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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歲歲樹不同

──2001年的海外文學

 
 
趙毅衡

文壇年年要總結,今年自不例外。年年總結都沒有“海外文學”一欄。我決定開此先例,是否有人讀在所不計。

先前沒有單列海外文學,原因簡單:從華文國土流寓海外者,不一定離開了這個文學。文壇,就是文而談之。讀者(包括我這樣的專業讀者)讀其文而談,是否見過面無所謂:既然同城而居,也可從未謀面,作家本人移居何處,就不是重要的事情,讀者不必知道作家的書桌安在何處。 但是近幾年,文壇發生裡一些變化,迫使海外文學成為華文世界中一個特殊的方位,一群獨立的樣式。這變化自有不得不變的原因。

首先是移居海外的華文作家--我說的是值得推薦給讀者的作家--數量的增加。華文作家定居海外,作為一種現象,已經有五十年歷史。而在世紀末,到了不得不視為一個特別集群的規模,比某些華文文壇板塊--例如港澳文壇--僅從人數上說,就大得多。

然而,文談,必須既有被談者,又有談者。海外讀者如何“談”海外作家?由於華人居住分散,雖然一直有勇敢者慷慨者辦報辦刊,除了個別幸存者,都因郵資過大而無法維持。迫近千年末之時,人類得到了因特網這個禮物,從此文字圖象材料不必貼上郵票才能走路。就文化而言,“虛擬社區”比地理社區實在。 最後,是一個世界范圍內文學觀念變化:“流散文學”(DiasporicLiterature)突然成為“全球化”討論中的一個大題目,它是多元文化的一個重要源頭。至於多元文化,有人認為是對全球化的反沖制衡,有人認為是文化全球化的一部分。無論如何,文化人的“移栽”,的確創造了一種新的格局。只消看一下近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幾乎一半是離開文化原土的流散作家,包括第一個得此獎的華文作家高行健。我想這不是瑞典人偏心,因為沒有得到諾貝爾獎的優秀作家,流散人更多。這的確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全球現象。 本文是把華文流散作家放在一起談。由於是第一次(在我本人是第一次),文字不免給人一種跑馬圈地的感覺,這是無可奈何的寫法。我在行文時,往往說“從香港來的”,這與“定居德國的”一樣,只是順帶的介紹,並非分派。不是說海外文學沒有流派,只是此篇文字只能先粗線條勾勒輪廓,而且盡可能優先介紹本年新作。今年筆者與虹影編的《海外大陸作家叢書》四卷本(工人出版社出版),那是為了適合國內讀者需要,只選大陸作家。海外文學之寫之讀,雖有簡體繁體中文之分,應當沒有出生地之別。

當然,應當承認,海外文人也是有圈子的,同鄉是現成的圈界。讓我試試看能否打破這種圈子。

既然網絡是無國界寫作閱讀社區的基礎,我就先從網絡文學說起。這個詞,在大陸被炒得火爆了一陣,隨著網絡生意泡沫破裂,網絡作家也各自營生去也。在海外,網絡陣地雖然也縮小(例如曾一度領袖群論的《博庫》網,現在也與國內大部分網站一樣只留個門面),依然活躍的網站,比例比國內大得多。

堅持最久的純文學網站,是1995年由胡堅,祥子等人創始的《橄欖樹》(www.wenxue.com)。最近兩年由馬蘭主持,更加走先鋒文學路子。雖然網上作品,不得不以短作為主,但是一直有好幾部長篇小說在連載:馬蘭的,京不特的。王青鬆在去年的《紅旗下的蛋》刊完之後,今年又有長篇《蝶戀花》。

《新語絲》(www.xys.org)雖然是方舟子等一批科學從業人員自設的議論舞台,卻一直不缺少文學興趣。第一屆“華人留學生網絡文學獎”約百篇參賽,2001年底的第二屆競賽就正其名為“網絡文學獎”,而參賽作品也多達315篇。從《新語絲》中分出來的《國風》(www.folkwind.com)則常年保持了較強的文學性,例如由唐散宜,王瑞雲等主持的藝評欄目。看來海外網絡文學的勢頭,並沒有隨著“納指”下滑。

我參與推薦的《網絡文學叢書》五冊,去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推出,頗受歡迎。其中除了上述三家網站,還有丹麥的《美人魚》,日本的《東北風》。這套書的出版,原是讓平面讀者有機會與網上作者見面,此舉受到不少朋友批評,認為大可不必,就象冥陽二界,該通時自然會通。這也有道理。網上讀者,的確並非因為趕時髦才遷居到“虛擬社區”。我不想說海外網絡文學的堅持,可以為國內的大起大落做榜樣:海外網民,有特殊原因,不得不為。

要總結任何文學的成就,首先必須談長篇小說這個核心體裁。

不少人想當然地認為,海外作家多的是創作沖動,缺的是寫作時間,少的是發表機會,苦的是沒有持久寫作的動力,因此只好用短平快過寫作癮。實際上並非如此:海外近幾年年年有相當出色的長篇。華文文學界的精神需要,超出海外生活的物質壓力。

居住在慕尼黑的台灣作家陳玉慧,去年出版長篇小說《獵雷》。故事“原本”是台灣購買法國軍艦引發的賄絡醜聞。表面上這是個類型小說,在歐洲的國際背景上展開。這位戲劇家出身的女作家,多年任國際事務記者,在類似偵探故事的架構中納入對社會轉型期人性險惡的深思。作者手法嫻熟,眼光銳利。今年陳玉慧的長篇遊記體散文《你是否愛過》,更現出才華。

另一位出色的台灣女作家黃寶蓮定居於倫敦。不久前出版了長篇小說《暴戾的夏天》。主人公兄弟兩人,分別定居在紐約和太平洋中的一個小島,顯然是文明與自然的分解,世俗享受與禁欲清心的對比,兩種流散方式,經歷雖然大不相同,結果都是自己結束生命。流散到何處,遠不如流散本身重要:因為生命中幾乎一切概念都必須從新定義,而遠非每個人都能成功找到意義。今年黃寶蓮出版了一本介於散文小說之間的書《未竟之藍》,寫了她本人不斷追求漂泊的種種奇異經驗。

同樣定居於倫敦的虹影,2001年底在國內出版了長篇小說《K》,此書在國內因為落入“性描寫”而“損害先人名譽權”的官司,成為文壇奇聞。結果盜版滿天飛,全面侵權而無人承擔責任。實際上此小說處理跨國性關系這個海外文學的一個最敏感題材。這個題材本來是全球化的一個惹眼的副產品。但是不通與新新人類女作家那種津津樂道,虹影筆下的異國性關系,是文化沖突的集束,也是無法簡化的悲劇。幾乎同時,虹影的新作長篇《阿難》刊登在《作家》雜志。此小說結構復雜,用更加尖銳的方式民族沖突,角度卻是全新的:敘述者既是追星族,又是追捕逃犯者,小說欲說還休的卻是追尋本身。 居住在舊金山的嚴歌苓,是海外文學中的“多產多獎”作家。去年發表的《誰家有女初長成》,引起廣泛注意。嚴歌苓的特殊風格,在這本小說中再度發揮:她的細膩筆觸善於描寫純情女子心靈,但是她的主人公往往落入悲慘絕境:這個反差使她的小說充滿沖突--無怪乎她的戲劇式現實主義小說總是改編電影的好材料。不過這次她的純情主人公,一個農村少女,落進了最慘的絕境:被誘拐進入城市的罪惡,最後成為殺人犯被判處死刑。

在一系列海外場景之後,嚴歌苓的選題眼光重新落回中國。有論者認為海外作家理應從身邊就近取材,寫海外生活。實際情況正相反:海外作家特別喜歡寫國內背景。流散形成的,是新的觀察角度與表現特色。 限於篇幅,此文只能談幾個長篇。中篇小說中,倫敦的友友今年發表《決定做一棵樹》,姿趣橫生,獨辟溪徑;澳洲趙川的《鴛鴦蝴蝶》機智敏捷,意氣酣暢,得到《聯合文學》新人小說獎。短篇小說,在這裡連提及作者名字的篇幅都沒有。但這是我個人偏愛的體裁,只能留待今後。

散文,文之散者,無法定義的任何文字,卻具有越來越高的可讀性,海外作家群中,致力於散文者遠遠超過其他文類,在此可以遇到最多熟悉的名字。

美學家高爾泰的自傳系列《尋找家園》,陸續分章寫作已有多年,今年終於有了結稿的可能。此書將許多往事,細細穿插,一一道來。連本是慘絕無言的場景,也深情蘊結,推剛為柔。風度雍雍而令人心折。

朱大可自從定居澳大利亞之後,筆耕極勤,而且一直是網絡文化的重要建設者,在多種網站設有專欄,自己也參與主持《澳洲新聞》的文化欄(www.acnews.net.au/wenxue)。兩年前他的部分新作收集於《聒噪的時代》後,新作依然不斷。人們驚奇地發現他令人嘆服卻無從模仿的“朱語”,越發飛揚高蹈,他的不休地驚人的觀點,也越發犀利。 詩人北島近兩年突然筆鋒一轉,開始寫散文,這才讓我們回想起來他原本是小說詩歌兩棲者。畢竟二十年過去,當年的青春豪氣已經沉積。流散生活不僅提供許多所見所聞的異鄉故事,更給了他的文筆一種自我調侃的苦澀,以及收放自如的洒脫。

徐曉鶴曾經以湖南作家對世界污穢與愚蠢的特殊敏感,寫成小說集《水靈的日子》,充滿格列佛式的奇思異想。近二年來,卻搖身一變,成為網絡散文大家趙無眠,其語言之跌盪挑逗,掃盪文體如卷席,令人嘆為觀止。但是觀點之新穎挑戰,也引起多次網絡戰爭。

經由網絡而重返文壇的,還有張辛欣。這位八十年代耀眼的文字魔女,到美國十多年,被異國謀生的壓力逼入記者生涯。但是網絡的出現,是她的斐然文採有了用武之地。她的《獨步東西》專欄,光彩耀眼,去年結集出版,每個星期在網上出現時,那種揮洒自如的舞台表演即興感,反而被紙面的固定性磨平。 王瑞雲原是美術家,轉向文學,似乎也是網絡的催逼。她的筆法朴素,不張揚,不做作,但是對海外生活觀察極為細膩。去年《北京晨報》連載了她的長篇小說《戈登醫生》,一個淒慘動人的海外愛情故事。

居住洛城多年的顧曉陽,則開始了一種“雙兩棲”文人模式:國內國外輪流居住,影視小說輪流寫作。自從與馮小剛合作《不見不散》之後,兩個人的默契朝海外發展。長篇《洛杉磯蜂鳥》,由他自己改編成電影劇本,在兩地分別攝制。正在這方向走的人,數量之多,可以說必定會走成一條路。 留居紐約的台灣作家李黎,幾年前以怪誕而銳利的長篇小說《袋鼠男人》驚動海內外視聽,近年也致力於隨筆。去年出版的《晴天筆記》,文筆嫻雅,鋒芒依然。

在美國的另外幾位台灣散文作家,王瑜,李渝,張北海,張讓,裴在美等,還有在荷蘭的邱彥明,住法國的鄭寶娟,定居澳洲的夏祖麗,經常看到他們的佳作出現與屏幕與紙面,有幾位,如劉大任,王鼎鈞等,似乎在經歷二度文學青春,新作中妙語聯翩,使散文的可讀優勢,變成讀者的享受特權。 海外散文作者,有許多人本執教於大學,批評論著是他們的主業。如果我們把文學批評也作為文學的一部分,那麼理論批評,在諸種文體中鶴立雞群。此文篇幅,只能免談。但是當教授們跨界動筆,從批評躍入被評,不少人一樣身手不凡。

李歐梵幾年來一直堅持寫他的狐貍洞系列隨筆,年前相繼在台灣與大陸出版了他續寫張愛玲《傾城之戀》的小說《范柳原懺情錄》,小說不落繩墨,獨辟境界,成為後現代學者小說的佳例;陳建華原是李門高足,研究“革命話語”在中國現代性研究上新開一路,他的散文,尤其那些寫紐約街頭的文字,氛圍奇特怪異。耶魯大學的孫康宜主攻女性主義,散文卻娓娓動聽,姿趣橫生;耶魯畢業的楊小濱寫小說散文詩歌,無所不宜,而且汪洋恣肆。執教於斯德哥而摩大學的萬之(陳邁平),原是七八十年代早期《今天》的主要小說作者,近年一再發表小說,濃烈化為平易,深思求索卻依然。

至此,我們還沒有談到海外大量詩人和詩歌創作。不是我不讀詩,而是經常讀詩,不是現在沒有好詩人,而是好詩太多。今天海外刊物,包括網刊,稍為聰明一點的詩作,都遠勝於20世紀絕大部分“大師”的傳世傑作。當前詩歌,失敗於極其成功,成功到詩人無聊才寫詩的地步。

這個局面,不限於海外。但是移居海外的詩人之多,用武之地實在不夠,相當寂寞。因此,我再次特別要提出一些在這個寂寞的領域堅守陣地的繆斯衛士。來自大陸的詩人,散居歐洲的特別多:巴黎的夏雨,宋琳,孟明,荷蘭的多多,英國的楊煉,胡冬,德國的張棗,丹麥的京不特,瑞典的李笠,張真;寓居美國的北島,也是在歐洲流連多年後,才跨海而去。港台移居的詩人,則鐘情加拿大:洛夫,弦,戴天等,均在太平洋海岸。

據我所知,這些人中,對詩神尤其忠貞不二的,當數洛夫,夏雨,多多與楊煉。洛夫一詩為生命,從不憚於發表新作,與一般成名作家對發表新作過於小心謹慎的態度不同。而且他的作品的確越老越有創意。夏雨的作品是中國當代的一個異數,漫不經心之下藏著女性的聰慧尖銳,印出少,但是凡有印出精品令人難忘。今年出版了她的近年合集《Salsa》;多多在九十年代曾經顯示了小說家的眩目才華,積篇未能成一薄冊,就突然封筆,回去做一個純粹詩人。2000年他的十年合集《阿姆斯特丹的河流》獲得安高詩歌獎;楊煉一直堅持評論性散文,他的詩集《大海停止之處》,與散文集前年出版,在國內沒有任何書評,但是歐洲尊重有才華的詩人,意大利給了他Flaiano詩歌獎。

最後我想談一下海外華文文學的幾個特殊問題。

由於華文讀者的薄情,最近“語言逃亡”作者群擁出地平線:有些詩人們轉向了西語寫作:李笠用瑞典語,京不特用丹麥語,張耳,張真,歐陽昱用英語寫詩。而程抱一,亞丁,戴士傑,孟明以法語寫小說,哈金,閔安琪,裘小龍,王屏等人以英語寫小說。總有一天,華文文學將懊悔沒有能留得住他們,同時感謝他們為中國文化打開全新的疆界。可惜本文中無法討論這個領域。

有些批評家認為,海外文學的一個無法擺脫的特征,是“聯誼會刊物”式的業余氣味,外行色彩。或許如此,但是拿國內的全部出版物相比,業余味的濃度,絕對不會更高。海外文學由於發表陣地的公開,由於稿酬的微薄,業余作者,與專業成就極高者,會在網刊同一頁出現,不象國內刊物的互相劃圈,自行分等。有論者認為,世界各地的“華人作家協會”,“環球詩人協會”,都是一些急於戴上桂冠的外行。這點我覺得無可指責:全世界都是付會費就能當詩人協會會員,華人也不應當例外?有許多門檻的國內協會,專業程度又如何?至於國內一些專門刊登海外文學的刊物,例如《四海》,《海峽》,《小說界》,作品選用,象專讓票友演戲的俱樂部;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六大卷《中國留學生文學大系》,一定要讓海外文學回到校園生活的題材窄路上去。如此業余色彩,就是編者的有意塗抹了。 第二個問題,是文學的“新世代”。國內的“七十年代人”,以沒頭腦地追求享樂刺激為時尚,之所以風風火火,是因為給了他們打扮成反叛少年的理由。海外文學,一樣有相當多七十年代出生新作家,他們的文化姿態與國內新生代完全不同,完全沒有四化--生活狂歡化,歷史瞬間化,文學淺薄化,風格粗劣化--的炫耀欲望。

《橄欖樹》的作者中,有不少是迷戀網絡的女孩子,如針兒,蒼蠅,名字網味十足,語言風格卻相當精美。

在普林斯頓都社會文化學研究生的孫笑冬,去年在國內出版第一本散文小說合集《夜宴圖》。其中某些篇章,例如《藍色筆記本》,很早就在海外文化界眾口交譽。固然她的細膩筆觸,看得出張愛玲的師承,但是更能感到現代散文大師的熏陶。她的現代漢語,流暢而含蓄,不是一般追張族的刻意矯飾。 已經在哈佛東亞系任教的田曉菲,在國內時是破格入英語系的神童學生。她為數不多的小說散文,有一種淡雅的幽默,而她的靈感,卻常常得自明清散文,從容清朗。新生代作家中,還有沈雙,劉劍梅,許多人位都有迫使我們拭目以待的潛力。

我不是說海外每個二十多歲的寫作者,落筆必然象她們那樣追求文化底蘊。反叛者可能盲目,歷史並不想鼓勵模仿。西方六十年代的嬉皮士,已經象禿頭裸體的金斯伯格那樣老死,海外作家,也不會去唱那場觀眾四散的舊戲。 正是在這點上,我們看到海外文學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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