辦法是由專門的測驗署官員監督，四名大力士兩人一組，各自扛起一塊大青磚進行撞擊。撞擊之後完好無損的大青磚將被確認為完全符合要求，測驗署官員會在大青磚上蓋章証明，讓運輸署的人運走。根據要求，每一塊大青磚的旁邊都要在制作磚坯的時候刻燒磚的窯號，制坯人姓名、年紀、籍貫和磚坯入窯進行燒制的具體日期。據此，土政司核算署的官員能夠準確地計算出每一座磚窯的工作量，然後由組織署制訂具體的獎懲條例和辦法。為此，測驗署的官員在測驗每一塊大青磚的質量的時候所遇到的各種壓力和利誘就十分巨大。有些燒磚署的官員為了邀功，証明自己的磚窯工作卓有成效，竟然使出了賄賂的手段來拉攏測驗署的官員，以便讓那些質量不合格的大青磚蒙混過關，提高自己管轄的磚窯的出磚率，從而得到組織署的月度獎賞。極個別的測驗署官員由於個人素質較差，放鬆對自己的要求和自覺性，不僅收受賄賂，有時候還會主動向送大青磚來檢驗的燒磚署官員勒索。誰要是不向他進行賄賂，他就會把這些人送來的好磚鑒定成差磚，讓他們幾十天的日夜辛苦白白浪費，有苦難言。這樣，人們就不得不乖乖地賄賂他們，以便使自己能夠順利地完成額定的工作量，得到上級部門的獎賞。久而久之，這種行賄受賄的風氣就開始蔓延到了子牆修建的整個工地上，難以遏制。土政司的各個處署也傳染上了這種歪風習氣，紛紛想方設法地向別人勒索，又紛紛地向別人行賄，並進一步把行賄受賄變成了日常工作中一個重要的而且是約定俗成的組成部分，由專門的秘書官來進行主管。比如說，核算署會向材料署勒索，不然的話就不給他們算足經費，讓他們想購買什麼材料都缺錢；核算署又得向審計署行賄，不然審計署將在審計的時候刁難他們，處處証明他們的計劃有問題，必需推翻重來；審計署還得向組織署行賄，要不然組織署在制訂獎懲辦法和條例的時候，只要稍稍壓壓他們，他們就將吃不了兜著走；組織署有時候也要看看宣傳署的眼色行事，如果宣傳署的人因為心情不高興而在宣傳工作上故意疏漏他們，上級就不會注意到他們的工作業績，使他們的辛勤勞動到頭來付諸東流之水……這樣，土政司的所有部門都既受賄也行賄，收受賄賂的惡習在土政司各個部門裡蔓延，形成了一個奇特的怪圈。這種風氣不僅在土政司裡蔓延，還蔓延到縣衙其他兄弟司如漕運司等單位裡去，造成了很壞的影響。如果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對這種情況感到不太滿意，又會向土政司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作出新的整改指示，尉遲光大人回到土政司裡又會設立一個監查署，再成立一個糾風署，在土政司內部大搞整風運動。這樣，機構不僅沒有調整人員不僅沒有刪減，反而一下子又多出了這麼些部門這麼些工作人員來，一個個都張大嘴巴嗷嗷待哺，要這要那，胃口像無底洞一樣永遠無法滿足。當然，所有以上的這些淋淋總總的問題都是土政司的內部問題，一般的人都不可能得知其中的奧秘。表面看起來一切都十分有序，十分正常，並無以上種種弊端。或者說，弊端是次要的，成績是主要的。如此一來，所有的問題都不成其為問題了。
當然，對於以上種種，徐霞客和陳函輝作為遊手好閑的紈少年根本就不得而知。他們也無需知道這些大人的事情。既然他們倆都是遊手好閑的紈少年，那麼他們就必然要具有遊手好閑的紈少年的特有舉動。這些我們在前兩章都已經說過，不外乎就是到翠花樓泡泡小妓女，到怡景閣喝喝酒，然後無所事事地在江陰城的大街小巷裡到處遊走。
自從在書房裡幹掉丫鬟楚楚的計謀被楚楚破壞之後，徐霞客對楚楚就產生了一種又愛又恨的感覺。徐霞客既特別想立即幹掉楚楚，又在看見楚楚以及楚楚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的時候感到十分自卑，很沒感覺。徐霞客於是又去找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想從她的身上尋找感覺。如雲這小妓女做愛比徐霞客有經驗，但是在做愛的時候缺乏熱情。徐霞客注意到了這一點，就批評她說，如雲，你這人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冷漠？如雲說，少爺，你就將就將就吧，我這就不錯了。徐霞客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心情很壞，就十分沖動，心裡充滿惡意地大力抽動，把小妓女如雲弄得氣喘吁吁，大聲叫喚。在跟如雲做愛的時候，徐霞客喜歡把姿勢變來變去，又是前又是後，又是左又是右，然後把如雲一絲不掛的身體當作是丫鬟楚楚的身體，因此就感到十分刺激。他感到很有把握很有信心，耳朵裡聽見小妓女如雲像貓一樣叫喚，像狗一樣直喘。
弄完之後，徐霞客昂著頭，讓小妓女如雲為他服務，渾身幾十萬個毛孔都大張著口，十分好受。小妓女如雲渾身軟如棉花，心裡既快活又感到很納悶，少爺，你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能幹了？
徐霞客得意地說，怎麼樣，還行吧？
小妓女如雲臉上飛紅說，少爺真行，我有高潮了。我算是有些經驗的了，可是還從來就沒有過高潮呢。
徐霞客看了小妓女如雲一會兒，覺得她的確有些像楚楚，又年輕又水靈，看著覺得十分舒服。他沒有把自己其實是把小妓女如雲當作楚楚來意淫的隱秘動機暴露出來，這種陰暗的心理最好不要讓它見了光，免得破壞自己的光輝形象。徐霞客這時候對小妓女如雲說，如雲，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有時候的確太不敬業了。小妓女如雲被徐霞客說到痛處，有些愕然，感到很是羞愧，便主動地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說以後要端正態度，為顧客們提供更加優良的服務。雲雲。
徐霞客話雖然這麼說，但是小妓女如雲給他的感覺也還不錯，徐霞客因此常常去翠花樓找小妓女如雲，兩個人在翠花樓的房間裡顛鸞倒鳳，使徐霞客得以大試刀鋒。偶爾，他們做愛的時候過分忘情，小妓女如雲叫得過分響亮，就會把翠花樓的其他嫖客都從房間裡轟了出來。這些嫖客都是常客，頻繁的性交掏空了他們的身體，所以在翠花樓的小妓女們身上大都是流於形式。他們聽見徐霞客把小妓女如雲弄得如此哇哇亂叫酣暢淋漓，就產生了自卑的心理，覺得自己太沒用了，近乎不會做愛，肯定讓翠花樓的小妓女們在心底下暗暗鄙視。於是他們只好狼狽地逃出來。這種感覺真是不好受，可是做愛的時候大聲尖叫是小妓女的權利，他們找不到理由進行抗議，誰讓徐霞客這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那麼能幹呢？你不好受你也沒招。於是翠花樓的其他小妓女就暗暗懷疑徐霞客使用了印度神油或者十香催情散之類的春藥，紛紛向小妓女如雲旁敲側擊刺探其中的奧秘。小妓女如雲得意洋洋地說，這你們就大錯特錯了，徐大少爺根本就沒有用過什麼春藥！其他小妓女都驚訝地伸長舌頭，睜大眼睛，大聲地尖叫說，哇哇哇，哇塞，好棒噢！又有小妓女問，徐大少爺的東西長不長大不大？小妓女如雲很是不屑於回答這類的問題，但是在塑造徐霞客高大形象方面，她很有天賦。小妓女如雲撇撇嘴巴說，你們真是毫無見識，竟然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你們想一想，有誰會去問一頭驢子的東西長不長一頭種馬的東西大不大？
翠花樓的其他小妓女們又很夸張地大呼小叫，哇塞哇塞！她們的尖叫像驢像雞還像猴，這讓小妓女如雲的心裡感到十分好受。得到別人崇拜，那感覺總是十分好受的。雖然小妓女們崇拜的人是徐霞客，但是作為一名經常跟徐霞客打交道的服務人員，小妓女如雲感到與有榮焉。
小妓女如雲這樣說當然有些夸張，徐霞客的東西怎麼大也不可能像種馬那麼大怎麼長也不可能像驢子那麼長。不過在翠花樓裡，小妓女們說話時都喜歡夸大其詞，小妓女如雲這麼說說也沒有什麼關系。徐霞客在小妓女如雲的身上獲得了足夠的經驗，也在想象中把楚楚幹掉了無數遍。所以有時候他在看見小丫鬟楚楚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一種似笑非笑、十分曖昧的神情。他的這種神情有些不自然，跟剛剛從水裡跳上岸不斷地伸著舌頭的青蛙頗為相似。小丫鬟楚楚對徐霞客的這種表情看在眼裡，心裡感到十分納悶。
在翠花樓裡徐霞客是一個十分受歡迎的客人。這不僅因為他出手大方，而且因為他像驢子一樣能幹。徐霞客心情好的時候，會給翠花樓的小妓女們表演跪坐的絕技：他挺胸收腹，目視前方，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使自己變成了一座雕像。他的表演給翠花樓小妓女們帶來了極大的心裡滿足，她們就像追星族一樣對徐霞客百般崇拜百般愛護。
在徐霞客跟小妓女如雲如膠似漆的時候，作為他的死黨，陳函輝也沒有閑著。陳函輝迷上了江陰城東門邊一個屠夫彩城磯的女兒彩谷子。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陳函輝天天給彩谷子送鮮花，準備以情動人，打動彩谷子那顆像斬骨刀一樣堅硬的心。徐霞客也見過彩谷子，覺得此女相貌一般，不知道陳函輝中了什麼邪會認為她肌膚若雪，貌若天仙。不過，情人眼裡出西施，陳函輝這種頭腦簡單的人迷上屠夫採城磯的女兒彩谷子也不足為奇。不知為何，彩谷子就是看不上陳函輝，對他獻的殷勤根本就不予理會。為了接近彩谷子，陳函輝每天都要到彩谷子家的肉舖裡去買肉。陳家大院裡原來負責買肉的家僕阿中只好跟在他的後面，等他買好肉之後再拎回去。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女，彩谷子賣肉的習慣跟她爹一樣吃熟不吃生，見陳函輝總是來買肉，而且根本就不計較豬肉的內在品質，就在給他割肉的時候特別搭上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豬頭、豬尾、豬腳、豬耳朵、豬大腸等等等。在稱分量的時候更是極盡坑蒙拐騙之能事，紅口白牙說瞎話，能夠把八兩說成是一斤，把一斤說成是一斤二兩，肆無忌憚地佔陳函輝的便宜，讓陳函輝大吃啞巴虧。陳函輝傻乎乎的，根本就看不出彩谷子的醜惡心理，以為彩谷子這樣做是因為沒有把他當作外人，對他特別照顧。
徐霞客對此很是看不過眼，就說，老陳，你這麼整不行，彩谷子在逗你玩呢。
陳函輝說，我知道，我這是以情動人，讓她知道我的真摯的愛情，知道我海枯石爛不變心。
徐霞客笑了笑說，得了得了，老陳，你的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嗎？你不就是想上她嗎？想上就上得了，幹嗎這麼裝腔作勢？
陳函輝有些不高興地說，老徐，你嚴肅一點好不好？我是認真的，彩谷子是我這一生中見到的最美麗的姑娘，我對她的感情是真心實意的，毫無侵犯她的意思。
徐霞客以為陳函輝仍然不得要領，就說，你別犯傻了老陳，這娘們在拿你開涮呢。
陳函輝聽了他的話，臉色沉了下來，他說，老徐，你嘴裡放幹淨點好不好？彩谷子這麼美麗的姑娘你怎麼能夠隨隨便便把她叫做娘們呢，真是褻瀆神聖！徐霞客對陳函輝的異樣大感驚訝，大聲地說，老陳，你不是腦子有問題吧？彩谷子那模樣能夠叫做漂亮，翠花樓裡隨便拉出一個妓女都是絕色美人了！陳函輝的臉更沉了：老徐！徐霞客見他認真，就說，算了算了！你愛怎麼的就怎麼的，不過你的方法不對頭，這麼整不行！陳函輝說，那怎麼才行？徐霞客給他出了一個餿主意，說，這樣吧，你把她引誘到書房裡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把她給辦了。
陳函輝變了臉色，老徐，我說你這個人真是老太婆喝粥無恥下流三句不離本行！你這是褻瀆我神聖的愛情，褻瀆我的夢中美人，你知道嗎你！
徐霞客對陳函輝的變化怎麼也覺得無法理解。他認為錢謙益去讀書做官，往小裡看看也還算得上是誤入正途，不便說其中有多大的錯誤。但是陳函輝就不一樣了，陳函輝對一個相貌普通的姑娘如此一往深情，卻讓徐霞客對他的心裡大覺想不清道不明。徐霞客把這些想法憋在心裡，找不到什麼人去訴說，可是越憋越覺得不順氣。他想了想，決定退而求其次，去找錢謙益訴訴衷腸。
徐霞客本來以為錢謙益正在懸樑刺股地專心讀書，在去找他的路上心裡直打鼓。沒有想到錢謙益冷不防地就變了性格，跟陳函輝曾經對他提起過的鄉下丫頭楊漸漸一起逃出錢家，到外面租了一間平房同居，根本就忘記了讀書做官的事了。由於性事過於頻繁，又因為他的老爹錢舉人切斷對他經濟補給，錢謙益手頭的花銷變得十分緊張，以至於營養不良，變得面有菜色，雙眼無光。徐霞客一看之下，心裡就很犯嘀咕，仿佛有千萬只螞蟻在裡面爬。錢謙益看見徐霞客倒是十分高興，連忙讓楊漸漸斟酒泡茶，把自己珍藏的一些所謂的小吃往外拿。錢謙益說，老徐，好久不見了。你來得正好，我正在天南地北地找你呢？
徐霞客很納悶，你找過我？怎麼沒人跟我說起過？
錢謙益臉不改色心不跳地說，我正要找你但是還沒有開始找你。
徐霞客說，老錢，你找我什麼事？
錢謙益說，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老朋友嘛，應該多聚一聚。
徐霞客說，可不是嗎？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現在來找你了。你知道嗎，老陳這家伙瘋了。
錢謙益說，沒有吧，怎麼可能呢？我昨天還見到老陳呢。他是越來越純潔，越來越高尚了。
徐霞客一頭霧水，什麼純潔什麼高尚？我怎麼不知道？我倒是覺得他腦子出問題了，彩谷子這種娘們，怎麼值得老陳那麼費勁地去追呢？據我所知，彩谷子手裡捏著好幾個不學無術神情猥瑣的鳥人，個個都對她神魂顛倒，被她玩弄得連東西南北的方向都不知道。老陳傻逼一個，癩蛤蟆想吃青蛙肉，這不是白搭嗎？老錢，平時老陳對你的話比較聽得進耳，我來找你就是想請你勸勸他，別再犯傻了……徐霞客在說話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錢謙益的臉隨著他的話而不斷地變幻著色彩，好像傳說中的七葉草一樣。等他說到最後，錢謙益的眼白已經翻到了上眼皮的頂端，眼珠子的黑顏色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了。這種表情也在錢謙益的姘婦楊漸漸的臉上出現。楊漸漸長相一般，但是身上有一種比較瘋狂的野氣，所以也算得上是稍有姿色了。徐霞客見他們的臉色變得癒來癒滑稽，不由自主地問，老錢，你們怎麼啦，是不是犯了羊顛瘋？
咳錢謙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楊漸漸也隨著嘆了一口氣說，老徐，你怎麼能夠這麼想呢？老陳對彩谷子是真心實意的，他是一個純潔的人，有著高尚的心靈，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對一個姑娘如此真心。他對彩谷子的感情之真摯是我們所一時無法理解的。我們對他的高尚行為只能是讚揚，學習，而不能夠有任何的懷疑。我有時候躬身自問，總是覺得自己和楊漸漸的感情跟老陳對彩谷子的感情根本沒法比。
這時楊漸漸在旁邊插嘴道，是啊是啊，我們很慚愧。
徐霞客不解地說，你們慚愧什麼？你們同居得好好的，有葷有腥，想幹什麼都行，還慚愧什麼？比起老陳對彩谷子的空想來，你們更加實際更加真實，是不是？他這樣說的時候，楊漸漸把頭側了側，好像是有一些紅暈飛上了頭。徐霞客沒有看出來楊漸漸的臉是不是真的紅了，但是楊漸漸可以跟錢謙益這麼大鳴大放地同居，顯然不可能是一個人事未諳的處女，她做出的仿佛是羞愧的舉動讓徐霞客覺得不可思議。
錢謙益又嘆了一口氣說，老徐，你可能還不明白老陳。
徐霞客說，我是不明白。老陳不就是想上彩谷子麼，想上就找機會上唄，這麼虛偽幹什麼？他不會是那玩意兒有問題吧？
錢謙益又和楊漸漸對看了一眼，好像在心領神會地交換著某種秘密。錢謙益咂咂嘴說，老徐，我們不說這個問題了好吧？
好好，不說不說！徐霞客說。他覺得自己跟錢謙益和楊漸漸似乎總是說不到一塊，心裡怏怏的，覺得很是沒趣。於是他又說，那我就不打擾了。
錢謙益和楊漸漸不約而同地站起來。錢謙益說，既然你有事，我就不留你了。有空常來玩。徐霞客連連點頭一邊說好好好，一邊向門外走。
正在這時候，錢謙益忽然說，老徐，你能不能借點銀兩給我？
徐霞客見他這麼問，連忙把身上的銀子和僅有的幾個銅板都掏出來遞給錢謙益說，老錢，你手頭緊怎麼不早說？我身上沒有多帶銀子，只有這麼一些，你先拿著……
錢謙益很有禮貌地接過徐霞客的錢，跟徐霞客說，那麼再見老徐。既然他這麼說，徐霞客只好跟他們再見了。
等徐霞客走遠。錢謙益立即和楊漸漸大叫一聲摟在一起，笑得樂不可支。錢謙益把錢往楊漸漸手裡一塞說，漸漸，錢你收好，呆會兒去沽一壺好酒，切兩斤好肉，咱們享受享受！楊漸漸白了錢謙益一眼說，你就知道享受享受！錢謙益臉帶微笑，一邊在楊漸漸的脖子上噴氣，一邊動手脫楊漸漸身上的衣服，嘴裡還一邊說，漸漸，憋死我了，來咱們再來！楊漸漸一邊配合著錢謙益的動作，一邊欲火中燒地瞪著錢謙益說，你還是歇著點兒吧，不是剛剛還來過了哪嗎？錢謙益說，來過？我怎麼不記得了？說著，他撩開楊漸漸的裙子，對準方向，一下子就捅了進去。楊漸漸很好受地喘著氣，兩手支在枕頭上，頭發向下披散，把自己的身體拱出一個圓弧形。錢謙益把楊漸漸當成了一只風箱，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拉風箱的伙計，被一股看不見的火燄映照著，一張營養不良的臉變得紅如火中的鐵皮。幹著幹著，錢謙益忽然很感慨地說，漸漸，你說老陳那麼純潔那麼高尚，可老徐怎麼就那麼庸俗呢？
楊漸漸一邊用節奏來迎合錢謙益，一邊在有些空白的腦子裡尋找合適的詞句。她最後也沒有想出什麼話來，只好又把繡球拋回給錢謙益，說，是啊，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錢謙益看著楊漸漸拱得很高的屁股，一邊幹活一邊深思熟慮地說，這是因為老陳的境界比老徐高。說著，他又對楊漸漸說，你抬高一點兒。楊漸漸依言拱高臀部，以為錢謙益能夠進一步發揮自己的實力，沒想到錢謙益在她拱起的時候，一下子收將不住，泄了。
當然，錢謙益和楊漸漸隨後做的事情和他們的對話，徐霞客都不知道。他只是覺得有些悶悶不樂，還有些難以理解。為了排遣心裡的憋悶，徐霞客只好加大跟翠花樓小妓女如雲做愛的力度，想據此尋歡作樂，一消朋友分崩離析之苦。俗話說，借酒消愁愁更愁。徐霞客想通過大肆做愛的辦法來解脫苦悶，其結果只能是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心裡高興的人是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徐霞客什麼也沒有得到，只有更加憋悶。
從此，徐霞客和陳函輝一起無所事事地東遊西逛的時候就沒有了。
陳函輝不斷地給彩谷子送鮮花，彩谷子不斷地在賣給他的豬肉裡搭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以此來嘲笑他的痴迷。彩谷子的屠夫父親彩城磯見女兒每天都能夠收到陳函輝的一大把鮮花，這些鮮花過幾天就會枯萎無用，只能扔掉，覺得很是浪費，很是心痛。就對彩谷子說，乖女兒，陳少爺每天都給你送鮮花，這些鮮花既不能喂豬，又不能做菜，只會浪費錢財。既然他那麼傻，你就讓他每天送你一擔薯苗得了，這樣他心意也到，我們還可以把豬喂得飽飽的。那些花什麼用也沒有，你不如勸他別送了。彩谷子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就把這個意見轉達給了陳函輝。陳函輝於是不送鮮花了，開始改送薯苗。送鮮花變成送薯苗，雖然是貌若天仙彩谷子親自提出來的，不便拂逆，但是陳函輝覺得這似乎不夠浪漫。鮮花代表浪漫和愛情，可是只能喂豬的薯苗能代表什麼呢？陳函輝想想覺得不妥，開始挖空心思地想使薯苗這種只能拿來喂豬的東西變得有意義一些，就決定在薯苗裡給彩谷子悄悄夾帶一些香料和爽身粉。彩谷子打心眼裡瞧不起陳函輝，對他送的東西一點也不在乎，所以並不知道陳函輝在薯苗裡給她夾帶了香料和爽身粉，每次收到陳函輝送的薯苗，她看也不看一眼，就吩咐舖裡的伙計拿掉。舖裡的小伙計腦子也很簡單，以為薯苗裡夾帶的香料和爽身粉是老板新配的飼料，就一起混在薯苗裡喂豬了。
由於陳函輝送薯苗以及夾帶在薯苗裡的香料和爽身粉的幫忙，彩谷子舖裡養的豬開始變得又肥又壯。這些豬被宰了之後，它們的肉裡都帶有一種淡淡的清香，吃口又爽又滑又清涼。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很快，彩谷子和她舖裡的豬肉都變得十分有名了。俗話又說，酒香不怕巷子深，漸漸地，連土政司的官員們也都知道了她舖裡的豬肉美味可口，叫她定期給土政司食堂送豬肉，而且也沒有像對待其他行業一樣勒令她打折扣。這種榮譽使屠夫採城磯一家的精神十分振奮，便加大肉舖自身飼養肉豬的頭數，以便讓江陰城的消費者得到更多的滿足。豬養得多了，所需的飼料也相應地增多。為此，彩谷子要求陳函輝把每天送給她一擔薯苗的數量提高到每天三擔。陳函輝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為了愛情，陳函輝整日奔波於江陰城西城口的農產品集貿市場裡採購薯苗，以至於賣薯苗的農民以為他是一個養豬專業戶，一看見他就把薯苗的價格提高。買好薯苗後，陳函輝又馬不停蹄地趕到江陰城北門的香料市場，從波斯商人和回鶻商人的手裡購買香料和爽身粉。由於花銷劇增，陳函輝的零花錢變得十分拮據，使他無法不緊縮銀根，開始節食。時間一長，陳函輝整個人就餓得精幹奇瘦皮包骨頭，看起來仿佛一條喪家之狗。陳函輝的父親陳舉人覺得很奇怪，就派人來問陳函輝的死黨徐霞客。
徐霞客對來探聽消息的人說，這不奇怪，你們家陳少爺迷上了城東肉舖老板彩城磯的女兒彩谷子，整天瘋瘋癲癲的，瘦成這樣一點也不稀奇。陳舉人得知內情，明白陳函輝的零花錢都變成了彩谷子家的薯苗和豬肉，覺得這樣很不值，就把陳函輝叫到書房訓斥了一頓。其大意是天涯何處無芳草，陳函輝這樣為一個低賤的屠夫的女兒而茶不思飯不想，讓他感到老臉都已經丟光了。陳舉人說，你要玩女人是嗎，翠花樓裡女人有的是。如果你嫌翠花樓裡的女人不夠味，我們家裡的丫頭你看上哪個，我都可以給你。
陳函輝被父親陳舉人罵得狗血噴頭，心裡很不好受，但是不知道該找誰去傾訴。他想來想去，覺得找徐霞客是不能了，徐霞客會嘲笑他，於是他只好投靠錢謙益。在跟錢謙益合計半天之後，陳函輝和錢謙益一致認為是徐霞客在背後出賣他，於是放出聲來說徐霞客背後拆台，很不夠哥們義氣。徐霞客不僅不夠哥們不夠義氣，境界太低，而且人格也成問題。陳函輝和錢謙益都決定日後對徐霞客採取冷處理，以便讓他自己好好地反思反思。
就這樣，徐霞客的三人黨因為錢謙益的離去而變成了兩人黨；現在，兩人黨又因為陳函輝的分離而變成了一人黨。當然，一個人怎麼能夠說黨呢？幸好還有翠花樓的小妓女如雲。如雲對徐霞客變得忠心耿耿，使徐霞客的兩人黨勉強維持，不至於一下子冷了場。
徐霞客在小妓女如雲的侍候下變得又白又胖，經常躺在如雲肉嘟嘟的身體旁邊，有如一只懶貓，還像一條小狗。他有時候覺得這就是生活的一切，就是人們經常說的幸福，認為自己應該心滿意足。有時候他又覺得有些淡淡的憂傷，不由自主地想起錢謙益、陳函輝和貼身丫鬟楚楚，從而憂傷又進而變成了迷茫。幸好小妓女如雲很有些善解人意，見他悶悶不樂，就建議說，少爺，別胡思亂想了，來吧，我們快活快活！
於是他們又開始做愛。徐霞客有時候從小妓女如雲的前面進入，有時候從小妓女如雲的後面進入，有時候還從她的側面進入，大肆地在小妓女如雲的身上玩弄一些花樣，以便獲得心裡滿足。徐霞客的東西雖然不像驢子那麼長種馬那麼大，但是讓小妓女如雲快樂地哼哼唧唧，還是綽綽有余。我們說過，徐霞客在跟小妓女如雲做愛的時候腦子裡很不地道地想著自己的貼身丫鬟楚楚，這種移情的作用很有些好處，能夠使他在做愛的時候得到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滿足。小妓女如雲雖然閱人多矣，但是徐霞客的微妙心理也未必能夠得悉。小妓女如雲因此以為徐霞客的激情澎湃純粹是為她而發，雖然平時遵守職業道德，輕易不動感情，但還是有些情不自禁。小妓女如雲說，少爺，你是不是對我忒有感覺？徐霞客口是心非地說，是啊是啊，忒有感覺。小妓女如雲嬌艷如花，柔情萬端地偎在徐霞客的身上，輕輕地撫著他的胸脯說，那你就把我贖出去吧。這樣我們就可以天天做愛，天天無憂無慮，快快樂樂了。徐霞客聽了心裡一驚說，不行啊，我還沒有工作呢，把你贖出去以後怎麼養得活你？小妓女如雲說，只要感情好，錢不錢的有什麼關系？我這些年接客，頗攢了一些銀兩，如果省著一點花，夠我們花很長一段時間了。
徐霞客見小妓女如雲當真，心裡很慌，連連地說，這事再說，還得從長計議。
還從什麼長計什麼議？小妓女如雲說，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情就要痛痛快快，想得出做得出。你說，你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是啊是啊，當然是了！徐霞客說。
那你就立馬把我贖出去！小妓女如雲說。
小妓女如雲這時光著身體，風情萬種，讓徐霞客忽然覺得心醉神迷。他被小妓女如雲撩撥得又蠢蠢欲動，準備再上小妓女如雲，讓現在暫時還平平靜靜的翠花樓風起雲湧。所以他一激動就有些不顧後果，大聲地說，好，那我就把你贖出去！
徐霞客雖然在跟小妓女如雲做完愛之後對自己的話頗有些後悔，但是他自認為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所以只好在第二天又來到翠花樓，準備把小妓女如雲從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那裡贖出。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年輕的時候曾經作過徐霞客父親徐有勉老先生的情人，所以對徐霞客倒也不準備過分刁難，只是讓徐霞客出二百兩銀子。徐霞客拿出小妓女如雲暗地裡交給他的銀子，一封一封地數給翠花樓老鴇柳柳枝。柳柳枝笑瞇瞇地看著徐霞客把銀兩拿出來，經過仔細稱量之後揣進麻袋裡，然後說，如雲，你是一個天生做妓女的料，就像我年輕的時候一樣，不做妓女損失大了。這事你想清楚了沒有？
小妓女如雲哼了一聲，很神氣地昂著頭，在老鴇柳柳枝的身邊得意洋洋地行走。老鴇柳柳枝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如花似玉，頗讓當時江陰城的紈少年們為她痴為她迷，見小妓女如雲這副樣子，不禁心中有氣。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想了想，決定教訓教訓小妓女如雲，讓她知道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別只會把人往井底裡瞧。她把徐霞客的銀子從兜裡掏出來，扔回去給徐霞客說，徐大少爺，你不是把我們翠花樓當作一個小肉舖，把我柳柳枝當成是一個要飯的老太婆了吧？二百兩銀子就想把我們翠花樓的當家花旦拐走？別作你他媽的白日夢了。沒有二千兩足色白銀，你休想把如雲帶走！
小妓女如雲突聞有變，有些驚惶失措，話也不會說了，只是指著老鴇柳柳枝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徐霞客比較沉著，說，不是說好二百兩銀子的嗎？怎麼又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是不是想敲竹槓搞訛詐？
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雙手一叉腰，很潑辣地說，老娘就是說話不算數，老娘就是要敲你的竹槓搞你的訛詐，你又能怎麼樣？老娘說話歷來就如同放屁，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徐霞客一把拉著小妓女如雲的小手說，走，別管她！
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也不甘示弱，大聲地說，走？我看你們誰能走得了？她一揮手，平地裡忽然冒出十幾個兇神惡煞的打手。這時在翠花樓的樓上樓下圍滿了許許多多的妓女和嫖客，準備舒舒服服地看看熱鬧，見打手沖出來，立即大聲叫好。徐霞客以為她們是替自己鼓氣壯膽，就雙手抱成拳頭狀四下作揖說，感謝感謝，感謝各位捧場！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請各位呆一會兒好好地看看，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眾人大聲歡呼高聲叫好，歡聲雷動，余音裊裊。打手們耳朵裡聽得如此，也心情激動，躍躍欲試，對準徐霞客就準備沖鋒。只見這些打手們身穿黑衣黑褲黑布鞋，腰間紮著黑色的布腰帶，一個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噗哧噗哧地噴著氣圍到一起，二話不說就準備動手。
且慢！眼看就要打起來的當口，說時遲那時快，徐霞客忽然斷喝一聲，有如敲鼓銅錘，有如平地響雷。
怎麼，你怕了？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有些失望地說。
怕？我怕什麼？扯談！徐霞客說，我是怕傷及無辜。我建議在動手之前讓如雲先回到樓上，免得誤傷。這樣我才能夠心無旁騖，跟你們大戰一場。
合理！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說，依你！如雲，你過來！
如雲說，我不過來！我要跟徐大少爺同甘共苦並肩作戰！
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說，得了，如雲，你在徐大少爺身旁，只會給他添亂，有理智的人絕對不會像你這樣。
小妓女如雲想了想，說，也對！就離開徐霞客，回到樓上，從上往下觀望。小妓女如雲的視野很好，眼裡的徐霞客像一截木樁子，戳在十幾堆黑壓壓的牛糞中間。小妓女如雲於是大聲地說，少爺，你放心地打架吧。我在這裡很安全，等你打完之後我們就一起遠走高飛。這時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也來到樓上，笑瞇瞇地看著小妓女如雲。小妓女如雲認為自己的態度應該惡劣一些，免得丟了志氣，丟了面子。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說，如雲，你這臭丫頭心裡一定很恨我，對吧？我這也是為你好。如果徐大少爺對你不是真心實意，他在打架的時候就不會真的出力，你跟了他只會吃苦受累，根本享受不了什麼幸福和滿足，這樣你跟他私奔了還有什麼意思？如果他是真心對你好，就會跟我的打手玩命打鬥，如此一來，你跟了他我也就放心，不用擔憂了。小妓女如雲狐疑地說，你真的這麼好？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說，信不信由你。我年輕時也跟人私奔過，結果冒冒失失地同居了幾個月，撈不到任何好處任何名分，只好再回翠花樓來接客賺錢。不過還是在翠花樓好，又熱鬧又自由，吃喝玩樂不用愁，比在外面風餐露宿不知道要強多少。小妓女如雲不屑地說，少爺是真心愛我的，我感受得出來，你這是嫉妒我，對不對？
不管你怎麼想，徐大少爺還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我不試試清楚就放你走是對你不負責任。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說。
小妓女如雲又哼了一聲。這時，徐霞客在樓下已經跟十幾個黑色的打手打了起來。
徐霞客練有絕技鐵臀功，十幾個黑衣打手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一柱煙的工夫，十幾個黑衣打手就被徐霞客用屁股幹淨利索地放倒。小妓女如雲樂得大拍其手大聲歡呼，從樓上直沖而下，咿冶，哇塞，好棒啊徐大少爺！徐霞客拍拍手，瀟洒地說，小意思小意思啦。說完，他拉著小妓女如雲的手說，如雲，我們走！
這時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沖下來說，徐大少爺，慢走！
徐霞客驚訝地說，怎麼，你要跟我打架嗎？
我不跟你打架，我跟你鬥智。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說，我也是一個有身份的人，怎麼能夠隨隨便便得就動手動腳？
鬥什麼智？徐霞客很感興趣地問。
小妓女如雲說，徐大少爺，我們還是走吧。她這個人鬼主意很多，一不小心你就會中了她的圈套，那就壞事了。徐霞客說，她能有什麼難得倒我徐大少爺的智謀？你放心，讓她只管放馬過來，我這個人有一個外號，叫戰無不勝。
好，爽快！翠花樓的老鴇柳柳枝說，徐大少爺，你爽我也爽。只要你能做到我要求的三件事，我不僅讓如雲跟你私奔，而且還奉送二千兩足色銀子給你們做盤纏，你看如何？
徐霞客一邊用手摟著小妓女如雲，一邊豪氣沖天地說，老鴇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老徐就隨你一回，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你只管放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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