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四月刊
編輯:馬蘭

劉自立
最後的晚餐



  如果把這把勺子從它所在的按照規矩擺放的也許是西方的用餐圖案上拿起來,這樣的舉動對於一個美學的極端愛好者來說,是有一點殘忍的。但是,我們的用餐,豈止是破壞一種世間的規矩,我們在揮舞我們的筷子的時候,也許早已忘記了那種似是而非的用餐的美學,像是禁止一種過時的舞蹈。我們對於餐桌的食具的擺放和布置,早已從單純的形式的約束中跳了出來。我們也無所謂我們在用餐時的燈光或者燭火的亮度。我們沒有必要去觀察那些對於一把勺子來說也許會顯得更為重要的用餐心理。它的日益陳舊的銀色的和實際上是真正的銀質的閃光,已經被食不厭精物的暗淡的香氣所替代。我面對的,就是一張絲毫也沒有什麼美感和歷史感的硬邦邦的桌子。  我的手裡拿起那把調羹。我對他說話。是昨天已經說過的話。然後,我倒酒。他也倒酒。我們抬起頭來,將食品放一放,算是休息。然後繼續吃早點。這是吃飯的一副圖畫。就像餐廳裡懸掛的那些毫無意義的掛圖。但是,我今天無法確定我們是否能夠辨別這些圖畫的真偽,也不好說是哪些圖畫進入了我的或者是他的視線條。
  沒有人算計吃飯的時間,就像沒有人會算計把手舉起來要花費多少時間。只有我,才會稍微回憶一下我的手是否舉了起來,它是不是還在疼痛。因為我的手指在到達這裡以前,就被切水果的刀子劃出了血。如果我的手沒有受傷,我會像他一樣,對於手是否舉了起來,舉手要花費多少時間,不加任何理會。我們的時間還包括許多諸如此類的被我們忽略了的身體的和心裡的時間。比如說,我把一塊雞丁夾上筷子的時間會是多少分,多少秒,等等。現在,他告訴我的事情,是在那副畫的涵義中被透露出來的。我看著他的身子在陽光的陰影中微微地動彈了一下。他的身體的動做,一直是我的身體的動做的一種反動。更正確的說,我沒有辦法掙脫他的影響,哪怕是在我們吃早飯的一段時間裡。他在吃早飯的時候也是要喝酒的。我現在還記得他用過的酒瓶的形狀。是我在那個地方看見過的最好的帶有詩意的和頗為性感的那種形狀。於是,我看見他的身影奇妙地表出現在我的對面的酒瓶子的一面凹凸不平的玻璃晶體上。當然了,這樣的影子是經不起時間的煎熬的。他的消失很快。而我在吃一刻花生醬的幾秒鐘的時間裡,味道的感覺一下子固定下來,成為我的永恆的記憶。
  這樣的經驗很多。如果吃飯的時候把腿翹起來是要使背彎曲的,背躬了起來,人就很累。於是,我恢復了把身子挺直的姿態。除了酒類和花生醬的藝術思考,我的心態基本上是麻木的。我聽見的,餐廳外邊的車水馬龍和人聲鼎沸,和市內的寂寞無二。在這樣的一種寂寞裡,我感覺有一種安全感。因為,寂寞使得市內的空間急劇縮小,縮小。我在一個極小的位置上的動做,和在大廳廣眾中的那種慌亂,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且,我發現了一個和我一樣不言不語的人他可能是我的父輩,坐在一起,他同樣是那麼安靜。安靜,已經成為我們的一種習慣。我知道這不符合我們中國人吃飯的規矩。中國人是大喊大叫的。在他們的叫喊聲中,也有一種將人的個性存在完全消滅的效果。那個效果叫做無。但是我的將自身消滅的方式是和他們不同的。我現在想不起來我在這裡吃飯的準確的時間了。我在哪裡吃飯,這個問題難道是非常要緊的事情嗎?不。唯一要緊的事情也許,只能是也許,是我的對於那次早餐的記憶。
  而記憶,在什麼時間裡會發生變化。在我的對面,是誰,一直陪伴我坐著,吃著,一言不發。我有時看著這把銀勺,有時把勺上的反光揮舞,一直到這把勺在我的手裡融化,而光,也是在我的記憶裡像銀勺辨別的毒素材那樣融化的。但是,我以為勺上的人的影子還在,還在。那個影子從我的早年以來一直飄盪,飄盪,飄到了我的中年和老年。我的牙齒開始慢慢地掉了一顆,兩顆,等等。在我的嘴巴開始有節奏地在口腔裡發出吃吃蠕動的聲音的時候,我對我對面的那個過於年輕的人感到厭惡。我是在明亮的銀餐具上來完成我的記憶中的感覺的。但是,狹窄的自我中心主義讓我看不見他!這很不好。哪怕是在他去盥洗室的一個時間小段裡,我再抽空來揣測他對於我的牙齒蠕動的聲音也好。幹癟的嘴唇在嘴巴的稀疏的毛發上像被偉大的雕塑家的手所拿捏。疼痛還要繼續幾時呢!我說不好的。疼痛在我們享用各類食物時一再發生,而且當然是經常發生的事。比如說,我的一個朋友把我們吃的肉叫做了豬的屍體。那些屍體在生前被宰殺的時候,當然有疼痛感。於是我想到他的消失和他的復活一樣,是帶著某種疼痛的。一掠陽光照在我們兩個人的中間,有意讓我們分享而追逐。這時,在餐廳的另一個角落裡,卻是完全的另一副景象。男男女女們,這些幾乎是永恆的和極為短促的男男女女們,和我對於時間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在她們那個角落裡,早已是燈火通明,星朗月圓了。我在一個餐廳的一半光明,而另一半昏黃不堪的兩種時間裡,享受著我們的早餐和她們的晚餐。我當然不會責怪誰,無論是她,還是他。當盥洗室的大門開始向我慢慢移動的時候,我像等待奇跡那樣興奮。一扇扇門排著隊,走過她們的面前,一時間把掛在牆上的極為有名的和無名的畫,一時遮蔽,一時敞開。而畫面上的光,一時跳動,一時不動。我的眼睛看見我自己的時候,也讓他看見自己和她。三個人的視角,在不斷地轉換,轉換。我記述所有的人生前和死後的影子,那時,我在即便用餐的時候,也要用心眷顧。屬於他的,在每一個早餐室的影子,今天開始合攏。這樣的合攏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我根本沒有耐心等帶他的在今天或者在明天的完成。他是誰和我是誰一樣,並不重要。我是他的兒子,或者相反,他是我的,是她的,你的,等等。這是第一個選擇。我在這樣的無可辯駁的擇當中,少許有一點興奮。當然,把這個死去活來的過程搞搞清楚,是很苦難的事情。就像我們要回到一開始的那張桌子上去對峙一樣。我們要面對一堵堵牆的極為緩慢的卻是極為真實的向我們發起的進攻。雖然,他身前是一位哲學家。他告訴我,牆,是一定會向我們發動進攻的。但是我從來對這一點心懷不確。我不相信作為牆的物質可以發動進攻,但是作為牆的精神,會向我們所有的人,所有的食客和所有的酒徒發動進攻,等等。於是,事情的結局,或者說,那個必然性的結局是,牆的物質和她的精神一塊向我們發動進攻了。而且,無論我們躲在時間和空間的任何一個窘境之中,也是無濟於事的。所以,顯現的真相和無法顯現的偽症,完全沒有區別。他的手和我的手的動做是一樣的,呼應於我們的遺傳基因。剛剛過去的時間和手勢,在簡單地重復著。我們還要重復一萬次,才能吃完我們的這頓早餐。於是,我們的早餐在慢慢地變成晚餐,也許,成為我和我的父親和兒子的一頓最後的晚餐。我們僅有的對話應該是這樣的。也的確是這樣的。
  他說,你做了父親和兒子,對嗎!
  我說,是的。
  他說,你今年已經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可你的美食學,卻一點也未過時。它甚至有一點未來的美學味道呢!
  我說,年輕人,你的歲數不會讓你了解一些事情的。
  他說,我同意。
  我說,今天是我們再次見面的第一天。我們應按照一些慣常的習慣來用餐。
  我說,那把銀勺把我們帶到異鄉。銀勺的閃光是沒有時間限制的。它有金子的彈性。而我們等待金子的時間觀,花去了我們的大半生。我們究竟等待什麼?
  他說,等待你成為我們大家的見証人。成為父親,也成為父親之子。
  我說,作為兒子還是父親?
  他說,再看看時間的改變吧!
  我說,什麼時候,有這樣的一天,是我們真真可以看到的一天嗎?
  他說,有。
  而我說,不,沒有。
  他說,無中生有嘛!
  我說,算了。用餐,用餐。
  於是,我們的對話在我們的月亮開始升起來的時候,也就是說,當她們的太陽開始升起來的時候,進行。關於對話中年齡和輩份的巨大差別開始消失。在我的眼睛裡,年輕的父親在我的眼前既存在又消失。就像一個兒子已經垂垂老矣。再於是,我們又回到起初的不辨時間和父子的場境中去了。我們籍助燈光再一次環顧我們的周遭。我們在那些已經變得模糊的牆上的圖畫的包圍下,在畫面上進進出出。我們的聲音更加喑啞,更加玄密。這些聲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在我們現在把握的時間裡,我們分明在等待著一種奇特的可能性的發生。這個可能性,在我看來就是,我會遲早成為我們在坐的所有人的父親。因為我的年齡太大,太長了。然而,我的在過去的
  某一個年月中被規定的作為兒子的身份,也同樣是無可更變的。我一杯一杯地喝著中國的和外國的酒。我的手裡,出現我在早年去過的許多國家的餐廳的幻覺,在我的年輕的父親和兒子的,實際上是一種審查般的犀利的目光裡,我的對於畫面的鑒賞能力,真是一分鐘,一分鐘地在慢慢提升著。我們看到的場景,在定位餐廳的時空位置上,一次一次地接近真實。我們的餐廳也許可以分布在荒山野嶺,也許可以坐落在大小城市中。我們念艾略特的荒原的時候,都是年輕人。在歐洲的許多餐廳裡,我都在想象他的位置,是靠著運河的那張桌子嗎!他看見她,那個永久妙齡著身的混血女子的身影,在一條小小的劃艇上,駛入一張貼在牆上的畫著大海的壁畫。那座橋,彎彎的橋身,在餐廳的房頂上拱成一道彩虹。我們被也許是日爾曼人,也許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一如圓環滾動的聲音所包圍。但是,我們也許,又會坐在北京的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看著牆壁上的“雨”字和傾聽室外的綿綿細雨。看茶杯裡的中國宮殿活靈活現,死而復活。我們在一段段的詩文裡匯合,又分開。舉起筷子的動做是那樣的漫不經心,又恰到好處。於是,我看見每一位父親,在他的兒子面前呈現出一種極為莊嚴的身姿。而我現在,卻要在我們面前擺出一個無論是父親還是兒子的同樣莊嚴的樣子。這是一件頗為痛苦的事。在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我的神秘
  感,在一種音樂聲中塑造成型。我們的身份互相轉換,轉換。誰在餐廳裡,這件事,現在,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我要告訴你的是,在那次極為遲緩的早餐變成,也許,是我們的最後的晚餐的時候,悲哀的感情還是在那裡發生了。
  他說,你要珍重這樣的最後一次啊!這是你的一次機會。在我離去後,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裡,我們的分別將成為嚴峻的事實。你不要像我一樣嗜酒,早上,不要喝酒,哪怕是紅酒。
  他說,我會回來的,在你慢慢成為中年人或者老年人的時候。那時候,我會向你試問一些我現在並不想知道的事。他說,在世界各地,都有我的身影。在湖濱,在山峰,在天涯海角。你要時時在我去過的地方,比如說,在荷蘭的攔河壩上的一塊石頭上,讀到我的話,我的遺囑的一個小小的部分。在我們的家鄉,更是到處都有我的類似的遺囑。他們遍布東西南北。遍布山水之間。你只要閱讀我們的故事,我的出現是不成問題的。
  他說,將有一天,我們會再次容膝而坐,談話,和酒,用餐。
  他說,你看,今天我們不是已經坐在一起了嗎!
  他站起身來,在我的四面八方的位置上,像牆壁一樣將我團團包圍了。一個極為年輕的,英俊的,極善談吐的他,在代替我,用他祖傳的銀勺為我夾起一塊雞肉。而所有這些話,和我一度對他說過的是完全一樣的。我也可以在他的周遭將他團團圍住。我也嘗試在清晨大喝紅酒,我也在荷蘭的攔河壩上念過女皇的箴言,並在莎士比亞的王子和寶劍中進進出出。等等。而現在,我們在只有我們才能享用的美酒中,嘗試我們最後的晚餐,和她們的已經展露頭腳的黎明。我們在分享早上和夜晚,並且將她們捆綁在一起了。而在她們那裡,時間是一致的,地點是一致的,只是她們的身份,在不改變她們的美貌的前提下,像潮水一樣起伏不已。
  難道是她們,或者說,具體說,是她,讓我們作出了不可更改的最後的選擇嗎!
  宛如我在一道懸崖的絕壁上,目睹了我們生活的最後的美。是的,我並不是現在就已經站在那座既遠又近的高大的懸崖上了。就和我年輕的時候聽到的懸崖那首蘇聯歌曲一樣,我更認為我的懸崖是一直畫在圖片上的。我可以想象從這裡跳下去。這樣一來,我就會跳入她們那個世界中去了。而我只要看見類似莫娜麗撒那樣的女人,就得到了一種當然是站在懸崖上的感覺。我可以把她臉上的所有器官,看成是對我而言的懸崖。她的氣味,它的鼻骨,它的全額,讓人完全沉醉在死亡的誘惑中。我在她的永遠不會衰朽的面部意識上,發現一種極為耀眼的和幾乎是妖艷的美色。於是才知道什麼叫做她們的時間和她們的空間;同時我也了解了,什麼叫做她們的房屋,居室和餐廳。她們的笑聲,在她們永恆的生命啟示的所有看得出和看不出的精神中,繁殖著她們的不朽。她們是誰,難道是和我們是誰一樣,一點也不重要的事情嗎?不。我的年輕的經驗和我的老年的經驗一樣,對於她來說,是微不足道的。這就造成了我的幾乎穿透時空的感覺和悲哀。站在她的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人體和畫像面前,我的對於用餐的時間的恍惚在一點點地消失,消失於她的那個永恆的微笑,微笑。難道我可以在她的無處不在的身心當中,嘗試對她的提問嗎?這純屬枉然。
  我的唯一可做的選擇是,我要長時間地將她加以觀察,觀察。我要在她的由懸崖絕壁組成的面部意識所表現的破綻之中,發現什麼。我的野心是雄機勃勃的,也無人知曉的。我不敢說,作為兒子,父親和祖父的我,和我的那位年少用餐伙伴,是否知道我的用心,這也是我們之所以要在生死兩地組合到我們生前最為喜愛的這家餐廳裡來聚餐,而且幾乎是用一種玄密的語言來進行對話的原因。這樣的對話,當然是要背離她們的發現以及她們的一旦發現而對我們加以責罰的任何可能性的。所以,我們一直在她們的另一個世界裡活動,活動。就像我要把太陽和月亮加以碰撞一樣,這樣的能量難道是一個小的數目嗎?現在,我小心謹慎地試圖走進她們的世界。而她們打造的大門比我們的更加莊嚴和陰森。我甚至於可以聽見這所大門發出的日月一樣的聲音星空自然是她們的樂譜。我在所有的閱譜上都不曾見到這樣的音符。放下我們的勺子和筷子,我真的躡手躡腳地向著一個既定的方向走去。我的周身在顫抖,顫抖。我要問她什麼!她又會回答我什麼!
  她會說,你們都是無罪的人,無罪的男兒。無論是他,還是你。
  她會說,在他和你離開我的時候,我們的心還是一如原野般開闊的。他的離去和你的離去,在時間上的差別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也很敏感。我看見了他的身影在那座懸崖上站立的樣子。我一度為他捎去了我們的餐室裡所剩下來的僅有的一點點食物和酒。他快樂而悲哀地把酒喝了,樣子和你一樣,像個孩子。
  她會說,而你,為什麼要選擇他的道路!你的老年是會擁攬日月的。我們會在一起用餐,吃飯和喝酒。難道不會嗎!
  她會說,我習慣用他的那把祖傳的銀勺。我喜歡它發出的不歡而散的光。
  她會說,沒有什麼責任和罪責。也沒有什麼需要我的寬容和你們自己的寬容,等等。
  她會說,我和你一樣的,剛才,水果刀割裂了我的手腕和我的手指……
  在那副著名的流血的畫面上,我熟悉的一如莫氏的面孔,真的正在流血。
  在血跡早已幹枯的遼闊的田野上,我和他從那座早已倒塌的連帶餐廳的老房子彳亍而出。那所房子慢慢的被風塵掩埋。我們兩個莫名其妙的男人,貼在一時間沙漠遮天的流血的畫面上,也像枯幹的和還未枯幹的血跡,硬是被說不出的悲哀蒸發掉了。


■〔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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