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二、三月合刊
編輯:馬蘭

許維真
我寫我有月經,我就是女人嗎?
--讀〈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及相關評審決錄





  一如〈愛情萬歲〉是部由看過許多電影的蔡明亮所拍成的學生習作,寫成〈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的董啟章也必定精讀英文名作;通篇作品中滿斥著人物與情節的原型:
D. H. Lawrence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上層階級的年輕夫人與粗獷的山林管理員─我與男人。 Charlotte Perkins Gilman 的〈黃色壁紙〉(The Yellow Wallpaper)中被隔離在荒僻的大宅邸裡想逸逃的妻子與一直嚴禁她從事任何思考、閱讀與書寫活動的溫文理性的丈夫─我與丈夫。珍﹒康萍的電影〈鋼琴師和她的情人〉中文明的丈夫及原始的情人─丈夫和男人。
  Angela Carter 在寫〈染血的房間〉(The Bloody Chamber)裡特意架空的羅曼史式的語言:

  男人從後面上來抱住了我,我知道這遲早會發生。他吻我的脖子他的雙手拉起了我的汗衫,貪婪地攫著我的乳房(董啟章,84)
  豐富的文本?

  楊照:首先我絕對肯定這是一篇豐富的文本(東年等,45)
  平路:作為蘊藏著豐富意義的文本,令人在閱讀的剎那自然連綴上一些腦海中的經典鏡頭(平路,50)
  豐富的文本?就這個層面上來說,我想是吧。




  〈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的首獎,『安卓珍尼』(Androgyny, 意謂雌雄同體)的概念除了是該文本寫作的中心,(對於這些參與決審的五位評審們)更意外地成了書寫形式的實踐:

  楊照:這是我所看過非常非常少數極優秀的女性書寫真正精彩的不只在作品內容本身,更在於評審結束後,揭曉作者身分才發現〈安卓珍尼〉出自於男性作家手筆。(楊照a,58)
  馬森:後者(指〈安卓珍尼〉)是一篇匠心獨運的作品令人跌破眼鏡的是作者竟是一位男性。(馬森,56)
  鍾玲:〈安卓珍尼〉是如此徹頭徹尾的女性主義作品想來我們五位評審心中都以為作者一定是女性,結果作者竟是男性。(鍾玲,61)
  平路:評審完畢謎底揭曉時,眾位評審委員對作者的性別一致感到意外。(平路,51)
  關於〈安卓珍尼〉,我想做的除了分析閱讀外,這些決審實錄的外圍文本其實引起我更大的興趣。而在本文中,我將以兩部份文本的細讀,來談文本的相互指涉的問題。




  幾位評審在在稱讚〈安卓珍尼〉是優秀的女性書寫、徹頭徹尾的女性主義作品卻不告訴我們什麼是女性書寫?有甚麼特色?和生物性別/文化性別有沒有關連?和 Kristeva 所提出的陰性書寫(l'ecriture feminine)有何不同?而更危險的陷阱是,這個女性書寫的『女性』,到底是單數大寫的女人,還是復數小寫的女人?這些評審們的態度,不自覺地與西方女性主義文學傳統早期在閱讀〈黃色壁紙〉一文時採取『將文本政治化』(politicize the text)的策略(張小虹,58-60),於出一轍─找出文本中被壓迫的女人─於是那個為了逃避丈夫的精神禁臠而獨身到山上找尋斑尾毛蜥的我,身體又被山上的男人以暴力大肆攫掠,更慘的是有時連丈夫死去的祖父也會來插一腳:

  安文的祖父彷佛在這一刻進入了我的體內,叫我把他的血脈流傳下去老人家的靈魂常常在我的耳邊騷動著,我知道他如果能夠的話,他一定會讓我懷下他家族的後代(董啟章,66)
  但是,更基進的疑問是〈安卓珍尼〉中的『我』何以成為一個女人?『我』以日記體方式寫出來的〈安卓珍尼〉何以成為讓楊照背書的『女性書寫』?




  楊照曾在《獨白》一書的〈變貌〉中談及一組他覺得與生物性別相關的時間概念,他說男人的時間延展是直線的,而女人則是周期性的,泰半是因為女人有月經的緣故,而停了經的老太婆的時間又變成線性,於是男人會恐懼老太婆雲雲(楊照b,85-6)而『我』的『月經』正是〈安卓珍尼〉一文中關於『我』作為一個女人的時間系統的中心符徵:

  三月十五日,這是我記憶中最後的一個日期,此後時間便以一種接近無區間性的狀態滲透著我的意識,其中標示著周期性階段的便只有日出和日落、我的月經來潮和安文每隔兩星期的到訪。(頁69)
  丈夫把他的精子射進我的陰道裡,這是我月經周期中的第十四天,我側著臉遙看著桌子上的月歷的一個紅圈(頁74)
  我知道過兩天月經便要來了,但我還是乖乖的把藥丸吞了。(頁88)
  過了七天,月經也沒有按預計的日子來臨,我撫著自己的肚腹,淚水直流到乳房上。(頁91-92)
  這樣處處標舉『月經』的大旗無非是想取信於讀者說:『我』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來弭平其僭用女人的小焦慮。接下來作者便更大膽地把性別和生物本質論的時間觀做扣連:

  安文教我意識到定期性,知道日子和階段的劃分;男人教我感受到突發性,告訴我日子與日子之間的特殊歧異。(頁73)
  真巧,楊照先生在《紅顏》中寫的一個南部少女的成長,也十分著墨於少女的初經記憶。這是這些講究『政治上正確』(politically correct)的世代氛圍下的男作家們在書寫女性敘事者時所必經的生物論符號操弄期嗎?
  我寫我有月經並不一定意謂著我就是一個女人,遑論女性書寫。如果要經由操弄並強化與性別相關的刻板生物論論調才能達至台灣文壇所謂的女性書寫或是女性主義作品,那需要檢討的不只是不自覺的『將文本政治化』的閱讀策略,而是由深層桎梏我們的語言結構,讓我們對於性別文本的後設思考,都如此僵化。




  在〈黃色壁紙〉最後,敘事者『我』和斑駁漬落壁紙內終夜終日爬行的的女人合而為一─『我』覺得『我』就是那個女人─不停地沿著房間的四面牆角爬行,也爬過『我』昏厥過去的丈夫身上 〈安卓珍尼〉的最後一部份敘事者『我』和安卓珍尼也合而為一了:

  在現在裡面,她遇見了她,她跟她說話,她想找尋她的語言,她想說她的故事,敘述她的歷史她的眼膜神經告訴她不用逃跑因為她不過是看見自己她融化於自己的目光之中。(頁94)
  最後『我』宣告了『我』和安卓珍尼將永遠逃逸於聲音與言辭之外,到『那沈默永恆而充滿幻彩的夢境世界中』(頁94)。作者宣告逃逸與沈默為最深刻的反抗,卻沒有考慮到這樣的宣告根本無力去應對實際文化邏輯的挪用或僭用的編制力量(例如:我們對於『瘋狂』的思考早就不同於原先瘋狂=反抗的認定;自以為是的沈默究竟是不是自縛雙足?)。我不明白何以一篇優秀的女性主義的作品竟然一點都沒有empower我一個女讀者。或許作者早就表明該物種的不可能一如標題: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進化史,老早便活在六千萬年前,也老早便死於六千萬年後的物種。沈默和逃逸並不能讓力量攀生,而這些獎勵則是包著糖衣的迷幻毒藥。


■〔寄自台灣〕

參考書目:
1.Gilman, Charolette Perkins. "The Yellow Wallpaper."The Norton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 Eds. Carle Bain, Jerome Beaty and Paul Hunter. Shorter Fifth Edition. New York:W.W. Norton,1991.349-61.
2.董啟章。〈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聯合文學》第121期1994。
3.東年等。〈新造陸運動─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決選實錄〉。出處同上。
4.平 路。〈令人眼睛一亮的豐富文本〉。出處同上。
5.馬 森。〈完整的美感經驗〉。出處同上。
6.楊 照a。〈性別聲音的擬仿〉。出處同上。
7.鍾 玲。〈令人驚喜的新人〉。出處同上。
8.張小虹。〈文本裡有女人嗎人?〉。《中外文學》22.10(1994)。
9.吳爾芙。〈美麗佳人歐蘭朵〉。台北:幼獅出版公司,1993。
10.楊照b。〈變貌〉。《獨白》。台北:自立晚報出版社,1991。
11.楊 照c。〈蟬〉。《紅顏》。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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