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一月期
編輯:沈方

﹒路 離﹒
幸福大街十五號


  我又一次看見了你,我的神秘的愛人。你的微仰的頭顱,環抱在胸前的手,嘲弄的嘴角和寒星般的眼眸,我不敢向你所在的地方靠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坐在電腦前,生怕又一次將你錯過。你仿佛是浮光中的一點幻影,只在某一個無法揣測的角度出現。有時我會碰巧看到你,更多的時候,你是我心中的一個影像,我用心的熱度一點點靠近你。

  我停止寫作已經半個多月了,這你也看得出來。我半年前來到這裡,充滿了理想和萬丈豪情。我把潔白的紙舖在桌子上,給鋼筆吸飽了純黑的墨水,企圖用黑字落在白紙上這一最傳統的方式開始我的寫作生涯。我寫了一個大大的“我”字,還有我的名字,除此以外有幾滴墨水滴在上面並渲染開去,使我的第一張為寫作而準備的白紙因此廢棄。我也發現寫字是一件困難的事。在我寫下一串沒有意義的詞以後,我回憶,有多久我沒有寫字了呢?我對許多字感到生疏,不是因為提筆忘字的緣故,我是太久都沒有寫一個字了,很多字明明寫對了卻看著不可靠,只有靠字典來確實。一個決心寫作的人,常常為一個字的寫法感到煩惱,這是一個絕對不夠健康的開端。作為我寫作生涯的第一次妥協,我放棄了紙和筆。

  你知道,寫作遠比我想象的難得多,我的神秘的愛人。每天當我在這間空盪盪的房子裡坐定,總有一絲恐懼伴隨著我。從我早上醒來恢復神智的一剎那,我的每一個下意識都阻止我行動的進一步發展。在我在床上磨蹭的時候,關於現狀的考慮不自覺地溜進我的腦袋。現在我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沒有職業,也沒有職業可想。我告訴所有的人:寫作是我的職業。這是一份什麼樣的職業啊!沒有薪水,沒有目標,沒有對手……我緩慢地下床,穿衣,刷牙,洗臉,吃飯……這一系列的儀式是我延緩向寫作靠近的一系列的障礙,我行動如同構造一堵堵橫亙在我和寫作之間的牆,這也如同我在費力地拆除一堵堵的牆,最後我無可避免地坐在我的電腦前面。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是怎麼來到這個地方的,這裡是城市的邊緣,離我曾經熟悉的地方很遠。那段時間我習慣性的厭倦生活和工作的毛病又犯了。我寢食不安,渾身瘙痒,在辦公室裡總是橫眉冷對。那天同事賈琨做完了手頭的工作,背著手在辦公室裡溜溜達達,和女同事的眼光對上時,就如往常一樣嘴角翹上去,色迷迷地笑笑。我眼不見心不煩低頭幹自己的事。當他行進到我的桌子前時,發現我表情嚴峻地坐著,在電腦上用窮兇極惡的顏色畫一些奇怪的小圖,眼睛直勾勾的,對他視若無睹。他的“與生俱來”的憐香惜玉的勁頭兒又上來了,他義正嚴詞對我說:“舒平平同志,你的小資情調又犯了,又不安心工作了。讓我握一下你冰涼的小手吧。”說完,把一張大熊掌伸過來,不由分說地抓住了我的手。我的手確實很涼,而他的手粘糊糊,汗津津的,令人惡心。我大聲叫起來:“你幹什麼了?手上怎麼粘的。洗洗幹淨去!”引得周圍一陣狂笑。大家笑得姿態各異,好象各有好笑的事,一直在心中醞釀著,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或者是被注射了一種集體狂笑疫苗,定時發作。男的都笑得肆無忌憚,女的一般開始都笑得很壓抑,後來便發出一陣陣類似抽泣或斷氣般的讓人提心吊膽的聲響。連經理都從小辦公室裡伸出腦袋,做莫名其妙狀瞪了每個人一眼。我感到非常解氣。賈琨沾便宜沒夠吃虧難受的毛病也該改改了,單位裡哪個女的沒被他隨便拉過手呢?誰都不好說什麼。平時都是好同事,談起工作來一副把工作當成家事以天下為己任的認真派頭,配著套在筆挺西裝裡的身軀,顯得人模狗樣。為了保持表面一片和諧的同志氣氛,誰都不會去告他“性騷擾”,也沒有人讓他下不來台。如果你反應過激,還會被別人認為“假純”“裝嫩”。但是──我在心中例數賈琨的種種不是,心情無比激動,我突然站起來,沖著賈琨辦公桌的方向喊:“賈琨,你別整天裝傻沖楞地沾女的便宜,我告訴你,這是最後一次。你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我的神秘的愛人,我就是這樣奮不顧身地離開我的工作崗位的,在最後關頭我破壞了公眾眼裡的純情玉女形象。我發誓以後再也不留那種帶劉海的直長發。在大家沖我投來驚異的一瞥時,我終於明白我需要的就是這個──揭開羊皮,變成一頭狼。我朝思暮想脫離這個可惡的集體,但我無能為力自覺和它脫離關系。在這幾年的工作中,我象一條魚一樣在同事老板客戶之間遊弋,和他們相處得就象親人一樣。我如何張口說,我不幹了,我煩了之類的話呢?我必定要為我的選擇找一個合適的理由,來避免在他們憐惜的注視中接受無法承受的安慰。我不需要他們的同情,該同情的是他們,我要把假惺惺溫情脈脈的面紗撕得粉碎。他們何嘗又不明白呢?我豎起渾身的刺,省得他們靠近我,灌輸給我一些貌似合理的道理。

  今天的陽光明媚,好象一把金燦燦的稻谷洒落在了無生氣的灰色屋頂,已經是冬天了,雪也下了好幾場。我是春天來的,那時風兒輕柔,我的心情和春天香艷的花兒一起綻放。我高高地揚起手,把一切安穩的中規中矩的飽受讚揚的傳統全部拋棄,然後對城市背轉過身去,站在過去生活的反面,拿起了槍桿一樣的筆。我終於覺得我有資格和力量寫作了。

  我滿心歡喜地等待著第一篇小說的問世,我有話要說,然而我低估了寫作的艱難。在電腦前面我比電腦更加安靜,我的過於靈巧的手指半天等不到一個敲擊的命令。我枯坐在那裡,定格在一扇四方的窗戶中間,以手扶腮或者把蜷曲起的手指久久地放在鍵盤上,發呆,思考,等待所謂的靈感。我的接受信號的四通八達的感官失靈了嗎?多少次不期而至的靈感如今在遠方的城市上空飄揚,卻不肯降落在我的窗前,我的伸手可及之處。

  我的神秘的愛人,我的生活龜縮在一個小小的房間裡。我孤獨而自在,連視野也很少受到污染。在靜謐的時刻,偶爾我會打開頭顱,讓靈魂出竅狂歡。她在這幾平米的空間肆意奔馳,她纖弱的身形在空中盡情舞蹈盤旋,如同點燃天空的燄火。這時,一切聲響都小了下去,我只聽到你的衣裾悉悉梭梭地滑過屋角,然後你清蒼白的面龐便出現了,水波紋一樣浮動著,待我伸手去摸時,一無所有。我縮回手時,你又出現了。你一定如同我一樣有一顆不滅的靈魂。可以嗎?我把你叫做神秘的愛人。恍惚中,你出現了,恍惚中,你又倏而消逝了,讓我懷疑這半年幽閉的生活使我產生了幻覺。

  幸福大街十五號,灰長巷子裡的院落中的一個。我住在東廂房,窗朝西,窗下放置著寬大而斑駁的書桌。你永遠不會看到我伏案疾書的樣子,我只是隔很久才輕敲一下鍵盤,以此粉碎我心中的一點點憂慮。在每個傍晚來臨之際我和陽光擁抱,然後陽光一點點暗淡下去,和我的心一同跌落到海底。我懼怕黑夜的降臨,燈光會分散我的注意力,提醒我睡眠的不可抗拒和一天的一無所獲,我也滿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有很多次確實是這樣的,但每當我這樣想我內心的力量就退縮一點,我知道長此下去,我會不堪一擊。

  辭職的當天,任筱琳給我打電話:“舒平平,你也太cool了。你找著新單位了?”我回答:“沒有。”“真的假的?你打算幹嘛呢?”“沒有打算。”“歇了?”“恩。”“傍著大款了 吧。”“沒有。”“太酷了,太酷了,比王菲酷多了。她是裝的,你是玩兒真的。我服了。”我心想:讓我的同事任筱琳去接著幹她的狗屁工作去吧,我金盆洗手了。

  我走上寫作這條路不是偶然的。從小我的作文倍受老師讚賞,幾年前隨手寫的一篇小小說被刊登在了全國發行量數一數二的文學類報紙上,由此歸納而來:我是有寫作天賦的。我怎麼舍得放棄?我需要的是與世隔絕的環境和心無旁騖的態度,前提是我必須脫離那種由慣性而來的生活。每年的春季,陣發性的,我會對現狀產生深深的厭倦,我要離開,掬大捧的時間給自己,把思想和感情訴諸於寫作中,小說是我最喜愛的表達方式。它是我與現實抗衡的武器,也是對我毫無保留的棲身之地。

  世上總是會有一些神差鬼使般碰巧的事,在我正式辦完辭職手續回家的路上,我遇見了我的舊情人宏圖。他三步並作兩步地橫穿馬路,我坐在出租車裡望風景。這是很有戲劇性的一幕,原來總是他坐的時候多,我站的時候多。他是一個有與眾不同生活理想的人,或者說,他的生活理想就是與眾不同。他可以坐著喋喋不休五個小時談他的理想和對未來的展望,我卻不能陪他坐五個小時。我站起來,坐下去,再站起來,惦記著曠工要扣多少錢,俯視他雖然年輕卻日漸稀疏的頭頂。他的屁股卻象粘了強力膠一樣,這使他修長的上身看上去極其穩固。不能不說,他是一個對我產生了深遠影響的人物。我的一切決定都是他那只無形的手圈定的嗎,在已經一年多沒見他之後?我暗自問自己。此時此刻,我紋絲不動地坐在車裡,而他在匆匆地趕路。說實話,坐出租是我對自己的獎賞,總算跑上跑下辦完了所有手續,把該交單位的錢交了,把借單位的錢還上,我的積蓄又微薄了一些。我這個人一遇困難和挫折就愛用物質獎勵自己,更何況未來還茫茫無期,我的心中非常空虛。就是這樣我坐著出租車看見了等候紅燈然後穿越人行道的宏圖。

  我和宏圖的關系基本上是一種新型關系,彼此覺得不錯,呆在一起也不錯,各過各的也不錯。彼此對對方都沒什麼要求,不見也不想,見面了還挺高興,做愛也可以,不做愛也可以,不用肢體語言就可以聊得很深入很投機,主要是他在聊我在聽。宏圖一直是一個無業遊民,浪跡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有時在酒吧唱歌,時不常賣出去兩張畫,有穩定工作的我曾是他的譏笑對象。我暗地裡是羨慕他的瀟洒自在的,所以我萬分高興在我這樣一個人生的轉折點上能碰上他。他自然很驚訝,我正等他夸獎我兩句,他擺擺手說:“我上班了,恢復集體生活。單打獨鬥太累了,要靠你們年輕人繼承我們老一輩的事業了。”開始還以為他在說笑,後來才發現的的確確時過境遷,宏圖頭發又稀疏了一些,他的生活和我掉了一個位置。我楞了半天,本來打算表白在辦公室裡氣勢洶洶揚眉吐氣的最後一幕,現在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宏圖還勸我呢:“舒平平,你一個女孩瞎湊什麼熱鬧呢?踏踏實實的吧。”宏圖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他作為一個男人,常常為女人在社會上的不平等地位鳴不平,不把女人看作一個弱智群體。他這一句話立刻讓我懷疑這還是不是我認識的宏圖了。

  我希望宏圖幫我找個房子,宏圖說太巧了,他認識的一個叫吳前的哥們兒那兒剛空出一間房子,遠點兒,簡陋點兒,便宜,是吳前的親戚的,和他們合住一個院子,人家要求要一個安靜的房客。我說:“我肯定安靜。安靜得嚇死他們,讓他們懷疑我是不是斷了氣。”我咯咯地笑笑,掩飾近幾天來我在語言風格上的變化,變得特別通俗和嘲弄,特別象過去的宏圖。

  我的理想實現得如此順利,這多虧我遇上了已經叛變了的宏圖。三月二十日我乘坐的黃色小面的出現在幸福大街的街口,吳前說好了來接我。我盯著街口的一個小黑點,看它由小變大,最後變成一個瘦弱的男人。他立得和身邊的樹幹一樣筆直,戴一幅深度的近視眼鏡。我把頭伸出窗外,向他揮手,他居然沒有反應,我只得大喝一聲:“吳前。你是吳前嗎?”

  那個瘦男人就是吳前,我也自我介紹我就是那個要來租房的舒平平。敏感的我注意到吳前掩飾了一絲驚異,雖然我們接上了頭,但他對於的我的某種想象破碎了。是什麼呢?這我也不怪他,我相貌平平,不是令男人想入非非的那種女人。

  盡管如此,下車時吳前為我殷勤地打開車門,見我卯足了力氣去拖那兩只大箱子就說:“你下來吧。我幫你拿。”我笑了笑,說“沒事兒,不重。”又齜牙咧嘴去搬箱子。吳前樂了:“還挺會逞能的。讓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搶我手中的箱子。我撒手在一旁,感激地看著他。他舉重若輕地搬下箱子,頭也不抬,自說自話道:“真要在這兒安家呀?這麼重。是跟家裡吵架了吧?”我討厭他的這種自做多情的大哥作風,心想:“宏圖沒告訴他我是為寫作而來的嗎?作家不敢當,說是寫小說的總可以吧。宏圖別是什麼都沒說吧。”

  我的神秘的愛人,我在不知不覺中向你靠近。我跋涉過整個城市,拎著兩大箱子的書。我在馬路邊招手攔了五輛小面,第六輛才同意拉我來偏遠的幸福大街。在家裡我跟父母費盡口舌,解釋我並不是對他們不滿。我只是需要一個人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裡寫作。我有一個所謂白領的工作,是父母和鄰居閑聊時的驕傲。盡管他們也注意到我時常空有一副軀殼,神遊千裡之外,但他們沒有料到我會放棄飯碗,一門心思在“歪門邪道”上。我是為寫作而來的,我拋棄了城市,遠離父母,來到這荒郊野嶺,孤身一人。

  房子和我想象的不一樣,磚牆土地,赤裸裸地透著簡陋。窗倒是玻璃窗,幸虧不是紙糊的一捅就破。“臥室”和“客廳”隔開,中間隔牆整整齊齊修了一半,另一半就豁然開朗著。沒門,一根生鏽的鐵桿橫據在門洞上方,掛著絲絲縷縷的布條。

  房東是個塗脂抹粉的半老徐娘,帶我在屋裡走了一圈,告訴我這屋子怎麼好怎麼養人:“這屋子接地氣啊。你們在城裡住慣的剛開始可能覺著不方便,時間長了就離不開啦。搬到別的地方都覺得不舒服。上一個房客啊──”房東若無其事地把眼光掃過我,停留在絲絲縷縷的布條上,“跟你一樣也是一個人,住了五年呢!”說完,她踮起腳尖去撕那些碎布條。我說:“不用,我自己來打掃吧。”房東不肯走,跟我說了一通注意事項,八要八不要,我都一口應承下來。房東說:“我一看到你就覺得放心。”“哦。”我附和,打開箱子,唯願房東和吳前趕快走,好清淨清淨。房東不識相,靠牆站著,好象古樹生了根。她把又黑又肥的腳從拖鞋裡伸出來,俯下身撓了撓腳心,又開口了:“我知道你們城裡人都講究個隱私什麼的,但我是房東,我得知道你是幹什麼的。”我心中一喜,用余光掃了一眼半天沒說話的吳前,我清清楚楚地告訴房東:“我是寫小說的。”

  我的神秘的愛人,當他們走後,我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張開雙臂,仰起頭,兩眼微閉,房子就慢慢地旋轉起來,速度越來越快,令我頭暈目眩。我幾乎不敢相信,我有自己的家了,有房頂和四壁以及堅實的土地。它如同一個閃亮的貝殼,靜靜地臥在幸福大街的某個角落,無論我走到什麼地方我都將看見它無所不在的溫柔的光芒。我熱火朝天地收拾了房間,把被褥舖上,把桌布舖上,把一些小擺設放在合適的位置。這樣做後,我感到這個新家又親切了許多,我真的無法確定我將會在這裡住多久。我想起房東的話:“上一個房客啊──,跟你一樣也是一個人,住了五年呢。”

  那以後,我就感到有一個在這裡住了五年的人陪伴在我的左右。我無從猜想他的性別和年齡的大小,我只知道他就在我的身邊,無時不刻。我一廂情願地想象他是一個男人,蒼白而消瘦,他的目光如炬,頭發纖細而蓬亂。他獨自一人在這裡度過了很多時光。他是做什麼的呢?他現在又到哪裡去了呢?

  我的寫作經歷了意想不到的艱難。起初,我希望用一種最傳統的方式,紙和筆寫作。一計不成,我鳥槍換炮把紙筆換成了電腦。有好幾個星期,我只是在規定時間坐到電腦前,腦袋裡卻和電腦屏幕一樣空白一片。後來,我幹脆放棄了構思,隨意敲出幾個拼音的組合,我想象這就象我隨意翻開一本字典,我挑選出幾個詞,寫下來,當我有足夠的詞時,我在它們中間尋找可能的聯系,我把這叫做我的“拼詞遊戲”。我在詞與詞之間終於尋找到一線希望,故事和人物在我的腦中漸趨完整。

  我就這樣寫了幾篇小說,打印出來,裝在大個的牛皮紙信封裡,鄭重地把它們投入信箱,可我無法再集中精神開始我的下一篇創作。我在等待中度日。這時夏天來了。

  在我等待的日子裡,我開始走出房門和房東聊天。一整個春天我看見她在院子裡進進出出,買菜,接孩子,或者幹些其它的事情。她很少和她的丈夫一同出現,她的丈夫和我一樣是個安靜的人。

  “我還以為你一直不在呢。”房東主動和我答茬。她是知道我在的。

  “你不是喜歡安靜的嗎?”我反問。

  “安靜好,還是安靜好。你來之前我招了兩個小伙子住進來,是吳前的朋友,天天來一大幫人喝酒喝到一兩點。我可受不了。還好,兩個星期後就走人了。房租倒給了我一個月的。”

  我感到有些納悶,“你不是說有一個人獨自在這兒住了五年嗎?”

  房東肯定地點點頭,居然嘆了一口氣,眼睛裡似有晶瑩的物質閃爍,語氣也沉重了些:“是個好小伙子啊!他在那兩個人之前走的。”房東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我心頭一驚,猜測被証實了,曾經有一個年輕男人在這裡獨自住了五年。

  我的投稿杳無音信,只好重新打起精神寫作。有時我真希望弄點什麼植物要不幹脆是化學合成的玩意兒,在我身體中引起一系列化學反應,刺激刺激我麻木的神經和大腦溝回,自動把小說最起碼把小說的創意源源不斷地制造出來輸送給我。我想起宏圖的話:“……單打獨鬥太累了,我恢復集體生活了……”現在我是一個沒有集體的人,不是我被集體拋棄了,而是我拋棄了集體。

  吳前是這樣描述第一次見到我的情景的:他站在暮色蒼茫的街口迎接我,而我坐在一輛破舊不堪風塵僕僕的面的上,臉上寫著疲憊,厭倦和星星點點的希望,整個腦袋探出窗口,聽憑脖子的轉動而轉動,象一只孤獨無助的狗,找尋記憶中的主人和家。我還聽到吳前提起這樣一個版本:在雨後泥濘幹結的土路上,隨著黃色面的的顛簸,舒平平的頭顱如同一只波濤中的西瓜漂浮在車身側面,時隱時現。

  在沒有思路時,我一遍遍回想吳前描述的場面。吳前是怎麼出現在幸福大街路口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我站在吳前的位置上,看自己由遠及近而來,鏡頭被拉得很長,最後是一個大特寫。我的臉上寫著所有的內容:我為何而來。有時我在自己臉上也會發現一點點的迷惘。

  我已經很久不照鏡子了。我帶了一面小圓鏡子,但我從來不去看它,它被藏在櫃子的深處,被一塊誰遺落的藍地白花的蠟染布包裹著。我相信一接觸外部的空氣便會讓我寫作的願望通通氧化掉。我把自己與世界隔離。在我不熟悉的城市的邊緣,一條大街的某一個角落,謹小慎微地地躲避著一切把我送回原來生活的東西。它們是無孔不入的細菌,令我戰栗。我避免朝那個方向眺望。

  在我讀到的作家傳記裡,他們都曾收到無數的退稿信。時代變了,沒有退稿信這回事了。我不能肯定問題是出在郵局身上,還是我的信寄到了卻從來就沒有被打開過,亦或在被閱讀的過程中遭到了無情的嘲笑和唾棄。當然我也幻想過這樣的情景:我的小說被編輯們傳閱,或者某個編輯看了個開頭便欲罷不能,挑燈夜讀。

  我已經不能繼續我的下一篇小說,頭腦中充斥著寄出的小說顛沛流離的命運,我是編導兼剪輯,把一部關於小說的細致入微的記錄片搞得一團凌亂,破碎的鏡頭刀光劍影般閃回,還有大量瑣碎混亂意義不清的有如讖語般的旁白,它們割裂我的神經,令我坐臥不安。

  有一天,房東在外面叫我:“小舒,你也該出來散散心,這樣整天一個人要悶出毛病來。”我沒說話。房東又叫。我還是不說話。她竟然急了,過來敲我的門,嘴裡自言自語道:“千萬別想不開,怎麼寫小說的都這麼古怪,千萬別出人命……”我嘩啦一下打開房門,光線如千萬支白晃晃的暗器般齊齊向我射來,我抬起手來遮了遮眼睛。房東“哎呀”喊了一聲,“你嚇死我了,這麼多天不出來,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能有什麼事?”我定定神反問。“出來活動活動,曬曬太陽。天天悶著,就算不是想不開,對身體也不好。”我問:“還有哪個寫小說的人也這麼古怪?”房東猶豫了一下說:“就是在這裡住了五年的那個。”說完,就走了。

  我回身環顧這間平淡無奇的房間,把房門關上,幽暗的光線似乎更適合它,我的眼睛也如同貓一般在黑夜裡更加熠熠閃光。這個狹小的空間在白天是單純的,由一堵牆一分為二,我在這間寫作在那間睡覺。此時,那堵牆晶瑩剔透,堅硬的棱角融化了,我分明看到你,我的神秘的愛人,你蜷身坐在那裡,手托下巴,在凝神向我望著,你的目光輕柔而憂鬱,好象層層的花瓣,讓我感到一往無前的安全。

  我的神秘的愛人,我感覺到了你的溫潤如雨絲般的呼吸,你站起身來,在這個房間的角角落落時走時停,你的模樣符合我的想象,蒼白而消瘦,頭發纖細而蓬亂,目光如炬。我設想著和你交談。

  我問:“你是誰?我怎麼好象見過你。”

  “對,我們彼此見過。”

  “我們從前見過嗎?在哪裡?”

  “在你的腦海裡,在我的腦海裡。”

  “也許我們真的是見過的,在街上,公園,電影院或者學校,我們擦肩走過,也許我跟你很熟,我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現在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也許。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記得我們彼此見過。不是嗎?”

  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把我埋沒在無比愜意的海潮之中。我苦思冥想我究竟在哪裡見過他,時間,地點,光線,空氣中的味道,一無所獲,但我和他曾經見過面這個事實卻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體──人物漸漸地凸現出來,背景模糊下去,最後變成了一張白紙上的炭素肖像畫。

  我的小說不見起色,頭痛病卻一日勝似一日。大概是由於久居室內,我的蒼白引來吳前驚駭的表情。他路過這裡,順便給我帶來宏圖的消息:“宏圖結婚了。你不去看看嗎?”我搖搖頭。吳前拘謹地在我絕無僅有的方木凳上坐下,點了一支煙。他說:“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你有工作有父母。好多外地漂來的寫小說的羨慕你還來不及呢。”我問吳前:“原來這裡住著一個寫小說的嗎?”吳前點點頭,“死啦。”“怎麼死的?”“病死的。”

  我對這年的元旦記憶深刻,父母去串親戚,我在家手執電視遙控器百無聊賴翻來覆去地換台,最後一個鮮血淋漓的畫面把我吸引住了:在一家婦產醫院的手術室裡,攝像機對準了作為某電視台編導的妻子的產婦生產的場面,畫面不穩定,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看來攝影師對拍攝此類新鮮事物也沒有把握。產婦聲嘶力竭的喊叫被話外音代替,人們只能從她扭曲的臉部感受她此刻無以倫比的痛苦和幸福。相對於嬰兒的出世,我更偏愛產婦飽受折磨而又容光煥發的臉,她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呢?我猜想現在我就具有一張產婦一樣愛恨交加的臉。

  我的神秘的愛人,我以為有一天我會撫摩你,你的蒼白的胸膛,冰涼的肌膚,你的芬芳的嘴唇,但如今我才知道我們竟是遠隔天涯了。我坐在屋子裡,屏息等你,哪裡有任何另一個人的証明呢?除了我心跳的聲音,萬籟俱寂。

  我問房東有沒有止痛的藥,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房租預先交了半年的,我始終保持著一種我們兩清了的姿態,避免從她身上傳染上令我不適的病菌。房東關切地問我:“怎麼了?年紀輕輕的。”我輕描淡寫地說:“我頭痛,懶得去看病。”房東如臨大敵:“頭痛可不是小病,弄不好要死人的。你還是去看看吧。”我討厭她的大驚小怪,但我也豎起耳朵來聽進去了她嘟噥的後半句話:“怎麼住這間房子的都頭痛。”

  我的神秘的愛人,不能否認,我是有一些嫉恨你,你擾亂了我的生活,使我花更多的時間冥想,回憶和遺忘。我也變得更加警覺,仿佛全身心浸泡在無邊的海水裡,靜靜地等待起伏的海浪帶給我你在海洋的另一邊微微的顫動。我們慢慢地熟悉了,拉進了身體的距離。當我寫作的時候,你從我的背後俯身過來,有時你會把手搭在我左側的肩膀上,輕輕地按一下,我立刻就心神不寧了。你是一劑沉魚落雁的毒藥,讓我牽腸掛肚,無法從容。我睡覺的時候,你爬上床來,側躺在我身邊。有時我半夜醒來,恰巧看見樹影搖動月光映在你的大理石般的臉頰上,你肅穆得象一千年前的雕像。

  我的神秘的愛人,我渴望在房間裡找到你的手稿,在牆上一塊鬆動的磚頭後面,我找到了,那顯然只是一個題目:幸福大街十五號。這是什麼意思呢?這個地方由於你變得不只是一個門牌指示的空洞洞的居所,而象是一個無遮無攔的舞台,我努力躲到幕後,幕布卻一層一層地拉開,絲毫不理會我東躲西藏,追光跟著我時,你在哪裡呢?我的神秘的愛 人!

  我頭痛欲裂,生理上的痛苦已經嚴重影響我的寫作,我的投稿依舊一去無回。我習慣了。每當我因此情緒稍有低落的時候,我閱讀一個著名作家的傳記,他寫作八年,稿紙裝了兩麻袋才發表第一篇小說。我這區區半年,又何足掛齒呢?當然,這種自欺欺人的精神勝利法維持不了太久,有半個多月了,我靠止痛片和鎮靜類藥物打發日子。

  過幾天是母親的生日,我已經太久沒出去,從這個叫做幸福大街十五號的地方,這條曲折的街,城市的邊緣。每天夜裡有一束巨大的激光從城市的方向升起,我曾經在那個全市最大的迪廳跳過舞。那時,我是一個快樂的青年,偶爾有些無傷大雅的惆悵,我和宏圖去過那裡,和別的情人也去過。我們抽煙喝酒跳舞搖頭,然後我們借著酒精去什麼地方做愛,第二天我披掛上整齊的職業裝,一絲不亂笑容端莊地走進辦公室。同事賈琨有時會摸我的手,很禮貌的。他說:“我給你看看手相吧。”就把我的手捏住了。我在心裡笑,性變態吧,摸摸手就能達到高潮。賈琨看我滿不在乎無所謂的樣子興味索然,他接著對坐我旁邊的項嵐說:“我給你看看吧。”項嵐就把手乖乖地遞上去。每天春天我都發作一次顛覆現實症,突然對樂在其中的事物感到無比反感。所以一到春天我會花光積攢了一年的假期出去旅遊,一次兩個星期的旅遊大概是對付我的疾病的一年的劑量。今年我怎麼突然對早已熟識的一切無法忍受了呢?我努力回想半年前的情景,伸出手去,凝視掌心,妄圖讓過去的因果在上面停留,但我的手掌空空,一無所有。

  我好象是在等待著什麼。我在等待著什麼呢?

  我的神秘的愛人,那天夜裡我看見你站在窗前,這是第一次你的目光不再圍繞在我前後左右,你背對著我站著,月光為你描繪出清晰而俊秀的輪廓。我就這樣緩緩地靠近你,站在你的身邊。我希望自己是一顆被風吹落在你腳邊的種子,長成小樹依偎著你。我順著你的目光望去,你的目光很長很長,在你的目光盡頭有一本翻開的書在風中嘩嘩作響。然後你轉過身來,你的目光象曇花一樣開放又驟然凋謝,隨後你隱身而去,留下匆匆的感傷的一瞥。

  我失眠了。我懷疑我得了什麼精神方面的疾病,他們把我這樣的病例稱之為“想症”。

  第二天,我想起那本在風中嘩嘩作響的書,以前我從來沒見過它。現在,它就安詳地躺在我的窗台上,如同我的愛人神秘地出現。它散發著瑩瑩的藍光,好象一塊千年的寒冰。我雙手捧起它,這是一本眾所周知的文學雜志,那翻開的一頁是一篇小說,名字叫作“幸福大街十五號”,開頭寫道:

  我又一次看見了你,我的神秘的愛人。你的微仰的頭顱,環抱在胸前的手,嘲弄的嘴角和寒星般的眼眸,我不敢向你所在的地方靠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坐在電腦前,生怕又一次將你錯過。你仿佛是浮光中的一點幻影,只在某一個無法揣測的角度出現。有時我會碰巧看到你,更多的時候,你是我心中的一個影像,我用心的熱度一點點靠近你。
  我驚愕萬分,匆匆地翻到小說的結尾,還來不及看,就被後記中的作者簡介吸引。

作者簡介:佚名(1970-1999),小說寫於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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