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一月期
編輯:沈方

﹒路 離﹒
我們究竟有沒有過愛情

  一個女人剛剛睡醒,她伸了一個迷人的懶腰,坐了起來。她坐起姿勢使得床單的皺褶發生了某些流動。她靈巧的右手把鬆軟的枕頭移到背後,接下去又使一本名為《時尚》的時裝雜志出現在她的面前。不可思議的是,今天她對於花花綠綠式樣新奇的衣服失去了往日的興趣,她的眼睛茫然地搜索著,跟隨紙頁被翻動的清脆聲響一層霧障無聲無息地降臨,籠罩在她不很清澈的瞳仁上。她不耐煩地把雜志扔在一邊,去抓床頭櫃上的煙盒。翻開盒蓋時,她遲疑了片刻,她回想起昨天晚上和那個富有的台灣老頭分別的情景,一絲嘲諷的微笑順著她嘴角的細小皺紋流露出來,在粉色的臉頰上消失。然後她用三根修長的手指從煙盒中夾出一根折斷的香煙。她有早上在床上抽煙的習慣,昨天她特意留下了這根。折斷的情況不算太糟,在靠近過濾嘴的地方。她從那道裂縫把煙一折為二,不帶過濾嘴的那一半放在唇邊。一口煙注入肺腑,對於這個女人,如同每天早上打開窗,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一樣,女人愜意地閉上了雙眼。她看見自己的玉體橫陳在床上,凹陷和起伏無一不恰倒好處,透明的胸罩和內褲更使她的青春性感發揮得淋漓盡致。陽光如同無數金色的蒲公英洒落,來做她無限美貌的點綴。唯一不令她滿意的是微微浮腫的眼皮和發黑的眼圈。但這沒有關系,這只是個技術問題,稍微修補一下,一切都很完美。

  女人抽完了煙,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然後慵懶地站了起來。胸罩在她手指的細小動作下被剝離,然後內褲分別經由兩條大腿和纖細的足踝褪出。隨著手臂的輕快飛揚,黑色的內衣依次落在床上,依然保留著她平躺時的姿態。女人光著身體走入浴室,三寸高的紅色高跟拖鞋打擊馬賽克,地面上呈現出許多不易察覺的凹痕。當兩只高跟拖鞋寂寞地一前一後展示在浴缸邊時,女人已經舒適地躺在浴缸裡了。雲團般的大朵泡沫體貼地偎依她的曲線,一條玉腿筆直地伸出水面,女人的手指在上面自我陶醉地撫摩著,指尖劃過的地方露出粉色的皮肉。此時的她完全可以入鏡,成為一部略帶色情的電影中的一幕,需要的只是一個男人出現。所有的條件都具備了──一個美貌的裸體女人,不僅僅在洗澡,而是在等待什麼,她的嘴唇濕潤──女人想象著,向前撅起了厚厚的嘴唇,她想象自己是如何的光芒四射,進來的男人甚至被刺痛了眼睛,抬起手遮擋了一下。想到這兒,女人咯咯地笑了,水波紋被感染,向外漾出幾個圈子。

  這個女人並不是那種女人,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傾聽鑰匙在鎖眼裡的輕微轉動聲,期望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徐徐啟動的門後出現。她真正在等待的是一雙窺視的眼睛。那雙眼睛從對面高樓頂層重重疊疊的窗帘後面閃現,迸發出奇光異彩,穿過正對著浴缸的敞開的窗戶,熱烈地降落在她的身上,達三個月之久。憑借那目光降落的地點和深度,女人知道這是個年輕的男子,不知算不算男人。他的目光是夾雜著驚奇和溫存的,也是遊移的,和女人身邊的男人不同。年輕男子的目光不具穿透力,蜻蜓點水,就如同黑夜中的煙頭亮一下,一瞬間又黯淡下去。女人喜歡在白天裸著身子走來走去,在偷窺下她充滿了表現欲,怡然自得。她想,如果有人請她拍三級片,價錢合適的話,她會欣然接受。在與每個男人歡娛的時刻,她都會猜測那台或許存在,或許不存在的攝像機安放在哪兒,以把自己美好瘋狂的一面恰如其分地放入畫面。

  今天,女人在浴室裡大模大樣地穿好衣服,然後想象自己走進另外一個攝影棚,那是她的臥室。她非常細心地化妝,在梳妝鏡前千嬌百媚。臨出家門之前,她又裝模做樣地打了一個電話,做了許多夸張的手勢。然後她坐電梯下樓,小區裡堂而皇之地響起她高跟鞋的聲響。一個上學年齡的年輕女孩與她交錯而過,行注目禮似的打量著她。她在小區裡轉了一圈,毫不引人注意地潛回了家。女人貓著腰,重新進入浴室。她在早已準備在窗戶側面的籐制搖椅中坐下,點起一支煙。

  女人還從來沒見過眼睛的主人。她只是在想象一個年輕男子,有著健壯發達的肌肉和好奇的心。無論如何,他的眼神是澄澈的。還有他的害羞。他很少把窗帘拉開,當窗戶敞開的時候,他肯定是出去了。偷窺的人總是害怕被窺視。當然,從女人的角度看,被窺視的人早晚有一天會燃起偷窺的欲望。她這樣做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男人的房間不大。臥室裡只有一張單人床,這是符合邏輯的。一切都很整潔和有條理,除了牆上,貼滿了籃球明星和搖滾歌星的海報。

  在我們看到我們所認為的真相之前,好奇心總是得寸進尺,一步步地膨脹。女人在閱讀過幾個注重細節的探案小說以後,對於年輕男子房間裡的細節產生了興趣。當然所有細節都指向年輕男子,他本人是問題的關鍵。女人不需要上班,她有的是時間,去等待和發現。

  女人消耗時間有各種各樣的方法:抽煙,翻閱雜志和上指甲油。此刻,她的左手靠近指甲的指縫之間夾著四團棉花,一種近似葡萄的絳紫色慢慢地爬上了她的手指。直到塗滿了五個手指,女人才從較遠的距離和整體上欣賞她的手指,啊,多麼象五個大小不一引起生理不良反應的甲殼虫。女人厭惡地用氣味強烈的洗甲水把甲殼虫擦掉。她已經試了蘭色,綠色,粉紅,她不能確定下面她將拿起哪種顏色的瓶子。

  沒有關緊的水龍頭提醒著女人時間的流逝。過了一會兒,五只揮發著酒精味道的手指出現在窗戶邊的牆上,女人向窗外遞上半只狹長嫵媚的眼睛。水波紋似的流動反映在她褐色的瞳孔裡。水波向兩邊迅速發散,然後一切又恢復平靜。她等待的來了,女人輕輕叫出聲來,天哪。

  一個長相普通的年輕男子站在拉向兩邊的窗帘中間。在樓下和女人擦肩而過的年輕女孩在他身邊。她迫不及待地打開窗,微微向外探出身體。從她嬌嗔的表情女人這樣判斷,她在說,嗨,你為什麼不開窗,新鮮的空氣是多麼好。年輕男子的表情很警覺,他的目光探照燈似的不斷在女人的浴室,臥室和客廳掃過,當他確認女人不在時,因為緊張聚集起來的紋路漸漸舒展。多麼幼稚的孩子。女人心想。

  女孩從年輕男子身邊離開了片刻,當她再次出現時,她的手裡拿著一本厚厚的書。她直視著年輕男子,把書遞給他,低下頭,說了聲謝謝。年輕男子說,不用謝。你還需要什麼書嗎?女孩說,不用了。男子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好的領舞者,他使談話即將出現也許是不可避免的中斷。女孩揚起失望的面孔,一種相互鼓勵的氣氛微妙地回旋在他們之間。男子說,我有很多好書。他走向書櫃,女孩緊緊跟隨著。年輕男子和女孩的眼神從每一本書背脊的名字上掠過,好象兩只比翼雙飛的鳥,最後他們棲息在同一本書上。女孩從年輕男子的手裡接過書,封面被男子火熱的手指灼燒,女孩的臉頰微微地紅了。在女孩即將告辭的時候,裡邊的屋子響起了電話聲,年輕男子說,你稍等一會兒。說完飛快地跑進裡屋,順手把門帶上。門軸扭動的吱呀聲響使女孩感到無邊空虛。

  女孩站在屋子的中間,被年輕男子的寫字台,書櫃,床,籃球和煙灰缸環繞。她閉上眼時,一切都旋轉如飛。她帶著眩暈的感覺走到窗前。從光線昏暗的屋中央走到明亮的窗前,暴露的感覺戰勝了暈眩,抓緊了她的注意力。她略微不安地把目光投向所有觀察她的位置。於是,女人的浴室呈現在她眼前。那些體貼過或者即將體貼女人肌膚的東西:洗發水,浴巾,浴液,浴珠,浴鹽,浴油使她勾勒出女人的形象──性感嫵媚的。這不能不使她聯想起自己的身體,更何況身後傳來了年輕男子的呼吸聲。

  愛情,女人回憶起這個久違的詞。她攀緣著年代順序的繩索向上攀緣:五六歲紮著朝天辮在街上飛跑和摔交,十來歲帶著紅領巾在隊旗下莊嚴地宣誓,再大一點在商店裡撫摸一串珍珠項鏈久久不肯離去,再後來……女人的記憶漸漸模糊了,再後來理所應當有一些和愛情相關的事情會發生,但哪一樁是和愛情有關聯呢?越近切的事情就越想不清。她沒有過愛情嗎?女人又咯咯地笑了,這怎麼可能,這麼多的男人,他們不惜為她付出這麼多的物質,這些物質上面難道不多多少少不附加著一些愛嗎?盡管她可以肯定這點,但是她記不起具體的場景具體的對話了,她甚至記不起他們的臉。

  經過多年的奮鬥,女人終於憑借自己的美麗,性感,對男人的手腕,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一幢三室一廳的公寓的鑰匙,可觀的銀行存款和每月固定而不菲的零花錢。當她的同齡人象小爬虫一樣在家和單位奔波時,她,卻可以悠閑地生活──躺在床上,浴缸裡或者美容院裡,享受揮霍時間的無比樂趣。盡管不可否認,她會老去,容顏的衰退會招致男人們厭惡的眼神,但是無論如何她也會在資本喪失以前找到一棵可以攀附的大樹。而現在她還不算太老,不需要考慮未來。未來很遙遠,難道過去也很遙遠嗎?女人陷入沉思之中。

  幾分鐘以後,女人疾步走進臥室,尋找她的通訊錄。通訊錄換了一本又一本,上面的人名也換了一批又一批。她和過去的聯系就顯現在這些發黃的紙頁上了。女人想,我要保留它們到紙張發脆,變成粉末。女人的搜索是逆流而行的。她繞過無數淺灘,終於擱淺在一個叫作何威的名字上。這個名字舒展了女人卷曲的神經,她回憶起上高中的時候和她發生關聯的那個男孩。他考上了廈門大學,一年兩次回來看她。她呢,不甘寂寞,認識了一個又一個男人。他們就這樣分開了。在分手之前,他們之間有過艱難而模糊的對話,女人記得他們的談話是意外中斷的。當時他們坐在一個簡陋的飯館裡,一起醉酒後的尋舋滋事事件使他們逃離了飯館,在飯館附近荒涼的大街上他們依然沒有安全感,最後,他們對望了一眼,就各奔東西了。女人今天產生了一個古怪的念頭,她要把那場沒有結束的對話繼續下去。這有什麼意義呢。女人沒有想過。

  女人,她的名字叫於倩,拿起話筒,按了幾個數字。傳來電話接通的聲音。於倩在瞬間產生了慌亂,這不是一個對男人應對自如的女人常有的狀態。面對這個對她具有特殊意義的男人,她不知道應該表現她的嬌媚還是俏皮還是高貴。都不是,她在心裡把這些一一否定。她決心表現本色,讓時間倒流。慌亂使她感到了與過去的藕斷絲連,但她不能保証是否自己還能把本色找回來。一個顯然不年輕的男人的聲音給了她尋找過去線索的時間,那人問,你找誰?我找何威,於倩說。男人問,你是哪裡?於倩回答,我是他老同學。於倩很滿意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誰說他們不是老同學呢?何威的父親放下電話,叫正在沙發上發呆無事可做的何威。

  於倩的手緊緊攥住話筒,屏息凝神,她很怕話筒突然間滑落或者溜走,好奇心代替不安躍然而出。她在饒有興味地等待一個男孩穿過經年的塵土,從電話線那端向她走來,她想象何威的腳步聲吻合她心臟跳動的聲音。現在,她是一個女人,他,也該是個男人才對。何威的聲音和語氣果然老練了許多。當他聽說對方是於倩時,表現得非常自持,好象他們只是一般的同學,始終保持著恰當的聯系。他對於倩說,你好。怎麼樣?

  不錯。於倩輕鬆地回答,在電話那頭聳了聳肩。你呢?你怎麼樣?何威同樣報之以輕快的語氣,我也不錯。短暫的空白出現在對話之間。何威搞不清於倩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於倩帶來的余震震落了何威頭頂的一片灰塵,回想起過去的事情,何威決定不再以理相待。他禮貌地問,有什麼事嗎?於倩無所謂地說,我閑著沒事,想請你吃飯。何威答應了,非常爽快。

  他們相約在聞名的川菜一條街上,於倩在麻婆餐廳的門口站了一分鐘,何威就到了。他的出租車停在一輛電車的後面,電車門開時,裡面的人蜂擁而出,何威穿過他們向於倩走來。對於彼此,他們都啟動了兩套目光和感覺系統,一種是現在時的,對於陌生的異性;一種是過去時的,初戀回憶中不可缺少的一個人物。八年過去,他們從對方的變化中體會到自己的變化:何威高大魁梧了些,於倩凹凸有致了一些。他們的服飾都跟上了時代的要求,而且可以看得出,他們都過得不錯。他們沒有多說什麼,非常熟稔地一同轉身步入餐廳。這家餐廳很是陳舊,昏黃的燈光,油漬麻花的桌子,客人稀少,很象他們學生時代曾經去過的地方。何威猜測於倩今日請客的目的,她有話要說還是有求於他還是……於倩的莞爾一笑打斷了何威的無數假設,他看到於倩露出一排編貝似的雪白牙齒,說這兒菜不錯,又清淨。

  他們坐下來,要了幾樣家常菜,然後聊天。內容涉及醫藥費漲價,全市出租汽車換車,名人做虛假廣告,洋橋槍擊事件……其實主要是何威在談,於倩在聽。於倩注意何威的每一句話,看有沒有什麼可以過渡到他們八年前晚上的談話。機會並不好找。於倩記得何威過去是個多少有些腆的男孩,但坐在對面的男人滔滔不絕,對任何問題都有研究,對任何事情都在行,胸中有無數的趣聞逸事。於倩稍微有點失望。如果八年前何威是這樣的男人,於倩十分欣賞。可今天她來這裡只是懷舊。

  於倩凝視著何威,她發現何威的形象生動而模糊。這裡原因有二:第一,他的嘴巴不停地張合,第二,他的眼神遊移不定。何威的眼神在於倩的臉部每一個方位停留,有時還越過於倩的頭頂落在後面某個具體或虛空的位置上。何威的眼睛再也不象以前炯炯有神了,他的眼球好象盛滿了雨天的積水有些渾濁,由於酒精的作用眼白上面出現了血絲交錯而成的網絡,下眼瞼的微微鬆弛預示著眼袋的出現。逝去的歲月好象帶著無數沉沙磨礪著每個人的容顏,於倩由此看到自己臉上的縱橫的細紋,她不禁焦急地打斷了何威的話,問,我是不是老了。

  老了?何威吞下了講到一半的話,脫口而出這兩個字。歲月橫亙在他們之間,他仔細端詳於倩的臉。對面的女人的確算不上年輕,焦慮通過幾道淺顯的皺紋顯現在她的臉上,瞬間的不自信減弱了她美貌的殺傷力。但是當何威想到他曾經品嘗過這個女人十七歲時嬌艷欲滴的身體,他的心柔軟下來,說三十歲不到,怎麼算得上老呢?咱們長大了罷了。要說老了,每個人從出生就開始衰老。

  盡管何威採取了一種圓滑的說法,於倩還是討厭無可避免的衰老這個詞。當然,於倩不能放棄這個敘舊的良好開端,她托著下巴,凝視著何威,幽幽地說,想當年我們多麼年輕。

  何威幾乎是厭惡地瞪了他前妻(所有和他發生過三個月以上穩定的性關系的女性被稱之為前妻)一眼。在他的心目中,前妻是安全的象征。他們可以互相幫助,籍以一同消耗無聊的時光,然後各奔東西沒有顧忌。盡管這個前妻是他的第一任,但她畢竟也只是前妻而已。她今天要幹什麼?八年以後還來跟他扯什麼過去?

  於倩的思維往年代的縱深迅速發展,她不理會何威,繼續說下去,嗨,別說現在這些爛事了,沒意思,沒意思透了。說說從前吧!於倩幹脆開門見山。還記得你領操那時候嗎?真是帥極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站在那裡,看你穿著一身彪馬的運動服,跑上主席台的台階。你筆直地站在主席台上,好象一棵茁壯的小樹。說到這裡,於倩笑了。這是她見到何威以後第一次由衷的笑,她進入了她希望的懷舊情節,她懷念那個出現在她生活中的小樹一般的男孩。坐在對面的何威完全可以為她的回憶豐滿情節,她不懂,為什麼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

  然後音樂響起來了。第七套(第幾套?)少年廣播體操現在開始。第一節,伸展運動。小樹的枝條伸展開來。我的胳膊和腿就隨著你的胳膊和腿擺動。沒有你,我根本不會做廣播體操。哈哈,我總是搞錯方向,我們是對面站著的呀。還有,到跳躍運動的時候,我總是不好意思,那時想,這麼大人了,蹦蹦跳跳的,多傻。別的同學也是這樣,我們都裝模做樣地蹦兩下,好象體若多病的老頭老太太。可你就不,你一絲不苟地做每一個跳躍。我就傻傻地站在那兒,看你,你是多麼與眾不同!於倩的聲音開始抬高,眼睛灼灼發亮。

  一盤砂鍋豆腐端了上來,何威朝砂鍋裡掃了一眼,看到底有什麼貨色。清水煮白菜豆腐而已。在豪華的酒樓裡吃慣了,這種清湯寡水樣貌難看的家常菜倒是激起人嘗一嘗的興趣。何威拿起筷子。

  於倩的思維在超高速地旋轉著。她突然問何威,記不記得那袋筷子。筷子?何威被一塊熱豆腐燙了嘴。咱們烤土豆的那袋筷子。那次,和小毛,衛紅他們,在老鄉地裡偷了三個土豆,找不到燃料來燒。你靈機一動,說去飯館裡偷一袋子衛生筷就行了。於是,你偷偷地從春陽飯館的後門溜進廚房,象老鼠一樣偷了一袋子筷子。

  我記得土豆烤焦了,聞起來很香,吃起來卻差一點。何威的腦子裡閃現出一幅畫面,幾個人蹲在那裡,一邊生火,一邊咳嗽。小毛,衛紅和於倩都很高興,嘻嘻哈哈的,他卻不時回頭,怕春陽飯館的人來抓他。他當時祈禱的是土豆快點熟,這樣他好早早回家。當然他不能流露出來,他的初戀情人於倩玩兒的比誰都高興,象個大傻丫頭,那時他最迷戀於倩這點。到最後,於倩的臉蛋熏得象烤焦的土豆一般黑。

  還有呢?除了土豆烤焦了,聞起來很香,吃起來卻差一點。你不記得具體的事了嗎?你根本沒心思吃土豆,你蹲在我旁邊盯著我看,小毛,衛紅他們都笑話我們了,你不記得了?後來你還讓我去你們家洗臉,你那麼使勁,我的臉皮快給擦破了。於倩邊提醒何威邊用不解的眼神看著他。於倩現在完全啟用過去時的感覺系統了。

  何威不說話了,他對這個思維任性的女人有些惱怒了,想想原先她也是這樣,一陣風一陣雨的,根本不顧別人。八年前那是天真可愛,這把年紀了卻有點二百五了。照何威的意思,他們最好象大街上不期而遇的一對男女,聊聊天,抒發抒發感慨和牢騷,然後走人,對彼此不需要任何了解。聯系他們的只是空虛和異性間的曖昧而融洽的氣氛。於倩的思路卻和他背道而馳,如果不是他還算了解於倩的話,簡直會認為她在勾引他。

  何威的沉默更激起於倩誘導他進入時光隧道的興趣,她繼續說,張文龍那回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他喜歡我,才去劫你的?我看見張文龍脖子上掛著軍挎,手裡還拿著什麼,劈著腿騎著自行車,跟螃蟹似的橫沖直撞過來,黑條絨棉鞋的白塑料底一翻一翻的。你就站在校門口,雙手插著腰,一動不動,八面威風。等張文龍到你面前,我才看見他後面還有兩個人,都氣勢洶洶的。我都嚇壞了,站在教學樓前光禿禿的槐樹下,腳底下生了根似的動不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闖的禍。我想逃跑,也想去叫人,內心活動無比豐富,卻只是傻站著。這個張文龍,壞透了,第二天班裡的新年舞會時他死纏著我跳舞。沒辦法,就算是幫助同學吧。他還把我摟得特別緊,拼命踩我的鞋。你當時就站在我身後,我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你誤會。那次是怎麼回事?張文龍劫的你還是你找的他?你不嫉妒我和他跳舞?

  何威對於倩的此番描述產生了興趣,他說,怎麼過了這麼多年,你才問起這件事情?

  我問過你,當時你在換球鞋,要去操場踢球。你回答我說,今天看我們灌他們一個三比零。

  何威露出他這個年齡男人不常見的幾乎是幼稚的微笑,說道,張文龍在校外讓一個叫野驢的小痞子打了,他回來搬救兵。而我正好在校門口。張文龍帶著兩個哥們兒,他們氣勢洶洶是真的,但不是沖我。

  別開玩笑了,編故事也沒有編得這麼象的。張文龍是沖著你去的,我也就離你二十米遠,怎麼會看不清?他還沖你嘰裡呱啦亂嚷了一通。

  他在罵野驢。

  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纏著我跳舞,害得咱倆一晚上也沒碰回手。

  新年那次?當時我不在場。

  開玩笑。你死死地盯著我,你的眼光罩著我,我喘不過氣來,我一直等你來救我。

  我去找野驢去了。

  真的?

  我把野驢擺平了。過去時的自豪感和現在時的自嘲交替出現在何威的笑容裡。

  那我呢?我是怎麼回事?於倩的音調走了一個下坡,她搞不懂自己在這起事件中的位置。

  我把你交給張文龍的,讓他陪你跳舞,怕你到處找我。

  不可能吧!怎麼可能?

  你從小就覺得男人對你都有意思。恨不得所有男人為你打架,幸虧那時侯不興決鬥了。何威語調平緩地說。

  於倩聽到這兒才覺得不對味兒了,她撇撇嘴,不再接話了。想了想,她又說,反正你這種男人對我也無所謂,說走就走了,大學去了廈門。我沒考上,只能去飯店的西餐廳當女招待。

  我不是一年兩次回來看你?哪兒止兩次,第一個國慶我就回來了,火車票錢還是跟人借的。我不是常給你打電話嗎?看電話的大爺都說,小伙子,是個痴情的種子。

  一年幾次管什麼用?我一個人心情不好,剛上班時天天摔碎盤子。有一次把湯洒在飯店總經理身上,把我們餐廳經理嚇得都快尿褲子了,一個勁兒賠不是。我也篩糠似的,忙不迭給人擦衣服,下手重了點兒,小拳頭一下捶在總經理肥嘟嘟的肚子上了。我嚇得尖叫了一聲,害得旁邊的同事又把盤子砸了。你知道我那時在想什麼?我想你在哪兒,你在做什麼……

  工作不順心總是有的,為什麼怪我不來看你?

  你根本不該走。

  我以為距離不會阻隔我們的感情。何威盯視著於倩的眼睛,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我原來是那麼想的。現在不了。

  餐廳裡的人更加稀少了,服務員在他們爭論期間頻繁地朝這裡觀望,時而湊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說著什麼。何威和於倩也壓低了聲音。聲音一低,好象就和想說的內容不般配了,於是他們都低下頭吃菜。頭頂的白熾燈減弱了所有鮮艷的顏色,他們象黑白默片裡的人物動作機械地吃著飯。

  八年前也是在一個燈光昏暗的小餐廳裡,他們有過一場沒有結束的爭論。現在他們都感覺到彼此重新成為對方所熟悉的人,他們離那場爭論越來越近了。幾乎是一樣的背景,小飯館,油漬麻花的桌子,面露關切之色的服務員。特別從何威的角度看,還有走過飯館門口的稀稀拉拉的行人,他們有的匆匆走過,有的朝飯館裡探頭張望,也有偎依走過的情人。作為流動的背景,他們顯示出某種歲月不可更改的特性。

  何威的對面是個時髦的女人,黑色的低胸的吊帶短裙勾勒出她飽滿的身材,玫瑰紅的胭脂和唇膏襯托出她迷人的容顏,她已經練就了對付男人的百毒不侵的頭腦和心腸,她今天為什麼要來和他扯什麼過去?如果真要說的話就說一說吧,何威說,

  你說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完全不顧你的存在去了廈門。我不認為我們的感情脆弱至此。那你,你的所作所為又是為什麼呢?因為你寂寞,你需要無數的男人嗎?

  於倩意識到她進入了一個她為自己布置的陷阱,盡管這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但是她今天來這裡難道沒有意料到這個嗎?這不正是她引導的話題嗎?

  不,你不只是自私。你把我拋棄了。你去一個美麗的城市浪漫去了,我卻在冰天雪地裡無法動彈。你填志願的時候從來沒征求過我的意見。北京這麼多學校你為什麼都不去呢?

  何威在腦子裡閃電般回憶了一下自己填寫志願的經過,他確實沒有考慮到於倩,或者說他沒有料到他去遠方會影響到什麼。我那時是太年輕了呀。他想。他不願再糾纏在這個問題上,他解釋了一萬遍了,他有什麼解釋的必要呢?

  我多少次迢迢萬裡回來看你?我還給你寫過那麼多信。

  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如果你一去不回,杳無音信,我也就死心了。可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走了卻回來看我,看完我又走了。我在茫然中不知所措,在不知所措中茫然。

  我看你挺有主意的,何威幾乎是惡狠狠地說。有一次你給我來了封信,粉色的信紙和信封,信頭上有小天使的圖案。你的字跡很潦草,有的字似乎被淚水模糊了。你告訴我你懷孕了。

  哦,是嗎?我寫過那樣一封信嗎?於倩猶豫了一下。

  你忘了嗎?何威抬起眼帘,他看到於倩的頭迅速地低下去。

  我搞錯了。於倩又微笑著補充道,我以為是,沒想到根本不是。

  你以為是我的,沒想到根本不是我的?

  於倩的頭甩向一側,她感到異常煩悶。一陣夜風使她略微振作了一點。當然,畢竟這勝過呆在家裡一個人無聊。那個台灣老頭一個月以後回來,她又不向往什麼新的艷遇,初戀情人何威是個安全的傾訴對象,雖然他很難纏,但誰叫自己揭他的傷疤,提起過去呢?她以為這個男人痊癒了,沒想到他還在糾纏這些枝節。於倩因此也感到一絲被重視的快慰。

  一張粉色的信箋象秋天的落葉一樣飄零進於倩的記憶裡。當她把那封信寄出去以後,她才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在等待回信的日子裡,她坐立不安。那個男人只是把這理解成年輕女人懷孕初期的焦躁心情,他知道去醫院做完人流手術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於倩需要的一個男人的安慰,她明白她不能指望這來自那個男人,他的生意很忙,最近還給她買了幾千塊錢的衣服,她還能要求他什麼呢?

  何威沒有給於倩回信,這讓她有些失落,信紙上的人造眼淚失了效。曾經,於倩想,也許由於郵局的失誤,何威沒有收到過這樣一封信。但現在看來事情不是這樣。

  何威漸漸地意識到對話的無聊,他不希望靠翻老帳來度過夏季一個炎熱的夜晚。於倩,在他擺脫了於倩的陰影後,他成功地和無數女人上了床,於倩給他的那些羞辱他早已丟掉了。他何必表現得這麼小氣。

  麻婆餐廳的服務員們開始收拾桌子了,小圓凳被翻過來放在桌子上,何威觀望門口的視線遇到了阻擋。白熾燈管的滋啦滋啦的聲響貫穿在他們的談話中。因為失去了談話的方向他們同時感到行走在齊腰深的水裡是多麼地艱難。

  結帳吧,何威說。於倩這才想起今天是她請何威吃飯。在小姐回櫃台取帳單的時候,何威和於倩都很沉默,何威從這種沉默聯想到曾經出現在他和他偶遇的形形色色的女人之間的沉默。女人不好意思開口,她們總是以沉默來暗示。於是何威說,我有套房子,在亞運村。於倩想,我們總該把話說完才行。

  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們單獨呆在一間教室裡。起先他們一起討論數學題,後來燈就熄滅了,巡夜的沒有檢查每一間教室就拉了電閘。在靜默的最初幾分鐘裡,他們的呼吸聲和心跳在隱秘的空間裡交織,聲響大到可以穿越許多年的歲月。今天當他們並排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時,有一瞬間,過去的感覺如同一陣風吹過,但是轉眼又消逝了。

  十二點差五分電梯就停了,他們一同爬十五層樓,何威在前,於倩在後。聲控的樓梯燈次第開放又凋謝。他們仿佛在向過去跋涉,妄圖把現在遺留在下面,在黑暗裡。在十層他們遇到開電梯的老太太,她認識何威,但不認識於倩,也沒見何威帶過這樣一個姑娘回家。老太太漫不經心地和何威打過招呼,就伸頭去看於倩。何威問,十二點還不到,你怎麼就把電梯停了。電梯壞在十五層了,你要早五分鐘回來,就不用爬樓梯了。老太太在對答之間放慢腳步,記住了於倩的樣貌。於倩覺得好笑,你以為我是誰。我和她們可不一樣。想到這兒她又微微覺得一點若有若無的刺痛。

  於倩只去過五棵鬆何威和父母住一起時的舊房子,何威亞運村的房子是新買的,三室一廳,和於倩現在住的一樣,而且裝修豪華。於倩想自己當初如果死心塌地和何威在一起也不會太差。何威上大學時,於倩已經工作了,天天在飯店西餐廳看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進出,說不出的羨慕。這也是她最初被幾個做生意的男人哄得暈頭轉向的原因。一件漂亮的衣服,幾頓象樣的飯菜就讓於倩背叛了何威。當然,她怨恨何威離她遠走,如果何威在身邊也許一切不會發生。於倩頗有幾分感傷,她不諱避對何威說實話,正如在何威房間裡她看到女人的內衣──何威也不向她隱瞞什麼,於倩半開玩笑地對何威說,混得不錯,早知一直跟你。

  何威的眼皮跳了一下,他說,冰箱裡有飲料,別客氣。是你先洗澡還是我先洗?於倩擺出客人謙遜的姿態,你先吧。何威也不客氣,鑽進了浴室。

  一男一女獨處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對對方生出無邊的想象。當一方進入浴室,想象則是赤裸裸的。於倩因為想象的具體和深入在此刻突然有了反省意識。她想,這兒是不是我最終想來的地方呢?

  於倩洗完澡出來的時候,何威坐在沙發上抽煙,於倩也要了一支。於倩說,你冰箱裡不是有半瓶幹紅嗎?有杯子嗎?何威指向廚房。兩個葡萄酒杯還沒洗,其中一個邊緣有口紅印子。於倩打開水龍頭,任憑水流了一會兒,什麼也沒幹,又轉身走了回來。

  抽了幾根煙後,空氣癒發渾濁而凝滯,讓人神志模糊。他們一人把了一個沙發角,斜靠著扶手,把腿擱在沙發上。沙發不夠長,每人只放了半條腿。風吹樹葉的嘩啦啦聲響掩蓋了一點寂靜,亮閃閃的老式銅擺座鐘擺動著,不厭其煩。看看煙盒裡沒煙了,何威掐滅了煙頭,呼啦一下站了起來,說睡吧。就把燈拉滅了。他們悉悉梭梭地坐在床沿上脫衣服,然後並排躺下。

  他們向彼此靠攏的過程神秘而漫長,每一步都比不可預知更為遙遠。在眼睛還沒有適應黑暗的時候,他們感受到彼此氣息的接近,他們的氣息其實早已超越語言和身體在某個莫測的地點交流,拉拽著他們的肉體和神志匯合。最後神志逃遁了,只剩下肉體,彼此吸引而抗拒。於倩很想看到何威胸口的一顆痣,它和於倩胸口的那顆痣長在同一個位置。他們曾經以此為相愛的証據。在他們的肢體糾纏在一起時,他們的手指輕輕地滑過對方的身體,在胸前做若無其事的停留,找尋那顆痣的位置。當然,那只是一小塊深色的皮膚,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們確認具體的方位。

  第二天是個周末,一早上,何威趕著去會朋友,於倩和何威在行人稀少的馬路上匆匆分手。盡管何威緊趕慢趕他還是遲到了,他向朋友走去的時候,後腦勺上不平服的頭發和蒼白的臉色引發了朋友的疑問,嗨,哥們兒,昨晚上幹嘛去了?何威無所謂地笑笑,沒辦法,被一個女人纏住了。

  於倩一進家門就看見對面的窗戶敞開,白色的窗框勾勒出一出吻別的場面,年輕男子和女孩的頭向不同方向錯開,男子俯身下去,女孩踮著腳尖,伸長脖子向上夠著。然後,年輕男人送女孩到樓下。女孩走路的姿勢很謹慎,她白皙的手指略呈彎曲地垂下,胳膊小幅度地擺動,她的手裡沒有書。快走出樓群的時候,女孩回身觀望。年輕男子依然站在樓門口的景象使她很開心,她用疲憊的手指撥了撥額前的劉海。

  年輕男子吹著口哨走回家,他拉上窗帘,年輕女孩的氣息頓時被驅逐出去。從窗帘的縫隙,他看見對面的女人站在臥室的鏡子前,站在玫瑰色的胸罩和內褲裡面,她的中指不斷地滑過胸前的某個地方,身體因此呈現不易察覺的起伏。隨後,胸罩在她手指的細小動作下被剝離,內褲分別經由兩條大腿和纖細的足踝褪出。隨著手臂的輕快飛揚,玫瑰色的內衣依次落在床上,仿佛她平躺時的姿態。女人光著身體走入浴室,三寸高的紅色高跟隨著小腿曲線的升起和落下被遺留在浴缸邊上。女人舒適地躺在浴缸裡了,雲團般的大朵泡沫體貼地偎依她的曲線,一條玉腿筆直地伸出水面,表演性的,片刻後又縮了回去。現在她不需要任何男人了,望著對面窗帘縫隙裡露出的眼睛,女人這樣想。


(2000.8)■

[ 主 頁| 作者索引 ]
橄欖樹文學社發行。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