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二月、三月合刊
編輯:馬蘭

任曉雯
女人的長頭發



附在故事前面的

  我不是一個保養得很好的女人。兩三年來,我第一次在鏡子裡認真注視全裸的自己。眼角已經開始有褶皺的痕跡一路逶迤出去,像一把在各個方向上撒開的線團(看樣子它們還會百折不撓地延伸)。左臉頰的一粒痣開始從一點攤開成一團,這日夜擴大的面積使原來的“美人痣”正在漸漸量變成為雀斑。我擦了擦頭頸裡的水珠,沒再往頸部以下看。我想我是很豐碩了。在我套上牛仔褲後,拉鏈在半當中卡住。用力,“啵”的一聲,拉鏈艱難地把整個腹部收了進去,勾勒出一個形狀,像只早熟了的西瓜的一部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穿著十五六歲時最喜歡的一條白裙子,站在一個柔道館裡。那個柔道館裡有臟兮兮的褐色水泥地,橫七豎八地放了三四條長凳子。一群人把我圍在中間,不停地打我。每一拳下來,都有血紅色的斑點在我的白裙子上熱烈開放出來。我不感到疼,只是覺得委屈。又一會兒,窗口飄進來一張臉,一張男人的臉,碩大無比,但是看不清五官──不,確切說,它根本沒有五官。那張臉飄呀飄的,所有的人都停下來看著它。它飄過來貼在我的臉上,摩挲著,一種光潔的快感從我與它貼在一起的那塊皮膚上蔓延開來。
            ──摘自一本日記
  很多女人的生活裡都曾出現過一個讓她傷心的男人。她可能一直咬牙切齒、耿耿於懷。她可能曾經想象和他重逢的那一幕,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也許是個酒吧,她遠遠地看到他,微笑著走過去,說聲“你好”,再把一杯飲料當頭潑下。當然,這種戲劇性的場面可能通常只在電視裡出現:倩女手勢優雅、方向準確地把玻璃杯中的某種飲料向俊男當頭潑去,然後兩人愛恨交半、寓意無限地深情對視,再然後就不知怎地抱到一塊兒去了。通常戲演到這裡,我也會以一個非常優雅的手勢,輕點遙控器,換過一個頻道。看電視是純粹消遣,無厘頭也罷、色情+暴力也罷,太戲劇性的東西是受不起的。我是一個很現實的人,每一個和我好過的男人,不好了,就不聯系;不聯系,就漸漸淡忘了。這個城市很大,和什麼人失去聯系是件容易的事:搬個家、換個電話,他就成了一只從你通訊錄裡斷出線的風箏,化作一個點,然後就不見了。時間一長,你可能記不清他的長相,只對些許小細節存著印象,比如他抽煙的手勢。所以回憶起他,就只大致的身高體型,就算有些許關於臉的記憶,也只是個簡明扼要的輪廓,模糊得沒有五官、碩大無比的那種。即使真的在某個地方相見了,通常也不會出現這戲劇性的一幕。先是看到一個熟悉的手勢,多看兩眼,確認了,你可能發現他已完全不是你印象中魅力十足的樣子。蓬蓬勃勃的脂肪細胞已經塑出另外一付身型,鬆垮垮的皮帶托著一腰的碩肉;可能,還開始禿頂了。所以幻想什麼重逢是無益無用的。次數多了會得妄想症。如果實在恨他,就在紙上寫一百遍“,我恨你”,燒了、撕了、或者揉成一團在腳下踩兩記。寫作──很多人的──尤其是女人的,其實和這差不多,不過更藝術一點,更隱秘一點。他們發現書寫的過程享有一種排泄的快感,就好像自己的潛意識、利比多之類隱秘不可告人的東西終於找到了一個堂而皇之的出口,於是它們就□□地流著排放出去,離開大腦和各個具體煩瑣的器官,獨立了,不再跟它們有任何牽連。
  我有時候也會犯這個毛病。其實這樣不好。我們應該客觀辯証地看問題,而不是意氣用事地仇恨或者喜歡什麼,就像把天下男人都說成陳世美那樣。

  注:據統計調查,女性比男性情緒化、且有更多的感性思維,所以通常情況下女性的偏激行為情有可原;但如果不巧你如我一般,是個文學青年並且想成為作家,那一味情緒化是無益的,這會使成功的機率小得多。我是一個想成為作家的人,自從有次語文老師夸我文筆像魯迅(後來我想,是不是因為我把“的”寫作“底”,把“她”寫作“伊”),我就開始做夢了。我曾羅列過若幹成為作家的必備素質,從情商、智商一直到性格分析。我想過於情緒化是為什麼女作家比男作家少的原因之一。魯迅先生曾經教導我們:悲傷的時候是不宜作詩的,就是教導我們不要過於情緒化。即使成功女作家如張愛玲,在憂鬱的敘述中也不乏冷峻的筆調。她是一個深諳世故的人,並且冷靜。我想,這是生活教給女人的,理性有時候是一架保護自己的武器。我時常在想,也許陳世美是有他的苦衷的,即使魔鬼,也應該有天使的一面。有一次我看到托爾斯泰的這樣一段話,很受啟發並把它抄在了我的筆記本上作為《成功作家必備素質第二大類第八條之補充》:“有人徒勞地把人想象成為堅強的,軟弱的;善良的,兇惡的;聰明的,愚蠢的。人總是有時是這樣的,有時是另一樣的;有時堅強,有時軟弱;有時明理,有時錯亂;有時善良,有時兇惡。人不是一個確定的常數,而是某種變化著的、有時墮落、有時向上的東西。”

  隨著結識的人的數量呈階乘式上升,我漸漸發覺這真是至理名言,每個字都閃爍著辯証法的光芒。我開始不再恨誰、討厭誰、看不慣誰;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活法,大家都挺難、挺累的。我喪失了對朋克樂的興趣,開始好心好肺、心平氣和地聽藝術搖滾,並且把以前用意識流加心理分析寫成的那兩部關於現代都市陳世美的小說付之一炬。我想我應該重新開始我的寫作(客觀辯証地、不動聲色地)。

  注:Attention!太過於客觀就會帶上遊戲的性質;太過於辯証也會沾染迂腐的氣息。所以太客觀辯証就是不客觀辯証。於是我想寫作可能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不僅是質的問題,還牽扯到量、度。文學就是文學,它不是個人發泄的工具,也不是遊戲推理的載體。它應該擺事實,講道理,以生動的形象給人以智慧的啟迪。昨天晚報上有人撰文批判瓊瑤女士,說她的《還珠格格》──那部膚淺流俗、滿是青春期喜劇的清宮劇──不是東西,因為它不能給人──尤其是我們的下一代──以智慧的啟迪。為了不貽誤下一代,苦悶的時候我更願意在紙上胡亂塗抹些隱私話甚至粗話臟話,燒了、撕了、或者揉成一團在腳下踩兩記,唾上一口:“呀呀呸!”

  然後,我人模狗樣、煞有介事地開始了我的成人寫作。我發現為了表示公正,以第三人稱敘述比較好。“她”、“他”──身份不明、行跡可疑、心思復雜、情緒多變,深沉而內斂。我的前兩部小說也不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原因倒另有其他:我不喜歡以“我”來敘說,我認為那沒有安全感,像會被閱讀者隨時隨刻地偷窺;並且帶有欺騙性,寫著寫著就以為紙張平面上那個用硬梆梆的方塊字構築的意象或者所指之類的就是自己(雖然可能就是部分的自己),於是油然而生一種沒有必要的想對自己寫作負責的念頭。那些連帶產生的充沛澎湃的情感,自怨自艾或者自哀自伶等等的副作用是多余的,對我所進行的這種類似於排泄的寫作毫無益處,它們會直接導致我所預想的輕鬆快感掉進抒情的海綿墊裡折斷腿最後包入沉重的石膏。於是我想我就寫“她”吧,她的身份和唯一職責是一件吸收我汗液的貼身全棉內衣,僅此而已。
  我決不再寫青春期故事,也不再要我的“她”僅僅是一件貼身的全棉內衣。我要寫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知道進退隱忍的新女性,比如像李銀河那樣的。李銀河是我欣賞的女性之一,她在她的一本書裡說,百分之多少多少的男人在十二三歲(讀初中的年齡)就看過毛片(又名黃色錄像、三級片)了。我想象那些剛剛開始發育喉結的小男人堆成一堆坐在錄像機(90年代前)或VCD機(90年代後)前的樣子。那些封套粗糙的碟片可能會有一個類似於《新婚初夜教育》之類堂而皇之的名兒。他們會想入非非;他們會想,女孩子的手摸上去應該是很光滑的,像一塊遊戲機牌子的反面。他們有可能是這樣結識他們的第一個女朋友的(某個初中女生):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一條寬下擺的白裙子,一陣風吹過去,裙子肆無忌憚地鼓起來,讓他驚鴻一瞥了兩條腿和一條淡粉紅的短褲。那兩條腿並不好看,微胖(這也是她愛穿長裙的原因之一),但是它們很光潔,像兩根表面平滑、弧度舒緩的白色柱子,足以讓人──尤其是一個正在發育第二性征的男人想入非非、並萌發伸手去摸一摸的沖動。結果旁邊有個不知趣的小流氓吹起口哨來了。他很憤怒,這光輝燦爛的一幕以及轉念間的隱秘沖動居然讓一個專門偷摸女孩屁股的流氓共享了。他很勇敢地打了那個人──我敢打賭這是男性本能控制下的行為,絕對沒有經過大腦,就和向漂亮女人獻殷勤一樣,是一種與膝跳反應相類似的反應,使得他們非如此不可。他應該平時是很重視體育運動的,會打球或者長跑之類,所以擊敗一個小流氓不費吹灰之力或者費了點力但最終還是勝利了。(因為他代表正義的一方,真所謂邪不勝正)但他還是一不小心,遭了點暗算。胳膊上那一小塊皮還在流血,傷勢不重但氣度磅礡。先天性血小板過少幫了他的大忙,那個被英雄營救了的患有不太嚴重的暈血症的美人,從目光接觸到那塊皮的剎那起就
  假想這樣的故事有點無聊,讓我覺得自己再想下去會想出永琪怎樣認識小燕子那樣的情節來。

  注:永琪、小燕子,《還珠格格》之人物。這多半你是知道的。但如果你不知道,我勸你不要去看它:它會讓你上癮,一邊罵“濫片”、“濫片”,一邊每晚準時打開電視。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會從寫作想到李銀河的理論,再想開去竟然到了還珠格格。一個缺乏想象力的人如我,很少有如此不著邊際。我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文學青年,但是很奇怪,我熱愛理論,有時有點討厭文藝書籍、文藝節目、文藝晚會、文藝片。所以我想我大概過於嚴謹而損害了形象思維,並且由此阻礙了我成為一個張愛玲或者杜拉斯。有時候,我除了想象向那個傷害過我的男人當頭潑飲料之外,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得體或有趣的構思。所以我只好暫時不想,來和你討論一點理論。由於沒有學過統計學和高等數學,我沒做嚴謹量化的社會學問卷調查統計研究(像李銀河那樣),我只是憑經驗出發或靠手頭僅有的幾個個案、分析分析來說些所謂的理論。聽過讚同,就點點頭或舉個手;不讚同,就算了也甭往心裡去。
  理論一、男人和女人“性”觀念的不同。在男人女人還是男孩女孩的時候,他們已經顯示出了差異。女人通常渴望真正心靈上的情感交流,羅曼蒂克的、純潔的,和肉體越脫離就越貨真價實;而男人則可能對身體比對心靈更感興趣(如果男人們能撕開道德面具,勇於正視自身的話),盡管心靈對他們來說也有那麼一點重要,但絕對比不上面孔、身材,甚至其他如溫柔體貼等的優良品性。這並非說男人就是骯臟的,因為我覺得這純粹是一個生理學上的誤解。生理衛生課老師通常只會含含糊糊地講一些男女生殖器的結構區別,而由此引起的一系列心理差異可能是已為人妻為人母的老師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她並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堅信每天晚上的性生活是一種義務而非樂趣,她用以維系家庭和表示關愛的方法是燒兩頓好菜、織一條圍巾。這也難怪:除了高瞻遠矚的性社會學家們,幾乎每個人都會從自己的性別角色出發,來想當然地理解異性。所以每個男人都會想,她也是有高潮的;而每個女人卻在想,某年某月他把我帶到他家裡去,但是沒有向我提不正當要求,可見他是真正地、純潔地愛我的。除此之外呢,我想還有美學意義上的差異:男人都在追求典型性,而女人則強調“這一個”。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要求對方漂亮溫柔小鳥依人,一句話,是個典型的、十足的、純種的女人;而女人通常會反向理解:他為什麼會在萬千人海中挑中我呀?因為我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有思想有個性的。男人通常喜歡自己的女人崇拜自己,這樣她們就會心甘情願地粘附在他身上,成為裁剪合體的外衣上一粒或者若幹粒漂亮鈕扣。曾經有個有名氣的男人(作家,中國人),白紙黑字地教訓(包括他媽媽在內的)廣大婦女同胞:“當一個女人有了思想,女人就不成其為女人;思想也不成其為思想了。”還曾經有一個沒有名氣的男人(青年白領,單身,中國人)喝了點酒,噴著滿口臭烘烘的味道對我說,男人一生要追求很多東西,就像一幢空房子,要把裡面的房間一一填滿,而女人只是這眾多的房間之一。這句話引起了我胃部的生理反應,我很客氣地請他立即走路。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我感情上是不願意讓人把我當作一間有待填滿的衛生間之類的。可是從理性上分析呢?那我只能承認胃部再難受也沒用。畢竟薩賓娜也許只是米蘭.昆德拉一次夢囈或者夢遺的產物,絕大多數女性都不自覺地把自己安進了男人預設的女性角色:一個空的廁所或者一粒有機玻璃鈕扣。女人不是不覺醒,覺醒了的女人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我見識過不成功的那些,她們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成為緊接第二性之後的第三性──兼具男性氣質和女性生理特征的中性人,她們嫉男如仇,發誓要像男人曾對待女人那樣的來對待男人,把他們踩在腳下,踩碎他們帶有侵略性的自大自傲的生殖器;還有一類是成了女同性戀者,她們聲稱自己不要男人,向往沒有暴力和罪惡的女兒國,當然如果她們想要有一個或幾個繼承衣砵的小同性戀者,還是得接受人工授精。

  注:其實同性戀本身是沒有錯的,他們/她們只是一個弱勢群體,就像左撇子那樣。動物界也存在同性戀現象。有科學家聲稱曾目睹過兩只雄猩猩在性交。問題的關鍵是:她們歧視男性。這是沒理由的,戀同性不應該排斥她們不戀的異性;就像愛女人的男人和愛男人的女人沒有理由不和自己的哥兒們或者姐們兒和平相處。

  這些女性大多存在於思想活躍的西方社會。不過,學術無禁區。她們可以使她們的“仇男主義”和同性戀理論合法化,並在學術交流的世界趨勢下,漂洋過海來到東方這個有著古老文明的泱泱大國。她們中的一些人稱自己:女權主義者。
  理論二、憂鬱症患者。這是繼“俄狄浦斯情結”之後又一個駭人聽聞的心理學術語,通常意義上是指那些時常覺得憂鬱、並且莫名其妙想自殺的人。豐衣足食、神經緊張的現代都市潛在著此病的高發人群。憂鬱是一種作用強烈的荷爾蒙,從某個腺體分泌出來,隨著血液循環侵入四肢,讓患者覺得四周的空氣具有了一種棉花糖的質感:質軟、蓬鬆、缺乏著陸的觸覺。患者在未發現自己是患者之前,通常會猶猶豫豫地找一個標簽給自己貼上,比如一個學哲學的患者極有可能誤以為自己的症狀是由於對存在主義浸淫過深。把激素分泌失調引起的症狀歸結到形而上層面,應該是頗具美感的。但這種一廂情願的美感在嚴謹的心理學分析面前顯得多少有點蒼白可笑。在心理咨詢中心一個面無表情的大夫那裡,想法浪漫的憂鬱症患者通常會面對一種不願意接受、但不得不接受的提問方式:幼年是否受到性迫害?初戀有否遭拒絕或者遭拋棄?心理學、病理學以及其他那些什麼“學”,大多冗長拖沓、重復建設。“范式”這個術語常讓人想到一種類似軟殼雞蛋的東西,它裡面包裹了各種各樣自圓其說、自成體系的話語,它們像一根結構緊湊的鏈條,每一節看似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如果我們把它們徹底推翻呢?就是連殼帶芯整個拋棄掉,在這種情況下,每一種“不可或缺”就成了一個頗為反諷的玩笑。這就是人類文明的進程,學術發展的軌跡。如是而已。

  注:《Time》雜志列出的一百位本世紀的傑出貢獻者中只有一位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他最大的貢獻就是用一整本哲學著作試圖向人們証明:所有的哲學都是空話。

  她從咨詢中心出來,在高樓上徘徊。那個不懷好意(她覺得)的中年醫生在催眠的過程中讓她幻想自己是一只慢慢鼓脹起來的紅色氣球,升到天上去了。她的想象則是自己吱吱咯咯蓬勃起來的某種質量與H2相等的脂肪遍盈全身,於是大笑。把自己的身體和過往經歷交給一個與己毫不相幹的人,也許根本就是可笑的。可是一個人的時候,她笑不起來。她覺得自己憂鬱得快要死掉(一只憂鬱肥碩的紅氣球,並且在升天)。想自殺不是一種念頭,而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讓有些人碰巧在歷史上成為卓爾不群、不合時宜的思想家,也讓某些人碰巧成了心理素質不佳的典型進了心理調適學的課本。這種感覺從她的初中時代起就一直縈繞著她。沒死成。因為她是一個能自控的好孩子,隨身攜帶一名人名言摘抄本,感到絕望時,就從書包裡拿出來讀一兩條豪言壯語。可現在,對於一個心理發育成熟並且深諳叔本華精髓的女人,這套已經不管用了,於是她讓那本黑面硬抄本去見了鬼。她今天不知是著了哪路魔,早上醒過來,在床上躺了兩小時,在腦子裡跟自己反反復復探討存在的意義,結果仍覺得找不到讓自己起床去面對這個世界的理由。所以就突發奇想地跑來看醫生。進門見了那個前額微凸的中年男人,她的感覺糟透了,癒發對這個充斥著光亮前額和啤酒肚的世界感到絕望。那顆光亮前額俯下背,在紙上寫道:自虐傾向嚴重。有空再來吧,你需要長期治療。一張笑成菊花的臉。去你媽的。
  理論三、政治和反社會傾向。有反社會傾向的熱血青年──比如美國六十年代的FlowerChildren(花童)──可能是愛國的,但是他們討厭政治,遠離意識形態。他們熱愛藝術,熱愛搖滾。他們的口號是:Peace&Love。但其實政治和藝術有某種相通的地方:弗洛依德說,人類普遍存在著某種叫利比多過剩的現象。欲望強烈的人通常各方面的欲望都會很強烈,比如權力欲望強烈的人(大多是男人)性欲通常也會很強:肯尼迪和克林頓是出了名的──老肯比小克坦率誠實、所以也就可愛得多;他曾經透露:他一天不作愛就渾身不舒服──,還有幾個美國總統有韻事和私生子,剩下的暫時名譽清白但也有待歷史學家和關心偉人隱私的人進一步考証,(不知有幾個能最後保住名節)。“政治”這個詞在反社會青年的字典裡散發著瘋狂、虛偽、殘忍、骯臟的雄性荷爾蒙氣味。可是,按照弗洛依德的說法,人似乎總有發泄不完的性欲,所以你、我,大家都需要一點藝術、白日夢──或者,政治。政治是男人的話語,政治的話語是進入一個男性社會內部的通行証;藝術也同樣如此。一個叫西蒙.波伏娃的女人進入話語權力的邊緣靠中心,憑借一本叫《第二性》的書敲開了男性世界的大門。

  注:她紅了,她在任何一個時代都能紅──即使是在知識貶值的現當代──名人出書外加花邊新聞。

  從充滿激情的字裡行間看得出,她有偏執甚至仇恨,她把她洋溢的激情溶入了諸如“存在”、“主體”、“他者”之類的術語裡。

  注:以此類推:理論可以並非都是純理性的。理論可以包括理性、感性甚至其他更多。理論可以是一切。范式是必要的,理論永遠不會過時,哪怕是在文字貶值的現當代。

  她──聲名顯赫的西蒙﹒波伏娃──的生活裡有一個傷害她的男人,他的名字可能叫讓──保羅﹒薩特。人們齊聲讚美愛情,讚美契約式的愛情。“未婚的終身伴侶”,她離不開他,因為他是當時的存在主義領袖(盡管在我眼裡,他總是不及海德格爾),法國大學生心目中的英雄,一呼百喏。所以,就算他好色、野心勃勃,她還是一直在他身邊,為他奉獻各種女人,間或奉獻自己。
  一個有偏執狂或至少是此類傾向的女人。不開心時會躲在廁所裡拼命吸一瓶該死的汽油,讓那種顯然會引起感官紊亂的味道把最後一瓣肺葉塞滿。那個禿頂醫生在紙上煞有介事地寫道:自虐傾向嚴重。談談你自己吧?談什麼?隨便。就談我的愛情吧。我十五歲第一次做人流,結果被那個小流氓甩了;二十歲和家人斷絕關系,念了兩年哲學,輟學了。因為不喜歡馬克思,覺得他只把人當成宏觀經濟統計圖表上的一個點。人還是他媽的有感情的,不過愛情這玩意兒還是需要重新定義一下,最好是即思辨又具體,即相對又絕對。不過這好像不大可能,所以大概它是不存在的。她塗了很深的眼影,一閉,就把兩大塊又紅又青的顏色露出來,像茫然睜著一對不表露感情的紅眼睛。有空再來吧,你需要長期治療。
  她從開始厭惡馬克思的時候開始抽煙了。她是一個“反社會青年”(班主任語)。她喜歡有藝術氣質的男人。她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童年記憶,比如記得一個男人的樣子。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站在她家弄口的一個小車站上吸煙,靠著站牌點火。他不用手指夾煙,而是兩個指頭反捏住,在離嘴唇很近的地方。向晚那種半帶土灰的顏色,卷在吹起來的風裡,把車站和人團團圍住。還有另一些:比如她記得小時候好像有一個姐姐,但後來就沒有了,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嫁了。(幼年很糊塗,不記事)見姐姐的最後一次是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她的兩條腿下,汗粘粘地淌下來。姐姐穿了一條好看的白色小碎花的裙子走在褪成黯紅色的閣樓木地板上,她走出去,她看到她的背影──她記不得她的臉了。姐姐,她時常會想起她。她記不確切她的臉,她也許漂亮,也許不漂亮,但應該是留著一排整齊的留海。她童年記憶裡的人全都沒有臉,他們是些影子,在她身邊走來走去,然後就一個一個地走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她長大了。她曾發誓不會抽煙,但後來還是抽了。抽了就抽了,不需要理由,就像不抽也不需要一樣。抽煙不應該成為一塊招牌、一張標志,不應該成為抽煙之外的任何什麼。點燃第一根煙,她只是隱隱覺得了自己有些挑舋,但標的不明。也許從第一次煙灰彈落地起,她將是一個完全的人,而不僅僅是個純粹的女人,一個發了誓就永不反悔、溫柔賢惠、純潔得不得了也好得不得了的純粹的女人。她不抽女煙。這種搭配是奇異的:她梳馬尾辮,一雙月芽眼,兩個酒渦,笑起來像剛吃過奶糖的小孩子。這張娃娃臉搭配一根從嘴角斜出來的白色小棍,像一幅溫情的水墨山水正中給人塗了一筆突兀的濃彩,一種輕微的滑稽。好比一個小孩在玩過家家,可還要大人們相信她是認真的。還有她情不自禁的眨眼的小動作,粉作一團、短小結實的肉手,更是讓人把這根不合時宜的三五歸入了她身上那件奇大無比的男式罩衫的行列:一種24K的模仿成熟氣質的孩童行為。她為此感到無比惱怒,所以上了濃妝試圖把面孔的真相掩蓋起來。但這充其量只是讓她看上去更像一只時髦的芭比娃娃,一只不小心被人塗抹了的、但卻質本純潔的芭比。說懷孕是騙人的,說輟學也是騙人的,走出咨詢處,她把那張病歷卡擦了皮鞋。她只是想看看那個肥碩禿頂的中年男醫師會講出什麼樣的話來。她覺得好笑: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多自以為是的人;總有那麼多崇尚理性,認為人是可以分析的人。他們應該去分析分析他們為什麼會相信人是可以分析的,很可能他們會無法分析出結論。但她笑不出來。她只是覺得無比憂鬱,並且不可救藥了。
  她讀的是哲學系。她喜歡抽象。她一般不喜歡文學,但喜歡博爾赫斯。她喜歡他意象空洞的詩歌,因為那些好像和生活離得很遠。然而生活畢竟是具體的,每個人都生活在具體之中。康德能夠活得形而上,完全是因為他每天不用買菜,而家附近又正好有一條小路可供散步。所以她把抽象的理論和具體的生活分得很清楚。
  具體的生活,就是每一個十米距離都擠滿了人。有一些和她年齡相近的男男女女,還有戴反光眼鏡的講師、教授走在綠蔭道上。空氣裡到處都是面孔,毫無特色地飄來飄去。具體的生活,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課的老師站在講台上說“我們要在哲學的天空裡自由飛翔”。張開雙臂、閉眼作陶醉狀。這個四十開外的老女人,帶著一群在下面打哈欠、睡覺、傳紙條的小麻雀,在這個城市污染過度的鉛灰色天空裡振翅撲騰,這大概叫什麼“自由意志”,下課鈴一響,大家就安全著陸,各幹各的事兒,女老師要急著去接她的兒子。白天是具體的,盡管它一晃就沒了。黑夜才是抽象的。她喜歡黑夜,喜歡在它的掩護下坐在路邊抽煙。最好有一棵樹,還要有葉子落下來。(這種感覺真他媽的抒情,她笑自己)
  她討厭抒情,討厭葉子落下來之類傷感的意象,討厭一首叫什麼“白晝不懂黑夜的黑”的歌,她討厭文學、詩歌之類的。她覺得真正的傷感是在生活裡的,是抽象的,一旦寫出來,一個字或者一段旋律,這種東西就沒了。傷感的人哭泣、嘔吐、或者寫作,那些中外古今的象形不象形的符號,除了讓作者獲得排泄的愉悅,大概只好哄哄多愁善感但卻其實並不識愁滋味的小女生。但她真的喜歡博爾赫斯,大概是他的東西有哲學的味道;一個一輩子都待在圖書館裡的人,生活是無論如何也具體不起來的,所以那種感覺就會是絕對純粹的。她時常對著那本博爾赫斯詩集的封面想入非非,一個藍顏色的老人面帶儒雅,坐在藍顏色的椅子裡喝一杯藍顏色的咖啡。她覺得哲學就是一種味道,不是寫下來給人看的(那些裹在軟殼蛋裡的范式),也不是在講台上慷慨激昂或者作振翅高飛狀的。它只應該是手指間的淡芭菰味道,在晚上、在一棵掉葉子的樹下面發散開來。(又抒情了,但她沒有笑)
  一次在地鐵等車的時候,她隨手買了一本雜志,並且讀到一個很糟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對現代的陳世美和秦香蓮,“秦香蓮”的年齡和她差不多。這個故事的作者是一個還未成名的文學青年,她已經意識到了她寫的愛情故事是很糟的,並且發誓要開始她的成人寫作。這個故事是關於那個白裙子飄起來的初中女生長大以後的。一個純情、浪漫的初中女生可能成績並不好,我們每個人都會碰到過這樣的女孩子。她們寡言少語,害羞、會臉紅。她們理著幹幹淨淨的發型,指甲很短,每天都帶好手帕、佩戴校徽。她們每天都按時完成作業,但是成績總徘徊在中遊或偏下。老師不忍心責備她,因為她用細小方正的字記成的筆記是詳細而準確。高考落榜之後她進了一家職校。然後就發生了一些故事。(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生活裡都必須有一些故事一樣,盡管大多數故事僅僅是經歷而已)在她的職校旁邊,是一所美院。每天有許多神情滄桑、面容嚴峻的人進進出出。男的留長發,穿骯臟的皮夾克;女的則把細細的腿裹在緊身牛仔褲裡,套一件鬆鬆垮垮的T恤。她看到有幾個女孩剃著板刷頭,不禁大吃一驚。這些人的內心對於喜歡穿白色長裙的她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她覺得神秘、好奇,並且聽到一種頗具誘惑力的召喚。她喜歡他們抽煙的樣子,喜歡他們坐在路邊上抱著酒瓶侃侃而談的樣子。他們像一群遙遠部落的來客,佔據了她最神聖的想象。於是那個糟糕的專寫青春期愛情和世美香蓮的女作者這樣開始了她的構想:一個經常坐在路邊的男孩有一天把她攔住:“交個朋友吧。”這簡潔果斷的要求裡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吸引力。她覺得興奮:和一個不熟悉的人交往,這簡直是犯罪,但是犯罪往往會引起一種類似於吸毒的快感,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去犯罪,所以我們的她才會答應這個對她來說幾近荒誕的要求。那個美院男生經常坐在路邊抽煙,她很早就注意他了。他拿煙的樣子有點特別,不是夾在指間,而是用拇指和食指反著捏住,在離嘴唇很近的地方,以一種很優雅的姿勢。為了這個姿勢,她覺得他是特別的。他把她帶到他的住處。那是個又小又亂的臨時租借的房間,堆滿了書和素描的底稿。在一堆底稿中,她發現有一張是畫她的,一個側面,白裙子恰到好處地飄起來。原來自己早就進入了他的視線。她覺得一股暖暖的什麼東西從她聖潔憂鬱的心床上淌過,有個優美的女聲在唱:“春天,春天”。她覺得,這個具有波西米亞氣質的男孩,不,男人,會把她帶進一種另類的生活,比如一個落魄藝術家的紅顏知己,展開一個像叫萊昂納多的小白臉在一條快沉了的船上遭遇的故事。不同的是,她的船剛剛啟航。美院男生讓她坐下,給她看他的畫,還有書。那些書有叔本華、尼採、薩特、弗洛依德等等,其他的一些她叫不上名,在他的枕頭旁邊,她還發現了一本厚厚的聖經。她知道愛讀這些書的人都很頹廢,很反社會,很現代或者後現代。他看著她的目光在書間移動,突然吻了她一下。他說:“我愛你。”她的心裡痒痒地滋生出一種不尋常的感覺:一個成熟男人開始向她打開他的世界了,這三個字就是一把鑰匙,預備向她開放一個心靈。心靈,是的,心靈。她可以進入一個心靈,不過是以一種異質的姿態進入。她自己的生活也將從此不同了。他在和她說話,好像提到了“空虛”、“荒謬”之類的字眼。她沒有仔細聽,一是聽不太懂,二是她仍陶醉在即將駛入一個心靈世界的極樂之中,她的心在揚帆高唱“春天,啦啦啦,春天!”“所以我愛你。”他的話說完了,然後夢遊般地摩挲那部聖經,然後夢遊般地再一次吻她。她也開始夢遊了,她覺得生活從沒有如此真實過:生活裡有白裙子,有一個坐在路邊的男生,他們坐在一起說話。可他為什麼要說生活是虛無的呢?他好像是這麼說的。身邊走來走去的人是多麼實在具體啊,每天的陽光又是多麼美好,盡管少女時代失敗的初戀讓她氣質憂鬱,可這淡淡的具有口可口樂質感的憂鬱讓她癒發感覺生活是值得依戀的。但她不敢照實說。她以前常看到這類詞,她想可能很時髦,但是親口聽人在她耳邊說出來還是第一次。她想這也許不僅僅是一種時髦,而是深沉、是分量;而她自己卻是淺薄的,是一個只生活在表面的人,不能夠思考,也不能夠深入存在的本質。她以前的日子都是蒼白無力的,因為她從沒有考慮過人生是什麼。她覺得自己的臉紅了。

  注:每個女人可能都曾等待過一個一下子就把自己征服的男人,他們不容分說,堅硬有力,並且成熟。而她就遇上了這樣一個人。她想她愛上他了,在他攔住她的那一刻,她就等待著自己被不容分說地征服。其實這種分析早已是陳辭濫調,身處改革開放年代的男男女女肯定都聽說過此類講法,比如我媽媽,不過她老人家的第一反應是一句忿忿的“什麼話!”而每個男人則心知肚明,有資本的男人開始信奉“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沒有資本的男人則會同樣忿忿地來一句,並且從每條牙縫裡吐出十公斤的不屑:“什麼話!”什麼話?沒什麼話。她認為自己愛上他了。雖然“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之類的見解通常是男人用以為自己的不負責任所找尋的藉口;但我們應該相信,它是具有迷惑性的,像正在減肥的女孩子面前擺放著的一塊奶油巧克力,讓人明知故犯、欲罷不能。

  走進這個男人的世界。這個男人自己就構築了一個自足的、完整的世界。那天晚上她開始熬夜,她覺得這種徹夜不眠是在向彼岸世界的進軍,她顫顫巍巍地打開身邊僅有的一本介紹尼採的小冊子,她要在燈下思索存在的意義。她想象著翻過兩堵高牆,有一扇窗子還亮著燈,他可能正在喝酒或者做畫(他會畫她嗎?她連自己也察覺不到地笑了)不過,也有可能,他也在思索生存的意義吧。這種聯想是純潔的、令人感動的。心地善良並且在二十五歲之前戀過愛的人們都應有過這樣的內心獨白吧。它們通常孕育在第一或者第二次戀愛之間,那種時候一切都還飽含希望,柔情蜜意的戀人們渾身洋溢著蓬勃的生命力。一種柔軟的觸覺從這些剛被趕出伊甸園的男男女女們心底冒出來,像一朵全方位盛開的大王花,散發的卻是玫瑰的香氣,這朵全世界最大最香的花在肋骨和橫膈肌之間發育成熟著。不過通常這種感覺會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引起這種感覺的人本身反到被淡忘了。她經常去他的小房間。他給她講尼採和聖經,他告訴她,“藝術是通往彼岸世界的途徑”。她傾聽著,寧靜地、恬淡地。她籠罩在某種虔誠的磁場裡,這種虔誠從她的天庭升騰起來,遍浴全身,最後把她變成了一幅蒙娜麗莎像。她陶醉在自己朝聖的目光裡了,一不小心就忘了去聽他在講什麼。其實他在講什麼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在聽,她在注視著他。她喜歡這種感覺,她覺得自己是他的紅顏知己,和他一起站在高高的山頂上,俯視眾生和彼岸。“彼岸,啦啦啦,春天”她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溫柔細膩的笑。可他會突然停住,詢問她的想法。他是發覺她在開小差嗎?不可能,他和她一樣,已經完全陶醉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裡。一個落魄的埋沒在一家小小的美術學院裡的未來藝術家,滿肚子的思想,終於有了一個崇拜者。那他還要什麼呢?他為什麼要知道她在想什麼呢?她理解他,可這並不代表她自己要有什麼別樣的想法。於是,她心底的春天之歌再也唱不下去了;她覺得她緩緩駛向他的小船突然擱淺,陷在那裡徒勞地空劃。最糟糕的是,在她難堪的時候,他只是沉默並以一種她認為包含不屑的目光看著她。後來,她想了一個辦法,只要他一問她,她就把嘴唇湊上去。我們接吻吧,我們形而下吧,別忘了我們是在戀愛,我們需要享受俗人所應享受的樂趣。這很奏效,他果然忘了那個使她不知所措的問題。但她知道,這終非長久之計,她得另想辦法。於是她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走,她就問他要一兩本書來看,她想,總有一天她會能夠回答他的問題的。講到這裡,可能會想起《生活在別處》,想起了瑪曼和那個畫家,這是一個雷同的敘述或圈套。
  她把這些書還給畫家時,就像一個沒有完成家庭作業的女學生那樣緊張。他會馬上問她對某本書的看法,她知道他對似是而非的回答不感興趣,他想同她分享共同發現的真理。瑪曼知道這一點,但這並不能幫助她理解這些書的全部內容,也不能幫助她理解畫家認為十分重要的地方。
  他常讓她評價他的畫,那將是她最窘迫的時候,甚至窘過讓她說出自己對書本們的看法。因為講不出後者,她可以說自己的想法和他的完全相同,她甚至可以僅僅是背出一段書裡面的話,然後用意味深長的眼光望著他,讓他覺得一切都盡在不言中;但評價不了他的畫就意味著承認自己不了解他,她不可能只用眼神或者無聲勝有聲的手段來評價。可她認為自己是了解他的,她可以發誓;但她覺得她一點也不懂那些畫,盡管她覺得那些畫是好的,是有意味和價值的。“很好,很好。”她只能變成一個被老師突然叫起來回答問題的小學生,然後漲紅著臉聽他解釋。他就提起畫筆,在布上指指劃劃,這根線條、那團顏色跟著這只手,她看到一個怎樣輝煌的象征系統從粗帆布背後猛力綻放出來,就像壞了的沙發裡突然跳起一根彈簧。她豁然開朗,是的,是這樣的。於是她決定,他再讓她評價他的畫,她就按照上次他說的那樣去理解。但是她馬上發現這也不能解決絲毫問題:他的想法常常在變,時常是今天這樣說,明天就完全否定了自己,無論她怎麼說,他都會不耐煩地打斷:“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也或者是她自己的理解不得要領?可她幾乎是原話照搬的(為了能做到這一點,她已經死傷了無數腦細胞,記憶力衰退並且有了稍許的神經質)她告訴自己,他在探索,他畢竟只是個學生,他有足夠的時間成為畢加索。最近,他告訴她,他開始對電腦繪畫感興趣了。“他們認為這不是藝術,可這只是一個觀念問題。電腦改變的不僅是生活,它還會改變藝術的形式。藝術只是追求一種理念,而不是手段本身。電腦就是一種手段,像顏料或者宣紙那樣,不過,它更先進、更能表達新一代的創作理念。在國外,一切都已經開始了。電腦繪畫──美術發展的新潮流。”激情鏗鏘的結語讓他看上去像什麼廣告裡的公司形象代言人;他揮舞著手臂,仿佛在配合他的號召:“快呀,來呀,二十一世紀將是電腦和電腦繪畫的世界。”她看著他。她想她厭惡電腦。電腦是機器,是沒有感情的東西。還有那個因特網,在一個生硬的平面上把自己的思想情感釋放出去,變成冷冰冰的字符,然後再收到一大堆同樣冷冰冰的字符。電腦還經常出錯,自顧自地顯示一些她讀不通的英文字,她覺得這簡直不可理喻、無法忍受。她不喜歡二十一世紀,也不喜歡電腦繪畫。她喜歡事物的靜止狀態,她覺得這種靜止是一種祥和、高尚、韜光養晦的境界,讓她覺得一切都是可以把握的、是屬於自己的;所以她不喜歡改變、不喜歡快節奏高頻率,她覺得這個變動越來越多、越來越快的世界是她所無法把握的。每次當她聽到或者看到“高效”、“信息”、“互聯網”、“轉換觀念”“知識經濟”等等詞的時候,她就覺得莫名的憂鬱和恐懼。她想她是落伍了,她既沒有知識,又不喜歡轉換觀念,她屬於一個已經一去不復返的時代,並且注定會被自己身處的世界拋棄。她會被淘汰掉,而人們只會毫不伶憫地說,這是她自己的錯,因為她跟不上潮流。為什麼呢?為什麼她要拼命朝前跑,拼命去抓、甚至和別人去搶那些她知道她明明把握不住的東西?她突然意識到,他也是她所抓不住的。她一直在不停地跑,聽他說話、讀他讀的書,可他始終在改變,並且在她前面越來越遠。她是多麼希望能把他截下來,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來研究他、把握他。她知道這不可能,就像她不可能阻止互聯網在身邊蔓延,也不可能阻止這個世界在越變越快一樣。他今天喜歡素描,明天卻喜歡上了電腦繪畫;那麼他也可以今天喜歡她,而明天喜歡上另外一個女孩。她越想越沒有自信:她才剛開始讀尼採,還沒來得及接觸薩特;並且她無法評價他的畫,那麼他是看上自己哪一點呢?她覺得頭暈。他也許沒有意識到在他闡述他新近關於電腦繪畫的觀點的時候,她的腦子裡已經產生過如此豐富的想法。他興致盎然地推進到了第二個議題。他讓她看他的近作。這是一幅奇怪的畫,如此抽象,只有一大塊狂亂的綠顏色和幾根扭曲交錯、不知所以然的線條,以至於她的頭暈開始轉變為頭疼。她竭力回憶他曾給予過她的那些零星可伶的藝術理論,努力推斷這是一幅什麼風格的作品。印象派?超現實主義?幸虧他今天特別仁慈,沒有問她,自己就講開了。她暗暗地鬆了口氣。他說這叫“冷抽象”,解釋了一番之後,突然從大團黑線條裡指出一個蝌蚪狀的奇怪符號告訴她,這代表精子。“這代表了人類最原始的性張力,男人和女人,把身體裸露在大自然裡,自由地交合。”他停下來,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她的腦子又開始嗡嗡起來,就像一不小心踩進了路邊的一堆大糞,驚起一隊正在享口福的蒼蠅,它們憤怒地圍著她,發誓不會放過她。他吃驚地看著她站在那裡發抖。停了一會兒,他走過去,吻了她。隨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把她拖到床邊,含含糊糊地說了點什麼話,並開始在抽屜裡摸索避孕套。她覺得自己又突然變成了一個低血糖患者,剛從一個蹲著的姿勢轉換為立姿,除了頭暈,還有眼睛,像看一個直冒雪花的老舊的黑白電視機,白花花的一大片什麼都看不到。他開始脫衣服,然後是褲子,最後從容不迫地套避孕套。她不敢看這個過程,但又覺得背對著他或者閉上眼睛更不好,所以尷尬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不巧一眼看到了她不想看的。她仿佛聞到了那截包著透明塑料膜的器官散發出來的陣陣氣息。它用來排尿,也用來裝載男人的欲望開進女人的身體。

  注:避孕套是可恥的,因為它剝奪了我們的下一代的人權──生存。雖然全世界的男人都需要它,可他們依然羞羞答答──法國人稱之為“英國鬥蓬”,英國人稱之為“法國信封”,這些文明社會的紳士互相推諉。在中國的某個城市有了避孕套的街頭自動售貨裝置,這說明了中國文明開化程度的加深;而這樣先進的裝置只有在半夜才會有人偷偷摸摸、做賊心虛地問津,可見文明開化程度還不夠。不過中國的性文化似乎一向都是很發達的,比如我們滿街比比的性保健商店就曾讓國際友人瞠目結舌、嘆為觀止。出現這樣的悖論的原因是什麼,有待作進一步理論層面的探討。

  她沒想這麼多。她正是想她自己。她裸露的身體肯定會更難看,像另外一些不美觀的東西,尤其是自己那雙不怎麼美的腿(就像瑪曼那不美的腹部總是阻礙她完全投入地享受一種美妙的過程)最主要的是,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把握他。她和那些有著漂亮的腿的美院女生不一樣:她們會和男人上床,她們很性感很有風情,並且知道如何去把那些只知朝前跑的男人抓在自己手心裡。而她不能,她不屬於這個時代,她不開放,也不懂如何表情自然地調情,她是乏味陳舊的,像一只好久沒有人打開過的樟木箱子。他把手放在她的胸部,並開始扯她的裙子。“不,不”她驚叫。“我是愛你的。”她慌慌張張地奪門而出之前,說了這麼一句話。這是她第一次認認真真地考慮“性”的問題。是的,這件事應該不是想象的那樣可怕,沒有什麼可恥的,性是愛情、而不是婚姻的升華,錯在她,是她自己太保守了。他會怎麼想呢?他一定發現原來她是一個多麼沒情趣的女人。也許他以前已經發現了,這次只不過是給她一個機會來糾正。可她輕輕巧巧的就把這個機會從袖管底下放走了。她越想越懊悔,她應該抱著豁出去的心理,用一個成熟女人的嫵媚腔調說:“來吧,來吧,我在這裡”,順勢擰滅那盞會暴露她腿部缺陷的台燈;或者如果沒有那麼大的決心,她就該解釋說她正在“倒霉”,不太方便,以算是權宜之計。可現在,似乎一切全完了。在這之後,她又去找過他一次,可沒有什麼結果。她站那扇緊鎖著的門前面,覺得自己最後的愛情從頭頂蒸發出來,跑到空氣裡再也看不到了。
  這個故事裡其實並沒有陳世美。就如前所說,這個世界是復雜的,人更是復雜的,陳世美有他的苦衷,藝術家們也有他們的苦衷。在頭緒眾多的生活裡,總會遇到些沒有對錯、甚至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後又必須有一個結局。我想,更多的時候,我們受到傷害只是因為我們想得不一樣,我們沒法彼此了解。

  注:薩特說,人越不出人的主觀性;人們發現自己處在一個“主觀性林立”的世界裡,人就得在這個世界裡決定自己是什麼和別人是什麼。我想舉一個小例子來說明,可能不切題、不著邊際:比如說,大多數女人把頭發看成她們身體最重要的部分之一,而這點是男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這些用鹼性肥皂和剪腳趾甲的剪刀對待自己頭發的男人。如果不是因為趕時髦的天性的相互抵消,女人們是會留長頭發的,這會增添她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魅力。我們會發現這個世界有多麼美好,美麗的頭發在女人的肩頭背後飄來飄去,美麗的女人在我們的眉底眼角飄來飄去。當然,也許她們會某一天突然剪去長頭,那必定是為了某個傷害了她的男人,她們把那叫做“三千煩惱絲”。其實也沒有什麼可以煩惱的。我認識這樣一個女人。她從不把她的頭發當回事。長了,就跑到樓下,五塊錢,無所顧忌地把質地那麼好的頭發交給笨手笨腳的初學藝的外來妹。她說:“便宜,五塊錢。”我開始以為她是個粗糙的女人。廣告詞雲:女人,就要對自己好一點。說到人心裡去了。一個善待自己的女人是不會讓自己的前留海從左至右齊刷刷地30度傾斜而若無其事渾然不覺的。但後來我發現也許並不是這樣:她喜歡收藏各種各樣精致的玻璃高腳杯。我想,一個粗糙的女人是不會收藏這種纖細易碎、無甚使用價值的東西的。那她到底是粗糙的還是不粗糙的呢?我徒勞地定義著最終還是放棄了。人大概是不能定義或者歸類的,我這樣總結。

  想起了曾聽到的那個比喻,那個把男人一生的追求比作一幢房子的比喻。那麼那幢房子是從哪兒跑出來的呢?是他們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造好的嗎?還是他們在男嬰、男孩、再到男人的過程中一步步搭建起來的?男人──除卻成為思想家的男人,比如終身未娶的康德和討厭女人的尼採──人生追求的最高層次無非是“事業、愛情雙豐收”。愛情是可以豐收的,愛情不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而是他們額外得來的一個大外快。一個成功男人捧著兩個叫做“事業”和“愛情”的收成就像捧了這一季剛熟的兩只包甜包紅的大西瓜。
  她有一天讀了薩特(和美院學生分手後,她一直保持著閱讀的習慣,並漸漸地由衷地喜歡上了。書本是靜止的,是以前人寫的,是白紙黑字放在那裡改動不了的,因此也是符合她的口味的),她突然想到,存在是荒謬、虛無的,就像美院男生曾經告訴她的那樣。她想她總算領悟了。可是領悟了又有什麼用呢?也許他的想法跟她根本就不一樣,只是湊巧在不同的過程上推出了相同的結論。她覺得存在是虛無是因為她覺得生活裡的一切最多只是差強人意;而他有自己的抱負和事業,他要讓自己用畢生的時間成為畢加索或者一個傑出的先鋒派電腦繪畫家。她還是會無法理解他。但這不能怪人自己,這得怪上帝,因為是他把每個人都造得不一樣。那麼也就是說,她永遠都不可能走進什麼人的心靈,她以前的愛情幻想都僅僅只是幻想而已。她覺得心裡陣陣絞痛。她想,理性真是讓人痛苦,理性分析得出的結論很多都是讓人不願意接受的。可你必須得接受,必須把理性作為對付這個世界的武器、忘掉抒情並且變得鐵石心腸,然後你才能以一個成熟的強者的身份對別人說(漠然並且若無其事地):看,事情就是這樣子的。不管有沒有意義,她還得活下去──她很傳統,她知道好死不如賴活著。她可以上街去買衣服,然後把自己裝扮起來。她訂閱《ELLE》,知道這一季的流行款式。畢竟,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並且年輕。如果活著她能選擇不用奔跑,她是會考慮的。比如說,和一個大款結婚,在無所事事的麻將桌上和別的一些無所事事的闊太太闊姨太太一起消磨,或者獨自在一間大得讓人心堵的房間裡一天一天衰老下去。她想她是一粒在時間裡一點點褪去光澤的鈕扣,沒有理想、也沒有追求。理想,她認為,無非是每個人出生時認準的一個方向,大家拼命埋頭在這個方向上跑,有時停下來,看看一起出發的那些人,發現彼此在不同的方向上越離越遠。於是每個人都嘲笑別人是錯誤的,只有自己選擇了正確的路。有的人在路上就死了,有的人根本沒有起跑(比如她自己),而最終到達的人會發現自己來到一個海邊,所有的路都最終通往並且終止於那個海邊。大家拼命朝對岸望,誰都沒有看見,但誰都心虛地說:“看,那就是彼岸世界。”從來就沒有人去過,因此也就無法証明它是否是確實存在的了。一天,她在一本尼採的書裡翻到了類似的話。
  虛構一個“彼岸”世界是毫無意義的,倘若一種誹謗、蔑視、懷疑生命的本能在我們身上還不強烈的話。在後一種場合,我們是用一種“彼岸的”、“更好的”生活向生命復仇。
  她想,尼採是對的,她也是對的,盡管尼採講的和她想的不全一樣。但是,相信和不相信彼岸世界的人,都活在一種具體之中,這種具體無所不在,就像身邊二氧化碳濃度過高的空氣,你厭惡它,因為它使你喘不過氣來;可你還得呼吸,不然就要窒息而死。所以她覺得自己仍在被迫奔跑,只不過是在和少女時代不同的另一個方向上。那個方向也會通到海邊,但是永遠不會載她、或者其他任何人過去。她接連幾個晚上做夢,夢見一張沒有五官的、碩大無比的男人的臉。她在自己的夢裡穿著白裙子。
  通常,女人四十歲以後都會在某個或某些晚上夢到自己穿以前的衣服、看到以前的人、做以前做過的事情,這可能是因為每個女孩天生都是抒情詩人,然後她們由女孩變成女人,像賈寶玉說的那樣,嫁了人,由水做的骨肉脫胎成泥做的骨肉。但是在睡著的時候,那些趿趿踏踏蓬頭垢面、身著睡衣和脫鞋去買菜的中年女子往往都無法抑制自己刻骨銘心的遺憾。這種遺憾就像她們鬢角開出的第一束白頭發,隨著步入更年期一下子就控制了頭腦的整片腹地。
  女人,三四十歲的、中年的女人。她們可能長久地忽視自己,不再保養和滋潤了。
  一次浴後偶然的機會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裸體。眼角已經開始有褶皺的痕跡一路逶迤出去,像一把在各個方向上撒開的線團(看樣子它們還會百折不撓地延伸)。左臉頰的一粒痣開始從一點攤開成一團,這日夜擴大的面積使這粒原來的“美人痣”正在漸漸量變成為雀斑。她擦了擦頭頸裡的水珠,沒再往頸部以下看。她想她是很豐碩了。在她套上牛仔褲後,拉鏈在半當中卡住。用力,“啵”的一聲,拉鏈艱難地把整個腹部收了進去,勾勒出一個形狀,像只早熟了的西瓜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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