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四月刊
編輯:馬蘭

拇 姬
關於一場夢的27個關鍵詞






▲ 霸王龍

  若幹年以後,我才知道霸王龍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莊子說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的那一種,還是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但在那個夢裡,霸王龍的所指卻是這樣的一個古怪東西,我現在甚至很難用準確的語言將它表述出來只是依稀記得,它是由一個動詞,一顆受了潮的76.2毫米手槍子彈,半包速溶咖啡以及一句有關計劃生育的口號組成的。許多村民圍在它的旁邊。說得更準確一點,是它粉紅色的屍體旁邊那支不知道是哪一年生產的64式手槍,在我的手掌裡默默地潮濕著。
  這一個場景,使我聯想起了,不由自主地,《射象》。事實上,在做這場夢的時候,我還沒有讀過喬治.奧威爾的的這篇文章。也就是說,從理論上講,在夢裡,我是無法把霸王龍和射象聯系在一起的。所以我不是一個誠實的人。
  一般來說,我的確不是一誠實的人。

▲ 比武

  我很快就意識到--在夢中,我的意識如此的敏銳,雖然總是與現實中我的生活背道而馳--這是一場離奇的比武。林白有篇小說叫一個人的戰爭,籐子﹒F﹒不二雄更夸張,畫了一組漫畫叫一個人的宇宙戰爭。即使是一個人,他也好歹有個對手。是別人也好,是自己也罷,總可以知道手中的武器,口中的詛咒該往哪邊兒使。
  瞅冷子還可以高聲呼喊一句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或者豈曰無衣與子同X什麼的。然而夢中的我,卻陷入了這樣一種恐懼之中。鐘聲已經響過,比賽已經開始。
  時間正在我眼前唰唰地掉進無底深淵。我的對手卻依然沒有出現。最令我感到沮喪的是,計分牌上清楚地標識著,我的對手在點數上高出我一頭,如果不能及時把他揪出來胖揍一頓,我必敗無疑。漫無目的地揮拳,擊中的除了空氣中有限的分子,別無他物。沒有裁判,沒有觀眾,致命的是沒有敵人。空曠的水泥平台上,只有我一個人,大模大樣或者說裝模作樣地揮動自己赤裸的蘸滿了濃硝酸的野生羊齒植物一樣的拳頭。身後是一串血跡,我的。
  醒來以後,我曾經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我覺得,其實我是有一個敵人的,只一個,多了也沒有。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誰,也許是個女孩,也許是段時間,也許是一檸檬,也許是西祠胡同虛擬社區的一個ID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也許就是“也許”本身,一個副詞。

▲ 筆直的

  寫下這個詞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也許就犯下了一樁不可挽回的錯誤。因為,每一個形容詞都是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它們構建的是漢語的堡壘--我本來打算說是漢語的迷宮的,但是為了避免一個性質不同,可一樣不可挽回的錯誤,電光火石的一閃,我就換用了堡壘這個詞。從理論上講,形容詞是用來界定人或事物的形狀,性質或者動作、行為、變化的狀態的。然而,在文本中,它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在它的壁壘上撞得頭破血流。現代漢語考試中同上--我總是搞不明白它同區別詞的區別。
  比如說,我現在想說的,我夢中的那條道路是筆直的。從表面上看,我對道路的形狀作出了某種程度的界定。但是,我又想說,為什麼道路是,以及只是筆直的呢?很明顯,筆直這個詞的核心是直,筆是對直的限定和修飾。那麼為什麼筆可以修飾直呢?直為什麼可以被筆來修飾呢?路和筆之間有什麼共通之處呢?路的聯想與筆的聯想只交集於直嗎?那麼它們還在哪些方面重合呢?路是像筆一樣直的嗎?還是筆是像路一樣直的呢?以路和筆作為兩個未知量代入那個二元二次方程,所求得的結果和我這個夢有什麼關系呢?我的夢和我的這個小說又有什麼關系呢?
  如此種種。



▲ 岔路口

  其實,這是一個三岔路口。事實上這個詞條原來就叫做三岔路口,為了某種目的,我改變了一些東西。就是這麼簡單。
  三個岔路口以120度角相互叉開。中間是一個圓形花壇。花壇中央有一尊雕塑。一看就知道是八十年代出品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的那一種。一個石膏的少女,看樣子是非洲中部人士,黑得炭頭一樣。雙手顫顫微微向天空伸出去,滿懷神聖地捧著金塊似的捧著幾坨鴿子屎。雕塑的身上點綴著麻雀屎、水跡、醬油漬、幹了的面條、果皮和一泡冒著熱汽的童子尿。乍一看,腦袋嗡一下子,愣半天,以為是哪個現代派藝術家的新作。
  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就認定這是丫城的入口。三條岔路中,我來的那條接著的是故鄉,往東通往丫大,往西沒走過,不知通向哪裡,也許是老宅吧。這樣,我更肯定了,自己來自故鄉,到達的就是丫城。對了對了,那段水面,不就是橫在故鄉與丫城之間的大河嘛!
  我於是回過頭去,望著那條陌生的來時的路,忽然想起若幹年前,我在丫大念中文系時,一席姓現代詩人在寫作課上給我們出的作文題:
  回家的路

▲ 船

  不知怎麼的,我棄車上了一條小船。一直把自行車騎進一幢樣貌古怪的大樓裡。只看見我呼嚕呼嚕從前門進去,大樓晃了幾晃,仿佛有人在裡面鍤架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便又有一個身材相貌穿著打扮和我一模一樣鬼頭鬼腦的家伙,假裝就是我吧,從後門坐了一條船滋溜滋溜,直朝著對岸去了。
  那船不是家鄉河道裡來來往往的水泥駁船,倒是只在電視上偶然照了幾面的烏篷船。因為只是小小地照了幾面,所以,記得也不是忒真切。於是那船上這兒多了一支櫓,那兒缺了半拉船頭,只是勉強夠湊成一條船的模樣,哆哆嗦嗦踩著碎步摸著河底的石頭走。又覺得好像船底的也不是河流,而是平地,只在船行過的地方,開出一條水道,算是對魯迅格言的活學活用。

▲ 窗子

  我一直認為那是一個拙劣的比喻,即把窗子比作畫框。我在丫大中文系盤桓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看到哪一家教科書說事物可以自比的,也美聽哪個老師說過本體和喻體是可以重合的。也就是說,我們不可以說:花兒開放得如同花兒一樣美麗。也不可以說:瞧,那座山高得一座山似的。
  這條船的窗子就開在我的眼前,攏住了若幹水鄉的民居。滿是水漬的泥牆、朽了下半身的的木門、沿著牆角一溜小跑的青苔,讓我想起了,不禁的那一種,特酸,爺爺家附近那彎交北新橋的拱下的人家。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出逃在一個雨季。河水一直漲到了船上。幾乎與那窗子一樣平齊,但是也不漫進來,只是那樣傻傻地綠綠地盪漾著。

▲ 村民

  這個時候,有幾個村民圍攏了過來,好奇地盯著地上的粉紅色屍體、血跡,還有就是我手上槍口飄出的一點點硝煙。我有點後怕,神經質地迅速抖了抖身體,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面臨著這樣模糊而巨大的東西,把我團團包圍,好像被被子包圍住一樣的溫暖潮濕,充滿了各種各樣曖昧的隱喻。仿佛是被發現作弊的剎那,或者價值連城的汝窯從手中跌落的一瞬間。我知道它的名字叫做痛苦,我也知道自己應該表現得痛心疾首痛哭流涕痛不欲生或者其它類似的政治上一貫積極進取沒有任何案底的四字成語來總結的感受。但這一切卻想夏天午後的小雨一樣沒來由。我沒有感到任何不適,是誤食了致命的毒菌正等待著救主的降臨卻仍是神採斐揚,還是預產期已過肚子裡依然空空如也仿佛作文考試中的中學生。我迷迷茫茫環顧四周,不經意地看到對面站著的那位老年村民。他正端著一碗水,默默地在人群中啜著。忽然覺得他像極了羅中立那幅有名的畫。然後,眼淚就流了出來。







▲ 汗水

  汗水自額頭出發,馳過溝壑,越過山樑,沿著鼻子的兩翼,朝著我的下巴,一路絕塵而去。




▲ 覺得

  我覺得上一段自己寫得幹脆之極。




▲ 老宅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老宅。若不是有李瑩帶路,我決不會走近這老宅半步。李瑩說,這是她們家的祖產,以前的李副祭酒府。現在已經久無人居,廢棄多年了。正好讓我躲在那裡避避風頭。我倒不這麼想,老宅籠罩在一團恐怖的瘴氣中,整個兒一鬼屋。住在這兒,我實在為自己的安全捏一把汗。
  老宅是這個樣子的:前面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門。門裡是一個狹小的天井。穿過天井,就進入了老宅。楠木雕花的大門,厚實,沉重,可現在已經沒有門扇了,只剩下門框,空空盪盪地張開了嘴。裡面不是正廳,只是一堵灰色,滿是灰塵水漬的洇黑的牆。只是往左往右各伸展著一條凝重而疲憊的走廊。李瑩引著我們向右手走。在一團漆黑中,大約走了八十步,便向左一拐彎,又走了大概五十步,又右拐,如是往復,一個笑話一樣,仿佛這幢老宅的正房是建在一個回字迷宮的中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是在二樓上了。



▲ 馬

  馬﹝馬﹞(ma) 1家畜名。學名Equus caballus。哺乳綱,馬科。草食,役用家畜。
  耳小直立,面長。額、頸上緣、耆甲及尾有長毛。四肢強健,內側有附蟬,第三趾骨最發達,趾端為蹄,其余各趾退化。毛色復雜,有騮、栗、青、黑等。型溫馴而敏捷。多在春夏發情,性周期21-22天,發情持續3-7天。3-4歲開始配種,妊娠期11個月,每胎產駒一頭。壽命約30年。廣告於世界各國,我國主要分布在東北、西北和西南地區。有重挽、輕挽和騎乘三型,亦可兼作馱、乳等用。 2通“碼”。計算用的籌。《禮記﹒投壺》:“為勝者立馬。” 3虫類及草類特大者之稱。如:馬蜂、馬蓼。 4官名。商代設置,常奉命征伐和射獵。見於甲骨卜辭。所部分左、中、右三隊,每隊百人。後世司馬之官,或從此出。 5姓。(《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

▲ 夢

  米蘭﹒昆德拉說,最美妙的時刻是:當一個夢還很生動,而另一個他意識到的夢已經出現。
  我最喜歡星期天的早晨,賴在黑的以及甜的某種情緒裡。被單上子夜的體溫還殘存著對陌生夢境的渴望。感覺一腳踏著生命,一腳踏著忘川的水。最美味的是,在這個時候,我仍是無比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當下的處境。不用咬手指掐大腿,就知道自己依然在夢中。在那裡,時間像金箔一樣被無限地延展著,纏綿悠長的假期或者輾轉不止的生死抉擇,而所費也不過是數秒幾分鐘罷了,經濟實惠,童叟無欺,性能價格比奇高,實在是居家旅行饋贈親友必備之大眾娛樂工具。而且,夢的流動性使之真如羚羊掛角。噩夢也好,春夢也好,舊招未盡而新招已發。喬依斯福克納在夢的面前也成了勉強識文斷字的半文盲。
  本來我沒有想到要寫這個關鍵詞。現在,我寫了。在此我要特別感謝寫《生活在別處》的米蘭﹒昆德拉,以及數小時前做夢的我。把自己和大師放在一起,是不是顯得有點不太謙虛啊?

▲ 面包

  根據多年來的觀察,我有充分理由說,面包其實是一種食物。事實上,我可以用一百零一種方法來証明這一點。但是,面包也可以用來做其它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比如它可以用來擦炭筆畫,當然也可以用來擦皮鞋桌子擦玻璃,如果你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擦,還可以用它來喂魚喂鳥喂豬喂狗喂烏龜或者喂自己。我見過的最奇怪的用法是辛格發明的,他把面包寫進了自己的小說裡,讓傻瓜金佩爾以此為生,真是想人之未想,怪不得要把諾貝爾獎發給他呢!
  看見LL車籃裡那一兜面包的時候,我本能地聯想到了炭條皮鞋桌子玻璃豬狗辛格以及其它一些該想到或者不該想到的東西。最後,我順便體驗了一把那種被誤認為是飢餓的感覺。其實面包是美麗的。剛剛從烤箱裡取出來,如我這個文學青年一樣香噴噴熱烘烘的面包是美麗的。貨架上寧謐著的面包是美麗的。LL自行車車籃裡的面包是美麗的。在我胃裡漸漸枯萎的面包是最美麗的,只有飢渴的人才能體會。

▲ 模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樣一個夢。(一句廢話)真的,不知道。(又一句)我們的對立面是模糊的。作為生的對立面的死是模糊的。作為現實的對立面的夢境是模糊的。我活在這樣粘稠的充滿各種混雜氣味的模糊裡,就像生活在一鍋熱氣騰騰的大雜煮裡。我當然也想做一個澤維爾式的夢,在夢裡不失時機地撞見一個虛弱,紅發,有著淡淡雀斑的姑娘。最重要的是,夢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精確的起承轉合以及離奇又清晰的細節。
  然而我卻做夢也做不到那碴兒上去。也許是人種不同的緣故吧,我一閉上眼睛就滿世界飛花蝴蝶。不過和莊子倒是一點也不搭界,您可別往自喻適其志那兒帶我。事實上,將這個3D的夢復制到紙面上的時候,我才發現,夢境中只是倏然而過的那幾只小臭虫一下子就變得孔武有力了起來。這時候,夢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專一的最小安裝簡化版的夢了。它變得支離破碎,任我怎麼收拾也不攏團兒。於是,我只好幹脆把它切成一段兒一段兒的,將就著腌了起來,只當是具體而微的哈紮爾辭典了。



▲ 農田

  筆直的路的兩邊是筆直的農田。
  在上面的句子裡,我使用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搭配。中國的農田往往由於反復買賣的原因而分割地極其混亂。所以黃仁宇語雲“海瑞自己在海南島的田產,據估計不到40畝,卻分成了93塊,相去幾裡”。自注見於《海瑞集》第418、457頁。然而,我在夢中所見到的農田卻是極齊整極廣大的,看上去不適四條田梗攏著一塊地,倒是兩片田地夾住了一條細壟,筆直得很。
  當然,也許那並不是農田,也許只是用綠色乳膠漆塗過的水門汀,或者幹脆是人造草坪。
  我不知道。這是在夢裡,一點誤差算不了什麼。



▲ 偶然

  我偶然一回頭,就看到了她們。



▲ 平台

  我就在二樓住下了。在那個房間裡,我體味到一種自出逃以來未曾有過的感覺。後來才知道,這種感覺叫恐懼。我不知這種感覺起自何時,來自何方。只是清楚地看到,它雲蒸霞蔚地蓋在我頭頂上,籠著我的視線。當我從夢境中歸來,面對自己精神的檢察官,仔細回憶若幹個小時以前,或者一聲嘆息之後自己黑色的歷險。我開始懷疑,是老宅施加的影響使我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懼。是的,它的;陰暗抑鬱帶來了我的不快。窗外,對面的矮牆反射著午後倦殆的陽光。打開的窗戶像一張永遠合不上的哈欠的嘴。一想到是住在老宅的核心位置,被重重疊疊的腸子一樣陰森的回廊,卷成一支繞腸奔騰的芯,我就覺得不可遏止的陣陣惡心,就像剛剛吃下一堆紅燒豬大腸。
  吃下水的人是不道德的,尤其是沒有洗幹淨的豬大腸。我在那張不停吱嘎吱嘎淫聲浪語的籐制太師椅中,一遍一遍抵御著來自自己身體深處呃逆的沖擊。一波之後是短時間的沉寂,然後是又一波。我忍不住打開了緊張的喉管,沒有來得及消化的食物屍體,混合著來自我優柔寡斷的胃的汁液,迅速填充了我空間有限的口腔。
  我很快鎮靜下來,不知道為了什麼,猛吸口氣,一咬牙一跺腳一狠心,把它們重新吞了回去,就像八歲那年吞下一只活的青蛙。
  然後是一陣撥開烏雲見日出。我正準備站起來,稍微活動活動,忽然第三波挾著前兩次圍剿的余威,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牙齒又一次把它們阻擋在國門之內。當我準備再次吞下一只青蛙時,忽然舌頭觸到了一小塊濕滑的食物殘片。旋即,一股豬大腸的味道直沖我的囟門。我終於忍不住哇一口吐了出來。
  殺手出手了。
  令我感到詫異的是,就在那一瞬間,他影子一樣潛進了我的房間。奇怪的是,殺手卻並未作出什麼於我不利的舉動,只是冷冷地看著我。我警告自己說,千萬不要輕舉妄動。經過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分析,我決定還是三十六記走為上。於是趕忙一個箭步竄上寫字台,扒住了窗子。想也不想的,精心擺出一個自以為很是拙劣的甫士,如若幹年前的一個下午,縱身跳了下去。
  忽忽悠悠的,不知怎麼,我就落到了這個水泥平台上。



▲ 騎馬

  又不知怎麼回事,我就棄舟上岸了。在狹窄的水道上漂泊了這麼多年,忽然就像故鄉熟語裡說的,眼睛一眨,老母雞變個鴨。綠色的水道成了灰黃的土地,我也不復局促於駁船狹小的船艙。事實上,我已然跨在了一匹巨大的馬的身上。
  這匹馬是如此的巨大,我目測一下,它足足有4米多高。額頭上的鬃毛理成NBA明星J博士的模樣,像一顆被咬掉一半的楊梅。頸上的鬃毛,則被編成了兩個大辮子,從馬的兩側垂下去,一直拖到地上。馬兒一路奔馳,一路清掃著地面。馬身上的裝飾,簡直可說是黃金絡馬頭,青絲系馬尾,只差我腰中鹿轤劍,就可值千萬余了。
  如果不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身在夢,我一定以為自己瘋了。這可是在夢中,劇本和台詞是睡眠的神事先寫好了的。我一小做演員的,只要照本宣科就行了,一點創意也沒有,真是不爽到了極點。然而,考慮到即將進入丫城,我這樣一副打扮多半會引來大量路人圍觀,有礙觀瞻不說,還會給交警叔叔的工作帶來很大的不便,不利於劇情的進一步展開。於是導演及時採納了鄙人的強烈建議。終於把我的行頭換了回來,在那個三岔路口之前,重新騎上了我親愛的自行車。




▲ 視角

  我一直都沒能想通這個問題:我的這個夢,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的。
  在夢中,我的意識遊離在我的肉體之外。這部電影的攝影出人意料地就是在下。他能夠體會到我在這個夢中所體會到的一切體會。我的血管裡澎湃出曲調,我能感受到的,他也能夠說出來。他知道,我就是眼前這個在逃亡在隱藏在血肉模糊的人。然而,我始終不能進入他的身體。(我靠!)我能做的,只是冷冷地旁觀,冷冷地看著自己在逃亡在隱藏在血肉模糊。只是冷眼旁觀,我不能與自己共患難。
  至尊寶說,人世間最痛苦的莫過於此。

▲ 水面

  水面是綠色的,加重了船艙的陰暗。



▲ 逃亡

  起點在今天凌晨,我開始了自己的逃亡生涯。這個人如此的執著,說真的,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認死理兒過。盯著一個方向,義無反顧地就一路奔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前途又在何方。說地玄一點就是,我不知道我從哪裡來,我是誰,我要到哪裡去,像一傻波一給塔西提島上畫的那樣,是高更吧?
  是逃亡嗎,似乎整個兒的我不是挨追殺的,我壓根就是一揣著刀子憋著追殺別人的主。要砍的家伙他就在眼前,是,就是在不遠的那點兒。任務清晰,目標明確,我們的口號是快幹苦幹一百天,爭取第一季度開門紅。
  從理論上講,我現在應該感到恐懼驚慌胸悶氣短盜汗腎虧冷汗直冒倆腿打哆嗦。事實上,我絲毫也沒有見到一絲烏雲。事實上,我是如此的心胸開闊,粗獷豪邁,雄赳赳氣昂昂地跨出自己逃亡生涯的每一步。
  不過,以後的情況,簡直可以用一句雞飛狗跳來形容。說得明白曉暢一點,就是,我被追殺以及我被殺。

▲ 同時

  在看到LL的同一時間,我看到了另一個女孩子。我根據經驗判斷,那的確是一個女孩子,叫李瑩的那一種,或者說清純美麗發育良好的那一種。
  李瑩,我高中時代的戀人之一。從這一句開始,大家可以將此章視為自傳體小說。需要特別指出的一點是,我高中時代的戀人,人數倒也並不是太多。當時李瑩坐在我的前排。關於這一點,我印象極深。我總在上課的時候,以某種姿勢凝視著她的背部,並且在夏天,對著她襯衫下面脊背中央小小的隆起發愣並且想象應該如何解決該隆起的問題。站起來回答問題時,她形狀極佳的臀部總是吸引著我全部的注意力。幸運的是,在整個高中時代,我的老師們都不曾犯下諸如提問她以後又立即提問我之類的錯誤。否則,他(她)們一準聽到一個致命的答案。
  我們倆在班級裡地位特殊。由於各自聲稱的原因:不約而同的都是一樁交通事故。
  我們相繼休學一年。所以,在那個班級裡,我們同屬於年高德劭的那一類。按說應該多少有點同是天下淪落人的感覺。可是,不知為了什麼,李瑩為了阻擋或者激發我某種死纏爛打的精神,抄起班級裡一名為李必達的小家伙,就當是擋箭牌。面對這一形勢,我卻來了個鍥而不舍快馬加鞭。原因很簡單,從她口中聽到諸如牛衣對泣、泰水、斷袖這些個亂七八糟,我現在在丫大中文系的同學也多半不知道的詞匯的時候,我就深信,她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名寫手什麼的。說不定一不留神就寫個小說叫關於一場夢的27個關鍵詞什麼的。
  有一次,她問我為什麼如此心狠手辣地窮追猛打,死活不肯放過她。我半開玩笑地說,只是那什麼,想,以後你成了美女作家什麼的了寫回憶錄的時候,濃油赤醬地給俺寫上一筆。我也可以寫個我和誰誰誰不得不說的故事什麼的,讓我媳婦隔三差五吃個隔年陳醋的,也順手流芳百世一把。
  後來,高考波瀾不興地分開了我們。我牽著李必達來到了丫大。她則留在故鄉。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總是覺得,我們倆只是隔著一百多裡地的山重水復。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發現,居然很久沒有給她寫信了。這才知道,原來隔著兩顆心的,並不止紅紅的一片楓葉那麼簡單。
  嘿,李瑩!我寫的這些你丫都看到了嗎!!






▲ 醒來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時間正沖著一種名叫過去的東西發愣。我翻了一個身,看見LL坐在我旁邊,默默啜泣。

▲ 血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躺在那個水泥平台上。手指觸到的地方是一片粘濕,舉起手來看,卻原來是紅的。放到鼻子底下聞了半天,才又想起來,這玩意兒叫血。我掙紮著站起來,打算獨自認真探討一下,這究竟是哪個倒霉蛋的血,我的,還是那個看不見的騎士的,或者誰的都不是,剛才有人在這裡殺了一只雞。
  這才發現,腳下躺著另一個我。
  我鬆了一口氣,謎底這麼簡單就解開了,真夠沒創意的。原來那血就是我自己的。旋即悲傷地發現,地上的我,已經死了很久了。
  是的。我死了。可恥地以一個極其醜陋的太字形趴在冰冷的水泥平台上,左耳已經被取下。傷口上,血已經凝固了。我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屍體,就像若幹時間以前呆呆地看著霸王龍粉紅色的屍體。然後就不知不覺地開始想入非非。
  想象晚上LL來看我,看到的卻是屍體的情景。想象李瑩伏在我身上嚎啕大哭的情景。想象我八十多歲年邁的外祖母。想象我勞碌了大半輩子的雙親。想象我那視我如親生的姨母,我護我如母的姐姐,我剛剛滿兩歲的小外甥女叫陳硯泓名字都是我給起的聽上去忒俗簡直俗不可耐可寫下來卻滿不是這麼一回事這才叫一有型有品。
  我想象的東西,像我左耳傷口流出的血一樣多,一樣迅速地結了痂,然後剝落。



▲ 以及

  以及其它的一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 張LL

  我看見了張LL。當時她正推著一輛自行車,從左邊的岔路口走來,車頭的籃筐裡滿滿一大包的全是面包,那種長長的截面是方形的切片面包。她見了我,趕忙跟我打招呼。我轟一把,把她攬到懷裡,用中指的指背輕輕刮著她的面頰,問,奇怪,現在不是正放著假呢嗎,你怎麼跑丫城來啦?
  LL一噘嘴說,你管我!我還要問你呢,你怎麼也跑這鬼地方來啦?
  我這才依稀回憶起當下自己的處境,這才一板一眼明白曉暢地向領導上匯報了關於我是如此這般,遭到追殺以及如何逃亡,在一場夢的時間當中,不辭勞苦地長途潰退一百余裡的情況。領導上對我的處境十分重視,表揚了我英勇無畏有膽有識膽大心細遇事不慌,實在是新長征路上時代青年的楷模,並且許諾下一次黨小組會議就把我的問題解決掉,說你放心好了。那麼現在怎麼來保証我們未來黨員的安全呢?得在丫城找個地方把你像動詞一樣給安頓下來呀,反正宿舍你是回不去了。我說沒事,只要領導上安全,俺們上刀山下油鍋那叫一玩似的!領導上跟我撒嬌說說什麼呀你--。你這個字拖得特長。然後我們就開始漫無目的地接吻。她咬了我的舌頭,做夢一樣。

▲ 自行車

  自行車可以把我鬆往遠方嗎?
  我從來不認為,這個由倆輪子一三角架以及其它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胡拼亂湊起來的某種謬論,會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曾經有一天,我希望送我去遠方的,是她的目光。(他媽俗!)其實她也是一俗人,其實我們誰還不是個俗人呢。然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從她的眼睛裡,得到的不是遠行的力量,只是些鄙薄或者比鄙薄更薄的一些什麼東西。直到有一天,那鄙薄消失了--她把目光轉向一些看上去比較遙遠的地方。就像你在車過黃河時常做的那樣,看著些什麼,或者什麼都沒有看到,只是裝個樣子罷了。她把目光轉到了故鄉一所有名的工科學校裡,念一種叫英語的偏微分方程。
  我騎著自己的腳踏車,家鄉人不作興叫自行車,逃離我的故鄉,向著丫城的方向,疾馳,疾馳。我是在逃避她鄙薄的目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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