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二、三月合刊
編輯:馬蘭

針兒
立論或其它



  今天晚上我心裡憋得慌,午夜的老笨鐘敲響了:當,當,當,當,當我換了雙出門的拖鞋,帶上鑰匙,悄沒聲溜到樓下去。
  就像年少時喜歡在水邊獨坐一樣,如今我仍然喜歡在有風聲有樹的地方走走,這樣的地方,樓下就有,有玉蘭,有棕櫚。
  這大院裡住的都是本份人。有戶人家,也本份,卻養了個白痴兒子,有二十歲了,長不高,見人就說“恭喜發財”的,見了女子,叫“姐姐好”或“阿姨好”,如果人應了,他就往褲襠裡掏,有露陰癖的習性。第一次碰上時,正好爸爸在身後,我驚叫一聲,爸爸很生氣,揚起手作打狀,他一溜煙跑了。從此我再沒應過他。如果他追上來,我就舉起袋子要打他,他比我矮,怕我。他跑步是快的。
  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個人,總覺得他有潛在的危險,有時夜裡十點回來,還見他在樓下徘徊,我就會在心裡設想如果他追上來,我該打他身體什麼部位?
  這樣活著其實很苦的。我說的是預先設計生活場景。
  小時候,因為父母都要上班,那時還住在一條魚龍混雜的街道上,父母怕我們學野了,就把我和弟弟鎖在家裡。我也不清楚是看書還是看報,知道很多孩子被鎖在家裡,因為火災命喪黃泉,所以早早就設想好怎麼自救。我曾經為逃生設計了三個方案:冬天的時候把棉被往樓下(我們住在二樓,那時還沒有防盜網這種東西)扔一兩床,自己身上裹一條往下跳;夏天的時候把床單或繩子綁在石米欄桿上,縛住自己的腰下去;如果沒有膽子跳的話,那可以躲在洗手間裡,關上門,把被子打濕了塞住縫隙,伏在地下,等人來救。父母沒有教過這些,我想這也許與天賦有關。
  總而言之,小時候我就已經是個憂心忡忡的,習慣自己消磨時間,自己解決問題的人了。
  我的腳很冷,是的,我沒有穿襪子,仍然穿著那雙右幫有些破的拖鞋,我的赤腳因此滑在鞋頭之前了,在冬天的夜裡,執拗地壯烈似的,但事實是我很懶得換回那雙軟和的棉布拖鞋,待會就再燙一回腳,才暖暖地換上吧。
  走出房門前,我感到非常焦灼,一些無可名狀的意義令我焦灼了。我放了張搖滾,《中國火》第二輯,夜深了,不敢放大聲,很壓抑的吉它聲,令我更加難過了。
  回來之後,我放了張古琴,這次可以大聲些,因為它本來就很小聲。
  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然而還是冬天了,然而冬天的味道仍然像春天一樣甜美,我走過一幢幢房子,我永遠弄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多火柴盒似的房子,如果能夠在房子間看到星星會很好吧?赤腳上有幾個小蚊包。我坐在一幢房子的樓梯上發了會呆,想起了有一位女孩,她自稱“坐在門檻上發呆”,然後有蚊子叮我。這是冬天的蚊子,應該是瘦的。它們到夏天就會胖起來了。
  我穿著睡衣,套著一件灰黑色的毛衣。這件毛衣很暖和,還有兩個衣兜在下擺,式樣很老,但它的袖子瘦而長,我喜歡這樣的袖子,想起張愛玲了,她有句話很妙,說是一雙腳在裙子下抱歉地輕輕踏著,她有很多句話都很妙,我最喜歡看她和古龍的句子。然而瘦的袖子和裙子又有什麼關系呢?也許是“抱歉”這兩個字吧,看看我的臂,大約也是“抱歉”似地伶仃著,也許有些像魯迅筆下的豆腐西施圓規似的兩只腳。
  我摸到毛衣兜裡有兩張紙巾,於是我拿出來,慢慢拉平四角,然後找了個開闊的樓梯,坐在紙巾上,那幢房子的結構有些特別,我沒有仔細察看,所以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它特別,也許並不特別,但樓梯是開闊的,因為我坐在那兒,可以看見天空,可以看見另一幢房子的電視機屏幕在不安地閃爍。
  我想起弟弟曾經離家出走,他就坐在天台下的樓梯口,哭泣。
  從幾歲開始,我就想離家出走了,但我看不起像弟弟那樣的,我如果要走,就要永遠走開,否則我提也不提走的事。我曾經很努力地攢錢,想要走遠些,但零用 錢非常非常少,結果一直怯弱地留下來了。
  或許,我很早就已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走與不走都沒有區別吧?生命的存在是否只為了物種的衍生呢,那恐龍曾經的生存又有什麼意義呢?這一生一世裡,能不能握在手裡還未可預料的親情、愛情、友情,是不是只是寂寞的幻像,就像人要穿衣,人要洗澡,人願穿一雙軟和的棉布鞋而不願穿一雙裂口的塑料拖鞋一樣?我想要一點幹淨,純真,沒有附加意義的東西,但這些東西又該是些什麼樣的東西呢?
  但有理想的人很傻也很弱小,伯夷、叔齊在首陽山上餓死了,傳說是因為一位婦女嘲笑他們:義不食周粟,但食的還不是周草?如果我用父母給的零用錢逃走,和平日裡花他們的錢又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呢?
  溜出來之前,我在看一部叫《死刑168小時》的冗長電影,說的是一位修女幫助一位犯了殺人、強奸罪的死囚犯救贖靈魂的故事。看的時候我已經感到混濁,生命的意義是在於幫助弱勢者嗎?那麼皈依一種信念是完全必要的,然而我並不相信神的存在,何況任何宗教都曾經給人類的自由帶來過漫長的黑夜,這種束縛也包括在各種冠冕堂皇的口號裡。我不能以我之信念來說服別人,何況我自己並無信念。而且,說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佛的人多少是有孽業在前才成的佛,這是多麼諷刺。弱勢、強勢的轉化,站在無論宗教還是歷史的舞台上,都是多麼戲劇多麼可笑的一個過程啊!
  最後修女與死囚犯一起哭泣了,因為死囚犯終於承認了他的罪,並為他的所作所為懺悔了。看來,影片是在宣揚人性中的尊嚴與承擔。我因此而想起《阿甘正傳》出走的、嬉皮的珍妮,還有用絲襪上吊的三毛,她們是多麼任性多麼沒有承擔的人,但心中似乎在守護著一些特別的東西,我弄不清那是什麼。我猜想我永遠沒有勇氣過那麼動盪的生活,換言之,我根本不需要也不可能弄清楚那是什麼了。
  20世紀出生的將在21世紀死亡。
  這是全部事實。
  這是無可辯駁的立論。


(2001.1.15)■

[ 主 頁| 作者索引 | 散文總目錄]

橄欖樹文學社發行。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