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二、三月合刊
編輯:馬蘭

陳儀芬
消費「迷」相的神話圖像
--三個希臘神話與迷哥迷姐:從戀物說起



   Lisa A. Lewis在其所編之The Adoring Audience序文便標示出「我們大家都是某程度的迷(fan)。我們尊敬、仰慕、欲望著。我們可藉由努力去了解迷的沖動,而終於能更了解我們自己」。然而,「迷」(fandom)這種普遍的大眾消費文化現象,卻易被視為無稽。【1】「迷」常被當作是隨波逐流的盲目流行,就算曾瘋狂愛慕,也呈現熱情短暫即逝的狀態。就算是死忠派的迷們,有時也因具攻擊危險性(如常暴動而惡名昭彰的英國足球迷、刺傷莎莉絲的葛拉芙網球迷、殺害約翰﹒藍儂的瘋狂歌迷,以及意圖綁架史帝芬史匹柏的影迷等),被視為一種異於常人的偏差,「迷」因此容易被視為一種非依理智而行的現象或異常行為。「迷」難以予人正面印象,且就其非理性的層面看來,「迷」正如謎樣般的不可解、不可理喻。本文就將分兩部分來探討在消費體系中的「迷」相:一、消費迷/謎相,試圖解釋「迷」相的構成是物我主客互動現象。二、「迷」的神話圖譜,以三個希□神話為原型,將消費者的主體性於「迷」相中的運作談出,藉以平衡「迷」相中人役於物的負面表象,並提出對應消費時代中強勢推銷與強勢購買的策略。

一、消費迷/謎相

  歌迷、影迷、球迷、凱蒂貓迷、電玩迷等迷哥迷姐,除代表對某一類活動(者)的支持外,更可能代表資本主義市場上的行銷目標(對象)。「迷」,不只是個人喜好層次的展現,它也可能是一種集體運作的類族群行為。當「迷」產生時,迷哥迷姐的行為在非迷(non-fan)者眼中,可能是不具意義的無聊行為,於是在迷與非迷之間彼此產生了鮮明的互斥及差異;甚或是不同的迷(fans)之間也會產生隔離的現象──迷哥迷姐們藉由「迷」的行動來達成一種族群的共識,向內凝聚、向外排擠。如John Fiske所言:「迷,強烈歧視著這種在文化領域裡的歧視(discrimination in the cultural sphere)圖示了社會面的區隔(distinctions in the social)──在迷社群與外界世界間的藩□正被強烈地標示並巡邏著」(34-5)。也就是說,當「迷」的心理狀態產生或「迷」發生實際相關消費行為時,其中不僅牽涉了個層次的喜惡偏好,更隱含了集體面向的認知范疇。另外,「迷」似乎是一種被動態,被某人/事/物給牽著鼻子走的狀況,是為迷上了什麼或被什麼迷了。就先前所提,以消費型態來說,「迷」的被動可能是為一種行銷策略成功的結果。而消費者被迷的現象似乎不單是個人喜好的問題,其引發的連貫行為(包括集體的購買同一類似產品,或模仿打扮,甚或組織影迷歌迷俱樂部等聚會),都超乎個人喜好的層次,指示一個集體需求的面向。在強調個人主體性以獨特風格展現的後現代時期,令人不解這個集體被迷的現象。當然,媒體宰制且以集體洗腦的方式可以稍加解釋這種現象(Lewis1)。但迷上某「物件」(object【2】,該「物件」可能在時空上具有超越其原始價值的迷幻(magic)效果。MichaelTaussig論及Marx時就曾分析,當Marx認為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消費過程中,物質在生產加工後成為商品(commodity),物已不僅是物本身(the product of a mere thing),而是成為一種社會關系的產物(the product of a social relation),人實際上經歷了物化(reification)的過程(33)。那麼,前面Fiske所說「迷」的藩□,就會是以「物件」來標示的。比如說,穿凱蒂貓圖案的人很容易與穿史奴比狗圖案的人區分開來,貓或狗圖案變成了一種族群的圖騰;兩種人(族)群關系就會成為圖騰與圖騰的關系,而其進行的歧視就是對圖騰的歧視而成的族群區分。也許,我們也不難在這過程中看出,「物件」被去物質性(dematerialization)的現象。因為,不管是食物、服裝、家具、交通工具只要貼附上凱蒂貓或史奴比便發生了超越其原始(使用)價值的迷幻(magic)加值。消費行為中的商品戀物(commodity fetishism),迷戀的就不是「物件」本身的實(使)用價值(use-value)或單純的物質性,而是可以轉換成族群、身分等抽象(abstract)意涵的衍生價值。
  這些衍生價值就像異靈附身於商品「物件」上,施展著魔力,魅惑著消費者。消費者似乎就是處於一個被動被迷的狀態下,被物化且簡約成一個圖騰(符號)。Walter Benjamin對於有魔力的物件,曾用「風致」(aura)籠罩物件來解釋,「物件」在獨特的時空中有其獨特意義(the unique)("Small History" 50)。該物件的意義及價值在時空中亦常遭竄改而流動不定,也就是在不同的時空有其不同的獨特性。Benjamin也曾在"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一文中,以aura來解釋藝術品的傳統價值與其代表的階級意義(貧富或上、下層結構)。在機器復制、大量生產的時代,藝術品的復制使得藝術大眾化,擁有藝術(不論真品或贗品)不再是一種特權或是階級象徵,在機器復制的時代aura是會被破除的,而階級也會消失。然而,當我們從大量生產到大量消費的時代,商品的獨特性或是aura似乎又悄悄附身上了「物件」,而階級差異也由迷社群的藩籬所取代【3】,而所謂獨特也不再是以真品與贗品或數量來定義,而是商品符號在特定時空下的指涉,物與人之間在特定時空下的約定關系。讓我們再回到Benjamin定義aura的夏日午時,來看清楚這層關系:

  閑憩於夏日的午時,去描繪地平線上的一列山脈,或是樹枝映在觀者臉上的陰影,一直到這個片刻或時光成為他們外表的一部份──這就是所謂吸入這些山脈及樹枝的風致。("Small History" 50
  此段文字所描述的是一個類似寫生素描的情形,值得注意的有二點。首先,「片刻」及「時光」點出了aura的特定時間感,而或遠或近的物件(山脈及樹枝)也強調了所在空間之於aura的重要。以寫生來說,不同的時間下因陽光的照射角度不同,物件所呈現的外表狀態也會有差異,因此某一時空下的物件絕對具有獨特的外表,但這決不是物件本質的化學變化,而是描繪寫生者所接收到的物理現象。再者,這裡所說物理變化是以描繪者的立場看去才會產生,因其是為一個獨特的時空,如果描繪者移動或是看出去的時間有所變化,物件的外表也會大不相同;也就是說,要使「片刻或時光」成為物件的外表,依賴的正是描繪者主觀的觀察,而非一個客觀存在的現象。描繪者要「吸入這些山脈及樹枝的風致」,才能說是掌握了那片刻的獨特性,其實就是要有描繪者的存在來「吸入」,風致才可能留在物件上。Benjamin用「吸入」來化解主、客體對立的簡單二元邏輯,也就是說,「物件」的風致不應單純是它本身的物質性所引發,風致應該是「物件」與人之間在特定時空下所建立的關系和意義。那麼,我們便不難了解,Benjamin認為aura是可破除的。的確,當「物件」在時空中變動時,該物與人的關系也會變動,指涉的意義也會不同。另外,由此段文字中,我們也不難觀察到「吸入」風致的想像,是主、客體的界線模糊的寫照;意即,物與人可互為主客對體,隱含一種物我不分的主體互涉(inter-subjectivity)現象。風致aura之獨特就在於它是──物我不分的凝結剎那。
  如果將這種說法放回消費系統中,觀察商品與商品迷的關系,或許就可以解決迷處於被動狀態的消極說法。我們知道,當「迷」的現象產生時,一般人認為一定是商品(物件)對於人有某種魔力,使得人不得不為其空了口袋或是廢寢忘食,迷的沖動(fan impulse)使得消費目的物產生了在使用價值(use-value)之外的意義及價值。如前面提過的,商品之形成經歷了去物質性(dematerialization)的過程,但它不應只是一個制造廠商或行銷策略所能單向操作的主導行為,在「迷」的范疇內,商品魔力(the magic of commodity)的形成需要消費迷的存在互動,才可能完整。也就是說,如果將Benjamin夏日午時場景類比到消費場域的話,我們不難看出商品物件會具有風致/魔力(aura/magic)的因素,是因為消費者主動「吸入」了商品物件所存在的「片刻」及「時光」,消費者與商品在特定的時空下產生了物我不分的凝結,擬人化的物件(personalized object)加上物化的人(reified person)形成了我們所見到的消費「迷」/謎相。於是我們也不難解釋短暫的流行消費現象,因為那是商品與消費者同處於一個特定時空下的魔幻現象,當消費者位移(空間變動)或是延遲(時間變動),「迷」的現象就會消失。許多人不堪回首舊相簿裡所剪的發型及衣飾,縱使當年那些打扮是如何風靡時尚世界,在時移事往的當下,舊相片中的發型及衣飾魔力及風致早已煙消雲散,當年是迷的,現下恐難理解甚或已遺忘那時的「迷」狀。而就算有流行的懷舊風,也絕非原版的衣飾所引發的時髦風,該款時尚的獨特性早已變動成另一個獨特性在另一個獨特的時空中;更重要的是,它必定另有一個獨特的迷族群來互動。也就是說,人與物共同運作著商品物件之為符號的指涉,表面上只是商品物件的抽象意義變動著(時髦或懷舊),事實上,消費者之為迷的元素也早已用不穩定的方式參加著與物的凝結過程,可重復、可代換、可多、可少。
  商品戀物(commodity fetishism)或是消費「迷」相之所以受到負面評判,也許就是因為在這個現象中,人的主體性受到了挑戰,迷的種種無稽行為看起來像是人處於受物宰制的情況中。然而,如果我們能夠認清商品戀物並非單由商品物件所主導,而是指向一個主客體互動的可能。那麼,商品魔力就可以被重新認識、解讀甚或是顛覆。如果我們仍執著於消費主體的主控性,貶抑「迷」的現象並且歸罪於商品物件的邪惡魔力,那麼商品戀物的解釋就會指向一個本質論的死胡同。因為商品戀物的負面解釋就是把主體性放大的結果,戀物的對象其實不是商品,而是主體的不願移動(fixation),且是否認主體早已分裂不完整(disavow the split subject)的主體戀物(subject fetishism)。反言之,我們若能正視消費「迷」相,了解消費者其實具有積極的商品魔力參與,才能對於媒體及廠商宰制能夠有所制衡;更重要的是,如E.L.McCallum所說的:「透過戀物論來思考,使用它來當作是一種策略性觀點,用以分析對於主客體、欲望與知識、認同與差異的假設」(xv)。
  魔力(風致)籠罩的商品好似「物」被包裝,而此包裝具有因時空變動而意易而換裝。「迷」的強度及方式,亦可隨之被閱讀出來。當「物」之價值如回歸至馬克思的使用價值則無「迷」可言,「迷」本身相反於拆了包裝的真「物」。也就是說,只有讓「物」的包裝繼續炫眼奪目,「迷」的精神及實踐才可存在,反之亦然。在消費體系中,「迷」決非全然被動地接受行銷策略中所建構的包裝「物」。「迷」的主體性就正展現於選擇消費此包裝及繼續變換包裝以供消費的動作上。Fiske從文化經濟(cultural economy)的切入面就曾看出,「大眾文化是由人群自文化工業的產物中制造出來的:一定要以生產的說法來解讀它,而非接受」(37)【4】。並且,藉由「迷」的社群整合力,形成一個以固定商品對象(commodity object)消費的消費迷族群而運動著,以主動擁抱商品物件的方式,將消費主導從廠商手上搶過來。以打破主客體界線的方式,活化廠商與消費者之間的流動,並「生產」出豐富多樣的消費文化。
  當然,要將「迷」的現象解讀成一個全然主動且具有積極消費革命的意圖,是會有再度陷入主體戀物危機的。況且,「並不是所有的迷(fans)都值得讚許,因為許多人的確追求種種毀滅性的方法來表達,或是使用迷(fandom)的方式來解決其實可用別的方式來表達的問題」(Lewis 6)。我們應該期待的是,從商品戀物及迷的行徑中發現主客體交融、物我不分的可能,從而建立對世界新的認識並更加了解自己。接下來在本文的第二部分中,我將藉由三個希□神話來說明商品物件與消費迷的關系,探討「迷」的幾個運作方式,試圖建立一個以神話為典型的圖像,策略性地將「迷」在消費體系中的主體性引出,讓「迷」可以經由圖像的說明有反思、解謎的可能。

二、「迷」的神話圖像
  
  消費體系中,「迷」的現象既是物與人、主客對體互動交融的結果。但在現實生活中,「迷」的現象確實展現出商品物件與消費者多樣的關系。在第一部份中,我已將「迷」解釋成物與人並存才有的現象,然而在實際的運作上,是不能以一種概括的陳述來帶過的;因為,其中的問題將牽涉個人精神層次與意識型態運作的復雜關聯。然而,如果單就物件與人的互動層面來看,在物件與人之間的主體互涉過程中,我們仍不難發現在兩方的流動上有著強與弱的勢力消長。我們可以看到,現代的行銷策略中,的確有廠商漸漸由生產供應向消費需求積極靠攏的現象,刺激消費而衍生的各式(個性化、系列化)商品,以及相關的配套措施(如:分期付款、信用貸款等),使強迫購買成為這個時代的消費者所要面臨的另一場惡夢。【5】但是,消費者也決不是全然受宰制的弱者,我們在不同的商品物件制造上,可以看到許多消費者要求改造商品的事實(如:小說結局改寫、八點檔連續劇應收視調查而做的內容或集數調整、影星為形象而遲遲不敢公開私人戀情等)。在種種的「迷」相當中,消費者或多或少有著參與商品形式創造的同意及否決權。畢竟,選擇拒絕購買是可以終止「迷」相的。只要之為「迷」的元素之一的人自其中抽離「迷」將自動瓦解,物件所能衍生價值的符號作用也會改變。也就是說,在「迷」相中物件與人的互動需要持續的進行,才能維持物件之為符號的運作。
  以下我就將用三個不同的神話故事【6】,來說明「迷」相中物件與人互動及勢力消長的關系。就如在前面第一部份我所提到的,建立這個以神話為典型的圖像,是為了將「迷」相中消費者的主體性談出來。這不是要一味地提升消費者之為迷fan的地位,而是希望能夠對迷的負面評價有所平衡,並且提醒身為消費者同時也是迷的我們,在強迫購買與拒絕購買的兩端,有著模糊且極具開發價值的灰色地帶。這幾個神話故事要說明的重點是「迷」相中物強於人的勢力表態,然後是去談出其中的權力與欲望的流動可能。希望在三個神話中可以看出物我兩方互動的張力,然而強調消費者之為迷fan的主體性及顛覆潛能,將會是以下說明的主導策略。

  1 邱比特與賽姬Cupid and Psyche【7】

  在這個神話故事中,邱比特與賽姬身分與權力位階的差異是十分明顯的,邱比特主導了兩方關系的進行,而賽姬則是以宗教膜拜式地臣服於邱比特的魔力。整個故事最引人入勝也最類似迷相的是──賽姬必須要在看不見的想像中,以一種信仰的方式與邱比特交歡。在「迷」相中,迷fan通常是對物件的真實性視而不見或拒絕面對的,fan的想像或是信仰對於「迷」的狀態維持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在神話中,邱比特的聲音及愛撫是賽姬想像與信仰的媒介物,就像是影迷收集的影星相關物件一般,用來想像偶像的同在感。賽姬在黑暗中窺探「物件」的真實,是一種「迷」的禁忌,它會導致迷相的破除。以商品物件的立場來看,就如故事當中邱比特一再告誡賽姬,窺視真相將會導致分離,商品就是需要以一種維持魔力的騙術,使消費者陷於既喜又驚的心態下,不斷地消費/做愛,想像/相信對方的確存在。然而,這種類似宗教或人類學(anthropological)戀物「迷」狀,與性戀物(sexual fetishism)是有些許差距的。在Lorraine GammanMerija Makinen所合寫的《女性戀物:新觀點》(Female Fetishism: a New Look)中,對於影歌迷的戀物行為有精辟的探討,即認為這類迷的行為「較趨近於宗教式的戀物,而非(以達到性目的為主的)性戀物狀態」(20括號文為我所加)。其中,他們引用了一段女性迷眾的說法,可令我們更加了解這樣的觀點:

  「我從沒有真的想像要嫁給他,我最多也只是想像他要求我嫁給他而已。因為一結婚就沒什麼好想的了,你已經達到目的了啊。」(Gamman21【8】

  這種浸淫於想像,使物件之為符號的指涉不斷流動衍生的狀態,就是「迷」相的基本運作模式。如此以來我們可以知道,影歌星並非必然是欲望的對象,反而是欲望的符號,媒介著不受拘束的想像。而收集影歌星的相關產品物件(海報、錄影音帶,甚至是私人物品),都只是幫助星迷們有臨場感的工具,就像原始宗教藉用物件(法器,神像等)來象徵神靈的存在一般,而影歌星也就如此地被神化(deified),讓星迷們崇拜信仰著,而這崇拜表象的背後就正是「迷」相中無遠弗屆的想像。
  那麼當我們再回到神話故事當中,就可以發現能夠威脅邱比特魔力(「迷」相)的就是賽姬那欲窺視真相的好奇心。雖然,洞悉真相會帶來傷害(燙傷邱比特、賽姬受考驗等),卻也是賽姬終於可以位列仙班(與邱比特權力位置相當),「迷」相破除的必要因素。用一種文本閱讀的方式來看這個故事情節結構,我們也可以說,這個神話(「迷」)的精採之處就在邱比特/賽姬(商品物件/消費迷)的權力結構流動時;當真相大白(物件魔力因人的窺視真相而消失),邱比特與賽姬同為神??(人不再受物件所宰制),故事也就沒什麼好講的,「迷」相就此結束。

  2  納西瑟斯與愛可Narcissus and Echo【9】  

  這個神話與前一個賽姬故事的相同之處,就在於兩方互動勢力明顯的強弱之分。愛可完全折服於納西瑟思的俊美,就像是消費迷愛戀商品物件的狀態一般,受之吸引掌控,不能自己。在故事中,當納西瑟斯發現愛可的跟蹤時,他們有一段精採的對話,可以說明這個狀態:

  他說:「別這樣,我寧死也不讓你支配我。」 ("Not so,"he said, "I will die before I give you power over me."
  她只能謙卑地哀求道:「我讓你支配我。」 (All she could say was, humbly, entreatingly, "I give you power over me.")(Hamilton 88

  在這段對話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權力的位置上,納西瑟斯是以一種傲慢的態度凌駕於愛可之上的。在這個不平等的關系中,愛可似乎處在一個受其掌控的絕對劣勢。但奇妙的是,這個喪失主動發言權的愛可,卻利用了復制與模仿(mimicry)的方法,將對方的權力話語(discourse of power)顛覆,準確地將自己的欲望話語(discourse of desire)說出。在許多的模仿偶像明星、或是將自己打扮成喜歡的漫畫人物(同人志)等做法中,我們也可以找到類似的現象。雖然商品物件有其原始的個性及特色,但在迷眾們的模仿中,差異及創造性卻突顯了「迷」相中權力及欲望的流動。
  在後殖民論述中對於模仿mimicry的議題,芭巴Bhabha就曾提出他的看法,他認為「模仿代表一種矛盾的妥協,殖民模仿是欲望一個重塑、可辨識的他者(a reformed, recognizable Other),以作為一個很相似但不完全一樣的差異主體(a subject of difference)」(86)。在消費體系中,模仿也是這樣的一個狀似臣服妥協卻暗藏顛覆性的做法。迷眾們在模仿偶像的同時,就是在進行著一種「『挪用』他者,(模仿)將權力視覺化」("appropriates"the Other as it visualizes power)的做法(Bhabha 24)。換句話說,模仿在「迷」相中所展現的就是突顯出商品物件宰制的強大力量,但在同時,模仿(愛可/消費迷眾fans)也呈現著差異性(difference)威脅著物件(納西瑟斯/商品)的自戀要求──完美且具主導掌控性。於是,在「迷」相中的模仿的行為,應該被閱讀成消費者與物件的勢力消長,而非由商品全面主導的宰制。Fiske就認為迷眾們fans是極具創造性的,他們創造「自己的文本臥室和他們的穿著、發型、化妝」(Understanding 147)。
  那麼,當我們再回到納西瑟斯與愛可的神話中,似乎就可以發現愛可模仿的功力。她的確在權力(納西瑟斯)的話語下創造了「自己的文本」,讓它展現了自己的欲望──欲望被支配,也同時欲望納西瑟斯(不願愛別人)的改變。只可惜納西瑟斯執迷不悟(就像偶像明星們不願意接受星迷的要求,商品沒有隨著消費者的需求做設計調整),終於死於湖畔,愛可再怎麼喜歡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納西瑟斯自戀而死。商品物件在消費潮流中被淘汰甚而消失,也並非什麼特殊的現象,只是在「迷」相中,我們卻可以觀察到商品物件因自戀而自斃的現象(如偶像明星不願與星迷互動而逐漸喪失市場魅力),但物件實體的消失並不意味著「迷」相的當然結束。當物件已化為符號(納西瑟斯化為水仙花),迷fan的確可以繼續地衍生其意義與價值,就如納西瑟斯死後不僅在故事中受到眾多愛慕者的憑吊紀念,在後世每次論述自戀情結(Narcissism)時,不斷地與其他文本做連結(就如同至今仍有許多人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情境下模仿貓王一般),在「迷」相中因著迷眾們的欲望,雖死猶生。

  3 魅杜莎與柏修斯Medusa and Perseus【10】

  看到蛇發女妖會變成石頭,是這個故事的詭魅之處,魅杜莎的恐怖妖法,也許可以令我們聯想起商品物件也具有惑人魔力。在商品物件之前,消費者被迷而無法抵抗,如在魅杜莎之前化為石頭,無法動彈。當然,神話中魅杜莎的外形是極端恐怖醜惡的,這與消費現實中,商品物件完美誘人的表象是有差異的。然而,就如Hal Foster在研究十七世紀荷蘭靜物畫中的戀物現象時所說的:「這些靜物畫的耀眼閃亮,在使我們分心的同時,提醒了我們的空缺/不足(lack)」(264)。他也認為在靜物畫中令人驚嘆的完美呈現,正是我們觀視(gaze)的所在,然而在靜物的背後卻有有著如魅杜莎般的反視(return of the gaze),威脅著我們(265)。放到商品物件的完美外表上來看,Foster這樣的觀察,或許可以讓我們了解,在「迷」相中,人對物的完美會迷戀正是一種自我不完美的表現,而需要特定物件的填入或認同來使主體完整。但物件所引發的危機,也許就是這個理智、意識所無法理解的潛意識欲望。因為主體的分裂不完整如果是不能更改的宿命,那麼不斷地欲望物件(或許就像是拉崗Lacan所說的object petita),想要藉由物件來想像主體的完整,結果就會是不能停止地役於物。也就是說在消費迷眾懾於商品物件完美的形象,無法將目光移開之時,物件就正以魅杜莎般邪惡的眼反視,而使得迷眾們不能動彈/無法抗拒。
  那麼在商品物件的魔力之下,消費者是否有不淪為其宰制的機會呢?其實,在消費現實中,並不是每樣商品物件都具有懾人魔力的。在Fiske的研究中就可發現,迷fan在戀物之前就已經先運作了歧視的步驟,選擇並辨識了合他口味(taste)的商品 ("Cultural Economy"34-6)。在柏修斯取下魅杜莎頭顱的驚險過程中,我們可以發現不直視(以盾牌反射影像)且以不同角度(高高飛起)觀察,並由理智智慧之神雅典納導引著,以無堅不摧的寶劍及勇氣,就能將魔頭砍下。這似乎也暗示著消費者,在後資本主義的時代,面臨強勢行銷、刺激消費的環境裡,可以在面對琳琅滿目的商品時,換個角度觀察商品,以理智的思考來面對誘惑。
  終究,魅杜莎的頭(商品魔力)是要嵌在雅典納(理智與智慧)的盾牌上當裝飾的。或許也可能以此警惕:商品的可怕;以此炫耀:消費者也可將之革除。最後,我們也許可以這樣期許,讓「迷」fandom與柏修司所用的神盾做連結,fandom成為「迷盾」,讓我們藉由不同的角度去觀看消費的「迷」相,了解其物我交融現象,讓觀視位置的變動重新建立認識世界及自我的方法,開發「迷」相的文化創造性,並以智慧抵擋消費時代的強勢推銷與強迫購買。


(2000.1)■〔寄自台北〕

【1】本文採取John Fiske"The Cultural Economy of Fandom"一文中「迷」fandom的定義:「(「迷」)是普羅文化運作的一部份,與布爾喬亞的、有距離的、欣賞或批判的立場來對待文本的方式相反。」(32)
【2】本文將以物件來代替人、事之差異以利論說。
【3】John Fiske對於fans 的收藏仍有貧富階級之分的看法,如有錢人收集真品,窮人則收集復制品。
【4】Fiske分別以符號的(semiotic)、宣布的(enunciative)以及文本的(textual)生產性(productivity)來說明fan在文化經濟面的生產。(37-42)
【5】傳統經濟學概念本就強調生產是為了滿足需求,但在後資本主義時代,刺激購買以供生產成為另一個消費時代的邏輯。正如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所言:「物品的目的一點也不是為了被人擁有和使用,而只是為了被人生產及購買。」詳見《物體系》151-77。
【6】本文中所用的神話故事將以Edith Hamilton所寫的Mythology為故事版本,以下相關內容請參照該書。
【7】這個神話的大意是:邱比特看上凡人女子賽姬,便要求阿波羅下神諭,說是賽姬命定要嫁給一條帶翅大蛇。於是賽姬著孝服獨坐山頂,隨後由西風送到邱比特宮殿。在那裡,她只聽見人聲,卻看不到任何人,並且被要求不準偷看夜夜與她相處的丈夫真面目。但由於好奇心及他人的慫恿,更由於害怕不肯曝光的丈夫真的是妖怪,她鼓起勇氣拿著燭火正視了邱比特的面目,卻因過度緊張而使燭油燙傷了邱比特。邱比特認為賽姬背信,對愛失去信賴,於是拂袖而去。最後,賽姬在接受了維納斯的種種刁難之後,在宙斯的同意下,賽姬獲得長生不老的身分,位列仙班,才得以與邱比特成為眷屬。詳見Hamilton 92-100
【8】此段訪問紀錄是Gamman and Makinen參考Fred and Judy Vermorel著作而來。詳見Starlust: The Secret Fantasies of Fans. 153
【9】這個神話故事的大意是:受到詛咒永遠只能重復別人話語的愛可,她喜歡上了美少年納西瑟斯。只要納西瑟斯一說話,愛可就抓住機會,從他的話中找幾個適合自己講的話表達愛意。然而納西瑟斯對愛慕者的傲慢態度終究也受到詛咒,他愛上了自己的水中倒影,最後憔悴而死,化成一朵水仙花。詳見Hamilton87-8
【10】蛇發女妖魅杜莎是柏修斯冒險故事的其中一段,故事中柏修斯在眾神的幫助下,帶著幾樣神奇的寶物和武器(包括帶翅的涼鞋、隨意伸縮的寶囊、能隱身的仙帽、雅典納Athena的盾牌與荷米斯Hermes的寶劍),前去取下魅杜莎的頭顱。由於凡人只要直視蛇發女妖就會變成石頭,所以柏修斯穿起帶翅的涼鞋高高飛起,在盾牌的反射中看到魅杜莎,又藉著雅典納的指引,順利將其頭顱砍下,最後送給了雅典納嵌在她的盾牌上。詳見Hamilton 141-8


引用書目:
1.尚﹒布希亞。《物體系》。林志明 譯。台北:時報,1997
2.Benjamin, Walter.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Ed. Hannah Arendt. Trans. Harry Zohn. New York: Schocken. 1969: 217-51.
3. "A Small History of Photography." One-Way Street and Other Writings. Trans. Edmund Jephcott and Kingsley Shorter. London:Verso, 1979. 240-57.
4.Bhabha, Homi,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New York:Routledge, 1994. Fiske, John. "The Cultural Economy of Fandom." The Adoring Audience. Ed. L. Lewis. London: Routledge, 1992.
5. Understanding Popular Culture. London: Unwin Hyman, 1989. Foster, Hal. "The Art of Fetishism: Notes on Dutch Still Life." Fetishism as Cultural Discourse. Ithaca: Cornell UP, 1993: 251-65.
6.Gamman, Lorraine and Merja Makinen. Female Fetishism:A New Look. New York: New York UP, 1995.
7.Hamilton, Edith. Mythology. New York: Mentor, 1969.
8.Lewis, Lisa A. The Adoring Audience: Fan Culture and Popular Media. London: Routledge, 1992.
9.Marx, Karl. Capital: A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Vol 1. 1867. Trans. Ben Fowkes. New York: Penguin, 1992.
10.McCallum, E. L. Object Lessons: How to Do Things with Fetishism. Albany: State U of New York P, 1999.
11.Taussig, Michael. The Devil and Commodity Fetishism in South America. Chapel Hill: U of North Carolina P, 1980.
12.Vermorel, Fred and Judy. Starlust: The Secret Fantasies of Fans. London: W H Allen,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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