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個女孩打來電話的時候,正好是周五的下午4點鐘。事後我想,如果不是因為她打來電話的時間正好合適,我一定不會和她聊下去。那麼下面的一切,就都沒有可能發生了。
那天,我正在自己的座位上無所事事,一邊在筆記本裡放巴赫的戈爾德堡變奏曲。其原因除去當時我正好看過古爾德傳,正在對巴赫感興趣之外,還有一個目的是為了蓋住同事正在聽的艾爾頓﹒約翰。這是他每天的常規活動,先是周華健,然後便是艾爾頓﹒約翰之類的抒情小曲,最後鐵定來一段理查德﹒克萊德曼……這種組合在外人,尤其是我聽來,委實怪異。而且,何苦聽什麼克萊德曼呢?
然而,我現在發現,關於藝術,真是各人有各人的一本帳。比如,此人也對我的愛好百思不得其解,說我整天聽的小提琴無異於殺雞殺鴨。對於戈爾德堡,你猜他如何評論,他聽了一會兒,翻了翻白眼說,有點象酒店大堂音樂的感覺,好是好,就是太快了,沒有克萊德曼浪漫。一聽此言,我立刻為之絕倒。
4點整,電話響了,我伸手拿起聽筒,裡面傳來一陣沙沙聲,我以為是線路不好,“喂喂”了兩聲,對方仍舊沒有回音。我正想擱下電話,話筒裡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您好……”她說了兩個字之後,便停了下來。我等了10秒鐘之後,又“喂”了幾聲,幾乎以為線路已經斷掉了。
“想跟您聊一下,可以麼?”那個女孩子在電話另一頭小聲說。
我愕然:“聊什麼?”
“什麼都可以,有關於心情方面的。”
我更加莫名其妙,簡直不知如何作答。我們這裡是一個專業報紙的編輯部,雖然每天也要接到不少電話,但是基本上還都有邏輯可循。對方要麼詢問報紙如何訂閱,要麼發表對某篇文章的看法(當然看法比較千奇百怪),要麼就是打聽某種我們刊登的產品……更多的是公關公司打來電話,催我們發稿。但是此等一上來就要談心情的電話,我倒還是平生頭一回接到。
“喂,喂,您是不是打錯電話了?”我報上報社的名字和我的分機號。
“不,沒有。”對方小聲說,聽上去,她離話筒很遠:“我並沒有想打擾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偶然撥了這個號碼,和這個分機號……因為它和我大學的學號一樣……我就是想找個什麼人聊一聊……打擾您了嗎?”
我癒發感到匪夷所思:“要是您想談感情方面的事,或許您打到北京青年報的安頓那裡去更為合適吧?我們怎麼說也是專業媒體,不合適聽您的這些話。又沒有辦法發表。”
那個女孩子似乎有點著急,聲音大了一些:“不不不,我並不是要發表我的想法,我還沒有那麼無聊……只是,我忽然想和一個人談談,如果您很忙,那就算了……”
我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周五下午,報社幾乎是處於真空狀態,根本沒有什麼人。我剛剛交了一篇大稿子,正覺得輕鬆,什麼也不想幹,或許,正是因為這份悠閑讓我得以有耐心和時間繼續這場奇怪的談話。不過,也可能是我聽出來了,電話中的那個女孩子的確在被什麼困擾。她的焦慮和猶豫簡直是彌漫在電話線的那一頭,只要側耳傾聽便能夠感覺得到。
“好吧,”我小心地回答:“我可以聊一會兒,但是可能時間不長,因為我馬上要出去採訪。”
對方又沉默了半晌,空氣猶如凍結了一樣,我甚至可以聽見她喘息的聲音,不禁都有點同情她了。這種情況,我在採訪中也見過,別管平時如何瀟洒健談,有的人一見到麥克風和採訪機,鐵定瞠目結舌,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出於職業習慣,我不由自主地想找點話幫她擺脫困窘,於是我問她:“你心情不好嗎?”
“不是不好,而是覺得不幸福。”女孩子小聲回答。
“為什麼?”
“因為我要結婚了。”
我啞然失笑,心想,這就是所謂的婚前緊張症吧,聽聲音,她非常年輕,大概還是一個任性的小姑娘。“你不願意結婚嗎?你和男朋友發生矛盾了?”
“問題不在這裡,”女孩子說:“問題在於,我忽然發現,結婚沒有意義……你結婚了嗎?”
“結了。”
“那麼,你為什麼要結婚呢?”
我有點尷尬:“大概是想屬於一個人吧,或者,愛一個人,就希望和他結婚。”
“我想,你大概是把事情搞混了吧?”女孩子說,她的聲音忽然有了某種活力,窘迫消失了:“屬於一個人和結婚沒有關系,至於愛,啊,愛是會消失的,無論你結不結婚,愛都會逐漸死掉的。”
我聳聳肩:“或許,你已經不愛你的男友了嗎?”
“像一開始那樣的愛,已經不可能了。”她說:“我發現,有一天我發現我的……”
從眼角裡,我瞥見一個要聞部的同事在沖我做手勢,他手裡拿著我剛剛交給他的一卷膠卷,大概是出了什麼問題了。“啊……我現在有點事情,”我客氣地說:“你能稍後再打過來嗎?”
“你有過高峰體驗嗎?”對方置若罔聞,問我。
我有點心煩,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和一個陌生的,有些神經質的女孩子在電話裡大談愛和結婚,現在,連高峰體驗都出來了。她大概發現我有些不耐煩了,輕輕嘆了口氣:“對不起,不打擾你了。”
我鬆了一口氣,連忙掛上了電話。
之後的幾天,我都非常空閑,正好,丈夫也剛剛出差回來。我們兩個就一起回了一次他的父母家,在路上,我看著車窗外迅速倒退的景物,忽然想起那個女孩子的事情來。於是,我把事情源源本本講給丈夫聽。他居然一點也不意外。本來,我以為這等事情任何人聽了都會詫異呢,尤其是丈夫,他這一生中,接觸的無非是項目和系統,對於人所知甚少。結果,我發現,驚訝的反而是我。
“什麼痛苦不痛苦,”丈夫一邊開車,一邊不以為然地說:“這些人統統是太空閑了,如果她們像我一樣天天只睡4個小時,大概就什麼痛苦也沒有了。”
我沒有回答,把額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想起那個女孩子來,她的言語或許是老生常談,但是她的聲音裡有點什麼讓我感到熟悉的東西,仿佛在哪裡聽見過,到底是什麼呢?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一個月後的一個下午,我採訪回來。剛剛落座,電話響了,我伸手接過,話筒中傳來一陣熟悉的沉默。我有點吃驚,不知道為什麼,又有點高興。我本來以為,她不會再和我聯系了。就在聽見她聲音的一剎那,我發現自己還挺關心她到底怎麼樣了。
“你好嗎?”她問。
“應該我來問,你好嗎?”我回答:“你的電話打來的還真巧。剛好我在。”
“呵,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你會在。”她不像上回那麼拘束和沮喪了,聲音輕快地說:“就是想謝謝你,當時肯花時間聽我說話。”
我有點慚愧,其實那時侯我光想著如何擺脫她來著,還真沒有怎麼認真地聽過她說話:“怎麼樣?和男朋友和好了?”
“和好?我們沒有吵架呀。”對方的聲音裡透出驚愕。
我忙不迭承認,大概是我聽錯了。
“沒有吵架,我們今天還剛剛去看正在裝修的房子了呢,預備春節結婚的。”她說:“熱戀了一陣子,後來就要結婚了。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看新房,商量裝修的事情來著。”
我有些糊塗了:“那上回你為什麼那麼沮喪呢?”
“事情就出在那套房子上,”女孩子說:“我和他還有設計師到了那套房子裡,我們這麼年輕,就有了自己的房子,按理來說是非常理想的事情。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非常讚成我們的婚事,一切都,怎麼說呢,完美無缺。他當時剛剛出差回來,我熱戀他,想要嫁給他。那套房子是三室一廳,我高興地在裡面跑來跑去,想著這裡要裝修成書房,這裡放音響,那裡放電視什麼的……然後,突然……”
“怎樣?”
“我感到自己的高峰體驗過去了。就在那間屋子裡,他就和設計師在隔壁的房間中大聲商量如何如何布置,我發現,自己的感情突然褪色了。或者說,我不再那麼熱烈地愛著他了。”
我莞爾:“有點太玄了吧。”
“或者是太玄了,但是在當時,我卻覺得這是非常可怕的一種感覺……整個屋子的空間都像變大了許多倍,周圍的一切,尤其是聲響,仿佛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灰塵的味道刺鼻得幾乎有點險惡了……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麼可怕嗎?我不再那樣狂熱地愛這個人了……然後,我就發現,接下來的事實是我要嫁給他,和他共度一生,而這一切就是我剛才還在拼命追求的。開始,我的男朋友還不是很願意這麼早就結婚呢。”
“你如果不再愛他,就不要嫁給他呀。”
女孩子在電話那邊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小聲說:“可是,誰會相信我呢?我的父母,他的父母,包括我自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了。”
“你如此不快樂,就很說明問題。”我說完之後,忽然有點後悔,我這是攛掇她幹什麼呢?於是又加了一句:“要不,你和你的父母談談?”
“不,沒有用,我知道他們不會明白的。”她似乎怕我沒有聽懂,又加了一句:“其實,我想趕快結婚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想離開父母,過得自由一點。”
“你憑什麼認為你的丈夫就會讓你自由呢?”
她忽然笑了:“他不了解我,這一點我絕對可以肯定。他不會知道我在想些什麼,這就是我現在還在準備嫁給他的真正原因。我覺得,他會好好照顧我的,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
一整天,我都被這個電話攪得有點心神不寧。除去她所說的這一切,這個電話中,還有些什麼東西讓我感到熟悉,是什麼呢?我有點近乎絕望地苦思冥想。不行,腦子像短路了一樣,想不起來。這種感覺,就像在哪裡遇見了一個熟人,他的名字就在嘴邊跳動,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高峰體驗,”那個女孩子說:“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那是一種簡直絕妙的感覺,無論是不是做愛,覺得就像要融化在他懷裡似的。”
“後來這種感覺就沒有了嗎?”
“是啊,每次都是這樣,我老是感覺向上,向上,再向上,就像要死去一樣,到達了高峰……”她不出聲半晌,可能在回憶這種奇妙的感覺:“然後,我就感到絕望,因為它將一去不復返,我知道的,從無例外。”
她的聲音裡有一種真正的沮喪和悲哀。
“高峰體驗”,我念叨著這個詞語。
丈夫問我:“你一個人嘟囔什麼呢?魂不守舍的?”
我們正要去參加他組織的一個朋友的聚會。這是丈夫回北京要做的例行公事,他一年中不少時間要在外地做項目,因此回到家中,勢必要積極參加各種聚會。我倒是更加喜歡在家裡靜靜呆著,可是他不願意,似乎是要彌補自己不在時錯過的各種玩樂似的。我有時候也納悶,他到底認為自己錯過什麼了呢?他不在的時候,我們多半是天天兩點一線地生活,單調得近乎乏味,反而是他在,大家才抽空一聚。這樣的聚會多半也就是大吃一通,狂聊不已,然後做鳥獸散,何苦非要搞呢。
丈夫問我念叨什麼的時候,我們正站在通往京城俱樂部頂層的電梯裡。天下我最害怕的東西莫過於電梯,尤其以這部為甚。它無聲無息,沖勁十足,每次都讓人有失重的感覺,糟糕的不在這裡,糟糕的在於它後力不接,到了40層左右,就呈疲軟之態,在空中晃晃悠悠,表面上仍舊一副樂觀向上的樣子,任何儀表都不閃不亮,表示一切正常,我老是覺得這種品質就叫虛偽。
“你知道何謂高峰體驗嗎?”我脫口而出。
丈夫聽了,微微一怔。隨後他露出微笑,伸出手來,輕輕撫摩我的肩膀。我穿的是一件大領口的連衣裙,他的手別有深意的從我裸露的肩上滑落,停留在我的腰間。我明白他會錯了意,也不禁莞爾:“我說的不是那個。”
他有點調皮地問我:“那你說的是哪個?”
我有些惘然,是啊,我也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失去了高峰體驗,實際上我們的生活也沒有什麼變化。”那個女孩子輕聲訴說:“但是我自己知道,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們像平時一樣約會,做愛,吃飯,說說笑笑,但是不知不覺地,我們越來越忙著做自己的事情,彼此之間更加像是一對室友。或許這只是我單方面的神經過敏,但是,我相信,任何愛情都會有這一天……我唯一的希望是,因為我和他的種類不同,他根本不要有所謂的高峰體驗。”
“你認為他有嗎?”
“他的感覺似乎沒有我這麼靈敏……我不知道。他想的少,想的完全和我不一樣。”
我們都沉默了。
在這個聚會上,我遇到了自己的一個多年老友,此人自從離婚以後,已經有幾年不在北京的圈子裡露面了。開始還有人談論他,說他去了新疆和西藏,後來,真正記得他的人變得少而又少。我估計自己是少數幾個還和他保持聯系的人之一。但是這種聯系也全憑他興之所至,他有時候會給我發一些他拍的照片,這些照片攝自各個不同的地方,有些地名,我聞所未聞。
他似乎有幾天沒有刮胡子了,穿著一條磨破了的棉布褲子,一雙登山靴,在我看來美妙無比,但是與周圍的環境殊不相稱。
“你是怎麼進來的?”我好奇地問。因為我知道,這裡穿牛仔褲和這等衣著是萬萬進不來的。
“是啊,他們讓我換褲子來著。”他撓撓頭,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就開溜了……混進來的唄。”隨後,他笑起來,他的笑容和這個地方也殊不相稱,眼角的皺紋隨之跳動,圓滿得像一朵花似的。我也忍不住笑了:“你這一陣子在哪裡鬼混呢?”
“在西藏。”他簡短地說:“你呢?”然後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還在那麼粗俗地幸福著嗎?”
我聳聳肩,照例放過了他對我的攻擊。
我們老是一見面就互相攻殲,此人對我頗有些“怒其不爭”的感覺,總是攛掇我和他一起去什麼地方拍照。順便說一下,除去是一個真正的程序天才之外,他還是一個業余攝影師。我說業余,是因為他有一種怪癖,認為任何事被正規化了,就是走向惡俗的第一步。
所以,他的生活永遠是半年編程,掙了些錢之後,就出去遊逛到錢用光花光。他拍過不少業余愛好者水平的東西,卻也拍過一些真正美好的照片,我說的是“真正”。姑且不論技巧,那是一種一看之下,就感到有一顆小石子“啪嗒”一下,打中你的心房的東西。人的心千溝萬壑,要想打個正著,談何容易,但是有的時候,他做起這件事情卻輕而易舉,如有神助。相比之下,大多數職業攝影師的照片只能算商業作品和“明信片”似的創作。
“我哪裡有你那麼瀟洒,又沒有什麼藝術細胞。”
“胡說八道,你起碼有感受力。”他做生氣狀:“你在你師父面前裝什麼蒜?”
我又笑了。此人在我大學畢業之後就認識我,教了我頗長一段時間攝影,之後就以我的師父自居。我當時把父親的一套很早的CANON AE-1相機翻了出來,非常起勁地跟著他跑了幾個臨近的城市。姑且不論我拍的如何,反正他認為,我們兩個比較投緣。後來因為戀愛、結婚、工作,我漸漸也就把這種東西擱到一邊去了。他則像受了妖女歌聲誘惑,越走越遠。我甚至懷疑,他後來的妻子就是因為受不了他四處亂跑而和他離了婚。
“你去西藏,有什麼感受嗎?”我問。
他面露難色,欲言又止,半晌,只說了一句:“非常好……你為什麼不看我的照片呢?我回去發給你。”我立刻明白,大概對於他來說,這個地方和這次經驗確實彌足珍貴。要知道,從那裡回來的人中,對西藏的神秘滔滔不絕的可大有人在,而他似乎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的感受,這讓我立刻對他的照片,乃至他近幾年的生活產生了好感和好奇。
我們相對沉默了片刻,他近乎迷惘地注視著在大廳中輕聲細語,衣香鬢影的人們,仿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到了這裡。
忽然,我沖動地問他:“你怎麼樣,找到了嗎?”
“什麼?”
“就是……高峰體驗……”這個字眼自然而然地從我的嘴裡吐出,在這個環境裡,不啻有些滑稽。
此人忽然一愣,然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窺看我,仿佛我離他很遠:“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追求的東西,你……有過所謂的高峰體驗嗎?”
他繼續用那樣的表情看我,我幾乎以為他要用手比劃一個取景框,好把我框在裡面。的確,我以前和他聊天,總是勸他過正常的生活,讓他不勝其煩。但是,我只提了一句“高峰體驗”,他也不必就如此驚訝啊。我忽然感到,自己正踏入某個奇怪的磁場,一個我的世界之外的未知地區。
“怎麼了?”
“自從我認識你以來,你從未對我說過真正有自我意識的話,雖然你多少還算有一些感受力。”他回答:“但是你現在居然在跟我提到高峰體驗。我懷疑……你是不是開始感到不幸福了?”
我愕然。
高峰體驗,高峰體驗,何謂高峰體驗?
自從這個詞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發現自己的生活被徹底擾亂了。
到底何謂高峰體驗呢?
我忽然覺得,自己被排除在了什麼東西以外。有一些東西,是那個女孩子,是我的攝影師朋友,是這些人所獨享的,仿佛一個神秘的小世界裡的會員,他們彼此的身上都有著特殊的認記,憑借這個,他們可以找到,並且理解對方。而這個認記在我這裡,變成了一個詞:“高峰體驗”。
要是我問丈夫,或者把我的焦慮告訴他,他鐵定回答:“什麼高峰體驗,對於我,每天睡8個小時就是高峰體驗。”或者“你何苦要搞清楚什麼是高峰體驗呢?”
我也不是沒有拿這個問題問過我的同事們,按理來說,記者和編輯是比較見多識廣的了,可是基本上大家都認為我的這個問題毫無道理可言,純屬庸人自擾。更有甚者,那位理查德﹒克萊德曼對我說:“我要是有錢去日本,我就有高峰體驗了。”他說這話自有他的道理,因為當時他的女友正在日本念書,他的首要問題是要付清每月的國際長途話費。
但是我絲毫沒有得到安慰。恰恰相反,我癒發感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角落我還聞所未聞,就永遠被排除在外了。這怎麼可能呢?我問自己,我們兩夫妻居然無一例外地被擋在了這個世界之外,莫非是我們出了什麼問題不成?而它肯定是存在著的,因為有人到達了那裡,可是,我卻對它一無所知。
我的信心被極大地動搖了。
我開始盼望那個女孩子的電話,說來也奇怪,每當我想起她,她準給我電話,仿佛她完全清楚我的作息和時間表。我們隔三差五地通電話,在外人看來,委實不可思議。最怪異的是,我居然沒有問過她的名字,她到底是幹什麼的,她也沒有問我。我們就這麼抱著電話,竊竊私語,一談就是許久。我的同事開始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說,我終於有了情人。
終於,為什麼是終於?
“你抽煙嗎?”
“是的,抽‘壽百年’,一種英國牌子的薄荷女煙。”
“一旦它沒有了,在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了,你抽什麼?”
“沒有了?”我愕然,這算什麼問題。
“沒有我就不抽了嘛,其他的煙都不對我的胃口。我想,多半不會發生你說的情況吧?這種煙幾乎在半個北京城裡都有的賣。”
“那樣依賴一樣東西是不好的,”她說:“想想一旦斷煙的感覺吧。”
“高峰體驗,失去了它,就像斷煙一樣難受嗎?”
“不,不是的。”她說:“斷煙是一種被束縛的感覺,是你想要什麼而得不到,而你還可能再次得到。但是,高峰體驗仿佛失血過多,是一個人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命運,感到恐懼和無奈。像是從高處掉下來一樣,而且,你知道所有的東西都會是這樣的,無一例外。這點才是最要命的。”
“那麼你覺得,這樣……好嗎?”
“沒有什麼好不好的,這根本和個人的好惡無關,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如果能夠選擇,我倒情願一輩子沒有這種感覺……你知道嗎?一旦明白了這一點,我覺得自己這一生永遠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幸福了。”
“一生……一生可是非常長的一段時間啊。”
我們兩個都沉默下來,她大概是在思考自己的命運,我想。
而我,我繼續在冥思苦想這種感覺到底為何物。
這次談話之後不久,我發現,“壽百年”確實脫銷了。
我轉遍了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酒吧、煙攤……包括那些把我當成老主顧的煙販子,大家都異口同聲地告訴我說,綠色的“壽百年”沒有了,只有紅色的……或者是我們這裡沒有別的地方也不會有之類的話。
事實是,“壽百年”真的脫銷了。
我站在三裡屯酒吧一條街的路邊,時值日暮,我茫然四顧:這就是那個女孩所說的被束縛的感覺吧?我忽然發現,在我和她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奇怪的聯系,她的確在通過什麼影響我的生活。
然而,這不是一種危險和陰暗的感覺,這種關系裡,並沒有使我不安的東西存在。我對於敵意和危險是非常敏感的,就像動物一樣。
但是我確實感到,有什麼未知的東西在向我靠近。
會是什麼呢?
那個周五的下午,我們的上司忽然揮舞著一份電話繳費單沖到編輯部來。此人是一個典型的噪狂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對於任何事情都懷有瘋狂的喜悅和攫取的熱望,精力充沛,嗓門奇大,手勢極多,而情緒變化得比月亮還快。從這一點上來看,他完全符合成功者的形象。他大聲嚷嚷說編輯部這月有人給一個號碼打了3個多小時的電話,簡直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一定不是公務電話,並且威脅說“一定要查出來。”
對於此類言語,幾個月前我們倒還會聽一聽,拿他當回事,現在則早已見怪不怪了。不過,我心裡倒是有點打鼓,因為我和那個女孩子曾經通過一次電話,她說從她那邊打不方便,於是給了我一個手機號。那是一個130打頭的號碼,好象還是外地的號碼,因為前面必須加“0”。我當時打了很長的時間,我的上司說的不會是這個電話吧?
本來以為此人會像往常一樣,說過就算了。可是第二天,我發現他在催促行政部的女孩子把交換機裡的電話記錄調出來。因為有點心虛,我借故走過去,看了看那張印有全體編輯電話記錄的清單。
清單上根本沒有我的通話記錄。
沒有?
我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就在那天的記錄裡,我沒有找到這個電話號碼。為了保險,我又拿出記錄了號碼的紙條對了一遍。
還是沒有。
這說明了什麼呢?
我用手撐住額頭,這一定說明了什麼。
到底是什麼呢?
我再次撥了這個號碼,等了片刻,話筒中傳來了“對不起,沒有這個電話號碼”的聲音。
沒有,沒有記錄,也沒有號碼……
我瞪視自己面前的這張便簽紙,再次感到,自己周圍的世界正在逐漸發生無法控制和確知的變化。
這一切都是有某種意義的,我確信。
“你喜歡攝影嗎?”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攝影?”我有點納悶。
“上次你告訴我的,說你曾經拍過照。”
“呵,是。”我說:“只是現在太忙,沒有時間幹這個了。當時確實迷過一陣子的,也拍了不少的照片。”
“為什麼放棄?”
“忙嘛。”我茫然地回答。心想,她為什麼偏偏對攝影那麼感興趣呢?
“好好想想,當時你為什麼要放棄呢?”她的聲音裡突然透露出一絲興奮和焦慮:“好好回憶一下,這對你很重要。”
“重要?”
“是的。”
我活動了一下夾著電話的脖子,換了一只耳朵,停下手裡正在做著的簡報:“我當時的確喜歡攝影來著。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到大特別討厭被照相,說來也奇怪,我怎麼也算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很得寵,也很有自信,可我只要一到鏡頭前,就緊張。我有一個朋友,喜歡攝影。他說要給我照相,我堅決拒絕了。但是有一天,我偶然和他互換了位置,拿起了他的相機,從鏡頭後面看他,發現他也很緊張……於是,我就喜歡上攝影了。”
事情的的確確就是這樣,當我從鏡頭後看到我的攝影師朋友時,我感到了自己的強大。相機成了我的武器,讓我有安全感。我還記得當時我第一次從長焦鏡頭後觀察人物的感覺,那是一種捕獲了獵物的快感。我記得當時在一個城市裡,我把一個80-200MM的鏡頭調好了焦距,快門設到了1秒,然後支上了三腳架,和相機一起呆在了一個隱蔽的高處,一座小樓的窗戶後面。通過那個鏡頭,我捕捉每一個在我的視野中停留的人。姑且不論我當時這樣幹的效果和動機如何,當我按下快門的時候,我的確感到了幸福的戰栗……
那麼到底是什麼使我不再拍照了呢?我現在不由得也問自己。
“是忙吧?當時我剛剛遇到我的丈夫,天天約會。不久,我們有了肉體關系,他是我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情人,這樣一來,我們天天膩在一起,就更不可能有時間拍照了……”我遺憾地說:“更何況接著又結婚,你知道裝修有多忙……我覺得,我對於攝影的渴望也不那麼迫切了。”
“沒有別的原因了嗎?”
“還能有什麼原因?”
“你曾經說過,你覺得攝影對於你來說,太危險了。”
“我這麼說過嗎?”我驚訝地問。
太危險了,這不像我說過的話。當時,我記得我跟著我的“師父”,在鬆動的懸崖上爬上爬下,還頗為得意呢。
“或許吧,”我說:“我忘記了,事隔3、4年了,我記性不大好。”
她嘆了口氣:“算了,看來,你的確還不明白。”
這個女孩子接著告訴我,有人送了她一件禮物,是一條銀制項鏈,墜子是一塊長方型的石榴石,紅得有點陰沉,非常好看,墜子周圍鑲嵌著花紋,顯得非常古朴:“像西藏的飾品。”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厭其煩地向我描述這條項鏈。
我覺得在這方面,她多少還有點孩子氣。
我站在地鐵站出口張望。
我現在所處的位置正好是地鐵的出口,人潮洶湧,都是向外走的,我卻要往裡去。我剛剛送完丈夫去車站,大概是有一點走神,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被困在了人流中。人們面無表情地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把我撞得有點踉蹌。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一個人冷不丁地對我說。
我吃了一驚,看到我的攝影師朋友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後背著一個巨大的包,顯然是又要動身了。
“你來這裡幹什麼?”
“送丈夫去火車站。”
“他?坐火車?”他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
“買不到飛機票了,從權嘛。”我說。丈夫臨走時的確為火車的事情大發牢騷來著:“你呢?你去哪裡?”
“還不知道,想先去虎跳峽,或許,再看看麗江。”
“去……尋找高峰體驗?”我試探著問。
“是。”他若無其事地回答,仿佛我早就清楚這一切。
這種表情鼓勵了我,我覺得,自己多少可以信任他。
於是,我問他:“究竟何謂高峰體驗呢?”
他看了看我,面無表情,目光超過了我的頭頂,仿佛落到了我身後一個遙遠的地方。我們就這樣站在地鐵站的樓梯上,人流忽然就象滲進沙子裡的水,消失了,列車已經離站,只剩下我們兩個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地鐵裡靜悄悄的,簡直像是被施了什麼魔法。
半晌,他問我:“當初,我讓你和我一起去西藏,你為什麼不去呢?”
我大吃一驚:“有這種事?我怎麼不記得了?”
一個半覺得有趣,半帶憐憫的微笑浮現在他的嘴角上,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溫柔了:“看來,你還是不明白。”
“我當時說什麼了嗎?”
“你說,太危險了……”
列車又進站了,人流和嘈雜聲淹沒了我們,我抓住他的衣袖,想拉他站到一邊去。他指了指手表,沖我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
“要遲到了。”看他的口型,他是在對我這麼嚷嚷。
我迷惘地放開了他的袖口。
他點點頭,轉身離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麼,穿過人流,費力地走回我的面前。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放到了我的手中,然後語焉不詳地說了幾句什麼,掉頭而去,重新消失在人群中。
我看了看他給我的東西,這是一條銀制的項鏈,墜子是一塊長方形的紅色石頭,紅的有點陰沉,墜子周圍鑲嵌著質朴的花紋,完全是西藏的風格。
等一等……
“西藏風格”?
我低頭再次審視這條項鏈,長方形的石榴石,西藏風格……
我聽見我的世界發出了“噠”一聲。
我和什麼東西連接上了。
“我以後不能再給你電話了。”那個女孩子在電話那頭說:“我馬上要結婚了。我想徹底地和過去告別。”
“等等,不要這樣。”我抓住話筒,急切地說:“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啊。”
“這無關緊要嘛,”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你幫不了我,我也沒能幫上你什麼忙。”她的背景似乎非常鬧騰,我聽見在電話線那頭的空間裡,回盪著一股我熟悉的氣氛。
到底是什麼呢?我絕望地想:“這種聲音我在哪裡聽見過。”
“那麼你預備結婚以後怎麼辦呢?”我極力想找點什麼話出來和她說,好拖延一下時間。因為我本能地感到,她背景裡的聲音對我至關重要。
“努力忘記所有關於高峰體驗的一切。”
“你能夠忘記嗎?”
她背景裡的聲音清晰一些了,是音樂,斷斷續續,發出巨大的回音。
“試試看,你不是已經忘掉了嗎?”
“我忘記?……喂……喂……”她的聲音消失了,這回,背景裡的音樂聲終於變得清晰起來。
我聽清楚了,是鋼琴曲。
是理查德﹒克萊德曼。
理查德﹒克萊德曼?
我抬起頭。
我聽到我身後傳來同樣的樂聲。我的身後,同樣的旋律在辦公室裡回響……
你在哪裡?你是誰?
我感到了巨大的恐懼,抓住話筒,我的喉頭哽嚥著,試圖說話。
就在此時,我發現自己失去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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