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二、三月合刊
編輯:馬蘭

綠色小蛋
我的媽呀



  伊以為是季節的緣故,所以感到頭重腳輕,肚腹裡起了騷動,好像有一隊築路工在體腔內挖掘隧道。這些入侵者有時待在固定的位置,有時魚貫行走,到不同的據點磨砭。(西西,〈母魚〉) 不知不覺中,異物侵入了你的身體。突然之間,你開始感到惡心,胸悶,胃酸翻攪,隨時作嘔;頭痛,失眠,情緒不穩,習性大變;頻尿卻便秘甚至痔瘡;容易疲倦、暈眩、心悸、氣喘,腰酸背痛,全身浮腫;腹內出現日漸膨脹增大的團塊,最後,據說是人類所知最強烈的疼痛便毫無徵兆地襲擊你……
  哇塞,你說,這是什麼新的世紀末怪病,還是大法師或異形第N 集的場景? 其實,這大部分的症狀只是我從手邊一本《如何生育健康寶寶》裡面抄出來的剪接什錦。
  麗塔身邊全是孕婦。她們坐在候診室的長凳上唉聲嘆氣,呻吟喘息。
  麗塔感覺得到:她們腫脹的子宮和乳房,運作遲緩的內臟,以及難以控制的膀胱。(Cordelia Strube,《教豬唱歌》)
  懷孕當然是女性經驗裡獨特而珍貴的一部份,面臨種種層面繁復、鉅細靡遺的身心變化或考驗,在那九個月中,她的生活周期突然脫離了多年來習慣的二十八天循環圓圈,變成一條單行道的直線,坡度癒來癒陡地指向倒數計時的終點。另一條生命在體內從無到有的孕育是個神奇的過程,經歷撕裂的產痛娩下的嬰孩不但以臍帶、更以感情與她相連,哺乳時隨著嬰孩口唇吸吮而陣陣傳來乳頭的麻痒、子宮收縮的痛、甚至隱約的興奮與快感……
  然而,生殖的論述場域長久以來卻又被權力機制瓜分了租界,詳細地掌管、解釋何種生育活動才是『正當』甚至『必需』的。〈母魚〉中十幾歲的香港少女因月經遲遲不來驚惶困惑不已,最後只能決定冒著生命危險偷偷到深圳去找密醫;與此同時,她已婚的三十八歲的三姨意外懷孕,則受到眾人的一致祝福──雖然仍不免『引起了訝異與臆測』:誰叫她都結了十五年的婚還一直拒絕生育呢?難道她沒有聽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嗎?
  又對女人說,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創世紀〉3:16)
  聖經的作者當然沒半個是女的,不過就連他們也得承認生育的確是件艱辛痛苦的麻煩事。又不過,這話好像說完了也就算了,沒人再多放在心上。且看後面的章節中出現精彩緊湊的生兒子大賽:雅各的妻妾左右開弓頻頻得點,簡直到了兩腿一張、小孩就會全自動一個接一個地咕嚕咕嚕滾出來的地步,比下蛋還容易──那年頭如果有電視冠軍,我想節目企畫的內容一定會跟現在大不相同吧!此外,為了爭寵,連侍女都可以當指定代打增加積分──順帶一提,這恐怕是史上最早明文記載的代理孕母了。
  好啦!我們都知道那時是上古時代,神跡很多,上帝說了就算數,連一百歲的亞伯拉罕和撒拉夫婦都會老蚌生珠了,後來的馬利亞處女產子(更別提未婚懷孕?)當然是小意思……
  長久以來在父權的神話學、夢境的象徵意義、神學、和語言中,有兩個概念齊頭並進:其一,女體是不潔的、腐化的,是排泄和流血的場域,對男性造成危險,是道德敗壞、健康惡化的來源,是『魔鬼之門』;另一方面,身為母親的女人卻是善良、聖潔、純粹的,與性無關,付出關愛養育子女。而由於女人的身體──就是那個會流血的、神秘的身體──具有成為母親的潛能,這就是她人生中唯一的目標和功用。(Adrienne Rich,《女人所生》)
  到了文明進步的二十世紀,上帝也許比較少直接插手管這種事(反正已經有醫生接棒),但只要看看如今文化堆塑的母親形象,我們就可以赫然發現此類靈肉二分的奇跡仍然層出不窮、歷久彌新:一方面是純粹的美德性靈──聖母頭上有光環,我們的媽媽則會發出『像月亮一樣』『聖潔多麼慈祥』的『愛的光芒』,完全不遜色;另一方面對作為生殖工具的女體又具有極強烈的生物決定論──從馬利亞的案例就可以看出借腹生子這碼子事歷史悠久矣,差別只是在於來借的人是誰而已,而所謂自然天成的母性、『女人能(生),男人不能』,更幾乎是如今所有堅持『男女(還/就是/應該)有別』人士的最後、也最頑強的法寶。
  把這兩條平行的邏輯延伸下去,便會像連連看遊戲一樣出現很多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情境:一方面,由於母親與生俱來的聖人特性,所以她們身兼煮飯婆、清潔工、看護婦(如果家裡有老人、病人、或是又老又病的人的話)、幼稚園長(如果家裡有一個以上的年幼小孩的話)、跑腿打雜的,不但毫無怨言(反正她嘮叨時你也充耳不聞)、不需報償(要不要算算看請這麼多傭人得花多少錢?),更能苦中作樂、甘之如飴,因為犧牲奉獻就是她們存在唯一的目的,社會當然也不需要浪費半點心思在提供托育兒童的資源/支援上;換言之,國家機器對你生不生(墮胎權)、何時生(未婚懷孕與已婚懷孕受到的醫療保險差別待遇)、生幾個(生育率低的國家用補助方式鼓勵增產,或極端者如中國大陸的一胎化政策)絲毫不見外地當作己任一手掌握,但生下來之後的照顧就是你家的事了──如果你是職業婦女,並沒有良好的法規與企業/社區環境來幫你的忙緩解你的後顧之憂,全職主婦/母親更是主政者眼裡隱形的一群,所面臨的問題完全不被公領域觸及重視。
  另一方面,由於女人與生俱來的繁衍能力,所以如果她不生養,就是『不完整的』、『非真正的』女人,就是自私、只知貪圖一己輕鬆而不顧世界未來的──畢竟,要是所有的女人都有可以選擇不生的自由,那人類不就要滅絕了嗎?不過想要藉此成為『完整真正女人』的女人請注意:這個管道只限於婚姻關系內才有效,否則你還是自私、只知滿足一己願望而不顧小孩未來的──雖然,就算你有丈夫,在傳統的家庭分工下,生養教育小孩的事很可能還是會被全部劃歸到你的責任范圍裡──而這又把我們帶回前面所提到的全職主婦/母親的孤立隔絕上。
  今日是黑煞,主兇不主吉,主死不主生。大清早就出了邪祟:有人看見一個女鬼,披頭散發,下身光著,一片血淋淋;雙腳並跳,跳過田壟,跳過池塘,一直跳到姐姐家門前,一眨眼不見了…… 『那是血盆鬼,專害月婆子。』叔婆翻白眼,『怕是尋你姐作替身來了!』(葉蔚林,〈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
  中學時代第一次在護理課上看見生產的紀錄片,平常心不在焉的全班女生一下子鴉雀無聲──除了隨著畫面變換不時傳出驚叫之外。原來生產是這麼一件鮮血淋漓的事啊,尤其看見胎頭塞在產道口醫生剪開會陰(以防撕裂)的時候,大家幾乎要抱成一團了。
  原來過程是這麼驚心動魄齜牙咧嘴啊,原來還不是生完就沒事了啊,這跟電視電影上的場面差好多,不都是痛一痛、叫一叫、然後哭聲洪亮的娃娃就被抱到臉色蒼白(因為沒有塗口紅)、頭發散亂、滿頭大汗的女人身旁,然後女人露出疲倦但美麗的微笑,然後就從此過著快樂美滿的生活了嗎……沒有人曾經告訴過我們這些赤裸裸關於肉身的事實,關於潛在的種種危險,關於妊娠毒血症、子宮外孕、產後出血、產褥熱、產後憂鬱……。回家以後問一問,原來有這麼多媽媽生我們的時候都曾經離鬼門關那麼近。
  鄉野傳說中難產而死的女人變成血光鬼淒淒惶惶,非得找到替身之後才能轉世投胎,而我們長久被喂養灌輸的,仍然只是幸福母親的溫馨感人圖像。每當聽到抱著洋娃娃的小女孩用希望憧憬的聲音發表將來要當媽媽的志願,我就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她看旁邊的人,她看所有車廂裡面她所能看到的眼睛,他們竟是那麼友善,這是她長了這麼大了第一次經驗到。……她想:這都是我的孩子帶給我的。(黃春明,〈看海的日子〉)
  小說中的(前)妓女/(現任)母親白梅可能因為太感動了而忘記提到:她的孩子帶給她的還包括靜脈瘤、妊娠紋、鬆弛的陰道、下垂的乳房、走樣的身材,等等等等。
  或者,白梅沒有去注意到這些的原因是,當時並沒有那些報紙廣告和電視購物通通來告訴她說,你生完小孩就人老珠黃了讓男人性交時有如小魚遊西湖了不再具有魅力可能會使老公厭倦甚至外遇了除非你趕快使用我們特價又特效的除紋霜、縮得妙、瘦身規劃、還有豐胸外帶漂紅乳暈的健美產品。
  所以,你是贏不了的,怎麼可能贏呢?即使在果真展現了母性、為全球人口爆炸盡了一己之力以後,你還是要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沒生育過的年輕女子,因為,他們告訴你,生育過的女人的身體是醜陋的,就像內容物已經取出了的禮盒包裝紙,舊了、破了、滿是縐折,沒有人會再多看一眼。


■〔寄自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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