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四月刊
編輯:馬蘭

混沌──創世神話的瓜式重構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幼學瓊林》
  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 ──《三五歷紀》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莊子﹒應帝王》

﹒起﹒

  混沌一直活得很舒服,很自在,很祥和,也很──怎麼說呢?──混沌。因為它既不產生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他的周圍更是什麼也沒有,連沒有也沒有。所以它從不難受,從不壓抑,從不激動,也從來都不需要分辨是非對錯。
  但這其實也都是廢話。對混沌而言,舒服難受自在壓抑祥和激動是非對錯,根本都是些毫無差別因而也毫無意義的概念。假如讓混沌自己形容自己的存在狀態,它大概只會簡單明了地說──混沌一直活著。甚至,如果混沌肯略微沉吟幾下,他就還會繼續補充說──這裡既無時間,永恆和剎那均屬虛妄,“一直”一詞自當刪除。而且混沌無因而存,無有而在,不垢不病,不動不壞,是否可算活著倒也難以遽下定論。為精確保險計,還是只說“混沌存在著”為妙。
  不過,此際的混沌正在專心致志地感受著兩只莫名其妙的小東西,無暇也無意去詳細闡述自己精研深思的哲學結論。
  這兩個小東西當然就是倏和忽。他們已經蚊子似地在混沌身邊逡巡徘徊了好一陣兒。
  漸漸地,混沌不由自主地驚奇而且慌亂起來。因為當它越來越明確地感覺到倏和忽的存在的時候,它也就越來越明確地感覺到了形體的大小動靜,運動的曲直往返,以及時間的長短快慢,這實在是前所未有的重大變化。習慣了一成不變的世界的混沌,不可避免地又聯想到了生死存亡的終極問題。假如大小動靜曲直往返長短快慢都可以區分得一清二楚,那麼生死存亡也必將不能再混為一談。生則必死,存則必亡,自己不就終究無法逃脫灰飛煙滅的命運了麼?那麼……那麼……混沌只覺一陣冷寒襲體而入,不敢再想下去。
  這兩個討厭的家伙是從哪裡跑出來的?真可惡。混沌一邊努力推拒著被騷擾的感覺,一邊無奈地反復問著這個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居然有些憤怒。而倏和忽兀自輾轉地繞著,繞著,前後上下左右,一圈又一圈地,仿佛是在織著一幅巨網,要把它整個罩進去。
  混沌的憤怒一點點變成了惶恐,它第一次感覺到變化竟然如此可怕。恍惚中,詭計的巨網也悄悄化為一根根交錯的利刃,靜靜而又沉沉地懸著,似乎只等一聲令下,便要在頃刻間把它箍成億萬塊碎片。
  怎麼辦?該怎麼辦?能怎麼辦?
  混沌盡可能鎮定著自己,苦思良久,卻依然還是漫無頭緒。應變本非混沌的特長,“以不變應萬變”的老套也絲毫無助於緩解此刻的驚慌。假如能有一二外物可供驅使,雖然未必可以憑恃,至少也能讓混沌稍覺寬慰。怎奈混沌的周圍,一向都是什麼也沒有,甚至連不死不活地存在著的混沌自己,也幾乎可以說什麼都不是。除了繼續固守“以不變應萬變”的舊例,期待著對手的慈悲和命運的眷顧之外,混沌實在也沒什麼可做,沒什麼能做的了。
  混沌只好放棄了對抗的打算,專心致志地感覺著倏和忽的一舉一動。
  似乎是在一瞬之間,又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倏和忽漸漸停下來靠在一起,竊竊私語著。奇怪的是:混沌雖然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卻絲毫也不妨礙它明白它們的談話內容。
  “真的是它麼?”似乎是倏在問。
  “應該是吧。”忽並不很確定地回答。當然,這時混沌還不知道它倆的名字。
  “難道你沒有感覺到這一大坨時冷時熱的能團麼?”忽又說。
  “感覺到了啊。可……這就是它了麼?”
  “我想是了吧。不然還會是什麼呢?我們已找了這麼久。”
  “那麼,為什麼我什麼也看不到呢?”
  “不是說‘存在先於本質’麼?它已經存在,但還沒有本質,所以不見大小,不分黑白,非實非虛,無形無色,只怕連冷熱周隔,也不過是我們自己的感覺而已。”
  “我也知道‘在就是在本身’,‘並不是一種實體’。但不管怎麼說,‘在總是在者之在’啊!沒有在者,在怎麼可能單獨存在呢?”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在在,在自在,在是其所是’了嘛。從無到有,無中生有,自在自為,而化萬物。他的存在,不正是世界產生的基礎嗎?”
  “這倒也沒錯兒。‘世界本質上是隨著此在的在而展開的’。可是……”
  “好了啦。”忽沒好氣地打斷了倏。“你還真夠煩的。現在哪兒是討論這些的時候!”
  倏嘿嘿地笑了兩聲。“本來麼,要不怎麼說‘此在之在揭示它自己為煩’呢?”
  “還是趕快商量一下怎麼跟它說吧。真拿你沒辦法。總是這麼沒完沒了。”
  “還不都是你挑的話頭!”倏又笑。頓了頓,才說:“有什麼好商量的,直接闖進去就是。” 
  “那怎麼行,總得先打個招呼吧。”
  “恩,也好。不過,它聽得見麼?”
  “不知道。但招呼一下總沒錯。對了,我們怎麼稱呼它呢?”
  “兒子不是說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就叫‘道’好了。”
  “兒子還說叫‘無’呢,還說叫‘有’呢?還說叫‘太一’呢?再說,還有叫‘氣’的,有叫‘德’的,有叫‘上帝’的,有叫‘太極’的,怎麼辦?我看,還是就叫‘混沌’的好。”
  “好好,混沌就混沌吧。你也夠煩的了。”
  混沌“聽”得有趣,不由輕鬆了許多。想:這兩個家伙與自己性情倒合,頗堪引為同類。只可惜自己無形無色,全身上下渾無一竅,卻如何與之交流呢?
  混沌無奈地想著,倏和忽卻已經一起整理裝束,向它深施一禮。──“南海之帝倏,北海之帝忽,拜見中央之帝,混沌老哥!”
  我竟然是中央之帝麼?他們既然與我稱兄道弟,大約不會加害於我了吧。混沌高興著,越發輕鬆下去。這兩個家伙的名字倒怪,倏是極言時間之短,忽則是最小的長度和重量單位,時空質量可都讓它倆給佔全了,卻又是什麼南海和北海之帝。只不知海是個什麼東西。
  混沌正自疑惑不已,倏和忽等了一陣,見沒有反應,又爭執起來。
  “你看,我說它聽不見吧。呵呵……”
  “你怎麼就這麼肯定?說不定它是聽見了,但不會反應,不想反應,不能反應,甚至反應了我們卻沒看見呢?”
  “你這根本就是強詞奪理。它是中央之帝,怎麼可能不會反應,不能反應呢?我們如此禮貌拜會,它怎麼可能不想反應呢?我們這麼神通廣大,怎麼可能看不見它的反應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假如它是死物,有能量輸入就一定會有能量輸出,也就一定能被我們覺察到。所以它一定是活物。活物才有本事截留能量不讓自己出現反應。”
  混沌不由笑了。當然,它的笑誰也看不到。混沌一邊笑,一邊想:這個忽確實夠強詞奪理的呢。我根本什麼都不是,怎麼可以拿死物活物來做比喻?
  倏也笑得花枝亂顫起來。“哈……你剛才說也許是反應了我們沒看見,現在又說沒覺察到能量輸出就說明它是活物。但答案也可能是它是死物而我們沒有覺察它的能量輸出啊?”
  忽張嘴又想立刻反駁回去,卻終於沒出聲,半天,才又說:“不和你講這些廢話了。還是趕緊辦正事要緊。”說完,便又對著混沌喊道:“混沌老哥在嗎?”
  混沌不知怎麼反應,便還是靜靜地感覺著它們,一邊暗自猜測它們究竟要幹些什麼?
  等了很久,還是不見混沌答話。倏又急躁起來。“早說喊了沒用,你又不聽,白耽誤了這許多工夫。我的頭發又白了不少。再不趕快,就來不及了。”
  忽悻悻地笑道:“有什麼關系,最多讓你兒子再來過吧。”
  倏氣道:“我們倒耽誤得起,只怕這位混沌兄耽誤不起啊!”
  “說得也是。那我們這就闖進去?”
  “你還想得出其它辦法麼?”
  “好啦好啦,你說的對還不行。真是得理不饒人。”忽不等倏答話,便直接沖進一片混沌之中。
  倏也急忙跟在後面。
  混沌大吃一驚。這兩個家伙到底要幹什麼?居然在我裡面亂闖。雖說我應該不會受到什麼傷害,但這樣無禮,似乎也不是為客之道啊?
  混沌這麼想著,益發專心感覺著倏和忽的行動。只“見”它們一進來便分頭四處搜尋著,幾乎把所有地方都走到了,卻又不見有什麼特別的動作。最後,又終於集合在混沌外面。
  混沌總算鬆了口氣。正要想辦法表示些什麼,忽然又發現倏和忽正面面相覷地傻站著,要嘆氣不嘆氣的,心裡突地一震,想起他們剛才的話──“只怕這位混沌兄耽誤不起啊!”
  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將有什麼災禍降臨到我頭上麼?混沌再次有些惶恐了,心裡裡啪啦地轉著各種各樣的念頭:那是怎樣可怕的災禍呢?我這麼無形無色的東西也能被消滅麼?它們又是從何得到災禍即將來臨的消息?
  這些問題混沌一個也找不到答案。不由暗恨倏和忽,怎麼這會兒又不說話了。但還不待混沌想出辦法向他們詢問,倏和忽卻已經無聲無息地飛走了。


﹒承﹒

  混沌一直在想著各種各樣的問題,關於倏和忽,關於災禍,關於自己。它這麼想著,也不知想了多久。它沒有時間概念,只知道它已經至少把那些問題想了一萬八千遍,卻還是茫然沒有頭緒。於是它決定,先把問題弄出個條理分明的清單來。
  略一動念,清單很快就漸漸呈現了。這當然要歸功於那一萬八千遍的反復琢磨。
  清單是這樣的──

  第一部分:關於倏和忽

  它們應該才出現不久。因為在混沌的記憶裡,從來都沒遇到過這兩個怪異的小家伙。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混沌以前連感覺都沒有,它們也許早就出現過而混沌不知道。不過由於混沌不相信自己的感覺是新生的。所以排除了這種可能性。
  它們來找混沌的目的,應該確實是將有災禍降臨於混沌。而且這災禍很可能也會殃及它們。當然,也有可能那災禍只是它們自己的,它們需要混沌的幫助。即使如此,混沌也認為應該幫助它們。它們很可愛。

  第二部分:關於災禍

  混沌想不明白還有什麼災禍能夠對它造成傷害。它本就一無所是,僅僅只是個存在而已。假如連存在也沒有了,那是怎樣的狀態呢?徹底的虛無麼?
  這個問題只怕得等倏和忽再來的時候才能有答案。混沌不由有些盼望它們了。

  第三部分:關於混沌自己

  混沌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有了許多概念。這些概念都是從它感覺到倏和忽之後開始逐漸產生的。包括大小快慢有無好壞,等等等等。而最令他擔憂的,是生和死。它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怎麼生的,但它隱約地感到,當它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存在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它未來的死亡。它多少還是有些害怕死亡。
  混沌無從去了解死亡。這越發令它害怕。但它又想:為什麼要害怕死亡呢?死亡是對存在的消解。假如存在沒有任何意義,那麼死亡又有什麼可怕的呢?難道,它的存在是有意義的麼?
  混沌不明白自己的存在有什麼意義。它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是。假如倏和忽沒有來,它就仍舊只是混沌一片,沒有任何實在的感覺和概念。那麼,這意義,其實是倏和忽帶給它的啊!混沌甚至有些感謝倏和忽了。也很想能為它們做些什麼。

  上面的清單,當然是混沌簡省了許多旁枝末節的思考歧途得來的縮寫本。因為假如要把它思考一萬八千遍中涉及的所有問題都列出來,只怕又會變成一鍋糨糊。
  列出清單之後,混沌對自己很滿意。雖然關於倏和忽,關於災禍,它都沒有什麼進展,但它至少弄清了關於自己的一個重要問題──它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所以它必將死亡。
  混沌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假如它的存在沒意義,它就不會死亡,但也就不會害怕死亡。而有了意義,它就必將死亡,它也才會害怕死亡。意義這東西,還真是混帳得很呢!
  混沌這麼想著,竟然覺得很快樂。
  突然,倏和忽就又來了。和上次一樣,它們無聲無息地停在外面,立刻又竊竊私語起來。
  “哎呀,你看,這裡面怎麼突然有了這麼多黑點。”
  “也不全是黑的啊。也有白的,黃的,紅的,綠的……”
  “我知道啦,用不著你提醒。”混沌這時才分辨出是忽在說話,心裡高興得不得了。只聽忽繼續說道:“我的問題是──這些質點是哪兒來的?”
  “我怎麼知道!以前沒有的麼?”
  “哦,我倒給忘了。上次和我一起來的是你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呵呵……”忽笑得樂不可支。“你們家這無性繁殖還進行得真快!”
  “好了好了。就你厲害!”倏──或者說是上一個倏的後代,雖然也還是叫倏──沒好氣地回答。
  “就是。”忽又笑了兩聲。“不過也沒什麼,我只拿你當兄弟,你們家幾十代幾百代下去,也都是我的兄弟。哈哈……”
  “別廢話了,趕快辦正事吧。”
  “哦,是。要說也都怪這位混沌老哥。上次來的時候還什麼都沒有呢。倘若它早弄出這麼些質點來,我們也不至於又到處轉悠了那麼一大圈。”
  “這些質點真的是新出現的麼?”倏繞著混沌轉了一會兒,好奇地問。
  “是啊是啊。上次真的什麼都沒有。”見倏沒有答話,忽又說:“不知道這回它能不能說話了。且讓我來試試。”
  ──“南海之帝倏,北海之帝忽,拜見中央之帝,混沌老哥!”
  倏回到忽旁邊,一起等了一陣。
  “看來還是不行啊。”忽嘆了口氣。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闖進去嘍。”
  “闖進去幹什麼?”
  “至少先看清楚那些質點是什麼東西嘛。”
  “恩。好!”倏答應一聲。跟在忽後面。
  混沌心裡很不是滋味。卻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它們感覺到自己的想法。只好無奈地“看”著它們在自己裡面轉來轉去,一個個翻看那些各種各樣的質點。
  沒過多久,倏和忽便停在了一個懸在正中的質點旁。看了好一陣,才聽見倏說:“這個質點倒有些奇怪。比別的都亮。而且……好象還在長呢。”
  “我看到了。你先別說話,好好再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在變大。”
  又過了一陣,倏肯定地說:“確實是在變大。”
  忽也點點頭。“恩。也許就是它了。我們出去吧。”
  它們來到外面站住,只聽倏又說:“這些質點到底是怎麼來的呢?”
  “不知道。不是它自己弄出來的,就是從外面進來的。”忽似乎對這個問題不怎麼感興趣。
  倏笑道:“怎麼可能從外面進來的呢?這周圍什麼都沒有。一定是它自己弄出來的。”倏說著,又走到近處仔細端詳著。“你有沒有注意到,這些質點都是從中心那裡一對一對地向兩邊放射出來的。重的濃的就到了下面,輕的淡的就到了上面。”
  忽也看了看,“對啊。難道這些就是所謂的陰陽相生?”
  “我看是了。混沌老哥肯定是創造了很多概念。這些概念一個一個凝結成質點。然後按陰陽上下分離。”
  “那中間這個是什麼呢?”
  “這就是陰陽融會貫通的所在啊。我想,未來戰勝黑洞的希望一定就在這裡了!”
  混沌總算弄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它們所說的災禍,是個叫黑洞的東西。那麼,中間的那個與眾不同的質點又是什麼呢?好象只有意義是沒有被分離然後兩相對應的啊。難道那就是意義這個混帳?
  “我們給它起個名字吧。呵呵……”忽又高興起來。“不如就叫盤古好了。”
  “這個名字不錯。其實叫什麼都無所謂,盤古就盤古吧。”倏不置可否地說。
  “盤古多好聽啊!呵呵……”忽還在笑。
  倏靜靜地看了好一陣,忽然問:“你說,這樣一個小東西──是指盤古──真的就能抗拒黑洞麼?”
  “誰知道。但我們不是已經研究過了麼?至少你我和混沌老哥是抗拒不了的。抗拒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某個新東西身上。你難道沒發現,盤古是多麼地與眾不同嗎?”
  “那倒也對。我們現在也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倏的語氣多少有些無奈。“對了,這位混沌老哥顯然是有知覺的。還是該想辦法讓它也能和我們溝通溝通。說不定它還會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
  “我看還是算了。它還能有什麼好辦法,連說話都不會。”
  “但是你看,所有這些質點可都是它思考的結晶啊。它的腦筋說不定就比我們強些。”
  “那……怎麼才能讓它說話呢?”
  “它不說話,是因為它沒有嘴。我們幫它造個嘴出來,不就行了?”
  “不錯。還有耳朵。呵呵……這個主意好玩。我們分頭去找家伙吧。”


﹒轉﹒

  混沌的心情很愉快。它知道了自己的思考是有具體表現的;知道了自己其實早已經開始在為倏和忽,也為戰勝黑洞做些什麼。而且它還將有嘴,可以說話,可以知道很多事,關於倏和忽的,以及關於黑洞的。
  更讓混沌高興的是:它知道了盤古這個小家伙。不管盤古到底是不是意義這個混帳,它都不覺得重要了。單是想象著盤古,它就已經很快樂。
  混沌甚至已經漸漸能夠感受到盤古了。它分明可以“傾聽”到盤古的心跳,也能“看”到盤古一點一滴地生長。而且,每當它創造出一對概念,當概念從盤古那裡向兩邊同時放射的時候,盤古就越發地大了起來。於是混沌越發努力地思索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一邊等待倏和忽來給他造一雙能聽見聲音的耳朵和一張能說話的嘴。
  沒過多久,倏和忽便氣喘吁吁地飛了回來。它們這回倒沒說什麼廢話,立刻在混沌身上拼湊擺弄起來。
  兩只耳朵很快就造好了。混沌有些無奈。怎麼它們不先造嘴呢?
  又過了好一陣,一張大嘴才總算成了型。混沌高興地張了張,發出一陣含糊不清的嗚嗚聲。只聽倏著急地在旁邊叫道:“混沌老哥先別急啊。還沒好呢!”
  忽大笑道:“哈哈……看來混沌老哥真是憋得太久了。”
  混沌沒敢立即答話,等了一下,覺得應該差不多了,才終於忍不住說道:“是啊是啊,早就想說話了。真謝謝你們了。”它的語音還很含糊,但已經大致能夠聽出意思。
  倏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應該的應該的。混沌老哥太客氣了。”
  “其實我現在已經不再混沌了啊。呵呵……不過就還是叫混沌也好,省得麻煩。”
  忽也笑道:“那是那是。都怪我們自作主張。弄得混沌老哥也名不副實了。還請老哥多多原諒。”
  “我求之不得呢。”混沌笑著說。“總這麼混沌一片也沒什麼意思,對不對?”
  “是啊是啊。”忽搶著說。“而且要是黑洞來了,我們可就只好束手投降了啊。”
  “恩。說起黑洞,我倒聽見你們提到過幾次。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混沌正音問道。
  “是這樣的,混沌老哥。”忽也收斂起笑聲。輕咳了兩下,說:“黑洞是個能夠吞噬一切的怪物。據說被它吞下去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能量,沒有質量,總之就是什麼都沒有了。”
  “哦,這麼厲害?”混沌沉吟著。“你們是怎麼知道的呢?”
  見混沌這麼問,忽嘿嘿笑了兩聲,卻沒答話。和倏對視了幾眼,倏才回答說:“我們是從黑洞那裡逃出來的。至於是它故意放我們出來,還是它真的一時疏忽,就不清楚了。”
  忽這才又搶著說:“我們也考慮過黑洞故意放我們出來誘惑混沌老哥的這種可能。但我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來抗拒黑洞。只能來求助於您了。”
  “呵呵……你們是在為打擾了我而內疚麼?那大可不必。你們不來的話,我也僅僅只是一個存在而已。存在,卻沒有意義。更不會有盤古。”
  “哈哈……混沌老哥也喜歡盤古嗎?”忽好奇地問。
  “當然。是我孕育了它。怎麼可能不喜歡它呢?”混沌的聲音很是自豪。“不過,如果不是你們來了,大概也不會有它。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們才是。”
  “不敢當不敢當,老哥太客氣了。”忽高興地笑著。
  倏卻有些猶疑地問:“可是,這樣一來,混沌老哥可能會死掉呢。都還是我們的錯啊。”
  “死有什麼呢?象我原來的那種活法,跟死又有什麼區別。我倒還是更喜歡現在這種生氣蓬勃的樣子。就象你老弟,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不也過得挺有意思嗎?”
  “混沌老哥的話真是說到我心坎裡去了。呵呵……”忽高興得手舞足蹈。
  倏終於開心地笑了。混沌也咧開了那張新做的大嘴。
  它們樂了好一陣,才漸漸靜了下來。混沌說:“你們真的認為盤古這小東西能夠抗拒得了黑洞?”
  和忽對望了兩眼,倏答道:“我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混沌老哥有什麼別的辦法麼?”
  混沌沉吟著,搖搖頭,說:“我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我連黑洞是什麼樣子有多厲害都不知道,還說什麼對抗!”
  倏和忽便都沉默了。半天,倏才開口安慰混沌說:“混沌老哥也不必太擔憂。不能對抗也就罷了,大不了全部化為烏有,我們總算還是活過,快樂過。”
  忽也點點頭,補充說:“我們自己是想不出來的了。但只要有新的東西不斷產生,就會不斷有新的可能性出現。在黑洞來臨之前,我們未必就沒有機會。”
  “恩,這話說得有理。”混沌抿嘴表示同意。“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老哥這話怎麼講?”倏有些擔憂地問。
  “我自己清楚,一旦脫離了混沌的境界,我就不是有可能死亡,而是必將死亡,並且會很快就死亡。你們看,我現在不是已經越來越不混沌了麼?當一切逐漸清晰可辨的時候,我將不再有存在的可能性。”混沌這麼說著,聲音卻很平和。“不過這不要緊。我已經很滿足。唯一遺憾的,是不能看見盤古和黑洞的戰鬥,以及最終的勝利!而且,我想,教導盤古的重任,也只好落在你們兩位頭上了。”
  倏和忽沉默了。混沌卻不以為意地呵呵笑著。“你們這是怎麼了?剛才不還說好死比賴活好的麼?”等了一陣兒,還是不見倏和忽答話,混沌只好溫言道:“好了好了,也用不著這樣。說不定我還不會死呢。你們兩位也別現在就開始哀悼了啊。還是先幫我看看盤古現在怎麼樣了吧。我感覺它已經越來越大了。”
  倏和忽這才定了定神,走近來看盤古。
  果然,盤古已經大得看得出形狀了。它的下面伸出兩根細細的條狀物,兩側也各有一根更細的在逐漸地長出來。
  倏奇怪的問:“這下面的兩條是做什麼用的呢?”
  忽說:“當然是站立用的啊。它大約不會飛,所以要有東西支撐,它又不能靜止不動,所以要有東西來行走。這兩條東西,就是行走和支撐用的。有了它們,盤古才能夠頂天立地昂然四顧,也才能夠不泥於一隅,到處探索啊。這兩條東西,不妨稱之為腿腳。”
  “哦,那上面的兩條呢?”
  “單靠盤古這單薄的血肉之軀,是不可能抵抗黑洞的吞噬的。它總要借助許多別的力量。有了這兩條東西,它就可以採用各種材料來制造工具並使用工具。所以應該把它們叫做手。”
  “那上面這個圓圓的疙瘩呢?”
  “那是用來思考的吧。假如沒有思考,它的行走支撐和工具的制造使用,不是都漫無目的,沒有意義了麼?我看就把它們叫做頭好了。頭裡面是用來思考的大腦。”
  倏聽得有理,便說:“真是完美的造物啊。有了這些,還有什麼是它不能做到的呢?混沌老哥,你以為如何?”
  “是啊是啊,忽說的不錯,命名也很準確。呵呵……”混沌咧嘴笑著,越發自豪起來。能夠孕育出這樣的盤古,這未來的希望,它怎麼能不高興,不自豪呢?
  倏卻若有憾焉地說:“可是,它沒有眼睛嘴巴鼻子耳朵啊?”
  混沌不由一驚。“真的麼?真的沒有麼?”
  忽瞪了倏一眼,說:“是還沒有。不過現在它還小。可能以後慢慢就會長出來。”
  混沌多少有些沮喪。“是啊。總該長出來才行。不然,它如何與我們交流,如何向你們學習,如何聽得見周圍的聲音,聞得出周圍的味道,看得清周圍的變化呢?”
  倏也連忙安慰道:“混沌老哥不用擔心,我想也是,它肯定會慢慢長出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來的。”
  混沌依然不怎麼放心。“可是,我自己也沒有啊。會不會是因為我的遺傳,它才也沒有了呢?”
  “不會的。它是專為戰勝黑洞而來的。假如戰勝黑洞不需要這些,那沒有就也不要緊。假如需要這些,那就一定會有的。我堅信這一點。”忽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對混沌說。
  “恩。無論如何都只能等它長大起來再說了。”混沌還是嘆了口氣。
  “老哥你放心。有我們在,一定可以幫助它的。”
  “呵呵……”混沌努力平和地笑著,又說:“那你們一定要經常過來看看。”
  “那是當然。我們還得靠它抵抗黑洞不是!呵呵……”


﹒合﹒

  在混沌的感覺中,盤古長得實在是慢極了。所以它時常祈禱著盤古能長得快些,再快些。畢竟,黑洞隨時都可能降臨。
  好在黑洞一直沒有來,每次來的都只是倏和忽。而且它們總要向它喋喋不休地述說報告著盤古詳細的生長情形。倏已經換了至少有一萬多代了吧。
  混沌每次都興致盎然地聽,從來沒有覺得煩過。雖然很多東西它自己已經可以很分明地感覺到,它也還是樂於聽它們再說一遍。
  在混沌的身體裡,陰陽已經分得很清楚了。上面那些清澈輕盈的,和下面沉混凝重的,都已經有了如此龐大的規模,而且都已經有了名字,叫做天和地。盤古則始終站在中間,頭頂著天,腳踩著地,從來都沒有動一動。混沌甚至能夠感覺到盤古心臟的跳盪。那顆小小的心臟,從最初微弱的顫抖,到現在激昂的鼓舞,已經越來越顯得朝氣蓬勃,生機勃勃了。
  唯一令混沌,還有倏和忽,感到擔心的,是盤古至今都還沒長出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為了安慰它,倏和忽只好猛夸盤古的頭圓溜溜得如此可愛。但混沌知道,沒有這些,盤古將難以真正成長為抵抗黑洞的英雄。所以它近來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憂鬱和沉思之中。
  此外,倏和忽還一直被混沌的預告死亡困擾著。為此,它們怎麼都不肯給混沌造雙眼睛。它們固執地相信:眼睛是內氣外泄的主要通道。沒有眼睛,混沌至少能活得稍微長久些。
  但混沌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一旦天地完全成形,盤古就將正式誕生,而它自己,也將立刻死亡。混沌沒有把這個感覺告訴倏和忽。它們未必肯完全相信,混沌也不想引起它們無謂的擔心。雖然混沌自己是深信不疑的。
  混沌並未因此而感到多麼悲哀。某種程度上,它的喜悅還更多些。因為它的死所帶來的,是嶄新的生命和未來的希望。即使它自己已經死了,它的靈魂,也可以在盤古的靈魂中再生。那是怎樣美妙的生命和瑰麗的希望啊!
  就在這種日益焦灼的等待中,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
  倏和忽都已經趕來,停在混沌外面。
  混沌問:“天地都已經分明了麼?”
  倏答道:“是的,混沌老哥,已經很分明了。好象都靜止下來,不再增高增厚了。”
  混沌又問:“盤古也已經成熟了麼?”
  “是的,混沌老哥,已經很成熟了。也已經靜了有一陣子了。”
  混沌笑笑。只有它能夠感覺到盤古的心跳是如何地劇烈。但它沒有多說,只又問:“它還是沒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麼?”
  “是的,混沌老哥。還沒有。可能正式誕生了就會長出來的吧。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想辦法為它安上。”倏的語氣多少都有些猶疑。
  混沌知道那是安不上的。但它也不知道自己費盡心思想出的辦法會不會真的有效。所以它還是沒說什麼,只笑了笑。
  它們都沉默著。好久,混沌忽然問:“那天,那地,還有盤古這小東西,都很美麼?”
  “是啊,混沌老哥。美得難以形容呢。”倏做出開心的樣子。
  “我想看一看。兩位老弟還是給我造雙眼睛吧。”
  忽搶著答道:“不行啊,混沌老哥。不是已經告訴您了麼?如果有了眼睛,您很可能就會立刻死掉啊。”
  混沌笑道:“沒有眼睛也未必就不會死。呵呵……”
  倏和忽都不做聲了。
  混沌只好無奈地說:“那你們幫我造個鼻子吧。至少我還能聞到天地和盤古的氣味。”
  倏和忽停了一陣,終於點點頭。操起家伙,給混沌造了個鼻子。
  混沌急不可耐地呼吸著。一邊笑道:“多好聞的氣味啊。天的味道如此清香,地的味道如此濃鬱。盤古的味道又是如此健康。”
  “是啊是啊,混沌老哥。確實如此!”
  混沌享受了好一陣。再次斬釘截鐵地說:“我實話跟你們說了吧。我一直都有個很明確的感覺──只要天地成形,盤古誕生,我是一定會死的。所以,你們還是給我造雙眼睛吧。難道你們忍心讓我就這麼死去,連看盤古一眼都做不到嗎?”
  “混沌老哥,你的感覺也可能是錯的啊!”忽的聲音低沉而哽嚥。
  “是啊,混沌老哥別想那麼多了。您不會那麼快死的。”倏也幫腔道。
  “時間已經不多了啊。兩位老弟。”混沌低聲緩慢地說。周圍的一切都靜了,它的聲音忽然顯得如此博大寬容,又如此安寧祥和。“死,總是可怕的。但當我知道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之後,就不那麼可怕了。只要意義大於死亡,只要留下了未來的希望,死又有什麼呢!倘若你們總是如此想不開,又如何能夠教育盤古有足夠的勇氣來抗拒黑洞?”
  “可您並不是非死不可的啊!”忽執拗地說。
  “呵呵……我是混沌。當一切已經清晰可辨,混沌的存在也就沒有了任何意義。我所有的靈魂,也都將融化在盤古的大腦裡。那時,就算我沒有眼睛,我也再也思考不了什麼,再也不會有任何感覺,那和死又有什麼區別呢。”
  倏問:“您的靈魂真的將在盤古那裡復活麼?”
  混沌知道倏所說的“復活”和自己所知道的“再生”有很大區別,但他還是用十分肯定的語氣答道:“是的。不過,這復活,需要你們兩位對盤古的不斷教育和啟發才能完成。你們一定會好好去做的,對不對?”
  忽搶著說:“是,混沌老哥,我們一定會做到最好。”
  混沌又笑笑,說:“所以啊,你們還是給我造雙眼睛吧。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倏和忽對望了一陣,抽泣著答應了。
  眼睛造好了。混沌高興地睜開,眨了幾眨,又對著倏和忽笑笑,眼神裡滿是謝意。倏和忽不忍看它,只把眼睛盯著盤古。
  混沌也轉過去看盤古。看他強壯偉岸的身軀,看他粗大有力的胳膊和腿腳,看他巨碩渾圓的頭。
  這是怎樣一個完美的造物啊。混沌不由暗嘆。它抬臉看看天,低眉看看地,又正睛看回盤古。心裡虔誠地祝願著:──你一定要學會愛,愛天,愛地,愛倏,愛忽,也愛你所看到,所知道,所擁有的的一切。你一定要勇敢,要時刻給自己勝利的希望,要學會面對死亡,並戰勝死亡。你也一定要努力尋找知識,尋找智慧,努力讓自己越來越強大有力,讓自己有足夠的戰勝黑洞的把握。而我,將永遠和你在一起!
  混沌越來越近地俯視著盤古,它的臉,也已經漸漸地貼近了盤古的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幾乎合在了一起。然後,漸漸地,混沌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裡,都開始流出鮮紅的血。血就那麼鮮紅地流著,鮮紅地淌在盤古光滑的臉上,淌著,淌著,源源不斷地淌著,終於,在盤古的臉上,凝結出新的鮮活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
  然後,盤古睜開了眼睛。


(2001年3月22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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