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一月期
編輯:沈方

﹒路 離﹒
夜 行 鳥


  無法言說的痛苦總是和快樂相伴而生,我便是這樣一個人。我無法見到光明,這一點異於常人,因為我總是在光明來臨之前便沉沉睡去。很多次我想盡辦法保持清醒,為此我喝過咖啡,茶,提神的中藥和一種叫做“狂醒48小時”的藥丸,但是無濟於事。有一天我看見電視商場直銷一種睜眼器,那是為防止司機犯困用的支撐上下眼皮的簡單機器,外形象眼鏡一樣。我買了一個。也許是機器的質量不太好,也許是我的眼皮太沉,那個所謂的睜眼器形同虛設,我還是戴著“眼鏡”在暗夜和黎明的邊緣進入類似昏迷的狀態。當然,從中我得到了啟發。一天夜裡,我偷偷潛入第一醫院眼科手術間,爬上手術床,開動了一台精密的機器。意料之中,兩個爪子朝我匍匐過來,我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只等大爪子緊緊扒住我的眼皮。我聽見眼皮滋滋地摩擦著含有水分的眼球,發出好象葡萄皮脫離果肉的聲音。我感到我的眼球象兩顆玻璃彈球又大又圓,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而我在燈光下表情和身體一樣僵硬。即使我什麼也幹不了,我也願意看一眼光明。六點鐘,光線將從手術室外間的窗戶照耀進來,飄揚到我的身上。八點鐘第一醫院的眼科醫生將會走進手術室,發出恐怖片中常見的接二連三的尖叫,我將被趕出去或者更糟。這些又有什麼呢?比起我想要看一眼光明的願望相比,微不足道。

  白天的昏睡導致我在黑夜中的活動,我酷愛行走。總的來說我是孤獨的,尤其在過去。大街上舉目無人,貓頭鷹瞪著閃亮的眼睛棲息在枝頭,蝙蝠劃破寂靜在空中展開雙翼。那時,大多數多城人都在十點之前上床。把時鐘往回撥幾圈,我們可以看見他們六點回家,七點吃飯。飯菜上桌的時候他們打開電視,從新聞看起,接著是十分鐘廣告和一個吊人胃口的連續劇,連續劇的長度一度是媒體炒做的熱點。當屏幕上打出未完待續的字樣時,他們的哈欠連天,互相望望,謙讓一番表示可以先讓別人去廁所洗漱。一家老小陸陸續續地進廁所,陸陸續續地出來,躺到自己該躺的位置。最後,由一個人負責拉燈繩,通常是接了一段栓在床頭上的,啪的一聲一天結束了。

  別人一天生活的結束是我活躍的開始。盡管天一黑我就醒了,但我不出去,我看他們關燈睡覺,輕微地打起呼嚕,才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在我的內心裡,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我晝伏夜出,如同一只夜行的鳥。有時,我在鏡子前打量自己,看不出和他們的差別。我不信,我和他們在本質上是不一樣的。

  借著夜色的遮掩,我在大街上東溜西逛,眼睛亂掃,腦子根本不夠用。我不僅看那些客觀存在於黑色空間的東西,我還猜度它們白天的狀態:這幢大樓白天必定裝了很多人,那間房子白天則是空著的……由此我發現了令我興奮的定律--隨著時間的變換,人們在各個空間轉移。這是多麼巨大的空間浪費。如果在白天和黑夜人們互換空間,比如A在房子甲上班,回房子乙睡覺,B則反之,就不必建造這麼多醜陋的房子,夜空中的星星就會更加美妙一點。當然,這個想法因其陳舊有明顯的漏洞。過去的人都有正經(原諒我用這個詞)的工作,根據工作性質可以簡單地把他們劃分成工人,農民,知識分子……,他們在自己的崗位--工廠,農田,機關或學校等等各盡職守,然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睡覺,一切井井有條。但是時代變了,工作的種類越來越五花八門,有人在家工作,有的人在單位睡覺,有的人幹脆不工作,有的這樣有的那樣,一時半時說不完,總之我的很多想法都行不通了。


  我在大街上行走了很多年,從過去到現在,從荒涼到喧鬧。我的記憶力不太好,過去的事在我腦子裡只留下一個模糊的概念,它們作為一種遠景映襯在那裡,在近景處漸漸亮起了霓虹燈,蛇形般的人影在上面晃動。

  一天,我象往常一樣在大街上行走。由於多年的行走習慣,我的腿部肌肉十分強壯。我健步如飛,掠過三三兩兩的人群。那天還早,大街上可以說是車水馬龍,特別是小公共還在滿腔熱情地迎來送往乘客。他們用一種“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的策略進行著遊擊戰。具體地說就是,公車慢了,他們就以大無畏的精神搶到前頭,公車開快了,他們就磨蹭。為此他們利用個子小身體靈活的優勢出現在自行車道甚至人行道上,他們時常妨礙我的行走,很多時候他們頂在我的屁股後面,罵罵咧咧伴隨著喇叭聲強制性地進入我的耳朵。我盡量心平氣和。實在不耐煩了,就腳底一用力,竄到前面去。可過了一會兒,他們又跟上來,他們對我的逃避顯然很感興趣。司機對賣票的說:“你看,他怎麼跑這麼快。咱們車跑多快,他就跑多快。真逗!敢情碰上飛毛腿了。”賣票的沖著我的背影大聲叫道:“走路不如坐車快,兩條腿比不上四個轆,上車吧您哪。”司機就配合他的吆喝,攆著我走。我一回頭,好嘛,滿車黑壓壓的腦袋都長長了一截,三十來只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跟著我轉,他們都忘了自己是幹什麼的,在免費看馬戲呢。我不理他們,繼續走。過了一會兒,我不再寂寞了,一個中年大嫂從旁邊一條小路裡拐出來,跟著我走。她好象有什麼急事,走得一點不比我慢。走了會兒,大嫂才意識到小公共跟著她呢。賣票的說:“大姐,上來吧,苦哈哈的,幹什麼呀。上來吧。”大姐回頭啐了一口:“幹嘛呢你們,不坐車壓死我怎麼著?”聽大嫂這麼說,我的心頭一驚,腳底下稍微慢點兒,可不就被壓死了嗎。我往右邊一跳,停了腳步,想等小公共到前面去跟著車走算了。

  小公共往前開了五六米,突然一個急剎車,停了。女人的尖叫好象又長又尖的指甲劃過我的皮膚,緊接著好幾個小伙子象執行緊急任務的特警,一個個敏捷地跳下車來,蹲下身朝車底下看。一個小伙子叫:“在呢,沒死,嘴裡還冒熱氣呢。快把她拉出來。”我想,壞了,大嫂在裡面呢。我的後背上嗖的冒出了一陣冷汗,好懸,差一點我也進去了。同時我也慶幸,畢竟我有超常的感覺,這使我在關鍵的關頭幸免於難。

  一車的人都下來了,就剩司機和賣票的在嘀嘀咕咕,他們把頭湊在一起,嘴唇象魚一樣快速地動著,最後他們互相望了一眼,表情象就義前般大義凜然。

  我們大家齊心合力把車抬起,把大嫂拖了出來。大嫂的樣子基本上完好無損,除了脖子象被折斷一樣。她令我想起殺雞,只要在脖子上拉上小小的一道口,雞就完了。

5月23日多城晚報
昨夜又一小公共肇事逃逸
昨夜一小公共尾隨被害人(女,43歲,明豐印刷廠工人)長達15分鐘之久。因被害人拒絕坐車,小公共將被害人撞倒。被害人在送往醫院途中由於失血過多身亡。
經查明,小公共為被盜車輛,犯罪嫌疑人偽造車牌營業,現以司機售票員身份出現的犯罪嫌疑人均己逃逸,望知情者踴躍提供線索。


  我的白天昏睡症久治不癒,我的生活就是在夜晚行走。從前在行走時,大片大片的黑色的影子向我身後掠去,影子代表的是千篇一律的樹木和樓房,除了觀察和思考我無事可做。我曾經思考過人在空間互換的問題,以為這是一個減少醜陋建築的有效方法,事實証明我很愚蠢。也許我應該開始考慮一些切實的問題。我總結了一下,從前大家都過著有規律的生活,一到晚上馬路上人煙稀少,司機就算是一邊睡覺一邊開車,也最多把自己撞死。現在的夜晚熙熙攘攘,天一黑,很多人象我一樣從地底下鑽出來,擁擠的程度竟然達到車把人撞死的地步。這麼熱鬧,大家都在幹些什麼呢?

  由於那起汽車肇事事件,我關心起了報紙。報紙是現代生活的百科全書,在5月24日的多城晚報上,我看到這樣一條消息:

多城色情行業新詞匯

小姐:“先生,在等人嗎?”(要嗎?)
先生:“我在等我女朋友。”(要。)
小姐:“我家裡人多,五張嘴吃飯,只能出來找點事做。”(五百塊錢,怎麼樣?)
先生:“我家三口,就一個孩子。”(三百吧。)
小姐:“我家五個人裡兩個小孩,算四個人吧。”(四百好了。)
先生:“現在日子不好混,一個月抽煙抽掉七八十塊。”(便宜七十。)
小姐:“買雙長筒襪還要三十塊。”(再加三十。)
當談妥價錢,決定地方時,
小姐:“辦公室遠嗎?”(你找地方。)
先生:“附近有商店嗎?”(你找地方。)
如不妥
“我有點事,先走了。”
說明:以上請靈活運用。
  上面的消息讓我振奮,多城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含蓄而幽默了。我笑得仰躺在床上,心想,多城人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議。我每天行走在大街上,卻對多城一無所知。我還不如停下腳看看風景呢。我把報紙翻到娛樂版,賓館酒樓娛樂城夜總會酒吧西餐館啤酒坊桑拿按摩卡拉OK的廣告舖天蓋地,躊躇了半天,我選定了東區的海員酒吧。

  多城的酒吧是這些年新興起來的,原來中國人只喝中國酒,大曲,老窖,二鍋頭什麼的,最多喝些啤酒,這些年葡萄酒,威士忌,白蘭地風起雲湧,花哨的雞尾酒夾雜其中。這些東西都陳列在酒吧裡舖著方格桌布或什麼都不舖的木頭桌子上。夜晚,我時常路過一些燈光昏暗的嘈雜的地方,那些就是酒吧。

  海員酒吧的特色使我尋找它不費吹灰之力,它的門口裝飾著金色的船錨,提醒我要以一個水手的身份進入。當我走進海員酒吧時,吧台後面的帶著水手帽的男子正在起勁地搖晃著一個不鏽鋼的密封罐子,雜耍似的,吸引來不少目光。我走到一張空著的桌子旁要坐下,剛一屈膝,屁股就碰上了堅硬的椅子。這家酒吧的椅子很高,人都象是架在半空中。很快,男侍者送來了酒單。他的左手背在背後,略彎著腰(其實他的眼睛和我的嘴平行),水兵服遮住我關注吧台的視線,他問:“您要些什麼?”

  我對喝些什麼並不在意,我在琢磨侍者說的話,您要些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對報紙上說的色情業新詞匯十分認真,我為此而來,因此每句話聽起來都暗藏玄機。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並沒有問我要做什麼或者你是否在等人。為了不虛此行,我說:“我在等我女朋友。”侍者沉吟了一下。我盯著他的眼睛,他什麼表示都沒有就離去了,水兵服的飄帶一擺一擺的。

  我低下頭研究酒單,每種酒都有英文名字中文名字,它們的中文名字很女性化,比如力嬌酒,龍舌蘭,紅粉佳人,血瑪麗……我說過我對喝些什麼並不在意,我心神不定地將目光越過酒單,在海員酒吧裡搜索。這裡光線很暗,每張桌上都有做成船錨形狀的漂浮蠟燭,香風吹過火苗,照得人臉上飄搖不定。侍者從吧台接過兩杯調好的雞尾酒,一杯粉紅,一杯淡藍,向某一個角落走去。那是觀望整個酒吧最好的位置。蠟燭剛剛熄滅,一絲火星閃在水面上,好象絲綢的光。兩張女人的臉在桌子上方四十公分處模糊不清。從桌子底下望去,她們裸露著的大腿擺出二郎腿的姿態。我還沒看見裙子的邊緣,雙腿交叉的地方似有無限風情。

  侍者問我,您要些什麼?我說,我在等女朋友。然後侍者走開,從吧台接過兩杯雞尾酒,端給兩個女人。下面應該是女人說,我家裡人多,五張嘴吃飯,只能出來找點事做。

  海員酒吧裡響起一支薩克斯風的曲子。女人躲在角落裡,兩點唇紅在閃動。她們並沒有過來的意思,不咸不淡地聊著天。喝粉色雞尾酒的女人甚至從包裡取出小鏡子,搔首弄姿地照了照,撲了點粉。侍者朝我這裡頻頻觀望。我看看手表,把酒單翻來覆去。我拿不定主意,是我過去,還是她們過來。由於報紙上的明顯暗示,我認為色情行業在多城已經泛濫,成為一種風尚。色情行業從業人數甚眾,在娛樂場所出現的單身或者結伴的女人無一不是其中一員。我擔心的只是我無法與她們進行良好的溝通。

  侍者又一次向我走來,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語調,同樣的詢問,他十分關切地問我:“您要些什麼?”您要些什麼,這的確是個問題,我以自己的理解指向那兩個女人,要粉色的那種酒。侍者揚了揚眉毛,不露聲色地反問我:“粉色的那種酒嗎?”我點點頭,看著他,希望他給我一些提示。“好的。”他說。


  過去,每當我夜晚行走在大街上,感到非常冷清。荒涼的多城的如同一片墳場,由不得我不寂寞。現在多城好象被注射了一支興奮劑。人們從城市的每一個毛孔裡鑽出來,直到深夜,他們還不能成眠。也許白天的他們坐著公車,騎著自行車去上班,晚上他們卻換了一番面目。尤其在深夜,他們通常是依賴出租車移動的。我不同於他們,我有一雙健步如飛的腳,我是一只夜行的鳥出現在多城。多城變了,我仍然是寂寞的。

  一個穿白色T恤的年輕的男人走入海員酒吧。他的T恤很緊,包裹著健壯的肌肉。他的頭發很短,豎立在頭上。還有,當他一個人坐下的時候,他雕像般輪廓分明的側臉正對著我。他要了一紮啤酒,一邊喝啤酒一邊抽煙。他的輕鬆自在和我的拘謹成反比。他的眼睛盯著電視裡的足球比賽,表情隨著球賽跌宕起伏。我只是木然地坐在那裡,看他,看那兩個女人,看其他人,包括侍者。

  角落裡的女人頻繁看表,我感到她們煩悶的情緒同我一樣無處揮發,我的心目中只有一個問題,是她們過來還是我過去?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把這個問題轉換成了,不是她們過來就是我過去。最後,我終於下定決心,還是我過去。我想以此証明我對多城的愛戀,証明我對多城這些年來的變化並不是漠不關心,這也是我放棄行走,第一次走進一家酒吧的原因。

  但是,為了平衡緊張的心理,在過去之前我不得不舉行一個儀式。洗手間在我座位後方,我不需要穿越眾人的視線就可以躲進一個完全私密的角落,做幾個鬼臉,清清嗓子,完全放鬆。洗手間裡的幾分鐘給了我自信。我說服自己,既然我對多城人的生活感到興趣,我為什麼不能同他們談一談呢?而且我為什麼不能同這兩年紅火的色情行業的從業人員談一談呢?

  對別人的主觀願望常常會落空。在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從洗手間裡出來時,兩個女人的身邊多了兩個男人。女人們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男人們從旁邊拖了兩把椅子,坐在外沿,好象把女人圍堵在角落裡。他們在熱烈地交談。看來女人們剛才在等男朋友,而我等待的女朋友永遠也不會來了。

  我很難過,又去了趟洗手間,在鏡子裡看到自己失望的臉。等我再次出來時,事情又發生了轉機。兩個男人不見了,女人好好地坐在那兒,依舊不咸不淡地聊著天,桌子上兩杯酒,一杯粉紅,一杯淡藍。好象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向侍者投注探詢的目光,侍者卻故意回避我,轉身去取酒架上的一瓶酒。

  最使我困惑的是穿白色緊身T恤的男人此時向女人們走去,端著自己的啤酒。他也和她們熱烈地交談。剛才他們還互不理睬,現在卻親如一家了。我屏息凝神,閱讀他們的唇形,他們說的是:

“我們家裡人多。她家五張嘴吃飯,我家五張嘴吃飯,一共是十張嘴吃飯,只能出來找點事做。”
“我家可沒這麼多,全加一起也就六個人”
“我們兩家十個人裡三個小孩,算八個人吧。”
“現在日子不好混,一個月抽煙抽掉七八十塊。”
“買雙長筒襪還要三十塊。”
“附近有商店嗎?”


  我曾經對多城感到深深眷戀,多城的每一塊地方都印有我的足跡。我不得不承認,靜謐的夜晚是我所喜歡的。我懷疑我染上白天昏睡症來源於我的這種喜好。可是這幾年,夜晚越來越象喧鬧的集市,到處有叫賣聲。我感到無所適從。如今在多城每走一步我都會遇到障礙,我繞過行人,出租車,排隊等活兒的司機和妖嬈的女人,我的快速的行走節奏使他們驚訝,但他們的驚訝頃刻之間會變成鄙夷,從鼻孔裡擠出哼的一聲。

5月30日多城晚報
警方一舉破獲五個淫亂窩點
多城公安機關展開打擊社會醜惡現象專項鬥爭又傳捷報,5月29日至30日凌晨公安流花巷分局治安科會同通信科、刑警支隊、巡警支隊,出動百余名警力,對流花巷內的娛樂場所進行了突擊檢查和清理。據統計,在此次行動中共破獲五個淫亂窩點,抓獲賣淫嫖娼人員共三十一人。
  通過報紙的指點,我來到俗稱多城紅燈區的流花巷,那裡出沒著三教九流的人物。剛一踏進流花巷,一團脂粉香氣撲面而來,我的神智就被熏陶得不那麼清楚了。這裡頗有舊時遺風,抬眼看去,微風拂柳,狹窄的巷道兩側排列著粉牆青瓦的兩層樓房,挑出的大紅燈籠映出些許微光。如果不是斜斜倚在門口的姑娘穿著快露屁股的超短裙或超高彈力的緊身褲的話,我以為到了古代的窯子一條街了。

  一個嬌小的女人妖嬈地向我走來,她的翠綠色的裙擺撐開,宛如荷葉,粉色的軀體如同荷花的花苞還未開放。她帶著含苞待放的隱喻飄搖過來。小姐不言先笑,嘴角微微向上擺動。她抬起下頜,眼睛向上一挑,櫻唇微啟,問:“先生,等人嗎?”我回答:“在等女朋友。”

  這一次的對答十分順暢,基本上遵循了那套基本規則:

“我家裡人多,五張嘴吃飯,只能出來找點事做。”
“我家三口,就一個孩子。”
“我家五個人裡兩個小孩,算四個人吧。”
“現在日子不好混,一個月抽煙抽掉七八十塊。”
“買雙長筒襪還要三十塊。”
  這套話初聽很幽默,真到說出了口比背書還要幹巴巴。全部說完後,我楞在那裡,感到無事可做。我不想跟她去商店,也不想把她帶回辦公室。荷花小姐見我默不作聲,眼睛轉了兩下,她說:“不過,有時候長筒襪十塊錢就買得到的。”說完,她把胳膊插進我的臂彎。我想了想說:“還是去我辦公室吧。很近,可以走著去。”

  我們象一對情侶漫步在多城的大街上。走出流花巷以後荷花小姐的風塵味頓失,恢復了普通女人的面貌。她的裙子也不再鮮亮。除了行走時搖擺的幅度讓人有所聯想,她好象一個規矩的女人。我們經過無數對情侶,他們甜蜜偎依的樣子引來我心中一陣狂笑。荷花小姐說:“你很高興。”“當然。”我說。荷花小姐很急切,她不停地看表,說:“走了十五分鐘了。辦公室在哪裡?”我說:“就在前面。”

  我的腳向不知名的地方延伸,第一次有一個人陪我行走在午夜,盡管她是一只雞,我的心裡還是難免漾起甜蜜的情感。荷花小姐的詢問經常打斷我的思路,她只關心一個問題,辦公室在哪兒?

  荷花小姐盡管身材嬌小,臉盤卻很大。她用一頭濃密的黑發遮住了半邊臉頰。她的發梢在我胳膊上輕輕地撩撥,好象鳥的羽翼。她吹氣如蘭。我們掠過成群的樹木和房屋,向某一個地方奔去。兩邊的景物越來越熟悉,連荷花小姐也驚叫:“這是哪兒。真熟悉。我好象前兩天剛剛來過。”

  最後,我們在一個地方站定。這裡在午夜很寂靜,在前兩三個小時卻是人來車往。“這兒是不是前幾天剛死過人?”荷花小姐尖聲問我。我看了看四周,是小公共撞死大嫂的地方。我隱約記得差一點我也死在了車輪底下。荷花小姐又叫道:“你看。”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兩條車轍泛著綠瑩瑩的光芒,好象狼眼一般閃耀。“那天你也在嗎?”我問。“哪兒啊。”荷花小姐秋波流轉:“那兩個人後來上我那兒去了,還跟我吹呢。說什麼血流成河。說什麼那個女的脖子象被折斷一樣。讓他們想起殺雞,只要在脖子上拉上小小的一道口,雞就完了。”


  我曾經說過,有一天夜裡,我偷偷潛入第一醫院眼科手術間,爬上手術床,開動了一台精密的機器。兩個大爪子扒開了我的上下眼皮,使我的眼球象彈球一樣突兀在空氣中。夜晚的風吹來,摩擦我的眼球發出輕微的滋滋叫聲。手術台的燈照得我揮汗如雨。我放棄了多年的習慣,第一次在黎明到來之前擺出一副與白天昏睡症頑抗到底的架勢。我就那樣靜靜地呆著,努力地保持清醒的頭腦,聆聽萬籟俱寂中的各種聲響。我等待著黎明的來臨,等待光線從隔壁房間的窗戶裡長驅直入。但是天知道我竟然還是睡去了,因為我想要看一眼光明的願望先於我睡去了。


(2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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