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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採片斷●  
 
《 K 》

虹 影

第 五 章

    夜裡下過暴雨,閃電的震動使雨水幹淨利落地嘩然一倒而空。清晨,空氣格外清新,鳥叫清脆,連續不斷。
朱利安坐在花園,他額頭上還貼著一小塊紗布,但氣色好多了。這種菊花叫“獅子毛”,純白色的,最艷麗,花期最長:兩周了,都未有凋零的跡象。他挽著袖子和褲腿,手裡拿了把大剪刀。他不喜歡與僕人一起整修花園,那樣就太實際了一些。
他打發掉僕人做別的事。
李子樹已開始結小小的青果,一旁的桃樹有點奇怪,像那次田鼠說,秋天哪會再生出花苞來,但只是花苞,沒有綻開就萎黃了。他剪掉桃樹所有帶花苞的細枝,滿滿一把,夠插在剛買的古董大花瓶裡。
討厭的中國的風俗迷信!朱利安笑了笑。不過如果不信,幹嗎要剪掉桃花呢?
他有個感覺,立即回轉頭,林在他身後。他去拾地上的剪刀。他回頭那一瞬已看見,她顯得疲憊,頭發挽在腦後,沒戴眼鏡。幹嗎不戴眼鏡,難道上帝暗示了她:眼鏡是他們之間的障礙。見鬼!
“你不歡迎我,對不?”林未免太聰明了,馬上看出朱利安的態度。
朱利安不理她,徑直往房子裡走。
林跟上,不請自進。
朱利安不知哪來的氣,將手裡的花枝通通扔在地上,他的赤腳沾有草葉水珠,在地毯上一走一個腳印。壁爐旁的櫃子上有好些他買的中國書,他胡亂翻,當然一點也不懂,只是覺得印刷古雅。
他看得認真。林為什麼不走過來,長沙發短沙發都空著,也不坐,她一動不動,太像一幅畫,太不真實了。得了,這個女人有什麼權利在我房裡?我弄出亂子,我喜歡亂子。不過日本人可能比我還行,當然嘍,趁日本人還未搗出大亂子,讓我停止小亂子。朱利安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也很難相信,這個上午,他的喉嚨裡發出從未有過的冰冷的聲音:
“程太太,我們在這房子裡能做什麼?”
林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她看著朱利安,想說什麼卻忍住了,迅速地轉臉,急急地朝房門前走,地上的桃花枝都差一點絆倒她。房門在林出去時很重地響了一聲,朱利安不由得渾身一顫。

    我必須去打獵,不然我就會瘋掉,我必須吃東西,否則我就會垮掉。朱利安大聲叫僕人,沒人應。他這才記起是自己把僕人趕出去了。
他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像個咆哮的動物。你,范奈莎,親愛的,你永遠那麼清醒,而弗吉妮婭卻已在邊緣上,瀕臨瘋狂。啊,貝爾教授,也繼續了你們自由狂傲的血液,還有太尖銳的感性。是的,天生如此,不必責怪自己,更不要責怪世界。
吃了些填肚子的東西,朱利安找到獵槍,也不收拾滿花園滿地的花枝、草葉。他戴上帽子,穿上長靴,披上獵裝,拉開門準備到山裡,他拉開門,才發現天正下著絲絲小雨,不是打獵天。
但使他吃驚的不是雨,而是看到林背著門站著,不是在他門口,而是在門口外石子舖的路上,前花園的小徑上。雨中,她渾身濕透,也不肯退後幾步躲在他的屋檐底下。她竟在這個上午,幾個鐘頭,沒有走掉,而是一直站在他的門外!
朱利安擱下獵槍,走近她。
她沒有回過身來,她明顯哭過,聲音沙啞,她靜靜地說:“朱利安,我不能在這兒,在這兒離你太近我受不了,我會在北京等你。”
說完,也不等朱利安表示同意不同意,她就往前邁步,步子不再凌亂、慌張、急促。
林的話,太出乎朱利安意料之外,他什麼也說不出來,看著她苗條小巧的身影消失在小道上。他的臉在細雨中,覺得雨水在一點點浸透他的頭發和皮膚。

    第二天一早,他收到一個大信封,裡面有林在北京的地址,還有一大疊英文手稿。林短短的信裡說,這是她用英文寫的小說,請他在火車上打發時間讀。
林以看望生病的父親的名義已去北京,而且給了他再明白不過的邀請。在等候北上的時間裡,朱利安額頭上的傷口已好,未留下任何印記。
是否去赴約?時間一天天逝去,朱利安變得猶豫不決,本能地對愛情感到的恐慌和害怕。
誰的一生完美?沒人能在世上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看不見就會忘掉她,逐漸會成為習慣。
但林站在門外雨中的背影,每次打開門,他仿佛都能重新看見。她說的那些話,深深地打動了他,她是他遇到過的最痴情的女人,也是真正達到布魯姆斯勃裡自由精神境界的女人。他明白實際上他的考慮最後都不會算數,時間一到,他不可能拒絕林的邀請。
寒假快到來時,朱利安訂了去北京的火車票。現在他的恐懼正相反,對林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完全沒有把握。男人會變,女人也會變,尤其是一個中國女知識分子,他從沒有過經驗。林既然能變過來,也能變過去。他害怕在北京撲個空,兩人又會變成矜持的陌生人。


    很巧,這天是星期日,擁擠的漢口街上,朱利安和田鼠各自坐了一輛人力車。時間緊,為了趕上火車時間,朱利安揮著鈔票大叫:“趕上火車每人加一元。”田鼠的那個車夫偷空從人行道上繞過,跑得飛快;朱利安這車夫不行,他跳下付了錢,換了一個強壯的車夫。
他趕到火車站,離開車只剩下十多分鐘。田鼠早就將他的一口皮箱送上火車,放在廂位,在月台等他,客氣地祝他一路平安。
火車從漢口直達北京。朱利安不用問在哪裡下車。他穿著中國長袍,深藍綢面,駝絨裡,不管這服裝是否使自己樣子很滑稽。不過天已冷,穿這樣的衣服真是享受。他擔心北京更冷,也帶上黑呢大衣,還有一頂黑禮帽。頭等車廂60美元,只不過是他一天半的工資,這火車可能是法國資本,法文告示,法式服務像從巴黎去馬賽那麼舒服。


火車很快就把古典與現代結合的漢口丟在身後,鐵軌一直延續進郊外鄉村,穿過湖泊、田野、森林和無數隧洞。
走出湖北的山區後,就穿行在中部平原。河南,河北,黃河流域是中國的心臟地帶,中國文明的搖籃,現在,卻破敗得叫他吃驚。冬天的農村,田野光禿禿幾乎看不見樹木,散散落落全部泥壘的茅舍,房子像牛棚。村頭上,大人孩子都是衣衫襤褸,臟臉瘦削。
火車每到一站,車廂外便湧著討飯的人,個個病瘦,衣不遮體,在刺骨的風雪中冷得渾身像篩子發抖。
越往北行進,越是貧窮。
英國農村至少還有田園風光,農民生活至少比城市的工人強得多。中國工人生活雖然困苦,中國農村的貧窮幾乎使人窒息。朱利安很憤怒,就像倫敦東區曾經使他憤怒一樣。世界正在進行戰爭和革命,而他卻在幹什麼呢?
他想起在漢口火車站前,他跳下人力車,差點撞倒一個上身光裸,褲子也極破爛的人。他收住腳,那個人是撐著拐杖,卻跪著伸出雙手乞討。他站住腳才看清了,這人從大腿以下全沒了,面前是一塊布,上面寫著字,不知是什麼字,也來不及問,只是順手往布上扔了幾個錢,趕快進站去乘火車。那個人可能是個傷兵,和日本法西斯打仗,丟了腿,政府沒心思管他,也許是在內戰中丟了腿,更沒人管。他的腿樁上不知如何釘了兩截木頭,他就“站”在那兩塊木頭上。這就是戰爭,在中國。
他不是不知道,從記者的報導,從中國回來的人寫的書,都仔細描寫過中國的苦難。中國的故事永遠是悲慘的,讓那些神經脆弱的太太們讀不下去。所以中國是最值得革命的地方,需要馬爾羅筆下那種敢於犧牲的中西英雄。這時,他非常清晰地記起在去年九月,從香港乘船駛進上海時,他對這個國家的革命充滿了怎樣的激情!他寫給母親的“遺書”,他來中國就是為了奔赴一條值得獻出生命的危險的路。

首先,現在看來有一種可能事件的發展,會使我卷入中國的革命政治,我想我會成為一個傑出的行動者,我想試試。
其次,我做任何事,必是出自堅定的信念,我對這個世界弄到如此白痴般一團糟感到有責任,而且,對身受此難的苦命的中國人深為同情。如果我的中國朋友冒險,我希望我分擔這危險……

這封長長的“遺書”,他一直保留在身邊,沒有寄出:他到中國後,西方人寫個不休的中國苦難,他看到不多。相反,他看到老百姓有自己喜慶的祥和,一旦從苦力勞動偷閑,他們的生活也自有風趣。就說武漢,下等餐館牆上也必然掛掛書法畫,櫃上擺盆花。他們在這個湖邊放個塔,那個山頭放座廟,藝術融入自然,毫無唐突。有錢的人似乎不少,鄉下的地主也能供子女到日本、西方留學。而知識分子有英國式的自由主義理念。至於中國女人,更是好看,而且善於把生活弄得盡可能美。他由此竟然忘記了中國生活的另一面,或者說,他一直有意不去注意那些帶有腐爛化膿,蛆圍著的地方。
如果母親看見他那封遺書,只會理解他現在的想法,並且只會喜出望外他變了主意。因為遺書中有一段他自己也覺得給任何母親看都很不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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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過得幸福而誠實,我情願暴死而不願其他死法。比如不想老死床上,沒有比上戰場更讓我激動的。我當然想看到未來,我會盡全力不死,我完全不是烈士,但我現在能對這樣一種結果心平氣和地考慮。要是我去鬧革命,我肯定會帶著氰化鉀,所以你不必擔心我受到折磨。

歷史真是個拿人開心的舞台總監。他現在卻坐在最舒適的頭等火車車廂裡,駛向中國的名城,宮殿古都北京。朱利安真心地感到了內疚,他被中國文化和中國女人的魅力迷惑住了,享受著生活的種種奢侈。
或許,他天性就沉耽於快樂吧。他無法為自己辯解,只能用一個許諾安慰自己:記住這個國家的貧窮苦難,他應當為此作出犧牲。時間一到,他就能採取行動!
林說:“我會在北京等你。”
面對如此美妙的愛情,他有權利暫時忘掉自己的衣袋裡是否有氰化鉀。
朱利安從皮箱裡取出一個大信封,抽出林的英文小說手稿。他開始讀她的小說,火車正在跨過一座很長的橋,車輪與鐵軌的撞擊有如敲鈸。火車輕輕搖晃,但是看不到橋下有水。窗外的景色漸漸蒙上暗色,他擰亮座位邊上的燈,桌上有啤酒,水果和可口的法國菜。頭等車廂的舒適,像一層又一層的紗幕垂掛下來,他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快速的活動舞台上。這舞台很好,再也看不見余下的世界。
林的英文字跡極為清秀,他一邊讀,一邊用鉛筆修改個別用詞。但是往下看,他就被故事吸引住了,不再改動。 這是一個女孩在一個奇怪家庭長大的故事。她父親有九個妻妾,母親是第四房,娘家原是廣州四大富豪之一。父親從朝廷領差到廣州,上她家做客時,母親被叫來幫著打卷掛軸,她穿了件深紅色絲質上衣和褲子。母親的手指啟開畫軸時,一開一合,如睡蓮正在盛開。於是父親迷上幾乎比自己小二十五歲的這個少女,當天就提了親。母親是這家的養女,做四妾也不算太委屈。
但不知為何父親愛她母親遠勝過其他妻妾,和她母親度過的夜晚比其他人合起來都多。這個大家庭裡妻妾內爭已經窮兇極惡,無所不用其極。她的同父異母兄弟姐妹年齡相差太大,而她太小,幫不了母親,母女的日子很難過。
父親是清宮廷翰林,住著一個大宅。這女孩從未弄清過到底有多少套院子,經常在“自己家裡”迷路。她管大老婆叫媽,對自己母親叫四媽。沒有人弄清大院子裡還住著多少秘書,管家,裁縫,花匠,中西餐廚師,不斷換的傭人。
父親思想上日漸與改革維新派親近,參與了他們的一系列策劃活動。
當改革遭到守舊派血腥鎮壓時,父親也受到牽連,家產大半充公,被流放到新疆沙漠之中。只有母親一個人願意陪他遠謫邊戌,父親也只要她一個人去。她由父親的大老婆照管。但是路途艱難,父母親都病死在路上。
這個大家庭由於父親這棵大樹轟然倒下,全家人搶家產,大打出手。最後大院出售,人作鳥散狀,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界上。



一部很感傷的中篇小說。朱利安一口氣讀完,已經是半夜。
他將手稿合攏在一起,這不是他喜歡類型,也不是弗吉妮婭阿姨的那種作品,語調太紀實了一些。他能猜出林多半是在寫她自己的故事,這正是此書迷人的地方,真假莫辨,不知道多少出於實事,多少虛構。不管怎麼說,她的英文寫作比她的口語能力強,散文的風格遒勁,簡練而生動。那個新月社的核心人物徐詩人,幸虧在飛機裡撞死了,將林比為曼殊菲爾,真是缺少文學品味,沒眼力!朱利安第一次看到林的藝術才華,心裡很高興。有貌又有才,是他喜歡的女人類型。


出租車將他從火車站帶到林留給他的地址門牌號碼。他一手拎皮箱,一手拿大衣,站在一個巨大的門前。
顯然這是個豪華大宅子,門前有五級台階,石階兩旁是石獅,紅門,金門釘,門環叼在兩個大青銅猛獸嘴上。
朱利安報了名字貝爾教授,看門人通報回來,他被引了進去。過了兩扇門,一堵鏤月裁雲的畫牆,牆前精美的瓷盆開滿鮮花。
他走過一道道廳堂,穿過一個個有人造假山的花園,有的整修齊整,有的顯得荒蕪凋零,似乎屬於不同的主人。高過牆的紅白梅花開得恰是最繁華之時,粗幹蒼老卻有青苔。池塘邊的小路卵石舖成花式,冬青樹籬隔開一些不讓直視的房間。有時能看見女人走動,看來大多是僕婦,見了他這個洋人也不稀罕,依舊做自己的事。
僕人終於停在一回廊底端,放下皮箱,恭敬地對朱利安說,先生,小姐在等你。
他回過神來,僕人已不見影了。回廊轉彎處有一對紅木亮漆長凳,回廊匾頭有四個狂草的大字。朱利安轉過身,林果然已站在門口看著他。她穿著非常艷麗的服裝,絳紫色旗袍,銀閃閃碎花,領口、長袖口與下擺都鑲有棗紅的毛邊,藍綾細緞長裙,濃密的一頭長發,像古時女子那樣梳成大髻,前額上留著一排黑又亮的劉海。
她簡直就是中國古畫裡走出來的女子,看著他,卻又是那麼活生生的鮮麗!他好像不認識似的,那個武漢的女知識分子無影無蹤,一下看傻了。
他們沒有笑容,也沒有說話,仿佛等待太久的東西終於真實地冒出來,生怕一句話就會驚走。兩人互相看著有好幾秒,僅僅幾秒之後,他們就找到只有他們倆才懂得的眼神。注定要發生的事,這時,卻跟希望的一樣,誰也無法擋住。
林走上一步,也不握他的手,說,當然不住這兒,她已找了一家旅館。她把手裡提著的白狐皮大衣穿上。
朱利安拎起皮箱,和她一起朝另一條路走。
穿過某個花園時,一個白發銀須但眼神炯炯的老人,從座假山背後走出來,笑聲健朗,自我介紹是林的父親,他的英文還挺像一回事。
客氣地打招呼後,他問朱利安要不要多呆一會,與他的兩個日本客人一起欣賞梅花?假山那邊,兩個穿西服的日本人坐在亭子裡正在用茶,看到他們,就恭敬地站起來遙遙鞠躬。衣衫鮮麗的侍女小心地靜候在一旁。
朱利安見林朝自己使了個眼色,就立即謝了他。林馬上說,朱利安是同事,路過北京,片刻就走,下次再來打擾。
林的父親也不強求,告辭了回到亭子裡。
“有多少自傳成分,你的小說?”朱利安不得不問,他好奇了。
“我父親流放還沒上路就被朝廷赦免了。現在已經是民國,早就不做官,在野名士。不過,我的確是孤兒,”林淡淡地說。“我母親已經去世。”
“你父親會說英文!”
“我父親會馬馬虎虎幾國語言,打招呼而已。如果你留下,下面客人就得說中文了。你看他都七十歲人,卻保養得好,身體強壯得很。他還想娶一房姨太太呢,已經第十四個了,”林突然有點傷感地說,“不過活下來的不多。”她突然轉了題目,“我的英文老是他的好友,一個著名學者,從我小時候起教的。這麼說,你讀完我的小說了?不全是真的,不過還有好多真的沒寫。”
“還有什麼沒寫?”
林卻不說話了,急急領著他走出去。
高牆外太陽的光輝,使庭院色彩都加深。屋頂一列列圓瓦,有藍黑色,也有金黃的琉璃瓦,屋檐下柱頭不是雕花就是漆花。有的屋角懸著銅鈴,從外望進去一些敞開門的房間,紅色太多,但家具雅致,擺有青銅暖爐。有時眼睛能閃過魚池反射的幾抹陽光。這個暖和的冬日下午,到處是色彩,有種華麗過分的感覺。這整個大宅子,林過去的生活,林的小說場景,在朱利安看來,異國情調未免太濃。
林沒有心思停留,她領著他,越走越快。
兩人急切地,心照不宣地往外走,一刻不停地,幾乎是小跑,出了後面的臨街大門。


出租車把他們送到旅館。
一路上,他們沒有說話,在車上也不說話,也沒有看對方一眼,互相只聽得見喘氣急切。坐得那麼近也不敢碰,怕一旦碰到對方身體就收拾不住。這個豪華的西式旅館在鬧市,房間在四樓。侍應生帶他們乘電梯,打開門,就擰亮壁燈。
林給了他小費,就關上門。
朱利安朝屋內走了幾步,房間很大,他轉過身來,見林背靠著門,仰著頭,手捂住心口,喘不過氣來,眼睛幾乎閉上,微微張開的嘴唇,在抖動,幾乎要暈倒的樣子。朱利安伸出手去,兩人立即緊緊地摟在一起。以後他們怎麼想也想不起,這個下午,他們是怎麼從門的這端到床的那頭的。他們擁抱著笨拙地移動,朱利安就開始撩林的衣服。林把他推開,但是她的皮大衣已經落到地上。朱利安不知從哪裡開始,他抱著林的手臂鬆了點,騰出另一只手,但是她的旗袍紐扣太復雜,
林一點點往後移動。
朱利安的心跳在加速,邊移動腳步,邊脫身上的衣服,他們退到床邊。房間裡非常沉寂。林不敢看朱利安,而朱利安卻一直盯著林不轉眼。
林的身子繼續朝後仰,稍一鬆開他,她就更緊地貼住他,不然她就會倒下無法再站起。她慢慢地抬起頭來,貼住他俯下的臉。他親吻著她的頭發,眼睛,她的發卡和皮鞋掉落了,當兩聲悶響。
她被放在床上,虛弱得不能動彈,無助而不知所措。朱利安褪去自己身上最後一件衣服,他控制住自己火燎的急切,在她身上找旗袍的紐扣,一枚一枚解,一件又一件脫。她閉緊眼睛,害羞得像個處女。
這是他日思夜想的場面,現在他看到全身赤裸的林躺在面前:身體勻稱,光潔,皮膚有淡淡的金黃色澤,似乎不是肉體的。
然後,他看見林的一頭黑發鬆散在床上,襯出她的臉和肩。他用雙手仔細地從頭摸,起起伏伏的頸窩,堅挺而豐滿的乳房,修長的腿,精致的腳趾。他從沒有見過這麼象牙般的質地又具有雕塑感的肉體,比母親的任何一個模特兒都標致。而且她的皮膚,從臉到腳,都如絲綢那麼平滑細膩。
他緊緊地抱住了這個肉體。林的手還是羞澀地遮住臉,他沒法吻她的嘴唇,就飢餓地順著她的腰,吻下去。他驚喜萬分地聽到林一聲呻吟,就不顧一切地扳開林的手,他吻住了她的嘴唇。
這時,他感覺自己癱軟了。可能是太激動,太興奮。他盡可能鎮靜下來,呼吸舒緩。
林這才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朱利安的臉,她伸出手,她的手直顫抖。她驚奇得張開嘴,又閉上眼睛。朱利安再也按捺不住,雙手一攬林的腰,但還沒來得及找準位置,就發出一下悶聲叫喊,無法控制地躺倒在林身上了,喘著氣。
“真是抱歉,”他說,“我大半年沒碰過女人了。”
林沒說話,顯然她不喜歡這句話。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半撐起身,伸出雙手抱住朱利安的頭頸,緊摟住他的頭,像懇求他別再說似的。
他們裸著身子,並排躺倒在床上,互相注視著。慢慢地,林的臉上出現了笑意,好像已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人生過了一大關口,仿佛已過去了多少年。

房間裡溫暖如晚春,有暖氣,還有個大壁爐,這時正燒得旺旺的。壁爐上端有面鏡子,洗澡衛生間還帶了個更衣室。透過落地窗紗,陽光從窗外濾進來,壁燈給房間加了一層輕淡的暖色。
林溫柔撫摸他的臉,他的帶些卷曲的亞麻色頭發。她抬起身朝他俯下來,一頭黑發披垂,落在他的臉上胸上。她閉著眼睛在用手,不是撫摸他,而是在描畫他臉的輪廓,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結實的長胳膊,強健的胸肌、大腿。手指描畫不太清晰時,她就用整個手掌一遍遍地撫摸。林好像對他胸口肚腹濃密的毛發,感到特別奇怪,手指來回梳理。
她柔順的撫摸,終於摸到了他,眼光也到了,似乎這次才看仔細,而且比先前更驚奇:她大概從來沒見過男人的這個東西是這樣的,不像文明人,而像動物。
朱利安把林的臉拉近,盯著她的眼睛問他總在想的問題:你那天的驚叫,是為什麼?
她偏開頭,用曖昧的微笑代替回答,但手仍未離開他的身體。
朱利安把林的身體推開一點距離。這刻,她赤裸的身體,比剛褪掉衣服時更加動人。因為此刻她睜開漆黑清澈的眼睛,是一種亞洲的神秘,而有了這樣活靈的眼神,整個身體整個生命就活了。雖然她的乳房和臀部沒有西方女人那麼突出,但她的腰和腹部卻比她們都緊細,這身體太美妙,無可挑剔。既成熟,又保持著青春的新鮮。
朱利安感到血液重新奔騰起來。才十分鐘不到,欲望又在他身體裡沖撞。
她的身體內部給他的感覺是水中絲絲的火燄,在不可能的地方燃燒,她點燃他全部的激情,就像她粉紅的臉,一種非人間的美。他進入她後,感到自己是冰裡一次接一次在跳躍的波濤,不可能中的存在,他的身體搖動著,他沒法控制住自己,在層層包裹中他被深深地吸了進去。沒堅持幾分鐘,他又一泄無余。


朱利安喘息定後,感到餓了。他是中午到北京的,直赴林的家,然後沒用餐就到旅館。他想找表看什麼時間了,但林似乎明白他要什麼,用手拖住他說:“先吃飯吧,這兒樓底就有個好餐館。”
兩人穿上衣服,一前一後出房間。
朱利安原以為林會為他的表現而失望,但她走在前面,步伐那麼快樂,使他也興致高起來。
林不願等電梯。她領著朱利安下樓梯時,將大衣的寬毛領豎起來,像一個別致的帽子,毛邊白光閃閃,使她的黑眼睛非常生動。她在一樓找不到餐館,迷路了。她的快樂浸透了全身上下,想遮掩都掩不住。在侍者的幫助下,總算到了餐館,也總算找到一處滿意的座位。
朱利安坐下來,林在對面。桌上插著溫室裡養的一串海棠。北方中國真是美得叫人難已置信!他從大玻璃窗望出去,第一次好好看北京,深藍的天,冬日下午淡淡的陽光,淺褐色的地,淺黃的樹,竹林是橄欖青,中國的鬆柏有如盆景的靜穆,街一頭遠遠可望見多層檐的古城樓,幾乎和凱旋門一樣高。出租車多,人力車也多, 但西方人好象比武漢上海少。
林也不問他,就點了菜,也和朱利安一起往窗外看。這大旅館斜對面的胡同口,有人提著竹籃叫賣小食,也有人叫賣臘梅,一枝枝用谷草捆在一起,在雪瓦灰牆背景上,那金黃的花骨朵格外醒目。
“你穿長衫很好。”林聲音極低地說,好象在掩飾什麼秘密。
“真的?”朱利安看見林在忍住不笑。
“很有趣,主要是你個子太大。”
她說著,突然捂住嘴,示意朱利安看窗外,一頭巨大的雙峰駱駝在馬路上高視闊步,頭扭過來隔著玻璃直瞪著他們。“北京這個古都,怎麼有點像巴黎,這大街與香榭麗舍大街一樣寬。”朱利安連連說,“太有意思了,太奇怪了。”
林笑瞇瞇看著朱利安。她回到從小長大的北京,就換了個人,談吐輕鬆,姿態隨意,神情全沒以往那種矜持。他的手肘把一個碗打翻在桌子上,滾到桌子邊掉下地,她是看著的,來不及去接,也不想去接。碗掉在地板上卻沒碎。
“你瞧我變得傻裡傻氣的。”他俯身拾了起來說。
“好吉兆呀。”她抓住他的手,興高採烈地,手指與手指交錯。
朱利安在心裡罵道,這家飯店,怎麼每個席位隔開?真可惜,在這兒無法像在英國那樣公然炫耀他的情人多漂亮。他敢肯定,林是全中國第一美人兒。
滿桌子的菜:煎春卷,燒春菇,燙春芽,白蓮湯,葵花豆腐,冬瓜蝦球,味道各有特色。朱利安禁不住感慨起來,這類帶情婦上大飯店的事應是父親克萊夫做的,父親怎麼只懂得帶個情人到巴黎去?他應當到北京來,找個中國情婦,才不枉度他的登徒子名聲。
是午餐,也算晚飯?大概三四點鐘吧,朱利安和林手在桌下幾乎沒有分開過,她的手沁出汗,她的眼睛看著他,充滿了渴望。
“你還不夠,親愛的,是不是?”朱利安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頭一低,溫柔地看著桌上的海棠花。她的手緊貼他的手。然後,她的手指在他的手心滑動,他感覺到,她是在寫字。他沒能猜出是什麼詞。卻心裡痒痒的,熱熱的。
朱利安放下筷子,另一只手伸過去,撫摸她的臉,他也像她要他一樣迫切。
他感到他的欲望沖擊又在猛襲上來,使他透不過氣來。他說:“我受不了了。”
林也非常輕聲說:“我就這麼看著你,也馬上就要受不了。”說著額頭沁出汗,嘴唇和臉緋紅。
再坐下去,哪怕一分鐘,兩人都會開始做管束不了自己身體的事。朱利安扔下錢,拉起林就走。從電梯裡出來,他們誰也不看誰,像賽跑一樣,往他們的房間小跑過去。在冬季白天無人的走廊裡,他們還來不及到達房門,就開始解外衣的扣子。朱利安不知林如何變魔術解開那麼多的扣子,他只看到門一關,她就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朝他舉起雙臂,踮起腳尖。


第 六 章

林從羞澀中掙脫出來,好象變了一個人。她的嘴唇張開,咬住他的舌頭,有點痛有點狠心,她的舌頭在他的舌尖、每顆牙齒間探尋,好像是在說她以前沒能說的話,也好像是在問他,你認識的我,是這樣的麼?
她的臉色越來越紅潤,越看越青春年少,一個在高潮來臨前的林,樣子像一個剛知曉成年人把戲的少女。
這時,他聽見了她的呻吟,她的呻吟的聲音很奇特,有韻有調的,像歌吟。他忍不住也叫出聲來。


千裡萬裡來到這個神奇的中國,莫非就是為了相遇這個中國女人?
為了這樣奇妙的一夜之情,為了這樣淋漓暢快的滿足,一切都值了。
朱利安已經精疲力竭了。他閉上眼睛,沉浸在一片溫馨裡,睡得很香。
朱利安醒來,林不好意思地把頭埋在他的胸口。窗外映進房間來的光線紅紅的,黃昏了。這瘋狂的一天還將繼續瘋狂下去?
林說:“你睡著了一樣,真好。”
夕陽透進窗來投射在她的臉上、頭發上、皮膚上,她神採奕奕,她為什麼不在高潮後,好好休息?與朱利安不同的是,她毫不疲倦,連想休息的痕跡也沒有,相反,越來越精神,欲望越來越強。
他這才明白,該擔心的其實是他自己──他從來沒有這麼和一個女人相好過,甚至,
他笨拙得好像從來沒有碰過女人。而林,一個那麼正經的女知識分子,一個原來那麼羞澀的中國的曼殊菲爾,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不會滿足的女人?
“太疲倦了,”他想,“我恐怕會死在這個女人的欲望潮水之中。”這想法忽然,使他非常驚喜。
不管應該不應該,這樣的死法太幸福了,世界上有幾個男人有這樣的福氣。我會幸福地死去,而不是死在戰場上,也不會死在刑審室裡,吞氰化鉀。
朱利安嘲諷地問自己:愛情,還是革命?
在林面前,他毫不猶豫地給愛情優先選擇權。
幸虧我年輕,年輕真好,跟這個林。
他感到自己多麼可笑,他是在一個女人身內,而且在一個如此平和的城市,一個漸漸暗下來的晚上,沒有什麼可以值得擔心的。因此,他又慢慢沉入半夢半醒之中。無論是醒是夢,我都在和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女人在一起。這新奇的經驗值得驕傲,這感覺太珍貴。


他終於醒過來,天已經漆黑了。他只抓到一堆有暖意的被單,蓋在他身上。他一下驚慌起來,黑暗之中,林能夠在哪裡?
他揉揉眼睛,完全清醒過來,才發現隔壁更衣間門底下透出些微燈光。他走過去推開門,林穿得整整齊齊,絳紫綢的旗袍,正在對鏡梳頭,看到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面前,中,被燈光閃得直眨眼,高興地笑了。
他走上前來。一把抱住她,低下頭來,吻她,“你怎麼在這兒?”
林說:“你怕我嚇得逃跑了?”
朱利安不回答她的挑舋,卻說:“晚飯要好好吃,這一整天已經到頭。”他沖進浴室,匆匆地洗了一個澡,趕快穿上衣服,他有點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又到床上去,要是他動作不夠快的話。



在旅館斜對面,是一家鄂菜館。他們坐定後,小菜上桌。兩個侍者,抬著玻璃水缸,五六條魚遊在水草間。林點了其中最大的一條武昌魚,兩侍者才躬禮退去。北京也能吃上武昌魚,也一樣活的先讓客人挑,才送去廚房。他們喝著爽爽朗朗的米酒,裡面加了幾粒紅的枸杞子,不太甜,卻醇得滑潤。
朱利安握著酒盅,臉上滿是疑惑,不知如何開口好。
林看著他,說:“我知道,你有點驚奇。”她的英語說得很順暢,仿佛早就準備這番話似的。“的確,我是另一個中國女人,一個你不認識的女人。”她頓了一下,一清二楚地說:“我不是你們西方人說的性欲狂。”
她說,她父親是藏書家,收集了不少中國古籍珍本孤本,而母親的陪嫁物品中有世間罕見的多種道家秘笈,其中有一本是手抄本古代房中術《玉房經》,此書近世有不少書目學著作提及,但從無人見到過。父親愛書成痴,由此對母親珍愛有加。更令他驚喜的是,母親竟然對道家養生術有領會有休養。
二人整夜根據道家的玄學推衍的性交養身術,按書中所示修練。
父親對此極得意。中國古人說,買書如買妾,美色看不夠。不過父親的這次娶妾帶書,雙倍喜事。一個美麗的女人,如同一本看不厭的好書,況且這個女人帶來的竟是如此好書。
但是母親說,真正懂房中術的人是領養她的外祖母,她不需要看,因為她能背誦全部《玉房經》全書。她讓母親在結婚前也背熟了,並且傳授給母親真正的房中術要旨。這些經書,需要慧根才能修練:不是能讀到,就可得要領。
母親是個聰慧過人的女子,她與父親日夜對修中,對《玉房經》中各種秘傳,有自己獨特的體會。林自長大後,幾次聽母親鄭重地談到這本書,她有一次向父親要此書看,不料父親大發脾氣,說母親不應該以此術傳女。這本書,現在是他的獨佔品,決不刻印,決不傳世,決不讓世人知。
父親還說,一九二七年湖南葉德輝來信,說爬也要爬到北京來,只要能一見這本書。父親收到這封半威脅式的信時,這個葉德輝已經被在湖南搞農民運動的共產黨抓起來殺了,要震一下全國的“土豪劣紳”。
葉德輝不會再來糾纏,父親鬆了口氣,卻非常惋惜。說此人自居狂士,不知二十世紀是什麼時代,刻印房中術,共產黨說他是湖南最大的“劣紳”,槍斃了,也無人申冤。他那幾本“秘書”,遠不如父親的收藏。
父親有時堅持母親帶來的《玉房經》,即四千年前緯書所載,傳說孔子親撰;還說他能肯定這版本,是北宋時手抄晉人書。
但父親又是個“改革派”,他以女兒成為“新派”作家而自豪,房中術是他私人的修練。他愛女兒,不希望女兒跟不上“時代進步”。這就是為什麼父親不高興母親將此書內容告訴人,親生女兒更不應該傳。為此事,他與母親幾乎翻臉。在她結婚三年後,母親突然去世,林懷疑是大家庭中的陰謀,但是父親不願讓警察局來追究。
其實母親並不認為修練房中術,是妻妾中求寵之法,或是女人討好男人之法。在林的教育上,母親和父親持相同看法,要把女兒培養成現代知識女性。母親受父親寵愛,林也得父親寵愛,從小受到特殊的教育,送到天津英國人辦的昂貴的女子住宿學校。但從小,只要林有機會和母親在一起,母親就教她靜坐,吐氣納氣道家的基本修養。因此到成年後教她房中術時,她一學就融會貫通。
朱利安聽林這一大套,幾乎全不懂,而以前她談到中國新文學、新文化時,他全懂,而且,能做出自己的判斷。林和母親同練的情形,兩個女人的身體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不由得想起弗吉妮婭阿姨和維塔﹒薩克維爾-韋斯特,她們的戀愛可能太文雅。他卻見過母親年輕時,他五歲,母親與莫莉﹒麥卡西二人在一起拍的裸體照片──在世紀初,只有妓女才拍裸體照片。她們倆怎麼忘乎所以到一起拍這樣的照片的程度,二人一前一後站著,母親的身體真美極了。
吊燈金碧輝煌,光投下來柔和。林指著桌上的武昌魚說:“武昌魚可炒、燒,但只有蒸最妙,放蒜姜,蒸完後也得除去。而甲魚配八寶飯,這樣吃,能除去膠汁液,增添鮮味解膩。”她舉起酒盅,與朱利安幹了一杯。她臉一發紅,眼仁就黑得泛出藍光。
侍者斟上酒離開後,林說,從十五六歲始,媒人就踏破門檻。父母親認為她是新派女子,讓她婚姻自己做主。她遇到程時,程在北京大學做教授,她已是一個知名作家。一九二四年泰戈爾來中國,他們有所接觸。考慮了三年,也就是她二十七歲,才決定接受程的求婚。
程是全部西化的歐美派知識分子,非常崇奉進步,聽都不想聽道家的“迷信”,房中採納之術更是中國封建落後的象征。她暗中在行房事時,在程身上試一下,程像中了邪毒,躺倒一個月,試驗完全失敗。此後房事不僅少,而且似乎走過場。她只能用習房中術自我修身養性,得到性滿足。但按新文化標準,她的婚姻是成功的──文學教授與小說家的結合,算是佳話。她若與任何人談她的不幸,別人都會認為她瘋了。
與朱利安,是她第一次真正有機會試驗房中術的修習,具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我這麼說,一點也不像一個進步的現代知識分子。”她有些羞愧地補充道。
朱利安握住她的一只手,心裡踏實多了。他說:“你是二重人格?”
是這樣的,林承認,她實際上是兩個人:在社會上是個西式教育培養出來的文化人,新式小說作家;藏在心裡的卻是父母,外祖父母傳下的中國傳統思想,包括房中術的修練。她一直沒有機會展開她的這一人格,未料到在一個真正的歐洲人身上得到試一下的機會。
朱利安腦子中飛快地閃過今天的一個個場面,“如果我的理解不錯的話,你的所謂修練,使你得到生命力,”。
“你真了不起,一點即透。”林說,臉上又冒出紅暈,她對這事本身還是很害羞。
“喔,你以為我吸取了你的活力?”林說。“我知道你們西方人難弄懂這一套東西。房中術是男女雙方的互滋互補,陰陽合氣。男人只要他能學會這個對應方法,就會更有益,並非犧牲對方──你看我父親就明白。”
的確,林的父親,七十歲的人,精神卻像五十不到,笑聲高揚,腳步有力。
朱利安想說,如果我沒有這種本領,不就是你吸盡了陽氣的渣子?但是作為一個男子漢,這麼說,太丟臉。抱怨做了女人的工具?笑話!不是老說男人把女人當性工具?他不承認這種說法合理。反過來說,當然更荒唐。
話又說回來,林說的一套,無非是中國迷信,哪有此類事,完全違反科學。不過,很有刺激,非常異國情調。今天是由於他長期寡欲的怯場,以後不會如此無能。他怎麼會輸在這個中國藍襪子的床上?
她放下筷子,深情地看著他。他也看著她。他們的手握在一起,又濕又熱。這一整天瘋狂的房事,他還想繼續下去,在盡快結束吃飯,盡快回到床上去之前,他不能放開林的手,仿佛黑暗會悄悄偷走她。生命真好;有林的陪伴,生命更好。房中術就房中術,哪怕在床上再次輸給這個中國女人,他也是英國歷史上第一人。

這次他們都很沉著。他們脫光衣服,平和地摟抱在一起。夜深了,旅館雖然開著暖氣,還是稍微有些涼。林不斷地給朱利安掖好被子,而朱利安老是想掀開,看她的身子。壁燈全開著。他回想起那些牛高馬大的英國女子,那些早早發育了的女孩子,也早早衰萎的婦人,不是太胖就是太瘦。而林的身體既豐潤又苗條,不知東方女子的身體如何能將這二者兼容於一體。
他感到他和林已經很熟悉,已經很親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種聲音,就能心心相通。
朱利安想到了羅傑﹒弗賴,他心靈的父親。羅傑,在劍橋講美術史時,曾說,他真願意幾個學期全部用來講中國藝術。他心裡對周代青銅器充滿宗教般的敬畏。西方傳教士們根本不懂,中國人關於惡的觀念,半是玩笑,一半時間他們不把罪孽當真,一半時間當真。周朝青銅鼎上的獸紋,獸雕,為什麼那麼美?年代越久越能顯出它的魅力?因為鑄匠與其妻子在煉制的關鍵時刻,會雙雙跳進溶化的金屬中,僅使青銅器得到完美的陰陽配合。
中國人為生命的藝術,可以不惜生命。現在他懂得了羅傑奇怪的結論。
你也知中國的陰陽,也懂一點兒合氣。由人到物,一通百通,她挑戰地問他:你願跳進溶化的金屬中去嗎?願和我一起跳入求死的火中去配陰合陽,敢嗎?
朱利安喜歡有刺激性的挑戰,從來如此。他的英國法國情人在床上只會說你愛我,我愛你,簡直缺乏想像力。東方古老年代的事,而今來讓他碰上:與林。
他一親吻她,就不肯結束,這次,當他們進入對方時,一切進行得非常自然。
他一直就在生命中找一種色彩,一種他能感覺卻說不出的顏色,卻從未成功。母親的畫室,多色多彩得混亂,壁爐四周,都畫著裸女,但乳頭的色彩怎麼看也覺得不對。因為找不到,心裡一直難受,這時,他的這種感覺沒了。
他和林的身體一起飛升,一起下墜。跟西方女人不同,她喜歡閉上眼睛,眼睫毛密密一排,她的耳朵生得精巧,顯出她的脖頸頎長。
他就是不敢多看一下她在高潮中神遊飄盪的臉,一看就會控制不住自己,他知道這點,卻不由自主地看著。
父親克萊夫不在這兒,朱利安突然又想起他來。他沒到中國來,弄一個中國情婦,真遺憾。我比他強,擁有中國最漂亮的女人,沒有誰有我幸運!如果我能在被這個妖女弄死之前,學會這該死的中國房中術的話。
不過何必如此想呢?能被這樣的妖女弄死,恐怕我也是全西方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完事沒一會,他清醒多了。這個在他懷裡快樂地蜷縮成一團的肉體,明顯是喜歡他的性,拿他做性工具,沒有復雜的連帶問題,純然的性。這個女人需要的盡情地採陽補陰,保持青春美貌。這不壞。正中下懷。看來不會剝奪他的自由,簡直太完美了!
他一直害怕愛情。有了愛情,脫身麻煩。他注意到,林始終沒談到愛情二字,無論英文或是中文,甚至高潮來到時,也沒問他:“愛不愛我?”雖然這是每個女人都會虛榮地過一道的公式語言。林避而不說,不太自然,但很好。他來北京前在武漢的擔心,沒有根據,也沒有必要。有性就行,有性就去。如果愛情不來為難他,他也不願打擾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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