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與馮夢龍寫的並不一樣。
王三巧與他的相遇不是在什麼“椿樹發芽”的“二月初春”。當馮夢龍信手界定著王三巧生命中每一個重要時刻時,他無法免俗地獰笑著心潮澎湃著居心叵測著追求他那個朝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足以暗自竊笑的陳舊意象。--無聊!那根本不是事實。他們相遇是在一個深秋的下午,三巧記得清楚。
當時,珠寶販子薛婆在蔣府樓下已經站了很久了。近古陰冷的氣流從天宇八極神不知、鬼不覺地向湖廣襄陽府棗陽縣這幢二層橫牆飛檐小樓上蘊集,於是這裡所有的人都被輕易地罩在故事中,但她們全然不查:薛婆一心想賣出手中那顆玉石海螺、丫鬟屋內屋外樓上樓下來回奔走替夫人與之討價還價、而三巧夫人則憑欄俏立,透過翠藍疊花嵌水雲紋的帘兒縫隙向樓下打量著那顆晶瑩剃透的玉石海螺。她們都只是在消耗著她們生命中一個平常無事的下午。真的。倘若沒有那個人的出現。
這個時候,蔣府的巷道上走來了一個人。他頭上帶著一頂蘇樣百柱鬢帽,身上穿著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從徽洲萬水千山地趕來,雖說是來做一場生意買賣,但在這個深秋的下午,他信步穿透了近古陰冷堆積的氣流,就迤儷地撞到三巧的故事上來,去關涉三巧今後一生的唱詞。像一只飛虫“撲哧”一聲猝不及防地掉進注定它結局的蜘蛛網上,再也甩不了滿心滿身輕柔絕望的牽絆。
那人走過薛婆與丫鬟身邊時,正聽到丫鬟道:“嗄?便宜點好麼便宜點一顆海螺子又不是什麼稀罕物便宜點三十兩?”這丫鬟也和女主人一般足不出戶著,和陌生人一說上話,便窘得手足無措、滿臉通紅,她在討價還價時語氣急促、尾音綿長,像書中統無句讀的文字,急切想攀附住對方喉音裡一些肯定的信息。那人因此忍俊不禁起來,他瞟了一眼玉石海螺,一個想法電光石火般一閃而過,他命定地停住了腳步,隨手抓住薛婆手中匣子裡的海螺,放在耳朵邊上,做出側耳傾聽的樣子。薛婆連同丫鬟連同樓上的王三巧都愣住了,誰也搞不清楚他在做什麼。那人停頓了好一會兒,方才旁若無人地高聲叫道:“哈,真的可以聽到海潮的聲音。聲猶在耳,聲猶在耳呀。”話音剛落,薛婆和丫鬟尚未回過神來,樓上頭就傳來一個嬌媚動聽的聲音:“把海螺送上來讓奴家聽聽。”
--是三巧失口喊的。
那人忍不住拿眼朝蔣府樓上那層層帷幔中望去。
雖然出於生意人互相幫忙的心理,他略施小計,希望能幫那位素不相識的珠寶販子找到一個買主,但在這一剎那,當呼應的聲音穿過近古密密實實的氣流穿過空間嚴嚴實實的遮蓋穿過在場所有人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如他所願地撲面而來,他仍感到一陣既非得意也非暢快的窒息。那人望著蔣府樓上層層帷幔的時候什麼也沒有看見,然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希望樓上的那位女子因為他的話買下玉石海螺--可是誰會因為要聽什麼海螺裡的海潮聲音而出大價錢買下它呢?你做夢去吧你!那人有些氣惱地對自己說。他一向不是個成功的商人,他有些不與世協調的文人氣息,不像蔣興哥--王三巧那位終日奔波在外營營利利的丈夫。
倘若馮夢龍醉心研究人類潛意識,他此刻就會寫道“那人因為樓上女子的那句話心猿意馬起來”,畢竟這確是事實。可是馮夢龍認為那人這種莫名其妙的心境不能圓滿地充分地體現自己對世人“萬惡淫為首”的諄諄教誨,完全沒有賣點(不愧是明代小說大師)。因此他將那人的心動推遲到與三巧見面之後而在此時聰明地緘默著。這和我正正相反。我的文字帶著二十一世紀橫沖直撞的勢頭飛揚跋扈無數年頭而來,因為那人一瞬間的心動激動無已,吶喊助威。
這樣短暫的心緒比之古戰場任何一場沖殺更能攝人心神,因之建構起來的歷史或會為我所珍愛著。
可是當時當地的人們如何知道我與馮夢龍的這場文字搏殺?他們被罩在近古陰森刻薄的氣流中,朝著各自的結局徑直演繹各自的心情。譬如王三巧,她正在這股陰冷的氣流中無意識地縮縮脖子,伸出纖長的手指握住丫鬟捧上樓來的木匣子中的玉石海螺,輕輕拿了出來,仿著剛才那人的樣子將它貼在自己右耳上。在這樣深秋陰冷的天氣中,玉石海螺並沒有輕易冰著三巧白皙如珠的耳。殘存在它身上的若有若無的暖意不知怎的讓三巧驀地聯想起樓下那個青年男子的氣息。三巧貼緊玉石海螺的右頰“嘩”地燒紅了,唇上微微無力地吁出一口氣。
雖濤聲盈耳,她恍若未聞。
就是這樣,一顆玉石海螺促成三巧與來人的相遇。它注定是一個引子,引出三巧生命中的一個下午,引出三巧任情堆砌的一個故事--只有馮夢龍才會老朽無聊重物輕人地將三巧的生命傳奇命名為《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這明明是從一代美婦王三巧身上蔓延開去的情節。來人是配角,遠在他鄉至今未歸鬼知道他有沒有鬼混但馮夢龍一口咬定他沒有的蔣興哥大官人是配角,珍珠衫更是比之玉石海螺遠遠不及的冰冷無情的道具而已。
就算珍珠衫價值連城,又如何?玉石海螺裡有激烈而沖動的海潮的聲音--三巧以前從沒有聽過。
那人與薛婆在蔣府樓下翹首盼著。丫鬟“蹬蹬蹬”地走下樓來,手中捧著裝有玉石海螺的木匣子,用她急切的調子嚷道:“嗄?我家夫人要買你的貨了。你說多少兩銀子?嗄?”薛婆略帶感激地望了一眼那人,滿面堆笑地開口應道:“五十兩。”丫鬟躊躇了一下,道:“我家夫人說家裡沒有這麼多閑錢,但我家相公要回來了。能不能先付三十五兩?嗄?余下的過幾天給你。嗄?”薛婆臉上笑容一僵,雙手接過木匣子,喃喃道:“那我替夫人留著貨,夫人過幾天真的等著相公再找我好了。蔣大官人出外經商三年有余了,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咱們小本經營,可耽擱不起。”丫鬟聽了這話急了起來,雙手扭著手絹,咬牙切齒地駁道:“胡說胡說,夫人剛叫人算過命,相公是這幾天回來沒錯的--”她話還沒有說完,蔣府樓上便傳來“叮當”一聲響,像有人賭氣往地上扔了個物事。樓下所有人的心中不免一顫。丫鬟瞪了薛婆與那人一眼,飛快地轉身進門、關門、上栓、“蹬蹬蹬”地上了樓去 ,蔣府再也沒了聲音。
薛婆在樓下訕訕地站了片刻,也轉身走了開去。可是她還是沒能走出近古水泄不通的陰冷氣流,她還籠罩在這個故事中。因此那人輕而易舉地在巷角的拐彎處趕上了她,朝她深深地鞠了個躬,說出一段話來。開頭的第一句是這樣的:“小生姓陳名商,也是販物出身,想請幹娘幫個大忙……。”
三巧坐在紫檀木雕龍刻鳳的梳妝台前,目光所及便是那顆安放在木匣子裡的玉石海螺。如今她仍能感到右頰隱隱發燙,因此她那抹胭脂掃得格外的淡,臉刺目地不協調起來,但縱使這樣她還是分外的美麗--即使不再美麗也沒有關系了,三巧的美麗與青春同那個時代的大部分女子一樣是必須進貢給特定的一個人的。倘若那個人不在身邊。她盡可以放心大膽地或蓬頭垢臉或大長青春豆或滿身污臭。別害羞!道學家是會大聲叫好的,搞不好還會因此賺到一座貞節牌坊。
三巧的兩位姐姐坐在樓下正廳裡用手絹掩著嘴說話。她的二姐又挺著一個大肚子。三巧依稀可以聽到她們的說什麼。還不是已婚女子常帶著神秘而心照不宣的微笑說的內容--
“你怎麼又有了?嘻嘻,你倒是爭氣,一年就是一個--”
“你當我願意呀?呵呵,我相公家是高興得很。這已經是第五胎了。我昨天和他鬧,誰叫他每天天一抹黑就嚷著要熄燈--麻煩的還是我。”
“你這樣和他鬧,他還不和你急?”
“他的寶貝香火在我身上呢,他敢?他敢我就不讓他近我的身--”
“呵呵。”
“嘻嘻。”
這是三巧兩位姐姐樂而不疲的話題。但這些話題三巧永遠也插不進嘴去。這些年隨著蔣興哥的遠遊不歸,三巧這段原本讓她們津津樂道、艷羨不絕的婚姻生活早已龜縮成一個畫餅充飢的神話,三巧偶爾可以從她們眼光中捕捉到的是好奇與憐憫,三巧經常從她們口中聽到的則是關於那件珍珠衫的談論--
“三妹的那件珍珠衫實在是價值連城,單單那衫子上的紅寶石墜子要值多少銀子呀?”
“還有那上百顆小指頭大的珠子,你看那色澤,還有那形狀,嘖嘖,有了這麼個寶貝下半輩子還愁什麼。三妹真是福氣呀!”
“三妹呀,依我說,蔣大官人真是疼你,不然也不會把這樣一個稀罕物送給你。要是我相公有這麼一樣寶貝,又給了我,叫我少活十年也開心呀。”
“咱們怎麼可以和三妹比?三妹是大富大貴的品貌,嫁的是遠近聞名的珍珠商人。咱們兩家那兩個窮酸算什麼?我看他們一輩子連顆珍珠也買不起,還想有什麼珍珠衫?少做夢了!呵呵!”
話是這麼說,可是兩位姐姐的眼神裡還盡是些婦人家互相揣摩的不信任與憐憫。她們刻意地不在三巧面前談及外面的世界,特別是其他男人。三巧因而也漸漸意識到自己身份的迥異。蔣興哥一天不回來,她就癒加應該安安分分、規規矩矩、悄無聲息地活著,最好生成人跡罕至的古廟裡被金粉堆砌裝飾起來的菩薩娘娘,讓任何人敬而不及。
因此,在這個重陽節的黃昏,即使三巧的兩位姐姐帶著大箱小盒地來訪她,三巧仍願意噘著嘴拖延著枯坐在樓上梳妝台前--下了樓去又如何?頂多是一陣無聊的寒暄,她們兩人抿著嘴交換著眼色尷尬地警惕地將剛才的話題吞回去了,又拉扯上一陣珍珠衫。珍珠衫又如何?就算它是個百年不遇價可傾城冬暖夏涼的寶物,現在也不過王三巧身上日日不離的貼身衣物而已,還抵不上相公一雙有力的大手生氣勃勃地一擁。王三巧在想及蔣興哥時不由又把小嘴高高地翹起來,滿臉怒色。阿拉伯神話《一千零一夜》的《魔瓶》中有這樣一個段關於魔鬼的描述:他被封緘在貼有咒符的瓶子裡,瓶子被投入海裡。魔鬼在海裡的魔瓶中孤獨地生活了三千年,天天都在祈禱自由。在開頭的一千年,他虔誠地許願道:“倘若有人解救我,我將讓他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人,帶他征服世界上一切國家。”可是沒有人解救他。在第二個千年來臨時他虔誠地許願道:“倘若有人解救我,我將讓他成為最富有的人,擁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是沒有人解救他。在第三個千年來臨的時候,他的意志力早被消耗殆盡,他的生命在時間的流程中早已失去了基本意義,於是他憤怒地詛咒道:“倘若有人解救我,我就要他死!”
三巧從沒有聽過這個傳說,可是在她因為青春與美色而一息尚存著希望的心裡間或也會為著不耐等待而掠過這麼一個不為人知的想法“如果相公真的死在異鄉,或許我可以--”她的這麼一閃念被我和馮夢龍同時洞察到了,馮夢龍因此氣急敗壞張牙舞爪口沫四濺地大罵些“盪婦”“無恥”“心如蛇蠍”之類的字眼,我卻沉默著--我無法理解也不能想象足不出戶封閉自我生命的等待是如何慘絕人寰絕無人道,馮夢龍大概也不能。--那還瞎嚷嚷什麼?!
王三巧因為惱怒著相公蔣興哥的邈無音信,也仇恨起那件眾所矚目的珍珠衫來。她甚至開始置疑珍珠衫作為人們口頭上所謂“定情信物”是否有其存在的依據。畢竟它毫無才子佳人相約黃昏後輕簪羅帕小心結的羞澀與美艷,它只是在他們夫妻分離時分恰如其分地出現,堂而皇之地代替三巧的丈夫佔據她的身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癒來癒桎梏住三巧的生命,如一個枷鎖一樣,遠遠不如現在三巧眼前這個玉石海螺。
三巧忍不住又伸出手去用指尖碰碰玉石海螺,她所向往的海潮之聲果真又穿透海螺應召而來。緩緩地流瀉過她的聽覺,灌注她的思緒,乃至席卷她內心的最深處。三巧在這恍恍惚惚中莫名其妙地好象看到了那位素不相識的頭上帶著一頂蘇樣百柱鬢帽,身上穿著一件魚肚白湖紗道袍的青年過客。她的右頰立時又燃燒起來,這股火燄和著三巧幻想中的海潮澎湃,珍珠衫從此形如虛設。
三巧一直不明白薛婆為什麼在那個下午的晚些時候又去而復返,捧著裝有玉石海螺的木匣子殷勤求購,還爽快地自動地提出讓三巧賒帳。由於喜出望外,三巧將薛婆與玉石海螺都迎進屋來。自己和薛婆說些什麼?不記得了。大抵是些客套話吧。後來暮色漸至,薛婆仍毫無去意,三巧心裡詫異起來,邊搭訕著邊拿著妙目看她。再後來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三巧的兩位姐姐來了,三巧乘機站了起來,委婉道:“奴家有客來訪,幹娘不如--”就在這時,薛婆突然打斷她的話,侵上前來,看著四下無人便一把抓住她的手,用低啞的聲音小聲而急促地喊道:“夫人聽我說,夫人這樣是不行的。老身少年守寡,這份活罪老身知道。夫人這樣金玉一般的人,這樣是不行的,夫人,這樣是不行的。不行的呀,夫人--”樓下丫鬟“蹬蹬蹬”地上樓來稟報來客了,薛婆的這番話就夾雜在丫鬟上樓的腳步聲中,斷斷續續、似是而非。三巧當時只感到突兀與意外,不禁咧開嘴在樓上樓下的嘈雜聲中沖著薛婆一笑。薛婆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粗糙而幹澀,是女人年歲老去的印記。
而今想來,薛婆的那番話竟如燎原籐蔓般茁壯滋長在三巧的心裡,在海潮與火燄的肆虐中無所顧及地四下彌漫開去。先是幻做薛婆的影象在小聲嘀咕:“不行的,夫人,你這麼受得了呀--”漸漸的,那個嘮嘮叨叨癒發沒有顧忌的女人影象變成了三巧自己,披頭散發、淚流滿面,嘶啞著喉嚨在喊:“我該怎麼辦?我怎麼受得了?我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呀--”
樓下兩位姐姐的聲音喋喋不休著,但離三巧已經遠了。三巧用牙齒緊緊咬住自己的唇,妄圖克制著自己身體不由自主的戰栗,可是她終究還是失敗了,手急切地撕開身上絳朱色厚實而沉重的委地錦袍,珍珠衫與褻衣被一把扯下,在空中無奈地殘留一道紅白糾纏的醒目弧線--一切屏障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巧自己。深秋的風夾雜著暮色迫不及待地擠壓著她侵襲著她,然而這是自由而真實的。三巧透過鏡子看著自己身上星星點點的紅斑,那是常年穿著珍珠衫留下的。可是不要緊,一切都還美麗,還有著生命的色澤,一切都還來得及。三巧被自己的想法牽動了笑紋,禁不住蹦跳了兩步。
她穿著木屐子,蹦跳在樓上發出很響的聲音。樓下的婦人頓時都愣住了,大家沒有作聲。
可是這有什麼關系?三巧心情好得很。畢竟,一切都還來得及。
其實,玉石海螺出現後一切就順理成章起來。天空中沉甸甸的近古氣流徘徊著侵近著虎視耽耽著蔣府,關於三巧人生傳奇的劇情如約而至。
那一夜--就是為了那一夜,馮夢龍苦心設計了許多細節。他心知肚明最後他與蔣興哥都要“赦免”王三巧的,因此他希望王三巧有那麼一點“可恕”的理由。於是他的文字曲曲折折羞羞答答半推半就著尋找著各種三巧事先毫不知情的狀似無辜的原由。--何必呢?不就是偷情而已?!
三巧早就知道她必然會邂逅這樣一個夜晚,真的。就在重陽那日黃昏,當珍珠衫如葉委地的一剎那,她恍然洞察她自己,那被其他女子視如洪水猛獸避之惟恐不及的命運後事在她眼前鮮明透亮起來,她竟然因此翹首盼望欣喜若狂,這倒是她預料不及的。
那個夜晚來臨前有著許多先行預兆。三巧並非如何茫然不覺。首先是大姐面帶憂色地向她提及與她日益熱若的薛婆多年前曾做過“牙婆”的勾當,接著薛婆子突然無故要求在蔣府留宿一晚,後來三巧總覺得樓前巷道裡常有個人影鬼鬼祟祟地一閃而過--然而三巧用不動聲色的沉默與悠然推動著自己劇情驚心動魄的轉折。以往她的命運流程是一首本本分分的近體詩,一字一詞一筆一劃應付著平仄討好著格律,就算調皮的拗韻也是適可而止戰戰兢兢的,輕飄飄地從文字上一掠而過了,端的又一副莊重的面孔。那麼,來一段昂揚的古風又如何?瀟瀟洒洒隨心而下,旁的都不顧了,是屬於自己的淋漓盡致。
因此,當那個夜晚徐徐而至,蔣府門外真的傳來薛婆敲門的聲音,三巧竟興奮地不可遏止地打了個冷戰,她周身一突兒冰涼徹骨一突兒熱浪如炙,她憑著女子的直覺模模糊糊地明了自己將迎接著什麼,只是她沒有猜到那個在玉石海螺的美妙聲響中時隱時現在她幻覺深處的男子真的又會出現在她的劇情裡。--倘使她迎接的不是那個叫做陳商的青年男子,三巧的故事便只是一段“偷人”的平庸而略帶動物性的故事,然而陳商微笑著來到了,三巧的美艷就如同曇花般在這樣一個夜晚燦爛怒放,引動無數天星騷動成光,義無返顧地穿越近古陰沉的氣流直撲而下,墜落在三巧與陳商相撞的視線之中,燃燒花團錦簇。
別生氣啦!馮夢龍,偷的是情而已呀!
當時,有只飛蛾在蔣府樓上的燭上飛旋,薛婆用扇一扇,燈就滅了,周遭一片黑暗。在黑暗中三巧感到一個人影侵上前來,她的手坦然地迎了上去,就像想象中的那樣安靜。玉石海螺中蘊藏的海潮之聲就在這樣的寂靜中咆哮而出,輕易地將王三巧淹沒。王三巧最後依稀聽見的是薛婆子躡手躡腳輕步下樓的聲音:“蹬--蹬--蹬--”她耳邊仿佛又回盪起薛婆那日的話:“夫人聽我說,夫人這樣是不行的。老身少年守寡,這份活罪老身知道。夫人這樣金玉一般的人,這樣是不行的,夫人,這樣是不行的。不行的呀,夫人--”三巧拼著殘存一點抑制力掙紮地從枕頭下摸出珍珠衫罩在身邊那人的身上,然後就悠悠然微笑了。
她想她終於擺脫了珍珠衫。讓它在別人身上折騰去吧!王三巧再不是關在金玉籠中憔悴欲死的翠嘴鶯兒。
近古的氣流憤怒地無力地呼嘯成風,吹動蔣府樓頭翠藍疊花嵌水雲紋的帘兒顛簸如幡。
只是禪家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人心動。”
當王三巧的故事順勢發展下去,蔣興哥大官人的出現便是水到渠成之舉。我雖然高舉著女性主義的旗幟,可是我對蔣興哥的貿然切入還是抱著平和忍讓的態度--倘使沒有蔣興哥的重現,三巧與陳商的這段情便不是“偷”出來的而成了“調”出來的了。這一點上我自認為自己比馮夢龍看得清楚得多。
蔣興哥是在陳商離開半年後出現在湖廣襄陽府棗陽縣蔣府樓前的。當他在這片被近古氣流籠罩著的歷史傳奇舞台上登場時嘴角掛著一絲奇怪的微笑。馮夢龍一想到蔣興哥已經神使鬼差地結識陳商並發現了流落在外的珍珠衫並由此知道了妻子偷情的經歷時,便為之長噓短嘆、捶胸頓足不已(男人對帽子是否是綠色的是乎有著出奇協調的靈敏度與共識)。我不想去細數蔣興哥外出數年期間曾出入多少歌樓柳巷(馮夢龍一看到我這句話就急不可耐地在一旁插了句嘴道:“小孩子懂什麼,這是工作需要嘛。”)因為我想我們在這個傳奇中爭論的不是或責任或忠誠問題,我們體會的應該是一種自我的存在方式,由此是非對錯都勢必要圓滑一點--這是不是我和王三巧自私、幼稚的大謬說辭?我稀裡糊塗著自己開心。不去管它!
蔣興哥與陳商在異地狹路相逢,親眼目睹珍珠衫而知道妻子“不安分”的來龍去脈時是冷靜甚至和藹著的。因為他一向認為比女人更重要百倍的是珍珠衫,比珍珠衫重要百倍的則是家聲名譽。既然失去了女人,所幸還沒有失去珍珠衫的下落,既然沒有失去珍珠衫的下落就應該理智地謹慎地考慮自己的一切計劃。蔣興哥清楚如今最主要的不是鹵莽地鬧它個滿城風雨,而是想方設法彌補自己的損失。他從來就個胸有成竹的成功商人,從來都是。
所以,蔣興哥與陳商之間什麼爭端也沒有發生。他們酒足飯飽歌舞盡興,蔣興哥還送給陳商一盒價格不菲的珍珠粉以祝他延年益壽。這讓不知情的陳商和知情的馮夢龍感動地一塌糊塗。--如果故事不延續下去,我也一樣。
第二天蔣興哥就出現在自己家門前。他嘴角掛著一絲奇怪的微笑敲開家門後對三巧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的爹娘同時害病,你可作速回去,我隨後就來。”離開蔣府的轎子是他事先為三巧雇好的,等到了三巧的娘家,三巧便會從轎夫手上接過一封系有桃紅色汗巾的書信--自然是休書。
據馮夢龍考証,蔣興哥轉呈王三巧的休書全文是這樣的:
立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娉定王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回本宗,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當三巧的父母從三巧手中接過多年在外的女婿突然下的休書時自然是不可避免地驚愕著。三巧的爹爹王公拿著那封休書對著太陽研究了大半個時辰,在驗明真假斷明手印確定立書人智力正常後依然想不通在蔣興哥含含糊糊的文字背後的休妻的所以然來。但是他和他的家人忍氣吞聲和顏悅色甚至誠惶誠恐地將休書接受了下來(這倒輪到我驚詫莫名啦)。三巧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只是意識到她的生命是流動的,或許一切結局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成化二年 月 日 手掌為記
這個時候我們應該認識到在三巧的傳奇中又多了個鮮艷奪目的道具--一條系在蔣興哥大官人休書上的桃紅色汗巾。這條汗巾的出現顯得如此突兀,以至於連三巧的爹爹王公也不得不謹慎從事,他手撫著那條桃紅色汗巾輾轉反側一晝夜之久而後長長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三巧的房間門口將那條汗巾懸在樑上。然後就鼓動家裡所有的女眷施展她們的三寸不爛之舌勸告三巧不要自殺,起碼不要用懸在她房前樑上的桃紅色汗巾自殺--雖然這實在方便得很,又充分表現了王家女子的家教與貞烈。照他看來他的這個女兒的確奇怪得離譜,在被休在娘家的日子裡平靜得沒有道理,不僅瞧也不瞧門口樑上桃紅色汗巾一眼,連個淚珠子也不掉。他被他這個發現折騰得幾乎得了失心瘋,以至最後只好命令王家上上下下所有人手日夜不停地立在三巧房外切洋蔥與辣椒,這個命令導致王家從此哭聲震天,出出進進的人都紅腫雙眼。三巧的傳奇就在這片哭聲中張揚開去,流傳在大街小巷人們的口中。
我曾經在我的文字中提到過王三巧是名照明代野史的一代美婦。其實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比之美麗的女子不可計數,然而她們的青春與嬌艷是短暫而交睫即逝的,頂多在文人騷客自詡風流的詩詞歌賦中籍籍無名誠誠懇懇地一現她們嫵媚與風致。我這麼說並不是鼓勵所有已經成為老祖宗的女子都去偷情或做什麼自甘墮落的勾當。(馮夢龍怒喝一聲:“反了你!世風日下,國將不國呀!”)我只是在穿越歷史的這個短暫又膚淺的一瞬間突然意識到歷史上有太多女性必須用自身肉體為代價才能在時光的無情中留下短短數行被男性隨意書寫的淡淡痕跡。我因此黯然著神傷著憤怒著情不自禁著必須說著話。
--我絕不是個功利主義者。但我苛求著生命的凸現。
--即使我是一個女子。
所以我還算樂觀地看到三巧的傳奇促成了一個關於三巧的神話。她的風韻注定長久地開放在當時人們的嘴裡,開放在馮夢龍流芳百世的文字中。但這些都不是最直接最迅速的“經濟效益”。她用一句話就讓陳商神魂顛倒的風流佳話讓無數男子傾倒不已,於是有人搶著提親了,是一個進士出身的知縣,要三巧做他的美妾。
王公因為可以擺脫這段家族醜聞因為能高攀上一門貴親因為不用再生活在彌漫著洋蔥味與辣椒味的房子裡等種種原因對這門親事自然樂得屁顛屁顛的。臨嫁之夜,王家突然收到蔣興哥雇人送來的十六個箱籠,說是給三巧做個陪嫁。這次不僅是王家大小,連馮夢龍也不免感動得涕淚交流的。他立即揮筆疾書道:“旁人曉得這事也有夸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正是人心不同”可惜當時沒有正統的傳承的標點符號,否則馮夢龍準保在這段話後面添上若幹感嘆號與省略號,以表他的激動之情。當他把他的這段文字義正詞嚴地擺在我面前時,我一本正經地讀完,閉目品味三分鐘,然後一躍而起以手加額大聲疾呼道:“天啊!天啊!小女子對蔣興哥大官人的敬佩之情有如滔滔降水源源不絕!!--難怪明朝被史學家劃分為資本主義萌芽期,蔣興哥大官人的這招打落門牙往肚裡吞的創舉實在酣暢淋漓地盡顯資本家本色,他對封建官僚的長線投資真是把錢使在刀刃上了呀!!!”
不幸的是蔣興哥大官人沒有聽到我的褒揚之詞。他在三巧改嫁後的一個晚上叫人把薛婆子叫了來,很快樂很和善還略帶一點羞澀地告訴薛婆子他決定再婚,新婦是徽洲某地的一個平姓女子。他告訴薛婆子說這個女子剛喪夫不久,自己很是喜歡她,非把她娶到手不可。蔣興哥溫和地說:“幹娘,你的本事很大呀。請務必不辭勞苦地為晚生跑這麼一遭。晚生定有重謝。”薛婆子又是感動又是羞愧,自然爽快地應承下來。她實在不知道她此行注定是要被嚇得個半死,從此修心養性吃齋念佛不敢過問男女之事。--原因很簡單,當她到達徽洲後,她驚異無比的發現平氏果真新寡,她的丈夫在三天之前剛剛過世,在當時通訊設備極其落後的情況下蔣興哥沒有通過Email沒有通過OICQ甚至沒有通過電話電視,竟能遙遙未卜先知實在是匪夷所思。更令薛婆毛骨悚然的是平氏正是陳商的舊妻,陳商死了,她一人守著家產,正暗自盤算著改嫁。
薛婆從此對因果報應信之不移。當蔣興哥如願迎娶平氏時他們二人也一般大驚失色合掌向天。馮夢龍更是熱血沸騰地奮筆寫下:
“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交易孰可宜?這樣狗屁不通的詩句。
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
我呢?我無言。我只聽說陳商是吃了什麼珍珠粉這類的補藥突然暴病死的。我只聽說陳商所有的金銀珠寶都歸了他的妻子平氏。
我不相信無巧不成書。
可是我的言語在時間的流程中畢竟是微弱得歸結於沉默。我實在應該坦然面對我無法與馮夢龍分庭抗禮無法用自己的敗筆去堵塞悠悠之口的事實。畢竟人群再度被這樣的現實攪動了,甚於那個陶醉在三巧美色中的知縣在反復權衡利弊認為自己確實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女子冒著丟妻毀家天打雷劈的危險而將三巧連著十六個箱籠星月火速送往蔣興哥家中。
蔣興哥勝利了。馮夢龍也勝利了。
是這樣的。籠罩在湖廣襄陽府棗陽縣蔣府上空的近古氣流即將散去,這裡所有人們的生命又將歸於平靜。他們不用再在我和馮夢龍的文字搏殺中翻天覆地著他們的心情、朝三暮四著他們的抉擇、天花亂墜著他們的說辭、兢兢業業著他們的手段。他們隨著他們的年代隨著馮夢龍文字上的蛀虫逐漸離我遠去。只留下我在今夜的電腦屏幕前心潮起伏,久久不已。
我最後知曉的蔣府的生活是這樣的--
又一個深秋的下午,蔣興哥和正妻平氏推開沉積著灰塵的雕龍刻鳳的紫檀木箱籠,珍珠衫奪目的光澤從裡面放射開來。往日的繁華輝煌又映射在他們夫妻倆昏花老眼中了。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王三巧立在他們身後。作為小妾,這是她應有的規范姿勢。她的手粗糙而幹澀,是女人年歲老去的印記。但她手中似乎還握著一樣東西,她把那樣東西貼在右耳邊上,右頰頓時呈現一抹迷人無比的暈紅。
那個東西,是一個廉價的玉石海螺。但是可以聽到海潮的聲音。
三巧就在這樣澎湃的海潮聲中微笑了。
--她也笑?!
她憑什麼笑?
她為什麼笑?
馮夢龍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所有人的人生都沒有道理可講!
(2000.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