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傑明.布裡頓的亡靈致敬
我的寫作經常遇到障礙。只好把故事作為方案暫且擱置,以待將來。所幸,在這資源危機需求短缺的年代裡,我們還能供應小說圖紙。
老想寫一部小說,人物全是卡通,比如象米奇妙(Mickey Mouse)、花生狗(Snoopy)、加肥貓(Garfield)、美猴王、鬼精靈(Casper)、丁丁(Tintin)、大力水手(Pop Eye),還有我的貓耗耗。當然,真人也是不可或缺的成份。卡通們來自不同典故,有著各自的文化背景,這樣一來,想象中的小說自然帶有文本間性和百科全書色彩。
列位看官可能認為我要用文字建築一座主題公園。事情並不是這樣。主題公園是一種將生活加以抽象化,類型化處理的努力。我們可以進行這樣一種三個世界的劃分,用三座著名的主題公園代表社會生活的三個主要形態:
1, 前現代的紫禁城,主要特徵是裝神弄鬼;
2, 現代的奧斯維辛集中營,服務態度惡劣;
3, 後現代的迪斯尼樂園,麻痺人民群眾。
這種看法顯然太過武斷,帶有烏托邦氣息。我的想法是把卡通融入日常性活場景,最好放在一個家庭背景下。加肥貓是長毛絨玩偶,花生狗印在T-恤衫上,米奇鼠! 和他的女朋友明妮(Minnie)制成軟拖鞋。它們之間的關系是日常性的磕磕碰碰,而日常行為的主體,則是家裡的主人。文學技術以人為本嘛。
這裡的主人可以是復數,比如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一個上幼兒園的孩子;也可以是單數,比如一個單身女人,仍然年輕,但有過一些閱歷,包括職業和性愛等方面。鑒於本人歷史清白,水清無魚,自然傾向於簡化人物之間的社會關系,故而選擇後者。我們可以讓這套二居室公寓裡再添一個芭比娃娃。
故事就要開始自述──預備,齊!──“從前吧......”這是標準的起首式,賦予故事以形式。可我怎麼就不能說“這會兒吧”或是“將來吧”?也許過去了的事讓人覺得牢靠,意味著永恆、淨化之類的宏偉命題,而眼前的一切跌跌撞撞,難免有無常之感,缺少恆 定的價值;至於將來,那是一旦兌現即告作廢的東西,說得不對自然更是扯淡,所以只能站在將來的將來,把將來敘述成過去,除非愛因斯坦的宇宙飛船發明出來,用逆行的方式,把顛倒了的時間重新顛倒過來。在上述領域取得決定性突破之前,我把時態問題暫且擱置,任其在時間中自行解決。中文沒有簡單過去時。
時間沒有了──飛了。現在我們假設上面提到的女主人來自外省,為一家廣告公司做事,相貌和某位電影明星略有幾分近似,在前途設計方面頗具鴻鵠之志,孤身獨處的生活狀況使她努力把自己的住處(月租金一千五百人民幣)布置成畫報裡的情調,就像她個人 的小小烏托邦。她業余生活在一群卡通中間,在想象中和它們說話,遊戲,有時也會帶上其中一個去辦公室,自我感覺好像白雪公主,也許她在家鄉真有一個刻薄的繼母。她幻想一位王子會在某一天從天而降,為她解除殘酷命運的魔法。但她在這件事情上表現 出相當的靈活性,於是王子們便以復數形式歷時性地,偶爾也不排除共時性的可能,在她生活中魚貫甚至並肩而過,而在教養品質方面也不免有所稀釋。這樣的話,我家耗耗就要退出劇組。
女主角對愛情的消費主義態度,或曰博愛精神,並非與生俱來。天底下最騷的婊子也是處女變的。她,至少來到大城市之後,愛上的第一個男人是出於精神動機。她的心上人是個作家,在一個晚會上認識的,! 相信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對那些亦官亦商的粗俗大亨滿懷悲憤,自詡為社會棟樑,人類精英,候補王者師,不無自覺地利用自己的精神寶藏,聲稱眼下形勢只是暫時的挫折,浮雲蔽日而已,於是為女主角看手相,說她前途無量,只需貴人襄助,而他則為人慷慨,樂善好施,又在社會上略具薄名。
第一次相約外出正是中秋佳節。他們吃完晚飯,乘著半酣的酒意,伏在湖邊的漢白玉欄桿上,夜風搖動大片秋荷,曾經是一叢叢肥大的綠耳朵,傾聽炎夏的蟬聲,月影在盪漾不定的水波中時聚時散。此情此景,女主角想起一個從哪兒看來的成語,叫做鏡花水月。 她正用心細品其中的神韻,作家鼓起勇氣,道出心底裡埋藏已久的煽情話語,說月亮代表他的心。
當她初次步入他的生活,那是一間書房,窗台上怒放著一盆白菊花,迎面羅列著滿架新書,都是諾貝爾獎得主作品選,用牛皮紙或是畫報封面或是外國展覽會分發的宣傳材料包上書皮,櫃門上貼著八大山人一幅翻著白眼的“望天魚”的印刷品,還有幾條寫著隸書的紙簽,“談話請勿超過半小時”,“私人用書恕不外借”,“一切採訪概不接待”等等,音響裡放著盜版的古典音樂集錦,先是拉赫馬尼懦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然後是莫紮特的《“玉皇”交響曲》的第一樂章,最後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合唱,臥室門半掩著,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裡面的牆上是一本掛歷,印著瑪麗蓮. 夢露在《七年之痒》中,雙手捂住裙子的劇照。
男人寫作同樣需要一間自己的屋子,難道不是嗎?可很多男人卻還達不到這樣的水平,作家躊躇滿志,望著疊床架屋的印刷品,不時抽出一本印象派或是畢迦索畫冊,翻開開瀏覽並加以講解,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不時向下從襯衫領口探進她的胸罩。我們的女主角面 對那一頁頁的“色盲測試圖”,血壓一陣陣升高。男主人為書房取名“致遠齋”,以此明志,昭示其高邁的人文志趣,還請一位臨池高手落實於筆墨,張掛出來自我旌表一番。後來此公的志趣終於實現,跑到很遠的地方,比如說瑞典吧,再也沒回來。這位外省姑娘於是修完都市文明的第一課,就象可憐的莪菲麗婭,“大姑娘進去又出來,不再是女兒身”。男人有房子學壞,女人沒房子學壞,後來她如此總結。
整整兩個月,她把自己囚禁在一間九平米的小平房裡,茶飯無心,電視不看,衣服不洗,地也不掃,直到兩個月臟亂差的生活結束,以往銀鈴般的笑聲鏽蝕成丟棄在廢品站的鐵鍋,完全符合如今扮酷的時尚。當她再次走出家門,在街邊的人行道上踩出一溜從小屋 一路拖帶出來的灰腳印,一路投入未來生活的懷抱。她下定決心脫胎換骨,從住處附近的街道圖書館借閱大量的《社交禮儀指南》、《實用公關技巧》、《感悟成功者》、《高雅藝術與生活格調》一類小冊子,還自費參加各種文秘、電腦打字、財會、“托福”、 “雞阿姨(GRE)”學習班。經過一番磨練,成長如脫,脫穎而出。
眼下這位女士考慮的王子有三:一,自己的部門經理,一個月前還為他經歷了一次屈辱的手術,因為此公聲稱對橡膠制品過敏;二,在LA.開餐館的台灣同胞,因公司業務關系開始交往。此人的條件更富吸引力,但對自己的婚姻狀況諱莫如深,十分叵測;三,一時尚雜志記者,結識於“二”發起的一次公關聯誼活動。作為同樣年輕的一代,他與她之間更多共同語言,而且在性事方面表現得更為精致,最後,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是其職業生活中的文化氣息,表征著女主人對於某種格調的力不從心的渴望。同時我們不難看出,這位女士在交遊方面傾向於多多益善,但所有對象卻局限於一個極其狹窄的范圍之內。比如上述三者之間,顯然有著直接的承接關系,十分符合《道德經》中“一生二,二生三”的著名論斷。因此她的感情生活,肯定有著雜技般的難度和風險。
卡通們的待遇,由於候補王子們的蒞臨或缺席,以及女主人因時尚變化而不斷重新定位的趣味,不定期地起伏。在沒人造訪的時候,女主人可能今天抱著它們中的誰痛哭,明天則乾脆棄之不理,要不就是一面用拳頭捶打,一面滿嘴方言地大罵,再往後說不定又會 把誰丟進垃圾筒。在我的想象裡,卡通們每當這種時候,一定是在祈禱厄運不要降臨到自己頭上。這樣一來,總會有別的卡通倒霉。還可以設想,女主人的某個情人涉嫌一起案件,走私或資本外逃之類,偷稅漏稅也有可能,這年頭的商務活動大都不堪深究,我們這位白雪公主做為公司財務主管也被警方傳訊,據說有不少事情需要談談清楚。抗拒從嚴,坦白更嚴。女主角以第一人稱的女性話語做了一番自傳性小敘事之後,徹底進去了。這樣的話,誰來照看或者解放卡通們呢?這個故事一直沒寫完。有誰願意代勞?
這裡還牽涉到一個日常性的問題。日常還是非日常,這是一個難題。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精英主義者,毫不熱愛生活,又不能象德.裡爾-亞當筆下的阿賽爾伯爵那樣,隱居在黑森林的城堡裡,宣稱生活自有僕役代勞。余生也晚,再這樣說話難免矯情。但在這個故 事裡,卡通們都是一些動物的柏拉圖原型。他們不是作為現象的動物,而是先驗化袖珍化由此及彼由表及裡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透過現象看到的動物的本質。在如此高雅的層次上,日常生活做為虛妄無常的“喧囂與騷動”,哪裡值得多費筆墨?
故事講得不好,咱們重新來過。現在擴大一下想象域,讓女主角把自己的家擴建成一座卡通城。現在她是總督,一切按照她的想象和趣味嚴格管理。城關的碉堡上豎著一面彩色旗幟,上面畫著三個圓圈──一個大圓圈,然後在一點半和十點半位置上畫上兩個小圓圈 ,組成一個米奇鼠減筆圖案。這是一個獨立國度,一個樂園,鱗列著“波普”風格的花稍建築,街道兩旁種著塑料樹木,所有窗子配上統一顏色的窗帘,而且拉向同一個方向,全部供應、交通、排污系統和居民的集體心理曲線均由信息中心統一控制,大家過著傻頭傻腦的幸福生活,整天笑嘻嘻的,吃漢堡包、冰激凌和炸薯條,喝可口可樂,打高爾夫球,滑旱冰,僅有的讀物是《讀者文摘》和《電視節目報》,沒有人被搶劫,更不存在謀殺,雖然每家每戶都有槍,但是只能射出彩色的肥皂泡。他們自由嗎?他們自由,隨心 所欲而不逾距地自由。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卡通城市也不是一夜之間建築起來的。它是卡通們勤勞智 慧的結晶。在建城期間的義務勞動中,大家表現出了忘我的工作熱情。女老板從老家 以優惠價格雇來一支施工隊,其實就是她表哥做為包工頭招徠一些農村剩余勞動力做民工, 承包了所有的房屋建築。小家伙們幫師傅倒茶送飯,添磚加瓦,同時學到了很多工人階 級的優良品德。當初女老板做為使用人引進它們的時候,付給權力人以及中介公司不少版 權費用。養卡通千日,用卡通一時,這會兒正好趁機把那些費用找補回一點。
正當工地上的建設熱火朝天地進行,地下發掘出一座古代墓葬,出土文物之豐富精 美,堪稱百年以來世所罕見。尤為奇特的是,墓主是一位所有已知史冊均付諸闕如的 神職人員。隨葬物品當中有一具青銅制造的飛行器模型,結構具有飛艇和撲翼機的雙重特 徵,機身上鑄飾有龍虎鹿三蹺紋樣。女老板做為業主和法人代表,敦促承建單位主動向上 級主管部門匯報,並以利益份成為籌碼,進而申請對遺址的開發利用權,理由是己方具有 充裕的資金和最先進的技術條件,而且擴大後的項目一旦實施,將成為一個理想的精神文 明教育基地,並為整個地區帶來不可估量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於是獲得新的開發許可, 又在墓穴上搭建起一座琉璃瓦頂愛奧尼亞式柱廊的神殿式建築。寬闊的花崗巖台基前, 左邊是一個幹乾淨淨又氣勢威武的的漢白玉獅子,右邊也是一個乾淨威武的漢白玉獅子。 遊客入口砌了一間紅磚牆油氈頂的售票處,窗口周圍貼滿“和路雪”冰激凌和“百事可樂” 汽水廣告。
所有的公共設施、紀念性建築和居住用房建設完畢,老板又要大家在城邊挖一座人 工湖,以補充景觀中水體的不足。一聲號召之下,城建史上又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 偉大工程開始了。卡通同學們揮舞鐵鎬,再一鍬一鍬把泥土裝進籮筐和獨輪車。男同學肩 挑,女同學手提,教導員們小車不倒只管推,組成一支浩浩盪盪的勞動大軍。當總面積超 過一平方公裡的湖坑挖掘完成,他們繼續發揚大寨精神,設計開掘引水工程,戰天鬥地, 青石嶺上找水源。終於,一條穿山跨谷的羅馬式渠道從遠方引來清亮的山泉。卡通們的心 呀,充滿勝利的喜悅。為了讓湖水更加湛藍,他們又往湖中融入一噸硫酸銅,還養殖了一 些靠人工智能自動導航的塑料金魚。
當然,路線鬥爭的形勢依然是嚴峻而復雜的,世界上總是有那麼一小撮不甘心退出 娛樂舞台的壞份子,他們勾結外部敵對勢力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小小的 烏托邦裡只有兩個小東西不肯繳出自己的想象力。一個是可憐巴巴的花生狗,居然做夢要 當飛行員。還有一個更壞的家伙就是加肥貓──當然現在我更希望由我的貓耗耗出演這個 角色──簡直就是持不同政見的dissident。生活在想象的世界裡要求首先放棄想象。這是 我們時代文化的通病,我管它叫AIDS,意思是“獲得性想象力缺損綜合症(Acquired Imagination Deficiency Syndrome)”,無可救藥,傳染性極強,對於文藝事業中 人,更是沒處躲沒處藏。
事情又要追溯到小城創建之初。女總督對於治下臣民關懷備至,特別注意他們的思想覺悟,開辦了不少期思想教育學習班,由她本人親自主講。她的講演形聲兼備,夾敘夾議,一邊宣讀講義,比如全球化時代自由主義的危害,這一點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此外還有一些兩性交往中的注意事項,一邊放幻燈,一邊在黑板上記要點。她的板書鏗鏘有力,手中的卡通粉筆尖起嗓子嘶聲裂肺上氣不接下氣,就象來了高潮。加肥貓,不,耗耗,最怕聽的就是這個,便揉了兩個紙團塞住耳朵。當要求進步的同學做學習心得講用 時,他在課桌底下搞小動作;更有甚者,他勾結幾個一貫不注意思想改造的頑劣份子,在 考試中合伙作弊。他們把幾道難度較大的題目,比如“人文精神”的討論是何時何地由哪 些思想家發起的,抄在不幹膠條上,下面寫出答案,考試的時候偷偷粘到四處巡視的監考 老師後背上,由他負責傳播到教室的每一個角落,供全體同學分享。
就為這件事,他好幾次課後挨留不許回家,請家長訓話,罰抄二十遍《後現代狀況》,罰唱四十遍《毛主席的書呀,我最愛讀!》,還威脅說照此發展下去,就把畢加索請來,從各個角度好好解他一構。整治卡通形像最見效的辦法,就是威脅讓先鋒派畫家 修改他們的形像──不信咱們等著瞧,看誰還來捧你們的角。不少現代藝術方面的知識, 女總督還是在作家情人那裡開的蒙。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有鬥爭。語言的虐待必然導致虐待語言。從此耗耗懷 恨在心,從事不軌活動。他是城裡唯一讀過書的成員。在我本人的影響下,他的閱讀 范圍包括《西遊記》前二十回(假如了解後面有關豬八戒的情節,耗耗一定會有更為強烈 的認同,說不定就不會整天鬧事了)、喬治.奧威爾的《1984年》還有阿爾貝. 加繆的《鼠疫》。他自費創辦了一份鉛打油印的samezdat,這也是我早年幹過的,不定期地四處散發。
上面發表的故事都是他自己創作的,專門戲仿小世界的種種創世神話,陰謀顛覆其傳統 意識形態話語,而且造了女總督不少的謠言,比如說她不穿牛仔褲,是怕沒處塞她的狐貍 尾巴,還說她每晚騎著掃帚四處亂飛,搜索漂亮男孩。這些活動嚴重背離了他的生存背景。 於是他遭到不利的處置,整天被一些黃鼠狼和烏鴉之類的卡通密探盯梢,電話也被竊聽, 就連涼鞋後跟也被撬鎖遛進家門的特工嵌入迷你型信號發射裝置。
我想在故事中加入這樣一段:耗耗準備把一冊油印材料的合釘本賣給來自外界的敵
對分子。他們約在一個遊樂場見面。黃昏後,花花綠綠的燈光四處爆炸,隆隆運轉的
過山車上傳來遊客們的尖叫。耗耗若無其事地走著,手上流星錘般揮舞著一只亮閃閃的悠
悠球(yoyo)。看見人群裡一個穿登喜路套裝的黑影在招手,他立即迎了過去。噓──
肅靜!下面是一小段默片,其中的對話以字幕形式穿插在鏡頭之間。
先生您貴姓?
My name is Bond──James Bond(我叫邦德,詹姆斯.
邦德)。
接上頭,他們跨進一座巨大的費氏摩天轉輪(Ferris
Wheel)的雙人座廂,晃晃悠悠到了半空中,即使有便衣,也不能跟蹤到天上來吧,然後這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其實當時還真有人盯梢,就在下面不遠,一個便衣化妝成馬戲團的紅鼻子小醜負責觀察,
另一個騎在旋轉木馬上,使勁拿住手上的“拍立得(Polaroid)”照相機,瞄準轉輪座椅
上的接頭者。可憐的警方攝影師被木馬顛得七葷八素,加之膠片曝光速度太低,結果照片
上的耗耗被延宕的時間拉得又細又長,活像一只風幹的四腳蛇。這起行動中,當局動用了
最尖端的衛星GPS(全球定位系統),為跟蹤小組提供目標位置的一切信息。
這裡再增加一個轉輪倒塌的場面。肇事者是扮做小醜的密探。這樣就有一種惡作劇 式的幽默感,讓他顯得表裡如一。當高聳的轉輪猛地傾斜,座箱裡的遊客紛紛傾瀉而 下,耗耗象在典型的卡通片裡一樣,先在半空瞪圓一對大眼,驚訝了好一陣才往下墜落, 跌得七葷八素,幾顆金色的小星星繞著他的大圓腦袋打轉,活象一個太陽系模型。下面的 人群大呼小叫四散逃竄。大英雄邦德先生早有準備,不知打哪兒拉出一頂降落傘平緩著地, 丟掉傘包,膝貌5c撞前胸腳後跟打屁股蛋子,一道煙似的跑了。
此後兩小時,007懷揣新到手的油印材料,獨自在街上轉悠,心中飛滿亂蓬蓬的蝴蝶。眼前古舊的石字路,硌得月光鱗鱗磷磷地顫。娛樂世界雖名曰未來,可眼前的場 景卻是一派懷舊情調,沿路建築多屬殖民風格。鑄鐵路燈柱下,斜靠著一個戴禮帽,穿紡 綢褲褂,背盒子炮的人影。在他腳下,一輛老式平把倒輪閘自行車躺在地上。現在出現背 景音樂,能把人的心擠倒嗓子眼的那種,類似《地下遊擊隊》,那部阿爾巴尼亞老電影的 配樂。007拐進一條更加黑暗的小巷,左拐右拐,朝城市中心廣場走去。一條運河穿城而過。 夜色漸深。他過了一座拱橋,一路數著漢白玉欄桿上的石刻獅子,聽月蝕的聲音。風在 街上橫七豎八地亂跑。他看了看表,撤離的時間銬緊他的手腕。他就要趕往機場。還有一 班飛機,也許是最後一班了。海上傳來軍事演習的炮聲。海在機場跑道的盡頭。滿天星群正紛紛出場。
接頭後的第二天,耗耗被秘密逮捕,連一句你有權保持沉默都沒說,用專門對付卡 通的褪色藥水噴槍頂著太陽穴,銬上就走,未經審判,便被押送到醫學院的實驗室解 剖掉,剝制成標本示眾,以儆效尤,罪名是妖言惑眾,煽動不滿情緒,破壞樂園的旅遊及 投資環境,造成極為惡劣的社會以及國際影響,民憤極大。據說木偶匹諾曹(Pinocchio) 就是讀了他的刊物之後,長出驢的前蹄和耳朵,活像女皇帝產下的驢頭太子。後來他在女 總督的挽救點化之下得以恢復人形。
其實我們耗耗沒有什麼惡意。這個福斯塔夫式的小精靈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幽默感。
臨刑前,他戲仿革命先烈的口氣說,不逗樂,毋寧死,接著抒情,我最大的遺憾是 只有一條生命獻給我畢生熱愛的娛樂事業,全世界卡通聯合起來!劊子手聽罷,怒道,貓 不是有九條命呢嗎?我可是按人頭拿錢的呀!刑場外,只有來自日本的紅臉蛋長耳朵閃電 尾巴小胖鼠,手持點燃的蠟燭, Pikachu! Pi, ka, chu! Pi─ka─chu──地哭。星星燭火 並未蔓延成燎原之勢。由於新型控制技術的有效,不滿情緒只會零星偶爾地發生,並及時 得到處理。大規模鎮壓做為備選威懾手段,正逐漸過時甚至多余。所有think tank的奏折 均持此論。南書房行走的智叟們飽受階級鬥爭熄滅論的毒害,已經徹底變修,忘記了話語 背後的暴力本質。在這起公案中還有一批小家伙受到誅連。他們的形像成為卡通世界裡的 卡通,想象世界中的想象,在永生中獲得永生。一切都是故事而已。故事嘛,自不妨悲壯 一點。卡通不會死,他們只會過時,在遺忘的地獄中集合。不,耗耗住在積木搭成的天堂 裡。
女總督和那只笑嘻嘻的老鼠聲稱,這個美好的世界正受到外部敵對勢力的威脅。那 是一些由變形金剛、大型食肉恐龍和無數兵馬俑組成的反革命軍團,而且得到第五縱 隊的裡應外和。這裡唯一合法的想象力就是關於各種假想敵的虛構。這關系到要不要擁護 女總督的一元化領導,要不要繼續堅定不移地走脫近代道路的問題。茲事體大,於是就要 統一意志。女總督下令四處張帖標語大字報,不再顧及環境的協調與否。所需資金全部由 某位等待她的冊封或垂憐的王子,甚至由我本人,作為故事的作者提供。
這個方案帶有寓言色彩,生活場景被抽象化,趣味太過“後現代”,不符合我們不 可逾越的國情神話。脫近代在我們這裡純屬文化上的超前消費。可換一個角度看,既 然可以讓一部份人先富起來,以達到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目的;那麼也就可以讓一部份民 族先富起來,以達到全人類共同富裕的目的;於是我們自己同樣可以先“後”起來,響應 “後學家(postologists?)”們的號召,在滯後文化的最薄弱環節,積極參與最最新潮 的符號消費。新潮文學天天脫,一天不脫問題多,兩天不脫走下坡,三天不脫沒法活。歷史 真的不可預支嗎?
下一個方案探討小說的結構及修辭問題,故事的主角是一條船,巨型遠洋郵輪,而 且涉及到海難。眼下提到這樣一艘船,難免令人聯想起那條一年多以來,在傳媒的海洋中 橫沖直駛的“鐵塔泥丸”。誰願意這麼想我管不著。但我要說,我虛構的船與此無涉。我 既非“白星”公司的船東老板,更不是狗屁導演吉米.喀麥隆。先給這條船命名。叫它 什麼呢?說不好。那麼叫它X?就這樣定了。X號的形像毋須建築在對於任何真船的聯想之上。 它是寓言性的,不屬於歷史。如果非聯想不可,就去想那些神話裡的船。我個人希望她 是一艘老式輪船,明輪驅動再加風帆助力,稍微先進一點也行,但不要太新,應該保持舊 的航海傳統,比如航向轉向左舷時要把舵輪向右打,反之亦然,如果象開汽車那麼簡單就 沒格調了。
該船的目的港是一個虛構的城市,巨大,富有,充滿冒險和機會,是此次航程形式 上的終點。航線中途還有若幹其它停靠站,很多人上上下下,成為一些“亞起點”和 “亞終點”。這些因素賦予情節某種開放性,以免局限於輪船這個封閉空間內部。最後, 航行本身就是故事的起點,眾多人物據此展開行動。
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共有十人:甲,男性。根據字形,我們可以把他想象成一個裹著 厚厚包頭的土爾其礦業大王。乙,某金融巨頭遺霜,豐滿性感,擁有一身夢露曲線的 三十歲女人。丙,乙所屬公司職員,心懷不滿,拿過MBA學位。他想象中的自我形像永遠象 在畢業照上,身穿黑色冠袍。丁,本船年輕的大副,作風嚴肅,就連笑的時候也是皺著眉 頭,渴望成為乙的入幕之賓,扛著硬翹翹的肩章,顧盼自雄。戊,愛國志士,某國外軍校 畢業,戎裝,佩劍,肩負特殊使命。己,滿懷悲憤,頜首弓背成沉思狀的人文精神學者。 庚,頂帶花翎,蟒袍馬褂,拖花白長辮的滿大人,代表腐敗無能的清政府前往某國簽署喪 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辛,髡發短褐的日本浪人。壬,私家偵探,頭戴鴨舌帽,穿大皮鞋, 凸肚,走路時大幅擺臂。癸,亂發,服飾另類的過氣女歌星,或有更為隱蔽的身分。
必須說明,並非所有的人物都從始發港登船。當這些人搭乘的巨輪在某處熱帶水域 觸及一座珊瑚礁盤,浮動的奢侈生活場景降至蔚藍色的水面之下,即將成為一處偶然性的 廢墟。樂隊勇敢地轉移到漸漸傾斜的甲板上,奏起約翰. 列農的《黃色潛艇》,我們的家 是黃色潛水艇,黃色潛水艇,再重復一遍黃色潛水艇。豪邁的樂曲聲中,船體緩慢下沉, 滿載眾多人物的故事,乙和丁之間充滿背叛的愛情,庚在頭等艙中考慮自己的使命,丙在 二等艙過道裡和癸洽談中的皮肉交易,壬對自己退休之後幽閑生活的遐想,以及己在三等 艙食堂裡策劃的暴動,等等。
故事開始是一組全景鏡頭,直升機環繞俯拍乘風破浪的巨輪。時間略微提前幾天, 以便在啟航碼頭安排一些的送別場面:人潮湧動,彩旗獵獵,鼓樂喧天,高奏驪歌。 留洋的學子,逃債的賭棍,趨利的商賈以及避禍的案犯紛紛踏上舷梯。離別的男女執手相 看淚眼;拋家背井只身撈世界的移民神情忐忑;還有一隊袞服翎冠的政府官員在總理大臣 率領下,拱手預祝庚,不辱王命早日還朝。可惜碼頭不是貨攤,否則真不知能擺下多少離 愁別恨的傳奇,海闊天空的解脫!
現在敬愛的滿大人庚,心事重重憑欄對月嘆息,低頭思念小紅,一個他在揚州梳櫳 的,色藝具佳的歌妓,尤其是那一雙小腳,蓮步凌波,羅襪生塵,新月彎彎,實在讓 人按捺不住要跪在石榴裙下,戴著老花鏡愛不釋手。這位滿大人,膚如小紅發,發如小紅 膚,可人家是老爺低吟,小紅吹簫,正是一對神仙佳侶。後來小妞艷幟高張,竟達天聽。 於是,上憐而幸之,把地道挖到人家打工的“為您服務”娛樂城地底下。從此再也沒我們 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幹部什麼事了。回首前塵,多少濃清歡會,如今羈旅無聊,怒海孤舟, 濁酒添愁,擁衾誰語。或許因為吸了龍髓,後來人家小紅出落的越發不同凡響,回眸百媚 生,一笑群芳妒,這一點尤其令人添堵。此刻他端起手中的黃銅煙鍋,吸了一口水煙,喉 中地嗽出濃痰,又啪地啐到甲板上。幾名隨從搖扇棰背地侍立在他背後。
那壁廂,一場露天舞會剛結束。夜色瑩碧,燦爛的星輝在甲板外蜂擁,如舞台邊緣 的腳燈。艉部甲板上,百無聊賴,畫著晚妝的乙,眼含邀請的微笑,在己的伴隨下繞 遊泳池款款漫步,娓娓談心。前者胸前閃著半弧更加奪目的星輝,翠色長裙飄擺成一弧孔 雀尾翎,在海風中不時箍出她的腿型,手中端著半杯紅酒,另外半杯已經渲染成她的腮紅; 後者脅肩諂媚巧言令色,不時重復著幾個他認為頗具紳士風度的手勢──我們的世界還 有一絲詩意嗎?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就連知識分子也是這樣的曲學阿世,喪失了起碼的 人文關懷和批判精神──妄圖靠攀龍附鳳從三等艙步入上層建築的頂層。
哎呀,你就不能講一些好玩的事情嘛,光知道你的人文精神,有什麼意思嘛,剛才 陪人家跳舞一點也不投入,整天這樣悶在船上,一點精神和美的享受也得不到,乙歪 頭撇嘴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一昧任性刁蠻。鼓樂再次齊鳴,船橋上的燈光一齊點燃,把整 個上層建築輝映成一座光島。六十四個琴師盛裝出場,彈響六十四台鋼琴,甲板上的一男 一女忽而一蹲一聳一進一退,忽而又象抱成團過馬路一樣東張西望,十分海派地舞起探戈 來。夜色中彌漫著歡樂的氣氛,僅僅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歡樂,一種老派殖民風格流行歌曲 式的歡樂,滿天星輝點高7b成舞曲的音符,黑暗中的波濤呼應著舞步的節拍。
女:此次學成返回祖國,準備如何報效國家?
男:值此多事之秋,民族存亡之際,無法潛心文學。我要棄筆從戎,立功沙場。
女:親愛的,以你之見,我們什麼時侯才能打敗日寇的侵略?
男:最近拜讀了毛潤之先生的《論持久戰》,很受啟發。是的。對了,告訴你,我
在倫敦買了一部腳踏車,一起托運回來了,聽說現在在上海很時髦的。
女:腳踏車算什麼,現在時髦的是摩托卡(motor car)。提起腳踏車,到讓我想起一個新
派燈迷,想不想聽?好,我問你,女人和腳踏車之間有什麼共同之處?
男:這個簡單。都是用來騎的。
女:那麼不同之處呢?猜不到了吧。告訴你,腳踏車要打好氣才可以騎,而女人要
騎上去才可以打氣。
情節行進到這個階段,少不了一些打情罵俏的場面,就象埋伏在故事水平面下的暗 礁,一有風吹波動,就會激勵起駭人聽聞的高潮巨浪。所有相關人物必須為其輕佻放 縱支付欠帳。在一個虛構的世界中,這是應然的邏輯,或者乾脆叫做報應。於是,乙和己 的約會剛好被偶然經過,準備返回駕駛台的丁看見。這位大副因為值勤錯過了剛才的舞會, 盯人不緊,被那個賊奸溜滑的窮酸用假動作晃過,射了一個穿襠球。他在今後的航程中 因悲憤而不可理喻,導致輪船的沒頂之災。當然,根據循序漸進的原則,每當大禍臨頭之 前,應該先有一兩起較小的災難發生,為列位看官的接受心理做必要的舖墊。
次日一早,頭等艙的服務生見乙房門下有血水流出。他們破門而入,發現乙的屍體 浸泡在浴盆裡,前胸插著一把短刀。快報警!
自輪船離港,便中斷了一切與外界的人員往來。沒有直升機從甲板起落,也沒有發 現潛艇和蛙人的報告,所有救生筏都在原位。也就是說,在抵達下一站之前,這艘船 是一個臨時性的封閉空間,因此兇手一定還在船上。故事已經發展成一個whodunit。船的 規模決定了眾多人物需要調查,信息量之大,超過文學歷史上所有偵探處置過的疑案。
難題擺在壬的面前。這位鰥居的中年人在案發前夜獨自享受過一頓美餐,然後是三 到五杯兌伏特加的馬提尼酒,然後又用一瓶冰鎮的幹白沖淡腸胃裡的混合物,然後還 喝了什麼,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黎明前,一個服務生從他門前路過,聽見鼾聲,以為裡 面正在連夜裝修。現在偵探坐在床沿,彎下腰,體重慢慢壓在氣球般的肚子上,指尖盡力 抻至極限,呼哧呼哧系好鞋帶。他發現自己這些年,人是越來越矮,可鞋卻越穿越大。當 初上帝造人,用的一定不是泥土而是冰激凌,隨著時間融化,一點一點往下攤。總之,調 查是在宿醉的折磨中開始的。
壬趕到兇案現場,仔細檢視被害人的套間。整個艙房燦爛輝煌,已經被早晨的陽光 重新裝修完畢。他發現這裡,包括臥室,竟是出奇地整齊,現金珠寶均未丟失。他又 打開被害人放在妝台上的Brada手袋,裡面那支9毫米P-230掌中寶手槍的保險處於閉鎖狀態。 一切跡象說明兇手與死者熟識,而且目的不是一般的某財害命。需要說明的是,死者極 為庸俗地擁有驚人的美貌,而且更為庸俗地繼承了一筆巨額財產。這一點足以令任何正人 君子心中隱隱地庸俗一下。事實上,眼下這艘豪華遊輪就庸俗地注冊在她的名下。據傳媒 披露,這位美女在其婚前的舞台生涯中,我們也不妨假定她曾作過秘書甚至電視台的主持, 曾介入過某些不便公開的活動。
經過確認,人文學者己是死者最後見過的人,但調查証明他是左撇子,而兇器的刺 入角度說明兇手用的是右手。胖偵探威言聳聽地把他詐唬了一陣便轉向下一個施虐對 象。長期復雜的職業經歷使所有的偵探對人性持徹底的悲觀主義立場,並且涵養成一種叫 做心理虐待狂的內家功法。
第一條線索中斷後,壬又發現住在三等艙,同時又在二等艙賣淫的前歌星癸曾在豆
寇之年被乙的先夫,已故的金融寡頭破瓜, 或曰霸佔,侮辱,蹂躪, 毀了,糟踏了,
破壞了最珍貴的東西並藏之金屋,總之,清倌人到紅倌人的過渡就此完成,後又因某種原因始亂終棄並娶了更富心計的乙。讀過推理小說的同志一定
同意這個女人有殺人動機。於是偵探在後甲板的欄桿邊上,把她從抒情的海風中強行拉回殘酷的現實,可以提幾個非正
式的問題嗎?
正式的也無所謂。
您的職業?
我是個酒鬼。她的口氣相當Bogey。
昨天夜裡您在什麼地方?
時間太久,我早就忘了。
請帶我到您的船艙看看。
那種不體面的鬼地方,奉勸你還是不要進入為妙。
後來是跟她打過飛機的MBA丙,為她提供了頗為有力的alibi,証明其不在案發現場。
經過多年吸毒亂操一鍋粥的生活,此時的癸早已黑瘦成一尊烏幹達木雕。提問之後, 她呲出一排佛手似的大齙牙,把臉湊到壬的面前,破罐破摔地一笑,眼神黏乎乎的。如 果說大美人乙長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那麼癸的眼睛則更擅長罵人。
經過一番周密調查,壬又有所發現:頭等艙的土爾其實業家甲,曾經與死者有過某 種利益,甚至超出利益的關系,而且曾趁前情人熱喪之中,產權交接人心未穩之機, 壓價收購過她先夫的一家公司。當然根據現有資料,尚不能指控其與謀殺有關。順便說一 句,乙給自己取過一個日本名字叫莎洋娜拉,於是年紀輕輕就跟生活莎洋娜拉了。調查進 行當中,X號已在旅程第二站停靠,甲將在此上岸,壬沒有任何理由將其扣留。而同時,另 一些乘客即將登船。他們是戊和辛。
船三天後起航,調查也在繼續。前面說過,新上船的戊肩負特殊使命,為了革命事 業,伺機刺殺滿大人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日本浪人辛暗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兩個角色分別由功夫片明星李小龍和加籐剛飾演。他們登船之前,已經在身後那座海濱城 市的街道上,進行過一場令人須發直立的飛車鏡頭,把街邊賣果菜雜物的小攤一路撞爛, 直到他們分別駕駛的費拉裡跑車和“陸虎”越野車也終於變成兩堆廢鐵。戊本以為辛已被 甩掉,可後者還是尾隨目標上了船。
這些新情況新問題尚未進入偵探壬的視野。後者根據搜集到的資料,把各種線索編 制成一個又一個文本,編碼,解碼,再編碼。波濤起伏的大海如他無涯的想象,而他 就在這茫茫海上監測分析著復雜的水文變化,探尋自己的航道,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他在 船體巨大的結構中穿行,追尋兇犯的蹤跡。尺度功能各異的艙室,燃料供應系統,熱力管 道及其回路,一道又一道水密艙門,一次又一次峰回路轉,被精心布置成一座復雜的迷宮, 好幾次讓他陷入“鬼打牆”的窘境。誰來為他引路?
現在應該由兇殺的暴力主題,引申出阿裡亞德涅線團,這樣一條智力的線索。壬在 輪機室外的一條通道裡碰巧遇見喝得踉踉蹌蹌, 滿嘴裡賭咒發誓,嚷嚷著非要掐死某個小婊 子的癸。這個女人的首任情人生前便是X號的東家,而且根據現有資料顯示,她早年 曾不止一次搭乘此船出遊,對於船體內部的通道布局,無疑會有更多的感性認識。她能把 偵探帶出困境,並結束這段過於時髦的情節嗎?
與此同時,三等艙內也有陰謀正在策劃中。那是一些身份低微的乘客,表面上互無 瓜葛,但實際上都與乙的公司有著這樣那樣的過節。他們或曾被勒令下崗,或在基層 苦熬多年得不到遷升,或被苛扣過獎金。這些人既無所有更無所畏,極富暴力傾向。這裡 可以夾敘夾議,做點人類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他們計劃佔領輪船,以此要挾公司。當他們 的幕後領導人,也就是丙,得知威脅對象被殺的消息,劫持行動已經不可逆轉地開始。大 副丁為報復乙的用情不忠,參加了暴動的隊伍。船長遭到綁架時,維持著最後一點尊嚴, 狠狠蔑視了一眼叛變的大副,真是沒有想到啊!
沒想到可不行呀。作為一個指揮員,就是要具備隨時分析問題,判斷問題的能力。 來人吶──把他給我帶下去!
船駛入礁石密布的水域。這時,日本浪人辛為保護滿大人庚,正和刺客戊一來一往 地白刃格鬥。他們一個揮動長刀,施展一刀流或是柳生門劍道;另一個則挺著柳條似 的西式佩劍,蛇信般一探一探地刺擊。庚在船艙通道裡東躲西竄,剛好撞上路過的壬。後 者見狀,心中靈光一現,幾乎悟出了什麼。
我們的偵探恍惚以為觸及到事物的核心。順便提一句,假如哪位看官認為他的形像 不雅,咱們還可以請來神探科南這樣的大眼睛少年來替換。根據已知線索,他在想象 中組織起所有人物之間的關系,他們的欲望、野心、陰謀與愛情。首先那個滿大人庚,就 難保不象傅滿州一樣陰險叵測。乙的公司曾經在他的國家參與鐵路業的開發,而庚本人則 是洋務大員。其間的利害糾葛必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細節。當然,要想獲得全部相關資料, 還要通過復雜的外交程序。對偵探而言,所謂罪行只是一些原始素材,需要經過嚴密的構 思,才能完成最後的偵破和解釋。案件就是虛構,推理就是書寫。這裡不談真相。假如非 要給出一個虛擬的真相,我們應該考慮增加一個“罪與罰”的副題,可目前情況危急,討 論如此重大而深沉的命題顯然不合時宜。
胖偵探還沒來得及理清思路,船體猛地一顫,也許觸到海底的礁石。現在是動真格的時候了。艙外,求救火箭正以每二十秒一枚的頻率向夜空發射。信號員一下一下 板著莫斯信號燈,朝可能經過的船只絕望地擠眉弄眼。東倒西歪之間,一切土崩瓦解。偵 探編制的文本已經接近完成,可這背後一個更大的文脈卻在徹底瓦解,所有的線頭七零八 落四散而去。
現在讓故事暫停,我想臨時臨時插入一段有關風格的話題。 我把上述故事納入一個開放的復合式的“組件化構架(modular frame)”。簡單地說, 它有點象積木,整個故事的基礎只是一個工作平台,甚至更簡單,如同僅僅為建造 新船舖設一條龍骨。在賦予情節基本穩定性的前提下,我在設計當中特別強調結構的動態 性能。你可以根據自己的趣味,對X號的功能或外觀隨意改動,如果願意還可以動用多種技 術手段輔助設計。這裡預留了足夠的彈性和裕度。因此它可以是方舟,可以是鄭和艦隊的 寶船,也可以是Narrenschiff(愚人船);如果你有足夠的天體物理、材料力學、生物化 學以及計算機一類專業知識,還能建造一條來自未來世界的外星飛行器;當然你也可以把它 裝修成“鐵塔泥丸”,只要你願意;同時船上的每個人物,每段情節,每個場景,都是可 以根據需要臨時置換的“插入式單元(plug-in unit)”,而且這些置換可以隨時進行,終止或 返回。
這些單元由不同的“最小風格單位”構成,在結構中具有彼此不同的表意功能,它 們之間的界面高度敏感,對各種局部關系中不可預測的變化隨時調節反應,使結構得 以維持動態的平衡。比如滿大人庚,圍繞他的語言配置就要有一些擬古傾向,言必稱我大 清,談吐舉止盡可能昏庸,表示他曾飽讀子曰詩雲一類聖賢書,必要的時侯,即興吟一兩 首律詩,寫幾篇筆記小說。這一套在如今的文學中不再時興,屬於被現代性話語壓抑的 “非法知識(forbidden knowledge)”,但我們有理由質疑,我們的寫作,包括整個新文學, 不論是所謂現實主義的,抑或先鋒派的,是否具有某種專橫的傾向。以解放為標榜的文 學革命,為什麼導致了同樣的,如果不是更為嚴重的壓抑?
其它人物:現在革命者戊報到。他的語言也有需要注意的方面,趣味應該激進,舉止類似早期 的文明戲,大量使用驚嘆號,而且特別自覺地思考有關“意底牢結(ideology, 意識形態)”的問題。他讀過《天演論》,涉獵過“阿那其主義(anarchism, 無政府主義)”,喜歡思 索“宇宙底真精神”,一旦來了“煙士皮裡吞(inspiration, 靈感)”,還會做幾行“哦, 人類底痛苦”,“呵,阿波羅底光明”的新詩。再下面是女歌星癸。我們可以在她 身上玩一點意識流。這種寫法曾經流行一時,現在也被歷史淘汰了。其實在各自有限的范 圍內,任何寫法都是有用的。所有寫法都有其特定的“性能包線(enclosure of performance )”,不可能覆蓋所有的表清b領域。一個象癸這類人物的意識,特徵是連綿不斷的片斷, 而且是自白式的女性私人話語。這裡,甚至不妨制造一些超現實主義自發寫作的非理性效果。
其它人物如甲,具有細密畫式的富麗和瑣碎,多用形容詞和排比句。乙,盡可能簡 單,一般通俗小說的一套就足夠了,可以適當點綴一些法語詞,以示其趣味趨時,附 庸風雅, 同時不無幾分russomaniaque(該詞系指某些人對俄國文化的嗜痂之癖), 言談之間吟誦幾句普希金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什麼的。這裡完全沒有笑裡藏刀的意思。我們憑 什麼非要禁止女性話語重新穿上繡著蕾絲花邊的裙子?此外,無聲的身體語言同樣不可忽 視。這個資產階級女性十分擅長用下面那張嘴表達自己的欲求,稍加啟發便會垂涎三尺, 並由此引申出一個“我操故我在”的哲學命題。
我對這份帳單已經失去耐心了。必須說明,這些說明都是提示性的。大家可以根據 自己的願望,賦予每個人物內心和外在特徵。即使在敘述外部景觀時,在不同人物的 視角的觀照下,同一對象也有不同的修辭效果,暫且不提場景之間的巨大差異,比如頭等 艙和筒艙。現舉海為例:
甲面對大海會聯想起辛伯達;乙的反映則更多涉及新款泳裝、雞尾酒會和通奸;丙 會設想自己以無船承運人的身份開始一生的事業;丁把海視為艱苦職業生涯的舞台; 戊的內心湧動著赴湯蹈海的豪言壯語;己的感嘆式評語是“你啊,這自由的元素!”,然 後是一陣“內心的呼號(cri de coeur)”:“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庚的腦海裡盤旋 著精衛,還有童男童女、長生不老藥、觀音菩薩之類的典故;辛的理想是駕船去日 落之國搶劫;壬回憶起殖民地的黑暗現實並認為一切均由人性的缺欠所致;癸的聯想和乙 類似,但以遠景的形式出現,並因近大遠小的心理透視效果,引起輕蔑和激憤的情緒。假 如船上碰巧有一位乘客,碰巧又是一個晚生代作家,那他肯定什麼也不想,盯著海面,讓 海成為海本身,禪師般入定,象一段呆木頭。
所有這些文化心理差異,非折衷主義風格不能充份表述。我的個人武庫中就常配備 有 zoomorphism,archaism和mannerism。我稱這種修辭策略為“風格資源管理( administration of stylistic resources)”。根據我的個人趣味,最好能在結構當中,即興插入一些巴洛克式的“炫技(cadenza)”段落,做為寫作當中不可設計和重復的 部份。這是一種全攻全守的寫作,召喚一切風格的亡靈,象征性地繼絕世,舉逸民,把動 物園的籠子全打開。
說到這裡,我又希望在故事中添加一點哥特式成份。這就需要改變原有的人事安排。 增加主要人物太麻煩。所以我打算從原有人物中挑選一個,改變一下身份。我選的是 最後一個,也就是癸。現在讓它變成鬼,披散著長長的亂發(陰間的理發師鬼手不夠), 破衣拉塌,是船上一個死於工傷的司爐工,也可以是了望員變的,因為船主沒給其家屬發 放滿額撫恤金,所以充滿怨恨成了厲鬼。它用超自然力量幹擾X號的導航系統,最終導致滅 頂之災。這樣處理既可以關心一下勞動人民的疾苦,添加一點教科書上所謂的生活實感, 還能順便繼承我國文學怪力亂神的偉大傳統,使我們的寫作走上一條富有民族特色的, 後現實主義與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康莊大道。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救生艇嚴重短缺。當初設計圖板前的工程師們,只是出於尊重傳 統的考慮,或是追求某種裝飾效果,依照六六大順的原則在左右兩舷各布置了六條舢 板。一艘凝聚了當代最新科技成果的巨輪,怎麼會在早已為人類智慧所征服的蝦兵蟹將的 三叉戟下穿幫呢?現在形勢危急,水火無情,來不及反思這些大而無當的問題,需要擺平 的是首先是究竟誰有資格上救生艇──
甲已經離船登岸;乙是個死人,順勢海葬就完了;丙?剛出道的留學生,恐怕還不 夠資格;丁是災難的肇事者,必須承擔後果;戊是英雄,用不著別人做思想工作,自 己就會留下殉船;己嘛,大小是個難題,他一個勁地聲稱自己是人類的寶貴財富,將來還 要為上層建築領域的建設發揮更大作用;庚是最終的受益者無疑,這是由他的級別決定的, 隨從們簇擁著滿大人一路往船舷邊擠,同時高叫讓領導先走,然後他們一夥獨佔了一條 舢板;辛呢,為了省事,我讓戊砍下他的一條腿,省得這個會玩忍術的刺頭再找麻煩,然 後執行優待俘虜政策,幫助包紮好傷口,護送他上了救生艇,可這不知好歹的東西就象阿 瑟. 黑利的《最後診斷》裡那個做完截肢手術的家伙,突然覺得那條丟在大船上的斷腿 一陣痒痒,非要跳水遊回去撓,被一條順路經過的鯊魚裝進了肚子;壬是個紳士,案沒破 成,自己跑到酒吧,自斟自酌等待沒頂的時刻;癸屬於女性范疇,自然還有機會用她的全 部余生繼續憤世嫉俗。
假定所有乘客都在船上,活著,而且不能接受如此一艘巨輪竟會沉沒的事實,拒絕 離船。大副丁發揮自己的全部聰明才智,執行船長的命令。他對甲說:快上小船,這 是真主在召喚;對乙則煞有介事地宣稱這是一項時髦活動;而對於丙,他打保票說我們已 經為你上過保險;戊──邦國安危系於閣下此舉,請!辛──快去,這是命令;壬──先 生,此乃鄙公司新近開發的體育項目,於身心健康頗有裨益;現在輪到癸,丁大聲呵斥說: 不許去!於是大家紛紛上了救生艇。回頭再看己和庚,兩人不等通知,早就聯手放下一 條舢板,劃得沒影了。
我們還可以讓海難以這樣的形式發生,並結束故事。X號裝載的內容逐漸臃腫,幾乎漲破船體。因此爆炸才是合理的結果。前面講過的謀殺案可以暫且不破,但我們可 以想象,那個罪行的策劃者,或者另一個更可怕的罪犯,謀劃了一個更大的謀殺計劃。
如果犯罪的規模無限擴大,就會發展成戰爭。現在把X號置於一場空襲,在天空中部
署大群□c著紅膏藥機徽的0式驅逐機,壯觀的場面加上擬真背景音響,具有無以倫 比的視聽沖擊力;或者動用納粹的U型潛艇,一條金屬鯨魚從地平線外靜悄悄遊近,十分陰險, 海面上的每一道浪花都有可能是魚雷的航跡,更有一種內在的緊張感。這樣我們還能 為軍校出身的戊,提供一個實踐自己知識技能的機會。他可以指揮乘客們救護傷員,組織 損管,然後英勇地沖到舷邊,穿著橘紅色充氣背心,用.50口徑機槍向外射擊,直至飲彈倒 下,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
所有乘客各有戲劇性的表現。當時警報器發出淒厲的嗚鳴。指揮台上的擴音喇叭呼 喊:注意了,左舷38度發現敵方潛艇,距離1600碼,速度3節。水面上隱約看到兩道白 線,一前一後快速逼近。發射魚雷了。X號急劇轉向規避,動作稍慢半拍,一條魚雷命中船 艉。隨著轟隆的悶響,船身猛然一跳。丙感覺體腔內一陣壓痛,抱住癸倒在甲板上。周 圍的水手一片慌亂。後艙進水,船艏開始上翹,必須組織搶救。排水工作剛開始,船長發 現船只操縱失靈,經過檢察,原來方向舵已被炸毀。損管隊員情急之下,從甲板上的三角 鋼琴上卸下一塊共鳴板,下水安裝到舵軸上應急。船掙紮著繼續行駛。沒等甲板上秩序恢 復,遠處又從黑暗中射來一條魚雷。完了。
舯部貨艙大量進水,船長下令棄船。人群呼號著湧向舷邊,救生艇不夠了。我的愛 人能和我一起撤離嗎,癸帶著舞台腔問。不能,他必須和我一起留在船上,船長面無 表情地回答。當救生艇被吊車緩緩放下,癸拉著丙的手終於鬆開,她仰起臉,淚眼望著他 朝自己揮手告別,直到舢舨的龍骨切入下面的波濤。X號船身斷裂,海水漫上甲板,到處漂 浮著被人丟棄的縫著軟木條的救生衣,滿天星輝依然燦爛。未及離船的鋼琴師們回到崗 位,在鍵盤前從容坐下,齊聲彈奏莫紮特的《安魂曲》中的《淚光》和《憤怒的日子》, 直到寒冷和黑暗淹沒了一切。胖偵探壬眼見此情此景,用搪瓷杯舀起沒到腳踝的海水,喝 了一大口。他流了不少眼淚,急需補充鹽分和水。
很多年後,當初的幸存者帶領他們的子女,結伴自來到這片海域,從一艘新型客輪
舷邊,向海中拋洒花環,朗誦《暴風雨》中Ariel的歌:
Full fathom five,
There doth thy father lie...(五尋深處,躺著你父親……)
故事發展到如此田地,插入一個煽情段落顯得很有必要,否則不論作者還是讀者的 腎上腺素都分泌不起來。至於浩劫之後哪些人幸存下來,倉促之間不好決定。假如包 括上面提到的晚生代作家,相信他將不再熱衷摹寫瑣碎乏味的日常生活,而是努力刻畫我 們時代的英雄人物,在他們身上發現那種平凡的偉大,並為即將開始評選的“魯迅賞(第 二回)”爭取入圍,乃至最終題名光榮榜。
再有一種可能,就是根本沒有什麼謀殺。所有這一切,不過是一座新建成的巨型水
族館隆重推出的娛樂活動,由實物道具、人造海水以及多媒體顯示技術綜合而成。遊
人可以扮演任何預定角色,只需根據其社會等級,食宿消費以及浪漫程度,花費不等,同
時還有機會參加幸運大抽獎,獎品從巧克力、避孕套、自行車、摩洛哥皮面精工仿制的X號
航海日志、維也納賀歲音樂會票、《李大衛自傳》精裝本,直至與當選世界小姐共赴夏
威夷歡度周末。
當巨輪下沉,爬上救生艇的乘客發現自己並未降至水面,而是被吊桿放到世界上最大
一部過山車急劇下滑的軌道上。更驚險的旅程開始了!
這裡還提供水下遊樂服務,出租水肺和鴨蹼。水底養殖了人工珊瑚礁,你可以看見 裝扮成加肥貓、花生狗和米奇妙的robotoons(機器卡通,該詞系作者偽造),圍著沉 船殘骸捉迷藏,被海藻查封的舷窗裡,不時亮起模擬放射性物質的幽光,周圍閃爍著形色 怪異的熱帶魚,偶爾還會遊過一只笑瞇瞇的海豚。或者,這根本就是一艘墜毀於遠古時代 的天外飛船,一個“幽浮(UFO)”,裡面躺著一具處理成木乃伊的外星人屍體,也許還有 一個不懷好意的龍王隱蔽在裡邊。他們屬於“異型生命(alien)”,存在於人類想象之 外的領域,只是偶爾窺頭施尾於我們以凡胎肉眼觀照的三維世界。
甚至可以假設,整個娛樂設施就建築在上述第一個方案中的卡通世界裡。2000年元 旦立項並開始可行性論証,地皮劃定由我本人審批並享受3-3.5%的回扣,工程建設預 計十四個月完成,五年之內收回全部投資。鑒於如此美妙的前景,我決定收回項目的全部 股權,把那個女總督給炒了。卡通們解放了。他們可以每天高高興興登上巨輪,參加聯歡 晚會的演出。那樣的話,X號就要變成方舟啦!現在大幕拉開,耗耗虎頭虎腦瞇縫著老佛爺 似的眼睛,晃晃悠悠上了台,手裡拎一瓶啤酒,小肚子張成皮球,朝我們招手,表演一段手絹 變雞蛋一類的幼稚生魔術,然後打著酒嗝做心理獨白:To pee or not to pee?This is the question(尿還是不尿,這問題很重要)。女士們,先生們,來一點掌聲好不好? 今天是為大家義演,希望各位表現出一點人文精神來,精神鼓勵嘛。真的一點掌聲也沒有? 台下觀眾怒吼,撒你的尿去吧,下次喝啤酒別忘了戴“尿不濕”,把他哄下去了。
綜上所述,本文的立意已經明確,即呈示當代小說中隱秘的Zeitgeist。我的原則是 鼓勵各種風格無序濫交。以上陳述只是構架性方案,一旦付諸實施,還需要大量精確的加 工磨合。而在工藝方面,除盡可能展示各種奇技淫巧,還需考慮到某種“誤差容限設計(fault tolerantdesign)”。“美麗的新世界”在符號領域實現。它自由快樂舒適而且現代,絕對 的英特納雄奈爾。我每天乘坐熱氣球,吊藍下飄搖著一面海盜旗(Black Jack,黑底上面印白色 骷髏),懸浮在遊樂場上空,兩個手下的夥計駕駛撲翼機在四周巡邏護航,就象 《飛俠潘彼德》裡的鉤子船長,戴著一只黑眼罩,端起沉甸甸的銅制“單眼瞪”望遠鏡,俯 視人群湧動如花花綠綠的螞蟻群,心裡琢磨著用衛生球劃個大圈,把他們圈在裡面,那就 誰都跑不出去啦。表演中的逆戟鯨劃著拋物線越出水池。遊覽火車軌道往來穿梭,環繞成 一座迷魂陣;漆了熒光色的酒紅棄物箱和鬆石綠冷飲攤點綴其間,如耀眼的標點符號,為 這盤曲的“回文”劃分句讀。我打開速寫本,做筆記,畫草圖,為小說第二階段的發展擬 訂規劃方案,比如在園區內仿建蘇州園林。一旦需要,還要考慮現有場景的拆遷改建,除 非娛樂世界的象征性股票在市場暴跌。
以上敘述中,我coin了一些詞語。這種自造偽詞的惡習,使我很像一只黑猩猩,在 研究靈長類的動物學教授強迫下,學過一點記號語言(signal language)。於是我們回到 動物主題,而且落實到我本人身上。我不反對把自己關到遊樂園的附屬動物園展覽, 只是扮演猩猩的時候,如果需要制造新詞表達陌生經驗,我會更多利用轉喻。當一架飛 機隆隆飛過頭頂,這個東西很怪,也很恐怖,於是就用模壓成各種符號形狀的塑料片在拼 圖板上擺出一個詞組:收音機老鷹。我以前見過的最大最可怕的飛行物就是老鷹。收音機 則表示巨大的噪音。我聽到過收音機用最大音量播放樣板戲。所以這個新詞應該翻譯成 “轟鳴的帶翼飛行物”。當冬日臨近,我告訴教授我需要“糖果房屋”,要他滿足我的願望, 結果把他和幾個助手折騰得五脊六獸,花了半個月才把意思破譯出來。糖水是指甜味, 尤其是果類。我管西瓜叫糖果食品。經過一番歸類引申合並同類項,糖果在我的詞匯表中 便粗略指代所有的瓜果,包括南瓜。教授回憶起上一年學校裡組織萬聖節晚會,我對那些 鏤成骷髏形狀的南瓜大感興趣。那些鏤空的洞就象房屋門窗。所以“糖果房屋”的意思是, 萬聖節快到了,你們不要忘了帶我去化裝舞會。
後來我愛上一件樂器,一種微型風琴,三十年代由捷克制造。琴身略大於文具盒, 豎排著兩列鍵盤,一端帶有一根彎管,演奏時由此吹入空氣。由於演奏時需要象吹奏 木管樂器那樣用拇指夾持,所以只能以兩手的四個手指觸鍵。我把這件樂器叫做“口香糖 鋼琴”。一年之後,我已能夠吹奏巴赫的一首二部創意曲的主題。經考証,這件樂器是一 位前清貝勒遊歷萬國時,一位波希米亞王子贈送的禮物。他還從捷克人那裡染上一種怪異 的上呼吸道炎症,做為接受饋贈的代價。至今尚無治癒這種傳染病的正式醫學記錄。如今 我是該病的合法繼承者,經常咳嗽。每次教授見我,都要戴防毒面具。我還以為他化了裝, 打算帶我參加舞會。看我有多傻呀。因此這個故事可以算做一份求醫廣告,同時又是我 呈獻給現代小說的一份譏諷的情書;從消極的意義上理解,也不妨視為一個“文學黑客” 投擲到體制化文學中的病毒炸彈。總之,開放的結構永無定稿。
當歷史繼續揚帆破浪,我是守候廢棄航道的燈塔看守人。我被七巧板偶然拼湊出來,又被遺忘在時間的某個角落。當一切意義暫時歸零, 寫作無非是記錄夢想,裝點絕望的,不合時宜的世紀孤獨。至此一切尚未確定,除了我絕不用這樣的方法寫下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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