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界縱橫】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四月刊
編輯:馬蘭

[Posted on 2000-09-20]
卡爾維諾(譯/毛尖)

呼喊特麗莎的人


1 黑羊

  從前有個國家,裡面人人是賊。
  一到傍晚,他們手持萬能鑰匙和遮光燈籠出門,走到鄰居家裡行竊。破曉時分,他們提著偷來的東西回到家裡,總能發現自己家也失竊了。
  他們就這樣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沒有不幸的人,因為每個人都從別人那裡偷東西,別人又再從別人那裡偷,依次下去,直到最後一個人去第一個竊賊家行竊。該國貿易也就不可避免地是買方和賣方的雙向欺騙。政府是個向臣民行竊的犯罪機構,而臣民也僅對欺騙政府感興趣。所以日子倒也平穩,沒有富人和窮人。
  有一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沒人知道--總之是有個誠實人到了該地定居。到晚上,他沒有攜袋提燈地出門,卻呆在家裡抽煙讀小說。
  賊來了,見燈亮著,就沒進去。
  這樣持續了有一段時間。後來他們感到有必要向他挑明一下,縱使他想什麼都不做地過日子,可他沒理由妨礙別人做事。他天天晚上呆在家裡,這就意味著有一戶人家第二天沒了口糧。
  誠實人感到他無力反抗這樣的邏輯。從此他也像他們一樣,晚上出門,次日早晨回家,但他不行竊。他是誠實的。對此,你是無能為力的。他走到遠處的橋上,看河水打橋下流過。每次回家,他都會發現家裡失竊了。
  不到一星期,誠實人就發現自己已經一文不名了;他家徒四壁,沒任何東西可吃。但這不能算不了什麼,因為那是他自己的錯;不,問題是他的行為使其他人很不安。因為他讓別人偷走了他的一切卻不從別人那兒偷任何東西;這樣總有人在黎明回家時,發現家裡沒被動過--那本該是由誠實人進去行竊的。不久以後,那些沒有被偷過的人家發現他們比人家就富了,就不想再行竊了。更糟的是,那些跑到誠實人家裡去行竊的人,總發現裡面空空如也,因此他們就變窮了。
     同時,富起來的那些人和誠實人一樣,養成了晚上去橋上的習慣,他們也看河水打橋下流過。這樣,事態就更混亂了,因為這意味著更多的人在變富,也有更多的人在變窮。
  現在,那些富人發現,如果他們天天去橋上,他們很快也會變窮的。他們就想:“我們雇那些窮的去替我們行竊吧。”他們簽下合同,敲定了工資和如何分成。自然,他們依然是賊,依然互相欺騙。但形勢表明,富人是越來越富,窮人是越來越窮。
  有些人富裕得已經根本無須親自行竊或雇人行竊就可保持富有。但一旦他們停止行竊的話,他們就會變窮,因為窮人會偷他們。因此他們又雇了窮人中的最窮者來幫助他們看守財富,以免遭窮人行竊,這就意味著要建立警察局和監獄。
  因此,在那誠實人出現後沒幾年,人們就不再談什麼偷盜或被偷盜了,而只說窮人和富人;但他們個個都還是賊。
  唯一誠實的只有開頭的那個人,但他不久便死了,餓死的。


2 呼喊特麗莎的人

  我邁出人行道,朝後退幾步,抬起頭,然後,在街中央,雙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狀,對著這一街區的最高建築物喊:“特麗莎!”
  我的影子受了月亮的驚嚇,蜷縮在我的兩腳之間。
  有人走過。我又叫了一聲:“特麗莎!”那人走近我,問:“你不叫得響一點,她是聽不到的。讓我們一起來吧。這樣,數一二三,數到三時我們一起叫。”於是他數:“一,二,三。”然後我們一齊吼:“特麗麗麗莎莎!”
  一小撮從電影院或咖啡館裡出來的人走過,看見了我們。他們說:“來,我們幫你們一起喊。”他們就在街中心加入了我們的行列,第一個人數一二三,然後大家一齊喊:“特-麗麗-莎莎!”
  又有過路人加入我們的行列;一刻鐘後,就成了一大群人,大約有20個吧。而且還不時地有新成員加入。
  要把我們這麼一群人組織起來同時喊叫可不容易。總是有人在沒數到“三”之前就叫了,還有人尾音拖得太長,但最後我們卻相當有效地組織起來了。大家達成一致,就是發“特”音時要低而長,“麗”音高而長,“莎”音低而短。這樣聽上去就很不錯。當有人退出時,不時地會有些小口角。
  正當我們漸入佳境時,突然有人--如果是從他的嗓音判斷,他一定是個滿臉雀斑的人--問道:“可是,你確定她在家嗎?”
  “不確定。”我說。
  “那就太糟了,”另一個說,“你是忘了帶鑰匙,對不對?”
  “其實,”我說,“我帶著鑰匙。”
  “那麼,”他們問,“你為什麼不上去呢?”
  “哦,可我不住這兒,”我說,“我住在城市的另一頭。”
  “那,恕我好奇,”滿臉雀斑的聲音很小心地問,“那到底是誰住在這兒?”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說。
  人群似乎有些失望。
  “那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一個牙齒暴露的聲音問,“你為什麼站在這兒的樓下喊‘特麗莎’呢?”
  “對於我來說,”我說,“我們可以喊其他名字,或換個地方叫喊。這並不重要。”
  他們有些惱怒了。
  “我希望你沒有耍我們?”那雀斑聲音很狐疑地問。
  “什麼?”我恨恨地說,然後轉向其他人希望他們能為我的誠意作証。那些人什麼也沒說,表明他們沒接受暗示。
  接下來有一陣子的尷尬。
  “要不,”有人好心地說,“我們一起來最後叫一次特麗莎,然後回家。”
  這樣我們就又叫了一次。“一二三特麗莎!”但這次叫得不太好。然後人們就紛紛回家了,一些人往東,一些人往西。
  我快要拐到廣場的時候,我想我還聽到有聲音在叫:“特-麗-莎!”
  一定是還有人留在那兒繼續叫。有些人很頑固。


3 良心

  來了一場戰爭,一個叫呂基的小伙子去問他是否能作為一個志願者參戰。
  人人都對他讚揚有加。呂基走到他們發步槍的地方,領了一把槍說:“現在我要出發了,去殺一個叫阿爾伯托的家伙。”
  他們問他阿爾伯托是誰。
  “一個敵人。”他回答,“我的一個敵人。”
  他們跟他解釋說他應該去殺某一類敵人,而不是他自己隨便想殺就殺誰。
  “怎麼?”呂基說:“你們以為我是笨蛋嗎?這個阿爾伯托正是那類敵人,是他們中的一個。當我聽說你們要和那麼多人打仗,我就想我也得去,這樣我就能把阿爾伯托殺了。這就是我來這兒的原因。我了解這個阿爾伯托,他是個惡棍。他背叛了我,幾乎沒個由頭,他讓我在一個女人那兒成了小醜。這是舊話了。如果你們不相信我,那我可以把整個經過跟你們講一下。”
  他們說行了,這已經夠了。
  “那麼,”呂基說:“告訴我阿爾伯托在哪兒,我這就去那兒和他幹一場。”
  他們說他們不知道。
  “不要緊。”呂基說,“我會找到人告訴我的。遲早我要逮住他。”
  他們說他不能那樣做,他得去他們叫他去的地方打仗,殺恰好在那裡的人。關於阿爾伯托,他們是一無所知。
  “你們看,”呂基堅持說:“我真是應該跟你們講一下那件事。因為這個家伙是個真正的惡棍,你們去打他是完全應該的。”
  但是其他人不想知道。
  呂基看不出這是什麼原因:“抱歉,也許我殺這個或那個敵人對你們而言是一樣的,可是如果我殺了一個和阿爾伯托沒關系的人,我會難受的。”
  其他人不耐煩了。其中一個人頗費了番口舌,跟他解釋戰爭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不可以認定自己要殺的某人是敵人。
  呂基聳了聳肩。“如果事情是這樣的話,”他說,“你們就別把我算上了。”
  “你已經來了,你就得呆下去。”他們吼道。
  “向前走,一、二,一、二!”這樣他們就把他送上戰場了。
  呂基悶悶不樂。他可以隨手殺人,但那不過是為了看看他是否可以找到阿爾伯托,或者阿爾伯托的家人。他每殺一個人,他們就給他一個獎章,但他悶悶不樂。“如果我殺不了阿爾伯托,”他想,“那我殺那麼一大堆人是一點都不值得的。”他感覺很糟。
  同時他們仍在不斷地給他頒發獎章,銀的,金的,各種各樣的。
  呂基想:“今天殺一點,明天殺一點,他們就會越來越少,然後就會輪到那惡棍了。”
  但是在呂基可以找到阿爾伯托前,敵人投降了。他感覺糟透了,自己殺了那麼多的人,卻毫無意義。現在,因為和平了,他就把他的獎章都裝在一個袋子裡,去敵國到處轉悠,把獎章分給死者的妻子和孩子。
  這樣轉悠的時候,他遇上了阿爾伯托。
  “好,”他說,“遲來總比不來好。”他就把他殺了。
  那樣他就被捕了,被指控為謀殺並判處絞刑。在審判中,他不停地說他這樣做是為了自己的良心,但沒人聽他的。


4 孤獨

  我停下來打量他們。
  他們在幹活,晚上,在一條冷僻的街上,在商店的門板上動手腳。
  這是一塊很重的門板:他們正用一個鐵門閂當槓桿,但是門板就是一動不動。
  我當時正在閑盪,一個人,沒什麼特別的地方要去。我就抓住那個門閂幫他們一把。他們挪了點地方給我。
  我們不是同時在使勁。我就叫:“嗨,往上!”站我右邊的人用他的肘子捅了捅我,低聲說:“閉嘴!你瘋了!你想叫他們聽見嗎?”
  我晃了晃我的腦袋,就好像是說我不過是說溜了嘴。
  這事兒頗費了我們一點時間,大家都渾身是汗,但最後我們把門板支到足夠一個人從下面鑽進去的高度了。我們互相看看,十分高興。然後我們就進去了。他們讓我提著一個口袋,其他人把東西拿過來放進去。
  “只要那些狗日的警察別出現!”他們說。
  “對!”我說:“他們真是狗娘養的!”“閉嘴!你沒聽見腳步聲嗎?”他們每隔幾分鐘就這麼說一次。我很仔細地聽著,有點害怕。“不,不,不是他們!”我說。
  “那些家伙總在你最不希望他們出現的時候到來!”其中一個人說。
  我晃了晃自己的腦袋。“把他們統統殺了,就行了。”我回答說。
  然後他們派我出去一會,走到街角,看看有沒有人過來。我就去了。
  外面,在街角,另有一群人扶著牆,身子藏在門廊裡,慢慢朝我移過來。
  我就加入進去。
  “那頭有聲響,在那些商店邊上。”我旁邊的人跟我說。
  我探頭看了一下。
  “低下你的頭,白痴,他們會看見我們,然後再次逃走的。”他噓了一聲。
  “我在看看。”我解釋說,同時在牆邊蹲了下來。
  “如果我們能不知不覺地包圍他們,”另一個說,“我們就可以把他們活捉了。他們沒有很多人。”
  我們一陣一陣地移動,踮著腳,屏著氣:每隔幾秒鐘,我們就交換一下晶亮的眼神。
  “他們現在逃不掉了。”我說。
  “終於我們可以在現場捉拿他們了。”有人說。
  “是時候了。”我說。
  “不要臉的混蛋們,這樣破店而入!”有人吼道。
  “混蛋,混蛋!”我重復,憤怒地。
  他們派我到前面去看看。我就又回到了店裡。
  “他們現在不會發現我們的。”一個人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包東西從肩上甩過來。
  “快,”另外有人說:“讓我們從後面出去!這樣我們就能在他們的鼻子底下溜走了。”
  我們的嘴上都掛著勝利者的微笑。
  “他們一定會倍感痛心的。”我說。於是我們潛入商店後面。
  “我們再次愚弄了那幫白痴!”他們說。但是接著一個聲音響起來:“站住,誰在那兒?”燈也亮了。我們在一個什麼東西後面蹲下來,臉色蒼白,相互抓著手。另外那些人進入了後面房間,沒看見我們,轉過身去。我們沖出去,發瘋也似的逃了。“我們成功了!”我們大叫。我絆了幾次腳後,落在了後面。我發現自己混在了追趕他們的隊伍裡。
  “快點,”他們說:“我們正趕上他們呢。”
  所有的人都在那條窄巷裡奔跑,追趕他們。“這邊跑,從那裡包抄。”我們叫著,另外那群人現在離得不遠了,因此我們喊:“快快,他們跑不了啦。”
  我設法追上他們中的一個。他說:“幹得不壞,你逃出來了。快,這邊,我們就可以甩掉他們了。”我就和他一起跑。過了一會,我發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了,在一條弄堂裡。有人從街角那裡跑過來,說:“快,這邊,我看見他們了。他們跑不遠的。”我跟他跑了一陣。
  然後我停了下來,大汗淋漓。周圍沒人了,我再也聽不見叫喊聲。我站著,兩手插在口袋裡,開始走,一個人,沒什麼特別要去的地方。


5 閃靈

  這事發生在某天,十字路口,人群中間,人們來來往往的地方。
  我停下來,心中一動:我其實是一無所知。無知,極端的無知:我不知道人、事的原委,一切都是那麼的無理、荒謬。於是我笑了起來。
  我當時覺得奇怪的是我以前竟然全然未曾覺察,直到那時我對所有的東西都是全盤接受:交通燈、汽車、海報、制服、紀念碑,這些和這個世界任何感性都完全脫離的東西,我接受了它們,以為有某種必然性,某個因果鏈把它們系在一起。
  接著,笑聲在我嗓子裡消失了,我感到臉紅且羞慚不已。我招手吸引人們的注意,“停一停!”我大叫,“有些東西錯了!所有的都錯了!我們所做的荒唐透頂!這是不對頭的!哪裡是個盡頭啊?”
  人們在我身邊停住,朝我打量,好奇地。我站在他們中間,揮舞我的手臂,絕望地想表達自己,想讓他們分享我在閃靈的剎那所體會到的東西:但是我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說,因為在那一刻,我舉著手,張著嘴,那重大的天啟似乎又被吞噬,盡管沖動在,但話語卻是舊的。
  “那麼,”人們問:“你的意思是什麼?所有的東西都各按其位。所有的都是原樣。所有的都緣於其他。所有的都和其他相嵌合。我們看不出這有何荒謬或錯誤可言!”
  我站在那兒,空落落的,因為當我回頭再看,所有的東西又回到了它們的位置上,所有的都顯得自然之極:交通燈、紀念碑、制服、高樓區、電車軌道、乞丐、隊列;但它們無法令我平靜,它們折磨我。
  “對不起,”我說,“可能是我自己出錯了。看來是這樣了。任何東西都沒錯。對不起。”然後我在他們憤怒的注視下走開了。
  不過,即使到今天,每次(經常地)當我發現自己無法理解某樣東西時,我就會本能地充滿希望地想,也許我的那個時刻又來臨了,也許我將再一次地感到自己一無所知,我將掌握那個在剎那間發現和失去的另類知識。


6 做起來

  有這樣一個鎮子,做什麼事都被禁止了。
  現在,因為唯一未被禁止的就是尖腳貓遊戲,所以鎮上的臣民就經常聚在鎮後邊的草坪上,成天地玩尖腳貓遊戲。
  因為禁令被制訂的時候總有恰當的原因,所以沒有任何人覺得有理由抱怨,也沒人覺得受不了。
  幾年過去了。有一天,官員們覺得再沒有任何理由禁止臣民做這些事了,他們就派了傳令官四處通知人們一切都開禁了。
  傳令官來到老百姓喜歡聚集的那些地方。
  “聽好了,聽好了,”他們宣布,“所有的都開禁了。”
  但人們還是玩尖腳貓遊戲。
  “明白嗎?”傳令官重申,“你們現在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了。”
  “好的,”臣民們回答。“我們玩尖腳貓。”
  那些傳令官一再地提醒他們的臣民,他們又可以回到他們從前曾經從事的那些高尚而有用的職業中去了。但是老百姓都不願聽,他們繼續玩尖腳貓,一圈又一圈,甚至都不停下來喘口氣。
  看到他們是白費勁了,那些傳令官就回去稟報上面。
  “這很容易,”那些官員們說,“現在我們下令禁止尖腳貓。”
  人民就是在那時開始反抗的,殺了很多官員。
  然後人民分秒必爭地又回去玩尖腳貓了。


7 敵人眼睛

  一天早上,彼得羅在路上走著。忽然他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在煩擾他,這種感覺持續了一會,不過他也吃不準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好像是有人在他後面,盯他的梢,可他看不見。
  他猛地回過頭去;臨近的幾條街上的人倒不少,可他在的這條街上卻只有大門和圍牆,貼滿破海報的木柵欄。周圍幾乎沒人;彼得羅立即對自己感到很惱怒,向這種回頭的沖動讓步真是愚蠢;因此他就繼續走,決心繼續他剛才的思路。
  那是個秋天的早晨,有一點點陽光;雖然不至於讓你歡呼雀躍,也不會叫你心弦紛亂。但是,不管他自己如何想,那種不安感還是越來越拽住他,有一陣他覺得這種不安感就聚集在他的脖子上,背上,肩膀上,就像他永遠躲不開的目光,如同某種充滿敵意的東西在慢慢逼近。
  為了克服自己的緊張,他覺得周圍需要有些人:他朝一條繁忙一些的街上走去,但是又一次,在街角,他轉身回頭看。一個騎腳踏車的經過,一個女人穿過馬路,但是他看不出周圍的這些人和事與咬嚙著他的焦慮之間有什麼關系。轉身的時候,他的眼睛對上了另一個男人的眼睛,那人同時也一樣地在轉過頭去。兩個男人都同時迅速地把視線從對方身上移開,似乎彼此都在尋找另外的東西。彼得羅想:“也許那人會以為我在看他。也許我不是唯一的在這個早晨為感覺變得可惡地尖銳所苦的人;也許是因為天氣,這日子,讓我們都變得神經兮兮的了。”
  他那時是在一條繁忙的街上,因為心裡這樣想著,他就開始打量周圍的人,注意到有些人的舉動十分可笑:著惱般地甩著手,幾乎碰到了臉;眉頭皺成一團,似乎是被突然的憂慮或煩心的記憶襲擊了。“多麼痛苦的一天啊!”彼得羅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多麼痛苦的一天啊!”在電車站,他踢踏著腳的時候注意到,其他等車的人也同樣在踢踏著他們的腳,一邊讀著電車線路告示牌,似乎是在上面尋找沒寫上去的東西。
  在電車上,售票員在找錢的時候出了錯,並且發了脾氣;駕駛員向行人和騎車的拼命按喇叭;乘客的手指緊緊地抓住欄桿,就仿佛沉船上的海員似的。
  彼得羅認出了他朋友考拉多的身影。他正坐下來,沒看見彼得羅,心神不寧地朝窗外打量著,用一個手指甲摳著臉。
  “考拉多!”他打他頭上叫了一聲。
  他的朋友喊:“啊,是你!我沒看見你。我在想事。”
  “你看上去很緊張。”彼得羅說,然後他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想在別人身上發現和自己同樣的狀態。他說:“我自己今天也相當緊張。”
  “誰不是呢?”考拉多說,他臉上那種耐心而嘲諷似的的微笑叫人都願意聽他講,信任他。
  “你知道我的感覺嗎?”彼得羅說:“我覺得就像是有雙眼睛在盯著我看。”
  “眼睛,你這是什麼意思?”
  “某個我遇到過的人的眼睛,可我記不得了。冷冷的眼,敵意的……”
  “那種眼睛是不值得你看的,不過,你倒千萬不可大意才是。”
  “是……眼睛像……”
  “像是德國人?”考拉多問。
  “對對,像是德國人的眼睛。”
  “那麼,很明顯了。”考拉多邊說邊打開了他的報紙,“比如這條新聞……”他指著標題:凱瑟林被特赦……SS重整旗鼓……美國資助新納粹……“不奇怪他們又出現在我們背後了。”
  “哦,那麼……你認為那是……但為什麼我們現在才覺得呢?凱瑟林和SS的存在都很有些年頭了,一年,甚至兩年。可能那時他們還在監獄裡,但我們很清楚知道他們在那兒,我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們……”
  “那眼睛,”考拉多說,“你說你感覺到有眼睛在盯著你。至今為止他們還沒敢怎麼盯人:他們眼睛下垂,而我們也不再習慣他們了……他們是過去的敵人,我們恨他們過去所做的,不是現在的他們。不過,現在他們發現了他們過去盯人的……他們八年前看我們的方式……我們是記得的,開始感到他們的眼睛又在盯著我們了……”
  在過去,彼得羅和考拉多,他們之間有很多共同的記憶。而且他們,一如從前,不是什麼幸福的人。
  彼得羅的哥哥死在一個集中營裡。彼得羅和他的母親一起生活,在他們家的老房子裡。傍晚時,他回到家。門照例地嘎嘎響,碎石子在他鞋底下吱吱叫,就像白天,每次如果你仔細聽,它們發出的聲音就像是腳步聲。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走,那個晚上出來的德國人?可能他現在正穿過一座橋,在運河邊或一排矮房子邊踱步,房子裡的燈亮著,在一個滿是煤和碎石的德國;他現在是普通人的打扮:扣子一路扣到下頜的黑外套,綠帽子,眼鏡,而他正盯著,盯著他,彼得羅。
  他打開門。“是你!”傳來他母親的聲音。“終於回來了!”
  “你知道不到這時候我是不會回來的。”彼得羅說。
  “是,我知道,可我等不及。”她說,“一整天我的心都在嗓子眼上……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條新聞……那些將軍又接管了……說是他們一直都是對的……”
  “你也是!”彼得羅叫道。“你知道考拉多說什麼了?他說我們現在都感覺到了那些德國人又在盯著我們了……那就是為什麼我們都緊張……”然後他笑了起來,似乎這事只有考拉多一個人這麼想。
  但他母親的手在他臉上揮了一下。“彼得羅,是不是要打仗了?他們是不是回來了?”
  “這個,”彼得羅想,“直到昨天,當你聽人談起另一場戰爭的危險性時,你是不會想到這有什麼特別的,因為過去的戰爭有它們自己的模樣,而且也沒人知道新戰爭會是什麼樣子。但現在我們知道了:戰爭又找回它過去的臉了,還是他們那些臉。”
  吃過晚飯,彼得羅出門,外面下著雨。
  “彼得羅?”他的母親問。
  “什麼事?”
  “這種天氣還出門?”
  “怎麼啦?”
  “沒什麼……別太晚……”
  “我不是小孩了,媽媽。”
  “好吧……再見……”
  他的母親在他身後關上門,停下來聽他在石子路上的腳步聲,門的叮當聲。她站在那兒聽雨的聲音。德國在遙遠的地方,在阿爾卑斯的那一頭。那兒可能也下著雨。凱瑟林驅車經過,他的車濺起了泥漿;把她兒子帶走的SS正要去重整旗鼓,穿著閃亮的黑雨衣,他們老兵的雨衣。當然,在今天晚上去擔什麼心是愚蠢的;同樣明天也不用擔心;甚至這一年都不必擔心。但她不知道她可以有多長時間不必擔心;即使在戰爭年代,有些晚上你也不必擔心,但你現在卻早就開始為第二天擔心了。
  她一個人,外面是喧鬧的雨聲。穿過這個被雨浸透了的歐洲,過去的敵人的眼睛刺穿了這夜,正好刺中她。
  “我能看見他們的眼睛。”她想,“但他們也該看見我們的。”她於是牢牢站住,緊緊地盯住黑暗。


(選自卡爾維諾:《黑暗裡的數字:寓言和故事(1943-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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