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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欖樹長篇小說葉開《口幹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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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幹 舌 燥

葉 開

 
 

 

第一章


1


徐霞客老的時候,喜歡在徐府大院的後花園裡給孫子徐建極講故事。每天傍晚,吃完飯漱完口,徐霞客就會向徐建極招招手,說,建極,來來來,爺爺給你講故事。徐建極很聽話。一個人的時候他乖乖地跟著徐霞客向徐府大院的後花園裡走;正在跟小朋友玩耍的時候,他就向小朋友們吐吐舌頭擠擠眼睛說,不跟你們玩了,我要聽爺爺講故事。建極是他的名,他的字是景蘭。按照讀書人的習慣,徐霞客應該這樣說,景蘭,來來來,爺爺給你講故事。不過他是爺爺,爺爺怎麼說都對。徐建極的爸爸徐屺說了,你隨爺爺,他老了,喜歡怎麼叫就怎麼叫。由此可見,老了的時候,徐霞客就是有些顛三倒四。
所謂的故事,其實就是徐霞客自己在外旅遊時的所見所聞和他從一些奇書異籍裡看到的新奇東西。徐霞客在講故事的時候神情專注迷離,仿佛通過講故事的方式得以故地重遊,得以重新品味各地奇風的異俗和宜人的山水風光。
徐建極小的時候還有點耐心,長大就不行了。他剛滿十二歲就變成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徐建極身上缺乏徐家書香門第的優良傳統,從小屁股底下就坐不住,根本就不喜歡苦讀聖人書,以便從中得到財富黃金屋得到美人顏如玉。徐府是我們江陰城有名的豪門世家,有的是耕不完的萬畝良田有的是花不完的巨額錢財,徐建極這樣遊手好閑也是客觀的必然,他毫無必要費勁地再從那些灰塵撲撲的書裡得到什麼黃金屋什麼顏如玉。我們江陰城是一座美麗富饒的城市是一座人們生活於其中十分愜意的城市,各種各樣的酒肆妓院布滿大街小巷,只要你家裡有了祖上傳下來的黃金屋,根本不用發愁沒有美人顏如玉。變成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之後,徐建極心裡很明白這些好處。他整日伙同馮文博、周清這些死黨在江陰城裡呼嘯往來,招搖過市,社會影響很不好。經常有人找到徐府大院向徐霞客投訴徐建極。他們不是丟了鴨,就是丟了雞,要麼就是桃園被偷,孫女被調戲。他們拿徐建極沒辦法,所以只好在徐霞客的面前唾沫橫飛地訴苦。不管他們訴苦的聲音有多大,唾沫星子飛得有多高,徐霞客坐在籐椅上都穩如泰山,毫不動搖。徐霞客是見過世面的人,經慣風淋慣雨,看見過蟒蛇吞牛大象拉屎,在這麼一些街坊鄰裡的抱怨面前根本毫不畏懼。徐霞客不管這些。只要徐建極肯在後花園坐下來聽他講故事,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去管懶得去理。按照從小養成的習慣,徐建極每天傍晚有一個時辰屬於徐霞客。所以不管徐建極白天在什麼地方瘋,他總要在太陽下山以前趕回來。吃完飯漱完口之後,就到後花園裡聽徐霞客講故事。在這個時辰裡,徐霞客滔滔不絕的講著,過足了說話的癮。
我們說過,徐建極三歲的時候還行,你給他吃一塊花生糖,他就能耐心地聽上一個時辰。六歲的時候,花生糖不行了,你想讓他聽故事就得給他烤一只鴿子。九歲的時候,烤鴿子也不行了,你要是想讓他聽故事就得給他烤一只童子雞。我們說過,徐建極十二歲的時候變成了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這時候你想讓他聽你講故事,就是給他烤一頭驢也沒戲。徐建極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遊手好閑的紈少年的本質是整日沒完沒了地在大街小巷裡無所事事的東遊西逛,徐建極就是這樣,他的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閑逛上。他的時間是寶貴的,你要是想讓他安安穩穩地坐上一個時辰聽你講故事,就得付給他一定數額的聽故事酬金。徐建極還有道理呢。他為自己索取聽故事費的行為振振有詞地辯護說,我這沒什麼啊,按勞取酬,天經地義。一個時辰一兩銀,童叟無欺,人貨兩清。徐建極的這個要求毫無道理,理應堅決予以取締。徐霞客是爺爺,又覺得自己是江陰城裡一位有身份有地位的知名人士,不便跟他這麼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多計較,所以就答應了。這種縱容導致徐建極的氣燄十分囂張,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
徐建極每天用聽故事掙來的錢到翠花樓泡妞,去怡景閣喝酒。錢花光的時候,他就很瀟洒地站起來對那些千嬌百媚的小妓女說,缺錢沒有關系,我可以去找我爺爺聽他講故事。徐建極只有十二歲,身體還沒有發育成熟。他泡妞只是象征性的摟摟抱抱,並無實質性的內容。他喝酒一次也只能喝上半斤花雕或者二兩白酒,根本談不上什麼海量。徐建極也知道自己有這些不足,但是他毫不在乎。他要的就是泡妞和喝酒這種作風這種派頭。在江陰城裡,一個真正的紈少年必需泡妞喝酒,這是他們的身份和標志。要問他為什麼不好好學習,不認真讀書將來考個功名好光宗耀祖,他就會說,我爺爺都不讀書不考功名,憑什麼我要吃這種苦?這些話他說說也就算了,可是有好事者偏偏把話傳到徐霞客的耳朵裡,徐霞客就不得不正式地表表態。徐霞客雖然胸襟廣闊性情淡泊宰相肚裡能撐船,通常不會跟徐建極這些小孩子家家的一般見識,但是徐建極的話聽在耳朵裡怎麼聽就怎麼覺得不順。徐霞客對徐建極說,建極啊,你平時說話的時候要注意一點社會影響,可不能亂說。你爺爺自小酷愛讀書,普天下的奇書異籍,哪本沒有讀過?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怎麼能夠在外面說爺爺也不讀書呢?徐建極可不是這麼好哄的。徐建極說,爺爺你別蒙我了。你要是好讀書,為什麼沒有考取功名當個大官呢?徐霞客說,你爺爺我平素淡泊名利其志不在功名利祿。那你為什麼沒有出書呢?徐建極又說,讀書人都喜歡寫書出書,表示有學問。徐霞客說,我無意於這些華而不實的虛名。徐霞客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老母親王孺人在一旁輕輕地微笑。徐霞客這輩子誰也不怕,就怕他八十多歲的老母親,所以母親王孺人微笑的時候他的心裡就不由自主地直打鼓。徐建極感到很奇怪,就問太奶奶王孺人說,太奶奶,您笑什麼?沒有什麼。太奶奶向爺爺眨眨眼睛含混不清地說。徐建極覺得很不滿意,認為大人們在向他隱瞞什麼。他又去找奶奶許氏。徐建極問道,奶奶!奶奶!我爺爺年輕時喜歡讀書嗎?奶奶聽見這樣的問題,臉上泛起紅暈。奶奶的臉上泛起紅暈的時候就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徐建極覺得十分有趣。奶奶說,你爺爺年輕的時候我還沒有過你們徐家的門呢,怎麼知道他喜不喜歡讀書?你還是去問你爺爺吧。兜了一圈又回到爺爺的身上,所以徐建極只好再去問爺爺。這件事情變得有點沒意思了。徐建極於是又去翠花樓泡妞,到怡景閣裡喝酒。等到缺錢花的時候,他就去找爺爺,聽他講故事換取報酬。
徐建極雖然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但是他像普通的小孩子一樣充滿好奇心,總是在聽故事的時候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徐霞客要不是經歷豐富知識淵博,很有可能會被這個十二歲大的紈少年提的這些問題弄得沒話可說。由此可見,徐霞客如果一生生活平淡毫無見識,他根本就當不好一名稱職的爺爺。好在徐霞客的生活經歷既復雜又離奇,徐建極提的問題他隨隨便便就能夠回答。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這個意思。
當然,大人的事情不是都能夠跟小孩子講。這些事情跟他們說不明白,很容易引起誤解。徐霞客沒有必要跟徐建極說的事情有很多。比方說,他不能跟徐建極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徐霞客現在已經是一個名人,說他年輕時候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讓人難以置信。你要是說徐霞客天生是一個智力平常反應遲鈍的人,三歲還不會說話,七歲還背不全《三字經》、《百家姓》,十一歲還沒有讀過《大學》和《論語》,這就更叫人驚訝了。江陰城裡知道徐霞客的老一輩人都說,徐霞客自幼博聞強記,過目不忘;矢口即成誦,搦管即成章。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徐霞客天資聰穎,從小就顯露出不同尋常的聰明。俗話說,有後果必有前因,徐霞客既然從小就這麼聰明,他長大之後想不出名還真不行。按照通常的看法,像徐霞客這樣的名人,必定自小就高人一籌,根本就不可能染上遊手好閑拈花惹草的惡習。既然人人都這麼說,徐建極雖然心裡直犯嘀咕,將信將疑,也只好口是心非地點頭稱是。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徐建極仍然做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徐霞客仍然當一名慈眉善目的老爺爺。徐建極每天傍晚有一個時辰屬於徐霞客。在徐霞客講故事之前,徐府大院的丫鬟小紅和春蓮就在後花園裡擺上兩只籐椅,放上一只紅木桌子,桌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小吃。春天的時候,鮮花盛開;夏天的時候,果實累累;秋天的時候,草木衰敗;冬天的時候,踏雪尋梅。就這樣,徐建極在聽爺爺徐霞客講故事的過程中漸漸長大。相比之下,徐建極更喜歡夏天。夏天的時候,府中丫鬟小紅和春蓮各執蒲扇,為他們送來習習的涼爽。小紅和春蓮扇風的時候,臉上泛紅,胸脯像小鬆鼠一樣亂動。趁爺爺沉浸在回憶裡不能自拔之際,徐建極偷空調戲了這兩個漂亮的小妞。這樣,徐建極就把徐府大院的後花園變成了翠花樓。徐霞客對這種事情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卻不聞不問。只要徐建極能夠老老實實地聽他講故事,他就一只眼睜一只眼閉。
我們說過,徐建極是一個紈子弟,同時也是一個頑皮的孩子。這種事情並不奇怪。我們每個人小的時候都有些淘氣,都喜歡做些調皮搗蛋的事。徐建極雖然每天傍晚都得聽爺爺徐霞客嘮裡嘮叨地講故事,但是他並不把爺爺放在眼裡。徐建極一邊撫摸著丫鬟小紅的小手一邊問徐霞客,爺爺,你真的是去過天台山嗎?問完之後他又摸春蓮的兩只小手。小紅眼見後花園裡有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目光,心裡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很夸張地抽了抽自己的手,但是沒有抽出來。小紅因此很坦然地把回擊的目光投向春蓮,表明自己是無辜的,她沒有必要這麼嫉妒。春蓮也把很不客氣的目光投向小紅,表示自己對這種事情的不屑。這兩個丫鬟就像兩只羽毛還沒有長齊的小母雞,在徐建極的旁邊一刻不停地鬥著氣。小紅的兩只小手溫潤軟柔,捏在手裡感覺十分好受。徐建極摸著摸著就疑慮滿腦,向徐霞客問道,爺爺爺爺,你說女孩子的小手為什麼就這麼白這麼嫩這麼軟這麼柔呢?
"那是因為她們的手還沒有長大,"徐霞客說quot;所有沒長大的東西都是這樣,就像天台山的春筍,又白又嫩。"
"哦,我明白了。"徐建極說。徐建極為自己聽到的這個比喻而得意忘形,逢人就拿出來炫耀。他在翠花樓捏著小妓女的手說,你知道你的手為什麼這樣白嗎?為什麼?小妓女問。因為你們的小手像天台山的春筍,還沒有長大。
當然,年輕的女孩子都有這樣的小手。徐霞客補充說。小紅有這樣的小手,春蓮也有這樣的小手。這都算不上什麼奇怪的事情,我在天台山看見的一雙手才是天下奇絕呢。徐建極聽了這句話覺得很好笑:爺爺徐霞客作為一名爺爺,這麼沒禮貌地只注意別人的小手而沒有看清她的臉蛋,這就很不應該了。可是爺爺徐霞客沒有理會他的嘲笑,接著又說,這雙手能夠以天上的流雲為織布,以花蕊裡的露珠作針線,用山間最嫩的青竹做剪刀,縫成世間最漂亮的棉襖。你們說這是不是一雙神奇的手?徐建極、小紅和春蓮都連連點頭說,是是是,是很神奇!徐霞客見他們點頭同意,接著又為徐建極他們描繪天台山美麗的景色。徐霞客說,天台山在浙江東部,形狀就像一根尖尖的春筍。我們都知道,天台山的竹筍名聞天下,可是我們未必知道天台山的竹筍為什麼這麼有名。徐建極插嘴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徐霞客見徐建極在自己的面前賣弄,也沒有反駁,只是點點頭又繼續說,顧名思義,春筍就是春天的時候長出來的竹筍。每年初春,竹筍感應時節而動,紛紛爭著搶著從泥地底下拱出地面。這種春筍的生長速度極快,究竟怎麼個快法呢?打個比方說,快得就像馬路上撒腿狂奔的馬車。要是有人晚上不小心在竹林裡犯困打了一個盹,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被快速長高的竹子掐著衣服舉到十幾米高的雲端,就像當地農民晾曬在家裡的魚幹。所以在天台山旅遊的時候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要犯困打盹。徐霞客說,你要是犯困打盹,事情就糟糕了。
小紅感到不可思議:"不會吧,老爺?春筍怎麼能夠像馬車呢?"
徐霞客說quot;你覺得奇怪,那是你年紀還小,沒有見識。俗話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像馬車一樣的春筍算什麼?"
徐霞客倚老賣老,說話一套一套的挺嚇唬人。小紅也沒有辦法,誰叫徐霞客是老爺呢?小紅沒話可說,她能做的事情就是不斷地吐舌頭。小紅沒話可說,春蓮也沒話可說。徐建極雖然嘴很硬,硬得就像鐵公雞,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沒話可說。徐霞客走過的橋比他們走過的路還長,徐霞客吃過的鹽比他們吃過的米還多。道理擺在這裡,不由得你不服氣。
由此可見,徐霞客年輕的時候的確是去過很多地方,經歷過許許多多令人難忘的事情,肚子裡有的是講不完的故事可以講給徐建聽,徐建極不服氣還真不行。又由此可見,徐霞客從前的確是一名年輕有為,胸懷大志的少年俊傑,而不是一個拈花惹草遊手好閑的紈子弟。當然,人們對徐霞客產生一些懷疑也是正常的事情。按照常理,人人都知道所有的富家子弟都是整日昏昏沉沉,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他們整天不務正業。不是喝酒,就是嫖妓;不是賭錢,就是鬥雞。徐霞客作為一名富家子弟,年輕的時候沒有染上這些惡習,實在是很不容易。既然事實如此,徐霞客在老了的時候撫今追昔,確實是沒有什麼事情可遺憾,沒有什麼事情讓自己感到不滿意。如果徐霞客從小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是一個欺行霸市的小惡棍;長大了既混不上什麼功名,又做不了什麼學問;到老了的時候,他還有什麼老臉面對自己的兒孫?我們江陰城這個地方歷來民風淳朴,人文薈萃,人們老了的時候都有大把大把的傳奇故事可以給自己的孫子講講,讓這些少年兒童可以很神往地聽聽。如果一個人老了的時候竟然沒有什麼故事可以給自己的兒孫講,那就表明他這個人年輕的時候有問題,沒出息。我們江陰城的人習慣上就是這麼想的,我們的想法就是這麼簡單。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故事呢?你不會講故事,你就丟不起這個人。要是徐霞客年輕的時候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廢物,只知道偷雞摸狗地幹一些低三下四的勾當,他面對自己的孫子時就會張口結舌,就會感到臉面無光,根本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拿來講一講。
有人曾經說過,徐霞客並非從來就是我們江陰城受人尊敬的知名人物,他在年輕的時候也像我們江陰城裡大多數富家子弟一樣是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這樣說的人可能是出於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可能是不負責任的猜測,也可能是暗中掌握了一定的証據。對於其中的爭論孰真孰偽,我們並不是很有把握。沒有把握的事情我們就不能亂說,最好把自己的嘴巴關關緊。有人說,徐霞客一生中沒有留下什麼值得大說特說的功績,既沒有官居極品,也不是抗清英雄。既不是大學問家,也沒有寫出什麼充滿玄妙道理的道德文章。他統共只寫了幾卷缺乏體系的旅遊日記。日記誰沒有寫過?可是光憑著這麼幾卷雜七雜八的日記,徐霞客憑什麼就能夠出人頭地名垂青史?按照他們的考証,甚至連這麼幾卷日記的來歷也十分可疑。江陰城在大清順治二年被清兵攻陷,在隨後的屠城中,滿城老少幾乎都死光了。徐霞客的兒子徐屺以及徐氏家族裡的人也都未能幸免,遭遇之慘烈,實屬罕見。在清兵屠城之後,江陰城滿城殘垣斷壁,大火燒了整整一個月。目光所及之處,不僅地上毫無生靈的蹤影,連天上的飛鳥也不見聲息。大火把能燒的所有東西都燒掉了,幾卷寫在紙上的日記怎麼能夠逃過這場浩劫,在廢墟裡再度出現?這種說法也不無道理,但是人們似乎忘記了徐霞客的遊記在清兵來臨之前曾經傳抄了副本,其中的一部分就保存在徐霞客的好友季夢良的手裡。季夢良和徐霞客的另一名好友王忠紉曾經整理過徐霞客遊記,先由王忠紉手校,略為敘次,繼而季夢quot;遍搜遺帙,補忠紉之所未補,因地分集,錄成一編。"這都是有史籍記載的事情,並非平空的杜撰。季夢良、王忠紉俱非江陰人,能夠逃過江陰城的浩劫也不奇怪。另外,徐霞客的遊記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副本,就是他的孫子徐建極的抄本。江陰城被屠城的時候,徐建極恰好不在城內,所以他也沒有遭逢劫難。不過有人說,徐建極的抄本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因為徐霞客的遊記很可能就是徐建極托自己的爺爺徐霞客的名寫成的贗品。托別人的名寫書不太利於增進自己的名聲,這種賠本買賣我們聰明的祖宗似乎不太會做,但是事情往往出人意料,歷史上這麼幹的人還真是大有人在,這種事情真是讓人覺得難以理解。現成的例子就有幾個。郭橐駝作的《種樹書》是一部。郭橐駝是唐朝著名的園林專家,但是《種樹書》卻寫於宋朝。蘭陵笑笑生寫的小說《金瓶梅》是第二部。蘭陵笑笑生到底是誰我們恐怕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從中得到好處的人是那些考據專家,他們對這種狀況倒是滿心喜歡,既然誰也弄不清楚蘭陵笑笑生是什麼人,他們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胡亂猜測,反正胡說八道也不用上稅。有人說蘭陵笑笑生是馮夢龍,有人說是解進,還有人說是唐伯虎,事情的真相誰也弄不清楚。劉太虛寫的《會真記》是第三部。劉太虛倒是寫了《會真記》,可是劉太虛到底是誰呢?我們對此一無所知。當然,正如有些道德高尚學問精深的正人君子所雲,這些書的作者弄不清了倒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畢竟這些書裡都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高深學問,沒有什麼值得效仿的高尚道德,只是一些消遣的頹廢的淫穢的徒有其表的文字。他們不敢把自己的真名寫出來,這就充分地表明了他們的內心空虛,知道自己寫的這些東西對社會毫無益處對人生毫無見地。
有些考據專家說,徐霞客其實並沒有寫過那些日記,寫日記的人是他的孫子徐建極。這件事情乍一看也可以把懷疑的目光投向季夢良和王忠紉,但是季夢良和王忠紉一方面沒有親耳聽過徐霞客講述的故事,另一方面也沒有任何杜撰這些日記的動機。由此可見,杜撰徐霞客遊記的人只可能是曾經無數次在徐府大院後花園裡聽徐霞客講故事的徐建極。徐霞客根本就沒有寫過那些日記,他只是曾經在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時候詳細地描述過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想所感,讓徐建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都知道,徐霞客的孫子徐建極後來一直活到康熙三十二年,從江陰被清兵屠城之後他一直無所事事,沉浸在家族的災難和民族的災難中不能自拔。出於對過去那個屬於自己的黃金時代的真切緬懷,徐建極決定為爺爺徐弘祖杜撰日記,並且通過杜撰日記的方式達到重新回到過去的目的,這動機言之成理。徐霞客在很久以前說,徐建極在多年以後記,這就像著名的旅行家馬可﹒波羅被熱那亞人俘虜之後,被關在同一間牢房裡精通法蘭西語的比薩人魯思梯謙幫助他撰寫《馬可﹒波羅遊記》一樣。徐建極雖然年輕的時候是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但是長大之後就變成了正人君子。幾乎所有人都一樣,三十歲之前骨子裡都是紈少年,三十歲之後都變成了正人君子。隨著歲月的流逝,徐建極也有了自己的孫子。按照我們江陰城的習俗,人們老了的時候總是喜歡在自己家的後花園裡給自己的孫子講故事,徐建極也未能免俗。我們都知道,風俗習慣具有很強的穿透性,不會因為江陰城曾經遭遇過那樣慘痛的災禍而消失。這種風俗習慣自上而下,傳到了徐建極的身上。可是徐建極不像自己的爺爺徐霞客那樣具有如此豐富的經歷,他拿什麼東西來給自己的孫子講呢?有時候,沒有故事可講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想而知,徐建極在給自己的孫子講故事的時候就常常會碰上這樣的問題。為了解脫困窘,徐建極很有可能幹脆就把自己的爺爺徐霞客講過的故事重新翻出來講給自己的孫子聽。這樣,徐建極就順手牽羊地把徐霞客的故事據為己有了。
更進一步的說法是徐霞客根本就沒有離開過江陰城半步。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徐有勉和母親王孺人都已經四十一歲了,連他的哥哥徐宏祚也有二十歲。作為家裡的小兒子,徐霞客幾乎是在蜜缸裡泡大,在千憐萬護中成人。就此而言之,他的文弱怯懦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怎麼可能一個人離家遠走,獨遊天下呢?由此推之,徐霞客年輕的時候很有可能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他的幼年好友陳函輝在給他寫的墓志銘裡提到他自幼不喜歡誦讀聖人之書,反而不務正業,到處收集史籍地志山圖海經,打聽各種奇人怪事,整天在家裡胡思亂想靈魂出竅。這樣的一個人老了之後,可想而知是多麼喜歡胡編亂造。這種說法還提到徐霞客少年時期喜歡一個青樓女子,準備跟她共結連理,甚至試圖一起私奔。由於來自家族的重重壓力,這件事情最終未遂人意。更驚人的說法是,徐霞客根本就沒有對徐建極講過什麼故事,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徐建極自己捏造出來的。我們都知道,由徐建極整理匯集的《徐霞客遊記》是歷史上最為權威的版本,季夢良抄本又在其次,徐筠峪的乾隆本更在第三位。這個事實也許可以作為徐建極可能杜撰《徐霞客遊記》的一個潛在理由,即無論是季夢良、王忠紉,還是徐筠峪都不可能接觸到第一手的資料,他們的資料都是從徐建極那裡抄來的,對於這些資料的真偽,他們根本就沒有想到過要進行必要的甄別。
當然,以上種種都是猜測,算不得定論。作為一名慈祥的爺爺,徐霞客喜歡給自己的孫子講故事,這沒有什麼可以質疑。人們對他感到不滿意可能是因為他講故事的時候正值滿清大兵壓境,國破家亡之際。這種危難時刻他不投筆從戎,保家衛國,卻在自己家的後花園裡給自己的孫子講故事。不僅如此,他還聽任自己的孫子徐建極和丫鬟們打情罵俏,置可能發生的傷風敗俗之事於不顧,很不負責任地一只眼開一只眼閉,只是一味的講自己的故事。這種對民族興亡不聞不問的態度讓人無法理解。很多人都在想,徐霞客能夠在大敵當前的時候對國家和民族的興亡無動於衷,這就充分地表明了他個人的怯懦和是非不分。在這種時候,人們需要的是行動,而不是寫私人日記,乃至袖手旁觀。人們這樣指責當然不無道理。想當年,身處大唐盛世的著名詩人王維在被安祿山的叛軍俘虜之後而不能夠自盡報君,都會被後人指指點點,冷嘲熱諷半天,徐霞客算什麼?看來徐霞客這個人的腦子肯定是有點問題。
不過徐霞客這個人多少有些,有些自以為是,根本就對這些流言蜚語毫不在乎。徐霞客在講故事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高山大川奇花異木,滿腦子都是飛鳥魚虫珍禽異獸。按照習慣,徐霞客每講完一個故事都會長嘆一聲說,世風日下,如今不比從前啦。當然,徐霞客也就是這麼一說,不能完全當真,以為他的心裡就是這麼想。他這麼說只是順其自然,按照傳統講故事的方式在故事的最後安上一條光明的尾巴,其中並沒有特別的意思。按照我們江陰城講故事的習慣,人們在故事的結尾都要加上這樣一句話,以表示對古人和祖先的尊敬。古代的東西就是比現在的好,蠻夷的東西就是比中原的妙。這是常理,沒有什麼可以解釋的。所以,徐霞客這樣說只是為了尊重習俗。徐建極不是很明白爺爺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既然爺爺這麼說了,他就姑妄聽之。什麼都是蠻夷的好,那麼人呢?人也是他們的好?
徐建極對爺爺徐霞客崇洋媚外的話很不以為然。在聽故事這件事情上他一點都不吃虧。除了白花花的銀子,後花園裡還有小紅和春蓮這兩個明眸善睞的丫頭相伴。她們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水缸,她們的小手軟柔柔的像春筍,她們的嘴巴甜甜的像蜜糖。徐建極看著她們的樣子,不禁心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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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經歷的事情太多,徐霞客在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時候往往不知道該從何講起。為了合理分配徐建極的興趣,與陰陽五行相契合,徐霞客在講故事的時候故意打亂時間的順序。夏天的時候,徐霞客給徐建極講北方的故事,讓北方凜冽的寒風和皚皚的積雪帶來片片清涼。冬天的時候,徐霞客給徐建極講南方的故事,讓南方熾熱的陽光溫暖徐府大院寒冷的後花園。同理,春天的時候,徐霞客給徐建極講樹木枯黃的秋季。秋天的時候,徐霞客給徐建極講鮮花盛開的春季。就這樣,季節在故事中不斷地輪換交替。
徐建極注意到這點。出於逆反的心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大聲嚷嚷地表示反對。他說,爺爺爺爺,我對你的這種做法表示異議,你這麼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不是粉飾現實搞假大空嗎?我要求爺爺有什麼講什麼,我們年輕人有腦子會思考,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說完,他向丫鬟小紅擠擠眼睛,尋求支持和同情。遊手好閑的紈少年徐建極這時候沒心沒肺,嘴裡的話說到那裡算那裡,只不過是想跟爺爺徐霞客搗搗亂,倒也沒有特別的意思。徐霞客是個性格隨和的人,聽了徐建極的反對意見之後也不生氣,而是客氣地表示可以考慮考慮。俗話說,有容乃大;俗話還說,宰相肚裡能撐船。這都是說人們心胸寬廣的意思。徐霞客一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什麼人沒有見過什麼苦沒有嘗過?他因此能夠聞過即改而不是文過飾非,經過慎重的考慮之後,他重新開始按照時間的順序來給徐建極講故事。我們都知道,徐建極雖然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但是他出身世家,自小就聞著書香墨氣長大,再怎麼說都還保留了一點大家少爺的功架,動不動就要表達自己的見解自己的獨特個性,在徐霞客講得正高興的時候插嘴說話。這無可厚非。可是他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有什麼個性呢?他這麼做只是表明他的淺薄而已。我們江陰城有句老話說得好,半桶水晃得響。這話說的就是徐建極這種不懂裝懂的態度。比方說徐霞客正講到天台山春筍的時候,徐建極就立即插嘴說,我知道我知道,天台山的春筍嫩得像小紅的手,快得像街上奔馳的馬車。說完,他把小紅的小手捏在手裡,輕輕地撫摸。他這樣做明顯地把春蓮放在了一個次要的位置。春蓮雖然只是一個丫鬟,但是她也是一個有七情六欲的人,怎麼也不能夠對此情此景假裝漠不關心。春蓮哼了一聲說,是啊,在少爺的手裡,小紅的手當然嫩得像春筍了。徐霞客看在眼裡,聽在耳裡,但是表面上假裝一無所知。徐霞客一生經慣風見慣浪,什麼事情沒有見過?這種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打情罵俏爭風吃醋的事情他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徐霞客只是溫和地糾正徐建極的插嘴說,我要說的不是這種春筍,這種春筍你已經聽過了,我再講一遍豈不是重復了?我要講的是那種特別的春筍,或者說是既像春筍又不像春筍的東西。我知道我知道,徐建極又插嘴說,是石筍!春蓮撇了撇嘴說,真應該拿鎖把少爺的嘴巴鎖起來。小紅立即表示反對說,我反對我反對!你把少爺的嘴巴鎖起來,少爺怎麼吃飯怎麼說話?徐建極笑嘻嘻地說,不吃飯還好,省得我媽追著攆著讓我吃這個吃那個。但是不讓我說話我可受不了,不讓我說話你還不如把我殺了呢。春蓮嘴角上仍然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但是她沒有反駁徐建極的話,只是輕蔑地搖搖頭。徐建極弄不明白春蓮這是什麼意思。他的手裡正捏著小紅的手,心裡美滋滋的,所以對春蓮的反應還不是特別的在意。春蓮這個女孩子似乎天生有些矜持,不像小紅那麼隨和,站在她的面前徐建極有時候連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這種事情徐霞客也瞧在眼裡,聽在耳裡。他嘴上不說,但是心裡明明白白,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徐建極既然對春蓮有些忌憚,幹脆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柿子揀軟的捏,抓著小紅的手一刻也不放。春蓮的這種小性子徐霞客很熟悉,這使他想起了少年時代的那些女孩子。那些女孩子在記憶中隱隱約約,模模糊糊,有時候徐霞客很難把握得住。每個男人的少年時代都有自己暗戀的女孩子,這也是常有的事。徐霞客想著想著就顯得神情有些悠揚,思緒在久遠以前的日子裡暢想。在給徐建極講故事的時候,徐霞客經常會突然陷入這種沉思默想當中。徐建極和兩個丫鬟見慣不怪,趁他出神的時候打打鬧鬧,又蹦又跳。現在他們一見到徐霞客又出神了,立即開始玩遊戲。
小紅跳長線跳得很好,春蓮知道這點,偏偏就不願意玩跳長線,轉而建議玩跳格子。春蓮跳格子是高手,小紅和徐建極都跳不過她,所以小紅和徐建極對她的這個建議也故意不接受。少數服從多數,他們只好仍然跳長線。徐建極和春蓮一人一邊,把紅絲帶撐起來,讓小紅在絲帶裡跳進跳出。小紅的彈跳力和柔軟性都比春蓮好,所以她跳長線毫不費力。春蓮看見徐建極又是拍手又是叫好,心裡暗暗著惱,故意突然一鬆腰,讓垂下的絲帶絆了小紅一交。徐建極見狀趕緊把小紅從地上扶起來細心呵護百般安慰。小紅趁機扭捏作態,在徐建極的懷裡假裝痛苦,以便徐建極有機可趁地施展夸夸其談的才能。春蓮在一邊越看越生氣,狠狠地跺了十幾下腳大聲哼哼,哼!心痛不死你!這時徐霞客從神遊當中回到徐府大院的後花園,輕輕地咳了一聲。春蓮聽在耳朵裡,立即找到了中止跳長線的理由:老爺要講故事了,老爺要講故事了!話音剛落,她就把絲帶一扔,回到椅邊站著。
徐霞客要講的仍然是春筍的故事。等徐建極和小紅分開,等春蓮斯斯艾艾地也圍了過來,徐霞客輕輕地清了清嗓子,咳了咳說,好好,好好,你們坐好,我繼續把天台山春筍的故事給你們講完。
徐霞客故事裡的天台山座落在浙江東部。徐霞客說,去天台山的路途不算遙遠。你渡過東海,經洛迦山到寧海縣城,從縣城西門走三十裡,再過樑隍山,就到了天台山。天台山是唐朝詩僧寒山隱居的地方,草木森嚴,風景奇絕,天下無雙。徐霞客這時候忽然問道,你們知不知道天台山什麼東西最著名呢?徐建極、小紅和春蓮不約而同地齊聲說,春筍!徐霞客笑了笑說,對了,天台山最著名的東西就是春筍。春筍是竹子的前身,這你們都知道了。初春時分春筍從泥土裡噴湧而出,長勢驚人,快如閃電。如果有誰春天在天台山旅遊的時候不小心趴在泥地上打盹,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被竹子掛到十幾米的天空上了。徐建極大聲嚷嚷,爺爺爺爺,這你已經講過了。徐霞客疑惑地看看徐建極和他旁邊的兩個丫鬟,我講過了?您講過了,老爺!兩個小丫頭說。她們一個聲音清脆一個聲音柔和,徐霞客看著她們覺得神態十分熟悉。普天下的丫鬟大概都是一個樣子,徐霞客小的時候身邊的丫鬟楚楚也像她們一樣調皮,所以聽了她們的回答覺得既好玩又好笑。這兩個小丫頭仿佛兩只肥肥胖胖的大春筍,正處在快速生長發育的過程當中,似乎每天都在嗶哩啪啦地往上拱。對對對,我可能已經講過了。我老了,腦子糊塗啦。好好好,講過了就不再講了。徐霞客清清嗓子,繼續說,春筍是一種十分美味可口的菜肴,可以水煮,可以清蒸,可以紅燒,可以油燜。它的功能是清心瀝火,消痰止咳。清心瀝火消痰止咳的是胖大海,徐建極插嘴說。胖大海有這功效,春筍也有。徐霞客穩穩當當地解釋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有很多東西雖然表面上相差很大,但是在本質上是一致的。
徐霞客這樣說自有其道理。徐霞客登天台山的時候正好下著雨,這使得天台山從視覺的角度來看完全走了樣。但這只不過是視覺受雨水的阻隔和折射而產生的變化而已,天台山在本質上並沒有產生特別的變化。徐霞客在天台山上看到的風景仍然是斤竹嶺、黃經洞、仙筏橋、曇花亭和坪頭潭這些眾所周知的地方。他看見的正是李白看見的,李白看見的正是寒山看見的。山就是這樣,在時間的流水中巍然矗立。徐霞客講故事的時候喜歡想象著自己置身其間的樣子。他這樣說的時候,徐府大院後花園的上空仿佛就飄起了蒙蒙細雨。在蒙蒙細雨裡,他戴上鬥笠與蓑衣,騎上矮種小毛驢,望著高高的天台山向前走去。天台山盛產竹子,春天的時候路邊到處都是雨後春筍,在泥地裡像兔子一樣亂鑽亂拱,飛快地戳向天空。事情就是這樣,你走著走著,一不小心小毛驢的四蹄就會被飛速成長的春筍舉到空中,讓它處境尷尬,仿佛雕像,有如泥塑,一動也不能動。騎在小毛驢背上的徐霞客更加尷尬,由於春筍的生長速度就像馬路上奔馳的馬車,他眼見著遠處的風景颼颼地變小卻動彈不得。有人拿來竹梯子,架在飛快生長的竹筍上,想讓騎在毛驢背上的徐霞客下來。徐霞客剛要抬腿,春筍又長高了半丈,這使他心裡感到十分慌張。徐霞客的僕人也急得像猴子一樣團團亂轉。還是同遊的國清僧道修養玄秘,他光禿禿的腦袋這麼輕輕地轉轉,就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建議用生長中的春筍做成一副會長高的梯子,這樣,梯子架在小毛驢身上,徐霞客就能夠順利地脫險。這年是大明萬歷四十一年春天,農歷三月上旬。徐霞客二十八歲。二十八歲的時候,徐霞客經歷了從小毛驢背上逃脫的驚險一幕。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春筍生長得太快了。天台山有春筍小仙,據說是一個十五六歲大的小姑娘所變。這就很能夠說明問題,使人很能明白天台山的春筍為什麼這麼嫩,這麼白,這麼招人喜招人愛。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們對徐霞客的夸張說法有些將信將疑。春筍生長的速度怎麼快也不可能像飛奔的馬車一樣快。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出門旅行時騎春筍就行了,還用得著乘馬車麼?夸張是一種藝術修辭手法,我們對此也不能夠進行過多的批評。比徐霞客早七百年到天台山遊覽的李白還曾經把小小的天姥山夸張成四萬八千丈高天台對此東南傾呢。
在徐霞客到達天台山的時候,在天台山當地還一直流行著《詩經》裡記載的那種古代風俗:仲春三月,令會男女,奔者不禁。這時候,少男少女春心盪漾,齊聚山頭,不斷地東張西望。男的用春筍向女的表示愛慕之情,女的用春筍代替暗戀之心。據說,由於天台山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得以年年沐浴上天普降的甘霖,這裡的春筍還有一種特別的功效,能夠使恩愛鴛鴦感情常駐,永不變心。辦法是在洞房花燭之夜,把剝好的春筍悄悄地放在婚床底下,讓它生根發芽。這就形成了當地一個極具特色的婚筍慶典儀式。在寧海縣遊歷的時候,徐霞客觀察到寧海縣的夫妻都十分恩愛,天天如膠似漆地粘在一起,就像雙苞的玉米,怎麼掰也掰不開。據說這裡夫妻之間感情深摯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為人們在結婚的時候用功效奇特的春筍作為慶典主角。當然,並不是人人都對婚筍慶典抱有始終如一的態度。有些人對把春筍放在婚床底下的這種習俗缺乏必要的尊敬,甚至不以為然。他們既怕麻煩,又十分懶惰,希望一切都是現成的。出於這種原因,寧海縣城於是出現了專門替人放春筍的職業人士。像所有的職業一樣,專門從事婚筍慶典儀式的人也良莠不齊,各色人等莫不有之。有些人比較負責,拿來春筍之後仔仔細細地剝掉外衣,恭恭敬敬地放在新婚夫婦的床底下擺放整齊。有些人比較馬虎,春筍的皮沒有剝掉就急急忙忙地扔在新婚夫婦的床第之下,生怕那些豐盛的宴席自己來不及參加。還有些人純粹是勢利眼,見雇主富有就畢恭畢敬,見對方貧窮就想法子亂整。沒有剝掉外衣就算不錯了。更有甚者,連春筍也懶得拿,弄了一只泥捏的假春筍冒充了事。凡此種種的奇異行狀,稀奇古怪,不一而足。有些春筍生命力十分旺盛,如果沒有剝掉外皮的話,這些春筍就會在床底下長出根須,吸取地氣,迅速地向上生長。這些春筍或者把新婚夫婦的婚床頂了起來,或者繞過床沿,彎彎曲曲地從新婚夫婦的身上爬過,把屋頂撐破。有些新婚夫婦比較嘴饞,想著床底的春筍不能成眠,於是連夜爬起來把春筍吃掉,半根都沒留。吃完春筍之後,不到半年,他們就離婚了。床底下被放了泥捏春筍的新婚夫婦則厄運當頭,離婚這種事情最終也免不掉。妻離子散者有之,家破人亡者亦有之,民怨極盛,令人忍無可忍。當地的知縣是個熱心腸的父母官,見到優良的傳統遭到破壞,覺得必需恢復過來。知縣大人經過縝密的調查研究之後,發布了一個嚴肅的公告。公告上說,為了保留寧海的優秀文化傳統,決定成立一個民政司,統一對新婚慶典的習俗進行管理。鑒於有些不良分子不顧職業道德,肆意破壞民族的優良傳統,決定取消私人代理婚筍慶典的業務。公告規定,所有的新婚夫婦都必需事先在民政司裡登記注冊,繳納五兩銀子手續費,然後在新婚之夜由民政司派專人到場主持婚筍慶典的儀式。這是一件好事,那些不負責任的害群之馬一夜之間幾乎全部都消失了。人們相信具有權威性的民政司,結婚的時候首先就想到去那裡登記。由於結婚的人實在太多,民政司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擴充人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增加馬匹車輛的數量,從而使民政司變成一個人數眾多的機構。民政司有效地工作著,使婚筍慶典這種優良的民族傳統得到了精心的保護。寧海縣的人民對民政司都心存尊敬:年輕人都以能夠進入這裡工作為榮,無數人做夢都想成為其中一員,能夠在家族面前威風凜凜,既有高收入又十分體面。由於民政司的工作效率很高,漸漸地,出了其他的事情人們也來找民政司請求幫助,民政司管轄和處理的事情開始從婚筍慶典擴大到處理民事糾紛,緝拿罪犯,管理商務,興修水利,加築城牆,整肅軍隊等各種各樣的事情,無所不包無所不容。人們有什麼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民政司,請求他們的幫助,以便迅速地解決問題。漸漸地,民政司成了寧海縣縣衙的全權代表,負責處理所發生和還沒有來得及發生的一切事情。也曾經有人擔心過民政司的權力過大,會難以控制,各種費用的去向不明。但是這種擔心純屬多余。民政司作為一個群眾性的團體,具備了相當大的民主風氣。各種重大的事情都經過充分的研究和討論之後再進行集中,然後頒發施行。這樣,就完全避免了腐敗的可能性。民政司的最高宗旨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誰要是對此有什麼懷疑,就表明他對民政司的清正廉明有懷疑之心。這些人輕者被判民事誹謗,枚股三十杖;重者投入地牢,永不釋放。於是民風重歸淳朴,文化傳統得到恢復。婚筍慶典漸漸變成一種饒有興味的地方民俗,並且進一步擴大到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各個領域。春筍變成了一個廣泛的象征:人們結婚的時候要用春筍,生孩子的時候要用春筍,慶祝生日的時候要用春筍,生病的時候要用春筍,喪葬的時候要用春筍,造房子的時候要用春筍,造橋修路的時候要用春筍,軍隊集合的時候要用春筍,金榜題名狀元及第的時候要用春筍,門面開張的時候要用春筍,旅人遠行的時候要用春筍。有關春筍的各種仿造品花樣繁多,層出不窮。有塑料的、木頭的、石材的、金屬的,還有泥塑的。有超級仿真式的,有極度抽象的,還有既像又不像的。寧海和天台山周圍一度流行用石筍代替春筍,並且有癒演癒烈的趨勢,最後由民政司專門發文進行幹預才漸漸平息。春筍的造型也奇形怪狀,無奇不有。總之,春筍最後似乎變成了一切……
徐建極對徐霞客的故事表示了有限度的不滿。春筍就是春筍,怎麼能夠變成一切呢?不過他對用春筍作為結婚慶典的用品大感興趣。春筍是一種有力的暗示,使徐建極不由自主地想到小紅和小紅柔軟的雙手。我們對他的這種想法應該抱以寬容的態度。他畢竟只有十二歲,而且還是一個紈少年,整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閑。自從小紅像春筍一樣的雙手被徐建極發現以後,徐建極對翠花樓有些忘記了。徐建極把聽爺爺講故事得到的銀子都拿去買了各種新奇的玩意兒送給小紅還有一些送給春蓮。春蓮噘起嘴巴,表示不屑,但是徐建極送給她的東西她在表示不屑之後照單全收。如果太奶奶王孺人放鬆了注意力,徐建極還會把小紅悄悄地帶出徐府大院,溜到江陰城裡去玩。
徐霞客明明知道徐建極和小紅一起搞的勾當,但是他從不說破。小紅讓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徐霞客的少年時代跟徐建極沒有什麼兩樣。據說他跟徐建極一樣不喜歡讀書,尤其是不喜歡讀聖人的書籍。這些聖人的書籍講的都是大得不能夠再大的大道理。徐霞客心裡想,大道理有什麼好講?大道理怎麼講也只是大道理,這些大道理對於他來說毫無意義。由此可見,徐霞客在少年時期可能也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紈少年,也整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閑地在江陰城裡東遊西逛,有時候到翠花樓泡妞,有時候在怡景閣喝酒。他的死黨陳函輝和錢謙益跟他一起胡作非為,同進同出,在別人的西瓜上打一個洞往裡小便,在人行小道上設置陷井。陳函輝回憶說,徐霞客少年時代特好奇書,卻對《四書》《五經》這些正經學業毫不關注。他的父親徐有勉為此沒少打他,把他的屁股打得就像一只敲爛了的西瓜。如果不是徐有勉先生在徐霞客十九歲的那年被入室搶劫的強盜驚嚇致病而死,他屁股上的瘡痕可能永遠都得不到痊癒。
由於屁股上永遠都有瘡疤,徐霞客沒法像正常人一樣用屁股作為支撐點坐下。他發明了一種從古人那裡學習來的坐姿:據說唐朝以前的人坐其實不是真的用屁股坐,他們所謂的坐實際上是跪坐。具體的辦法是用膝蓋著地作支撐力,雙腳向後伸直,屁股輕輕地壓在腳後跟上。在古代,這是一種正式的坐姿,在公共場合裡的這樣坐是有禮貌有修養的象征。當然,以後的人為了圖省事貪方便,覺得肥厚多肉的屁股坐起來更加舒服,所以就漸漸地忘記了跪坐的姿勢。由高貴的膝蓋改由低賤的屁股,這正是民風由淳朴走向衰敗的具體表現。徐霞客這樣做倒也不是他的修養比別人深他的道德比別人高尚,而是他的屁股幾乎天天遭到父親徐有勉的毒打,沒有辦法像普通人一樣用屁股來坐。為了保持這種跪坐的姿勢,徐霞客必需保持上身挺直,脖子硬硬地目視前方,看起來就像一只正在覓食的白鶴。久而久之,他習慣成自然了。他讀書的時候跪著,吃飯的時候跪著,接人待物的時候跪著,到翠花樓泡妞的時候跪著。這種古怪的姿勢首先博得徐霞客死黨陳函輝和錢謙益的大聲叫好,接著江陰城的青少年紛紛群起而效尤,變成了一種十分流行的時尚風氣。
跟江陰城隔著一條揚子江北岸的揚州城是一個萬商雲集之地,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使臣和傳教士都來到這裡尋找發展的時機。揚州城和江陰城常常相互影響,從江陰城傳來的跪坐姿勢立刻在揚州城風靡一時。其中東瀛國的遣唐使最為熱衷,很快就學到其中的精髓。東瀛國從兩漢魏晉南北朝到唐宋各代都一直不停地派遣遣唐使來到中華學習文化宗教和禮儀,使東瀛國改變吃人生番的漁民形象,使國中的番民變得彬彬有禮,使國中的君主變得禮仁下士,以便在東瀛島國建立起一個像大唐盛世一樣繁盛強大的國家。這些遣唐使都是經過層層選拔的聰明絕頂之士,他們的腦袋頂上都因為思考過度而掉光了頭發,只剩下周圍的一圈絨毛。為了表示對這些遣唐使的尊敬,東瀛國曾經流行過把腦袋頂上剃禿的習俗。在東瀛國,只有身份高貴的武士和道德高尚的僧侶才有資格剃禿自己的腦袋。下等人如果照此模仿,輕則會被投入大牢,重則就會被人把腦袋砍掉。有些患鬼剃頭病的人或者遺傳有禿頭症的人為了逃避厄運,往往會弄一些假頭套戴在腦袋上冒充有頭發的人。不戴假頭套的話,戴一頂帽子有時候也可以濫芋充數。這種事情有點意思。我們知道,天下的烏鴉一般黑,任何地方都有人想劃分等級,以証明自己比別人高貴。這種事情也真沒有辦法。有些地方的人通過思想境界的方式來區別不同的人等,有些地方的人以飲食習慣來框定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有些地方的人通過衣服來分出等級,有些人通過處理頭發的不同式樣來達到同樣的目的。總之,道理都一樣。我們知道,東瀛國這種以禿頭為高級標志的風俗習慣曾經影響了大清的風氣。大清皇帝下令在全國選拔三千名剃頭匠,賦予他們隨便給人剃頭和生殺予奪的權力,在全國各地到處強迫別人把頭剃禿。誰要是不願意剃頭倒也可以,剃頭匠會立即從剃頭擔子底下抽出一把大刀,把這個人的腦袋剁掉。你想想啊,大清有兩萬萬個臣民,卻只有三千名剃頭匠,那業務可想而知是十分繁忙的,誰有功夫跟你羅嗦?有些手藝拙劣的人見剃頭匠幹的活十分威風,而且還十分紅火,也通過賄賂的方式想方設法弄到一張執照,挑著擔子帶著大刀到處行走。他們當上了剃頭匠心裡十分痛快,挑著擔子帶著大刀行走江湖到處強行給別人剃頭發,而且是強征強剃強行收取高額剃頭費。誰要是稍有猶豫不想剃頭,他們就立即拔出大刀砍掉這些人的腦袋。由於他們的手藝太差,被剃頭的人頂上的頭發倒沒有剃掉,反而是前額附近的頭發沒有了。這也沒有辦法,誰也不敢對公家的剃頭匠說三道四,自找麻煩。為了遮掩這種醜陋的發式,人們別出心裁地在後腦勺處編了一條辮子,聊以自慰。久而久之,這種前禿後辮的發式後來竟然真的流行起來了,這樣的事情真是天知道。所以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什麼事情發生都是不奇怪的。閑話少說,言歸正傳,還是說東瀛國遣唐使的事情。我們知道,這些遣唐使在東瀛國都是百裡挑一的能人。他們肩負著振興民族的重擔,一到中華大地之後就馬不停蹄地東奔西走。他們睜大眼睛,支高耳朵,咬緊嘴巴,屏住呼吸,以驚人的勤奮刻苦和努力不斷地學習學習再學習。久而久之,他們練就了一種奇特的絕技,能夠一只耳朵聽的同時另一只耳朵休息,一只鼻孔呼吸另一只鼻孔關閉,一只眼睛觀察另一只眼睛閉起。他們還能夠用一條腿走路,一只手幹活,這樣,他們就能夠使自己的一半身體永遠都保持清醒,不放過任何的機會學習研究中華的風土人情。這種保持一半身體永遠處於清醒狀態的好處是可以盡可能地學習知識,副作用是他們所學到的知識總是處在斷裂的狀態之中,無法融合到一起。如果我們對東瀛國的文化進行研究,就會發現這種副作用的影響是深遠的。既然他們如此好學,又能夠永遠使自己的身體保持一半的清醒狀態,由徐霞客發掘整理的這種在江陰城風靡一時的新式跪坐姿勢他們當然不會忽略了。在揚州城居住的遣唐使們如獲至寶,立即大加研習,然後傳回東瀛國去。
當然,這些徐霞客都不知道,他對這些事情也從來都不關心,只是整天想著自己的事情。我們說過,發明了這種新式坐姿之後,徐霞客就忘掉了原來人們習慣的坐法。他的父親徐有勉原本是一個嚴謹守舊的人,見他這種樣子,心裡更是有氣。為了更加有效地管教和懲罰徐霞客,他對搜尋各種各樣的懲罰工具十分著迷。在他的書房裡,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形形色色的木棒、角尺、皮鞭、竹棍、烙鐵、老虎凳和板子。所有這些管教工具裡,他最為喜愛,用得最為順手的還是板子。板子打在徐霞客屁股上的聲音既響亮又有效。陳函輝和錢謙益遠遠地聽到這種清脆響亮的聲音,就知道徐有勉對徐霞客進行的屁股懲罰又開始了。徐有勉作為一名家學淵源的讀書人,很知道兒子身上的什麼地方能夠打,什麼地方不能下手。徐霞客的屁股天生肥厚,正是對他進行有效懲罰讓他感覺得到疼痛卻又不會傷及要害的最佳部位。徐霞客的母親王孺人雖然心痛,但是徐有勉嚴肅地說打是痛罵是愛,他這麼不辭辛苦地打兒子的屁股,正是為了他日後能夠走上正道,她也就不好說什麼了。王孺人出身郎中世家,自幼熟讀各種醫藥書籍,為了替徐霞客醫治屁股的創傷,她孜孜不倦地調配著各種特效藥膏,等徐有勉打完板子之後,立即貼在徐霞客的屁股上頭。後來在徐霞客出門遠遊的時候,王孺人也每次都為他精心配制治療各種跌打損傷蚊叮虫咬以及清除蛇毒蠍毒驅趕兇猛動物的祖傳秘制膏藥。經過這樣的反反覆覆板打膏療,徐霞客的屁股百煉成鋼,漸漸地變得韌如牛皮堅如磐石,成為他伙同死黨跟人打架鬥毆時的秘密武器。我們都知道,人們打架鬥毆的時候最忌諱的事情就是以後背面對敵人。可是徐霞客偏偏不予理會,每次打架的時候都把屁股調轉頭,讓敵人們根本摸不著頭腦。有些人不知死活,對著徐霞客藐視他們的屁股就往上沖。徐霞客等他們靠近,用屁股一拱,就幹脆利索地把他們給收拾了。徐霞客以自己的絕技獲得了許多紈子弟的敬佩,在江陰城名噪一時。翠花樓的小妓女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征得徐霞客的同意拿繡羅扇打他的屁股。當然,徐霞客最讓翠花樓的小妓女著迷的還是他獨樹一幟的坐姿。很多模仿他的人因為功力不夠,往往只是跪了不到半餉,就不得不狼狽地退場。徐霞客不然,他想跪多久就能夠跪多久,真是狂斃了!陳函輝和錢謙益憑著從徐霞客這裡學來的三腳貓功夫,也能夠在翠花樓裡吃香的喝辣的十分舒服。他們三個人是死黨,到哪裡都是同進同出。這就像徐建極和他的死黨馮文博、周清一樣。徐霞客很能夠理解徐建極和死黨馮文博、周清他們的這種狂野之氣,所以他每次看到馮文博和周清來找徐建極都只是笑了笑,根本不以為意。當然,這些都是徐霞客少年時期的荒唐事情,徐霞客自己回憶回憶也就算了,沒有什麼必要說給徐建極聽。
每天傍晚,徐建極都有一個時辰屬於徐霞客。只要能夠跟徐建極他們講一講自己的所見所聞,徐霞客就感到十分快樂了。他並不在乎徐建極聽不聽得進去,並不在乎徐建極和小紅春蓮在玩什麼遊戲。徐霞客在講故事的時候,享受的就是講述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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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一樣,徐霞客在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他之所以變成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是因為他們家在江陰城外有萬畝良田。雇農們定期地給他們上交租金,把最好的東西送到徐府大院讓他們品嘗,讓徐霞客他們這樣的遊手好閑的紈少年在吃飽喝足之後有的是花不完力氣在江陰城裡東遊西逛。
徐霞客名叫宏祖,字叫振之。"霞客"是他自己瞞著父親徐有勉悄悄起的雅稱。他可能叫霞客,也可能叫俠客,還可能被翠花樓那些沒心沒肺的小妓女們叫作狎客。總之,"霞客"是一個別號,是不入家譜的名字。徐霞客把自己稱作霞客,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這樣叫很帶勁聽在耳朵裡感覺很爽。王維有一首詩叫《少年行》,徐霞客讀起來感到很帶勁,很有點意思。詩歌寫道:新豐美酒鬥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徐霞客心裡向往的就是這種意境。聽聽這四句詩,有種飄飄揚揚、痛痛快快的感覺。這種感覺不符合他父親徐有勉的口味。族公給他起名叫宏祖,字叫振之,意思很明顯,弘揚祖先的光輝,把徐氏家族的光輝業績發揚光大。人們對他抱有這種希望不無道理,因為徐氏家族的確是我們江陰城裡有名的名門世家。徐家的一世祖叫徐錮,宋高宗時當過開封府尹,後來南遷到杭州。四世祖徐守誠,宋慶元間當過吳縣尉,於是舉家遷往蘇州。徐守誠的兒子千十一於元朝初年遷往江陰城梧塍裡,於是徐家變成了江陰城有名的世族。次第相傳,到徐霞客已經是第十代了。這些都是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給他講的故事。由此可見,他們徐家的確是一個書香門第,應該世世代代薪火相傳,生生不息。徐霞客擅自給自己起了一個外號叫做霞客,的確不是正經讀書人的味道。徐有勉打他的屁股看來不無道理。但是徐霞客不管這些。他是家中的小兒子,他向往的就是那種無拘無束的遊俠感覺。所以他和自己的死黨陳函輝、錢謙益整日在江陰城裡四處遊盪。
江陰城地處江南,城池就緊緊地靠在揚子江邊上。夏天,大雨飄潑,洶湧的大水呼嘯而過。江面上漂浮著木頭樹枝落葉枯草,漂浮著死鴨死鵝死雞和死屍,漂浮著死豬死狗死馬和死驢。很多人擁出城外,打撈各種各樣有用的東西,趁機大發其財。徐霞客和他的死黨陳函輝、錢謙益站在高高的城牆上,興高採烈地觀看撈物用的木船在水面上左搖右晃。有些木船比較結實,大風大浪奈何不了他們怎麼的,船上的人因此撈了很多東西發了很大的財;有些木船比較鬆垮,浪頭一打就散了架,於是乎,人變成了死屍,船變成了木頭,洶洶湧湧地往下漂。人們往往以成敗論英雄,這些短命鬼的可笑遭遇遭到在岸邊圍觀的人們的大聲嘲笑。這些都是常有的事,人們並不是很在意。江陰城的城牆很高,在徐霞客他們腳底下很遠的地方才是榆樹的樹稍。江面上發生的事情他們有時候看得很清楚,有時候一片模糊。看著看著,死黨之一的錢謙益忽然有些傷感,情緒變得十分憂鬱。他調轉頭對徐霞客和陳函輝說,你們說,極目以北是什麼地方呢?徐霞客和陳函輝都很想回答錢謙益的這個問題,但是對於極目以北,他們也都一無所知。他們故作老練地打哈哈,這個嘛,這個嘛……看看哈哈打不下去,徐霞客說,老錢,這個問題跟我們有什麼鳥關系?錢謙益說,怎麼沒有關系?我們這些人整日只是在江陰城裡轉來轉去,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是什麼天地,這是不是也太沒有意思了?陳函輝訕訕然地說,江陰城也不小啊。徐霞客卻同意錢謙益的觀點,狠狠地說,怎麼不小?當然小了!江陰城小小的一個地方,的確不是我們這些英雄豪傑久居之所。陳函輝又怯怯地說,那你說極目以北是什麼地方呢?徐霞客對這個問題感到十分狼狽。徐霞客沉吟了半餉,使用了《尚書》裡的句子對陳函輝這個問題進行了回答: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
陳函輝說,這不是等於白說嗎?錢謙益說,是啊。徐霞客有些慚愧,他瞇著眼睛極力向北方望去,但是江面上盛大的河水浩浩盪盪,蒸騰的水汽不斷地上揚,他根本無法看清大江的北岸。看著看著,徐霞客的心裡也產生一絲憂鬱。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張若虛當年寫《春江花月夜》的時候,必定是曾經在闃無人跡的明月之夜佇立江邊,望著同樣的大江江面上奔騰不息的大水浩淼而過。這樣巨大的河水的確讓人產生人生苦短唏噓不已的感覺。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在無法形容其勢之浩大的大江之上意氣不再風發不得。徐霞客心裡也想,這麼盛大的河流,到底是從何而來呢?君不見長江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大江之水來自天上,流向遠方。東海以東,大江奔流的終點,是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的東瀛國。徐霞客知道,東瀛國不僅有遣唐使,還有倭寇。他對這些都不關心,他只關心這條氣勢雄偉的大江究竟從何而來。徐霞客忽然問錢謙益和陳函輝,你們說,這大江的河水究竟是從何而來呢?
陳函輝想也不想就搖搖頭說,不知道。
錢謙益沉吟了半餉,認為徐霞客這話是對他剛才問話的諷刺,心裡微微有慍。他這麼想,但是沒有這麼說。他只是說,我也不知道。老徐,你知道麼?
徐霞客說,不知道。知道我還問你們麼?接著,他似乎覺得有些沒面子,就又牛皮烘烘地說,不過我可以回家查查《山海經》《水經注》什麼的,很快就會知道。
錢謙益微微一笑說,希望如此。
徐霞客覺得錢謙益這種微笑似乎是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但是他們是死黨,他倒也不以為意。
這次城牆聚會,使他們的三人死黨出現了分裂。錢謙益決定改邪歸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人書。他的理想是學成以後進京趕考,高中進士,以便當官發財,遊覽天下。徐霞客本來也想跟進,但是一看到孔夫子的之乎者也嗚呼哀哉,頭皮就發麻,心裡就發緊。讀了幾天書之後,他就覺得這些書裡的句子都迂腐不堪,難以卒讀。就這麼幾天,他就讀得精神恍惚,頭暈目眩。徐霞客由此得出結論,自己的生理結構似乎不能適應攻讀聖人書籍這樣艱巨的任務。事實上,他不僅不適應,而且還患了胃痙攣的毛病,在學習聖人教誨時老是惡心反胃,好像吃飯的時候平空吞了一只蒼蠅一樣直惡心直泛酸水。這種毛病連他精通醫理的母親王孺人都弄不明白,無法診治。沒辦法,他只好重操舊業,仍然做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說起來也怪,幹起了老本行之後,徐霞客胃痙攣的毛病就痊癒了。等徐霞客重操舊業之後,一直感到無所事事的陳函輝立即來找上了他,仍然緊緊地跟在他的身邊,跟他一起在江陰城裡閑逛。徐霞客的父親氣氣的哼了一聲說,哼!蛇鼠一窩,沆瀣一氣。徐霞客的母親為他辯解說,不是我們兒子要去的,是陳函輝來找他。徐有勉又說,蒼蠅不叮沒縫的蛋。既然他這麼看扁自己的兒子,王孺人也就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徐霞客和陳函輝整日在江陰城裡東遊西晃,惹事生非,整日只想著尋歡作樂。江陰城地方不大,不過在徐霞客他們看來,仍然有很多地方顯得十分神秘。他們最大的樂趣是在江陰城裡亂竄,看見樹就爬,看見洞就鑽。江陰城有極其高大巍峨的城牆,在揚子江邊有如一座高聳入雲的大山。徐霞客他們就是這麼形容江陰城城牆的。他們沒有離開過江陰城,沒有見過真正的高山,所以認為江陰城的城牆就是巍峨的山巒。徐霞客感到十分奇怪:江陰城座落在揚子江洶湧的大水邊上,從來就沒有發生過戰爭,人們修築那麼高那麼大的城牆幹什麼呢?江陰城沒有駐軍,所以高大的城牆成了徐霞客和一班弟兄們嬉戲玩耍之地。
按照慣例,每年秋天縣衙都要求江陰城的每家每戶繳納一定數額的費用,按照每戶人家的人口的比例抽取壯勞力去修葺城牆。由於幾百年來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戰爭,城牆並沒有遭到什麼損壞,所以每次修葺城牆的時候,人們都要煞費苦心地找到可幹之事,以免讓這麼多嗷嗷亂叫地找活幹的壯勞力白白浪費。他們想來想去,只能是加寬加高原來的城牆。長此以往,城牆的寬度和高度都大得難以想象。徐霞客對此十分不解。徐霞客還是一個少年,他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這一點也並不奇怪。我們江陰城是一個有名的魚米之鄉,城中的居民富足安樂,生活閑逸,必需找到事情幹來打發冗長沉悶的日子。由此推之,我們江陰城裡妓院、酒樓、賭局和雜貨舖林立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我們江陰城的父母官,知縣大人朝廷欽命的進士裘芫薈是一個道德高尚飽讀詩書的人,深知閑逸使人懶惰玩物使人喪志的道理,所以每年秋天他都要求人們到城牆那裡出工出力,既加固城牆,又可以鍛煉自己。那些希望自己的兒子有出息的家長們對知縣大人的這個倡議都踴躍支持,紛紛把自己嬌生慣養的兒子送往城牆修葺工地接受鍛煉。由於想參加勞動的人實在太多,城牆工地可以提供的工作名額太少,為了得到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城牆工地參加鍛煉的機會,許多家長們甚至使出各種各樣的歪門邪道。賄賂工頭者有之,重金購買指標者有之,走上層路線者有之。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對此深感頭痛,不得不成立一個專門的土政司來管理這類事務。土政司的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是本地的舉人,據說德才兼備,具有特別忠實的品德。在工作剛剛開始的時候,尉遲光大人領導的土政司想以收取高額報名費的方式來緩和人們的需求,但是這種辦法很快就被証明行不通:不到半年,土政司的銀倉裡就堆滿了成色十足的銀子,與此同時,人們要求得到工地勞動名額的熱情一點也沒有降下去,誰叫我們江陰城是一個魚米之鄉呢。有鑒於此,土政司又想出把工地的時間按照比例分割開來的辦法,春夏秋冬,每個季節都有勞動日,讓人們輪番去工地幹活,這樣一來,工地的名額就大大地增加了。但是這樣做仍然滿足不了人們的需求。我們江陰城很久都沒有發生過戰爭了,人口的數目一直在連續不斷地增加,每條大街小巷裡都是蹣跚學步嗷嗷亂叫的小孩。這些小孩似乎在片刻之間就可以長大成人,就要得到去工地上參加勞動的名額,又要平空增加土政司的負擔。經過慎重的研究和反復的論証,土政司後來決定在江陰城的郊外加修一道城牆,使這道牆成為江陰城城牆附屬的子牆,成為主牆的第二道屏障第一道屏障當然就是水勢浩淼奔流不息的揚子江了。江陰城子牆延伸的方向和距離都要視具體的情況而定,並沒有下達特別的硬性指令,把靈活機動的現場設計的權利留給土政司五個分司的司丞。當然,分司的司丞大人都是謙遜的人,他們不可能在沒有征詢過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的情況下胡亂設計。同樣,司政參軍尉遲光大人也會把設計草圖拿給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進行審處。這樣一來,經過層層的推敲定奪,設計圖肯定會變得十分完美,變得無懈可擊了。按照設計,在江陰城城牆的外圍將會十分壯觀地出現五道放射狀的子牆,像觸須一樣向江陰城的郊外延伸。據說這種設計象征著天下一統和幸福吉祥。時間一長,城牆修葺的工作就漸漸地變成了我們江陰城的一項民俗活動。特定的慶祝活動舉行的日期是在傳統的城牆修葺季節,秋季。每年秋天修葺工作開始之前,江陰城裡就籠罩著一種喜氣洋洋的節日氣氛。城裡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披紅掛綠。在城牆邊上,秩序良好的廟會吸引了無數的遊客。遊客中有蘇州來的,有揚州來的,還有嘉定來的,杭州來的。開工之前,是精彩熱鬧的鑼鼓表演和舞獅表演。整個江陰城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徐霞客和陳函輝還沒有達到參加城牆修葺勞動的年齡,所以這一切跟他們都毫無關系。他們只能像猴子一樣在人堆裡亂鑽亂拱,毫無目的地湊熱鬧。
所謂三人成黨四人成群,徐霞客發現少了錢謙益之後,自己和陳函輝怎麼也感覺很不對勁。兩個人在一起能幹什麼呢?想爭論一番也因為陳函輝的過分順從而無法爭論起來。廟會和修葺城牆他們都沒有份,這使他們有被江陰城遺棄了的感覺。
徐霞客不參加修葺工作沒有關系,但是他的那張嘴很不老實。他撇撇嘴對陳函輝說,這完全是一個騙人的把戲,我對這才沒有興趣呢。他又對陳函輝說,這下子他們可肥死了,土政司銀倉裡的銀子多得一萬年也花不掉。我們要是有那裡銀子的一萬萬分之一,這輩子天天去翠花樓泡妞,天天去怡景閣喝酒都不用發愁了。他們兩個小孩家家的不知道輕重地胡亂說說倒也沒有什麼關系,但是這話不知道怎麼的傳七傳八傳到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耳朵裡,事情就鬧大了。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陰著一張臉對土政司的十幾個頭頭腦腦說,把那些造謠生事的人給我通通抓起來。當然,謠言這種東西最讓人頭痛了。人們對謠言感到頭痛是因為謠言這種事情往往找不到出處,你根本就不知道它是怎麼出來的,又是怎麼流傳開的。要抓到造謠生事的人無異於水中撈月夢裡彈琴。不過這些都只是我們這些老百姓的笨想法,土政司自有其與眾不同的處理方式。如果他們的辦事方式都跟我們不謀而合,豈不是表明我們也能夠當官了?土政司的辦法是不管源頭,只塞水流。在江陰城裡,不管是誰,只要是嘴巴不老實曾經說過這樣或者那樣的怪話卻又被土政司的官員得知,那麼這個人就會被認為是有過錯的,會被抓起來投進牢裡。徐霞客和陳函輝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人們也不知道謠言的最初源頭是出自他們的嘴裡。他們看見很多人被土政司抓進牢裡,繳了一大筆銀子之後才能夠出來,一副蔫頭蔫腦的樣子,感覺很有些意思。這些人的罪名都是造謠生事,妖言惑眾。
為了進一步整肅江陰城的秩序,土政司招募了許多士兵,讓他們在城牆上列隊警戒,既管理民事糾紛,又預防敵人的入侵。曾經有德高望重的名宿長老當面詢問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為什麼要派士兵到城牆上警戒,知縣裘進士回答說,事不預則不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滿清的韃子不是屯兵在山海關以北了嗎?東瀛倭寇不是時時騷擾了那嗎?我們如果沒有做好準備,如果出了事怎麼辦?長老對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回答十分滿意。話傳出來,人們對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的敬佩不由自主地產生了。雖然江陰城的富庶仰仗於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全年適度的氣溫和降雨,以及揚子江帶來的豐富資源,但是人們還是願意把江陰城的富庶和穩定歸功於知縣大人裘芫薈進士和土政司各級父母官的出色領導。既然如此,為維持一支必需而且必要的軍隊多出一些銀子自然是分內之事。他們不僅要出,而且要出得心滿意足。由於他們的大力支持,一支威武莊嚴的軍隊開始在城牆上巡邏放哨,隨時準備痛擊想象中可能侵犯的敵人。我們江陰城雖然開始有了軍隊,但是由於長時期沒有發生過戰爭,這些士兵的生活實際上十分悠閑。有機會做一名士兵,是許多江陰城適齡男青年的夢想之一。同時,英俊瀟洒的士兵也是江陰城少女們的夢中情人,是江陰城所有母親們理想中的乘龍快婿。正如我們所知的一樣,什麼事情一旦變得熱門變得讓人人都十分向往,這種事情就會有居心叵測的人作假。那些當不上士兵又十分渴望成為一名士兵的人在實在求之不得的情況下,也許會幹脆花錢買一張偽造的士兵証,到處招搖撞騙。有人憑著偽造的士兵証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有人用假冒的士兵証討到了夢中的老婆。怪就怪在這些假冒士兵証上蓋的公章在經過專家認真仔細的鑒定之後竟然被証明是真的。如果公章是真的,士兵証就不能夠說是假的,但是持有士兵証的人又的的確確不是一名真正的士兵。這種事情真是讓人感到頭痛。當然,感到頭痛的是我們這些設身處地替土政司各級官員考慮的平頭老百姓,純粹是沒事找事無事忙。人家土政司的各級官員才不會為這種小事情頭痛呢。總之,雖然我們到頭來不知道在大街小巷上來來往往的士兵究竟孰真孰假,但是土政司的各級大小官員們都是啞巴吃黃連心裡有數,根本用不著我們越俎代庖地瞎操心。不過,時髦的事情總是具有足夠的影響力,能夠使影響所及的男女老少都以能夠跟這種事情沾邊為榮。久而久之,我們江陰城裡的少年兒童最喜歡玩的玩具就變成了長茅和利劍,而不是原先的陀螺和繩圈。他們手執長茅利劍,整日在大街小巷裡相互追逐,在想象的戰爭中殺聲震天。你很容易想象,徐霞客是其中名副其實的高手。有一次在翠花樓裡,徐霞客用一把木頭的利劍演練了一套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劍術,直舞得上下翻飛,殺聲震天,博得了翠花樓小妓女們的高聲喝彩。她們又是拍掌又是跺腳,又是嚷嚷,又是尖叫,使徐霞客感到了一種受人崇拜的特殊眩暈感。有一段時間,在花團錦簇的擁抱中,徐霞客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有一天,他忽然對這一切產生了深深的厭煩。他覺得一生中總是在翠花樓和怡景閣裡泡妞喝酒,總是不斷地重復同樣的事情,毫無變化毫無刺激可言,似乎生活也是太沒勁太沒有質量了。翠花樓的小妓女對他雖然總是熱情相待,但是她們看中的是他口袋裡的銀子,對他並沒有真情實意。在十六歲的這年,徐霞客的心裡忽然覺得空空落落的,好像他身體裡那麼大的地方裡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角落著了火。
十六歲時,徐霞客雖然仍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但是他開始有了心事。他的死黨,腦子最靈活的錢謙益在鄉試裡考中了秀才。徐霞客和陳函輝為了祝賀趕去看他的時候,只見他搖頭晃腦地叨念著什麼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讓徐霞客感到很不習慣:錢謙益當年也曾經是一個滿口粗言穢語,見到小姑娘就吹口哨流口水的紈少年,相處起來十分簡單,毫不費勁。可是現在就不一樣了。錢謙益的拿腔捏調讓徐霞客覺得很不自在。當徐霞客諷刺錢謙益一下子變得娘娘腔的不像人樣了時候,錢謙益也不以為懺地甩甩手假裝很有風度地不生氣不憤怒,嘴裡又穩穩當當地叨念著說什麼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他的這一招很是震住了腦子簡單的陳函輝,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很有個性,十分迷人。徐霞客卻受不了,心裡感到很煩,還沒有混上飯,就拉著陳函輝準備離開。陳函輝有些戀戀不舍地說,老徐,別忙啊,再呆一會兒。徐霞客說,什麼別忙?你不看看老錢變成了什麼鳥樣子?陳函輝愣頭愣腦地說,我看老錢很好啊,至少很有成就感,不像我們這樣整天無所事事,不知道幹什麼才好。徐霞客不屑地說,什麼成就感,娘娘腔!陳函輝愣頭愣腦地說,什麼娘娘腔?我不覺得啊?徐霞客說,那是你可能也變得娘娘腔了。陳函輝有些急了,說,我怎麼也娘娘腔了?
這時錢謙益很有風度地笑了笑插嘴說,老陳,你別急。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老徐的話雖然有誤,但也切切不可不放在心上。
徐霞客聽了更覺得不是味道,說,得了得了老錢,你別再夸夸其談了行不行?我和老陳是來向你鄉試得中表示祝賀的,不是來聽你掉書袋的,你別跟我們來這一套。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知道嗎?
陳函輝不安地說,言重了,老徐!
徐霞客說,有什麼嚴重不嚴重的?老錢看不起我們,我們就走!說完他舉步就要走。
這時錢謙益突然一把拉住他們的手說,別動,吃完飯再走!徐霞客和陳函輝看見錢謙益的眼睛裡濕潤了。看見他這樣,徐霞客的心立刻就軟了。徐霞客拍拍錢謙益的肩膀說,老錢,這樣好,我還是喜歡這樣。他們三個人輕輕地抱在一起,有那麼短暫的一刻,徐霞客甚至有些想入非非地覺得他們關系緊密的三人組死黨又死灰復燃了。
他們拿孔子的《論語》掉了半天的書袋,最後發現友情最讓彼此感動。在他們離開錢謙益的家裡的時候,錢謙益一直送到很遠的地方,仍然戀戀不舍。錢謙益問陳函輝,你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幹壞事麼?當然了!陳函輝說。我真羨慕你們!錢謙益惆悵地說。那麼回來吧,別讀那什麼鳥書了。徐霞客說。錢謙益笑了笑,搖了搖頭。
走遠了之後,陳函輝忍不住對徐霞客說,老徐,老錢這家伙是什麼鳥意思?
徐霞客想了想說,老陳,我們以後不能再去打擾老錢了。人各有志,老錢這家伙胸懷大志滿腹圖謀前途不可限量。
陳函輝睜大眼睛,很迷茫的樣子表示不懂不能夠明白。他怯怯地說,對啊,我也覺得老錢最近修養突飛猛進,境界也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徐霞客說,算了,老陳。你千萬別跟我談修養談境界,我對這些東西過敏,聽得多了還愛犯胃痙攣。
陳函輝說,可我真的是覺得老錢……
徐霞客說,老陳,你真的也欣賞老錢?
陳函輝見徐霞客這麼問,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支支吾吾的就是開不了口。徐霞客見他一副曬蔫了的茄子的模樣,心裡覺得老不痛快,就說,你要是覺得老錢的樣子合你的胃口,不妨去投奔他一起掉書袋算了。
回到府裡,丫鬟楚楚見徐霞客神情怏怏的,知道他在外面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連忙溫聲軟語地討好他,勸告他說,少爺,你可要想開一點。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不是常說嗎,天塌了不過鍋大的洞。腦袋掉了不過碗大的疤。
徐霞客提不起精神地說,我那是瞎說的,你還真當真了?
楚楚說,我是當真了。
徐霞客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提不起精神嗎?
楚楚說,我哪知道?是不是在翠花樓被哪個嫖客打了?
徐霞客哼了一聲,牛皮烘烘地說,瞎說,翠花樓裡我是老大,是吃人的老虎!誰的膽子那麼大,敢摸老虎的屁股?
楚楚不解地說,那你耷拉著臉幹嘛?
徐霞客說,錢謙益這小子變得娘娘腔了,你說我能高興得起來嗎?
楚楚說,少爺,你也別說人家錢公子了,老爺還總說他能夠靜下心來讀書將來一定能夠考取功名一定能有出息呢。
徐霞客說,他整個一個瞎掉書袋,有什麼出息?掉書袋誰不會?
楚楚撇撇嘴說,是嗎少爺,你也會掉書袋?
徐霞客見她不相信的樣子,就說,跟你也說不明白,你不就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片子麼,你能懂什麼?我宣布,從現在開始,我要發憤讀書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楚楚就噗哧地笑出聲來,少爺,你饒了我吧,你已經是第四十八次說這樣的話了。徐霞客疑惑地看看楚楚說,四十八次了?楚楚點點頭。徐霞客泄氣說,看來我是沒救了。說完,他一把抓住楚楚的手,把她攬入懷中說,我算是廢了,不如咱們樂樂怎麼樣?楚楚立即掙脫身,站到一邊說,要樂你自己樂,少爺,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片子,我可陪不起你。徐霞客說,你不陪也得陪,我要抓住你!說完做老虎吼叫狀向楚楚撲過去。楚楚驚叫一聲轉身就逃。他們在徐府大院的後花園裡一個逃一個追,把各個角落都鑽了個遍。徐霞客跑了一會兒之後,覺得積鬱在心裡的濁氣稍稍泄掉了一些。
楚楚身手也比較靈活。她站在一邊很有挑舋勁地對徐霞客說,你抓不到我,少爺!徐霞客看著楚楚氣喘吁吁臉上飛紅的樣子,覺得十分有意思。楚楚雖然十分可人,也十分聰明伶俐,但是她畢竟只是一個丫鬟,有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他們之間。徐霞客正想得高興的時候忽然想到這一層,想想就覺得有些無趣,只好作罷了。他到書房裡去,想看看有什麼有意思的書可以讀讀打發打發時間。他拿起《論語》看了看,見書頁上滿是祖先們的眉批筆注,覺得很不舒服,又放了下去。子曰,不患人之不知,患不知人也。錢謙益這小子平時貌似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現在倒有一副要做成大事的樣子。平時倒似乎小看他了。徐霞客想想他們三人黨就這麼因為錢謙益的退出而接近散伙了,心裡不免有些憂傷。在徐府大院裡,他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感到很是無所事事。
丫鬟楚楚跟在徐霞客的後面,隨時隨地準備照顧他,讓他能夠感受到家裡的溫暖。楚楚是徐霞客的母親王孺人特別買來專門伺候徐霞客的丫鬟。這小丫頭的眼睛又大又亮,腦子又聰明又伶俐,徐霞客對她很沒有把握,好幾次想對她不軌,不知道怎麼地就喪失了勇氣。在這件事情上他表現得不像是一個經常出入於翠花樓的風月老手,倒像是一個不知道人事的毛頭小孩。楚楚吃準了徐霞客的這個弱點,常常據此來嘲笑他。現在徐霞客心裡不痛快,更是對楚楚不知道該怎麼才好。
"少爺,你究竟怎麼啦,情緒這麼不好?"楚楚像條跟屁虫一樣跟在徐霞客的後面說,"是不是在外面又吃癟了?"
"你才吃癟了呢!"徐霞客沒好氣地說。說完他又向書房走去,楚楚連忙亦步亦趨。
楚楚說:"少爺……"
"你別羅嗦,我心裡很煩,真的很煩!"徐霞客大聲地說。
"嘿,有本事你到外面狂去啊,沖我嚷嚷什麼?"楚楚很不屑地撇撇嘴說。
徐霞客氣往上沖,一半是為了錢謙益的娘娘腔,一半是因為心裡有一股莫名的火,一半因為楚楚的頂嘴,一半還因為楚楚紅撲撲的臉蛋。這股火在他身體裡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裡燃燒,使他感到憋悶,感到難受。尤其難受的是身邊還跟著楚楚這麼一個小女孩子,什麼事情都跟她有關系。徐霞客看著楚楚的小臉似笑非笑,小胸脯隨著喘氣不斷起伏,心裡一動說:"嚷嚷,嚷嚷有什麼?我還要對你非禮呢。"說完,他一把抓住楚楚的手。楚楚小聲地尖叫起來。楚楚一邊掙紮一邊尖叫,好像一只東沖西突的兔子。徐霞客抓住楚楚,心裡得意洋洋。他開始有些知道身體裡的那團火是什麼了。他雖然總是到怡景閣喝酒,但是只能喝半瓶花雕;他雖然總是到翠花樓泡妞,但是那也只是象征性的摟摟抱抱。翠花樓的小妓女們肉嫩嫩的,用手捏起來十分軟熟;她們的衣服香噴噴的,聞在鼻子裡感覺很舒服。翠花樓的小妓女都很有分寸,她們跟徐霞客亂談風月,大肆調情,但都是點到為止,沒有進一步引誘徐霞客解帶寬衣。她們都得到過徐府徐有勉員外的額外吩咐,手裡拿到過徐員外悄悄給的好處,知道讓徐霞客揉揉捏捏可以,但是在徐霞客長滿十八歲之前別幹那種鳥事。有時候徐霞客被小妓女們撩得身上火起,正要彎弓搭箭射大雕,卻被小妓女們很有職業道德很有克制地推掉。翠花樓的小妓女見過的男人多了,像徐霞客這樣純粹是來這裡尋找感覺的童子雞,對付起來根本就毫不費力。徐霞客的身體裡因此總是裝著一股火,這股火在他的身體裡燃燒,使他覺得十分難過。現在楚楚送上門來,徐霞客豈能讓她輕易逃脫?徐霞客抱著府裡專門為他買來的丫鬟楚楚,很不客氣地在房間裡動手動腳,準備真實地享受享受。
楚楚開始的時候拚命掙紮,大聲尖叫。後來她不尖叫了。她安安靜靜地讓徐霞客剝掉身上的外衣,準備變成一只白白胖胖的春筍。就在徐霞客以為一切事情已經進入正軌,準備正式跨到楚楚身上的時候,楚楚對準他的胯下就是一腳。在徐霞客捂著自己的東西彎腰傴背呲牙咧嘴的時候,楚楚從從容容地一邊穿衣服,一邊得意洋洋地問徐霞客這感覺好不好受。好受好受!徐霞客顛三倒四地說。好受好受!好受我再給你來一腳?楚楚說。徐霞客連連搖手,不要不要!
從那時候開始,徐霞客患上了恐懼症,一看見楚楚就渾身發緊。當然了,這種感覺只是在楚楚出現的時候才有,楚楚不在面前的時候,徐霞客仍然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少年。一有機會,徐霞客就仍然到翠花樓泡妞,到怡景閣喝酒。這有什麼呢?說老實話,那時候的少年都是這種樣子。徐霞客當年剛剛年滿十六歲,從小就不喜歡讀書,尤其是不喜歡讀聖人寫的書,所以他也就是那種樣子,未能免俗。在翠花樓,在那些小妓女的身邊,徐霞客喜歡用雙膝跪坐在床上,姿態高貴地與她們說話調情。小妓女都特別崇拜他的這種姿勢,覺得特別酷,還特別迷人。想起錢謙益的時候,徐霞客會覺得有些惆悵,有些傷心。更多的時候,他會帶著死黨陳函輝在江陰城的大街小巷遊來逛去,在時常的打打鬧鬧和偶爾的招蜂引蝶中尋找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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