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 蹤
**
王各站在一家商店的門口猶猶豫豫。她從人潮洶湧的商店入口退了出來,站在櫥窗前,裝作打量櫥窗的樣子。盡管她的腦子飛快地旋轉在其它事情上,她還是看清了櫥窗的布置,這使她大吃一驚,暫時放棄了思考著的問題。現在的櫥窗裝飾得五花八門,離奇古怪,但是再古怪也古怪不過這個。王各睜大著眼睛,又朝櫥窗靠近了一些,她的鼻子幾乎已經貼在冰涼如水的玻璃上。櫥窗裡懸掛著無數的手和頭顱──戴手套的手,不戴手套的手,有頭發的頭,沒有頭發的頭,頭發顏色也是赤橙黃綠,異常豐富。這些塑料模特的手和頭做得以假亂真,一律用細細的白線吊著,遠看好象無數真正的手和頭顱懸浮在空中,無所依托。王各又退後了幾步站在人行道邊觀賞。
她的心一陣砰砰地亂跳,這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一輛載人無數的公共汽車從街上駛過,櫥窗裡的手和頭顱隨之輕微地晃動起來,王各警覺地收回視線,當她的眼光觸摸到人們若無其事的表情時,她輕輕地鬆了一口氣。王各的心被來回搖擺的各色的手和頭攪擾得一陣煩亂。那些手好象伸到她的懷中,尖利的指甲穿過她紙一般脆薄的肌膚,悄悄地攥住她跳動不規則的心臟,而那些塑料模特臉上半睜半閉的眼睛泛著冰冷的光芒,從各個方向窺視著王各。汗水從王各的臉頰兩側流下來,勾畫出兩道淺淺的白色的痕跡。
王各的腿輪流邁進著,正午時分被曬得即將融化的路從她的腳下向後蜿蜒流去。她剛剛放棄了一個目標,無可避免地有一些沮喪。那個男人走入這家清倉甩賣的商店後便不知去向。王各原來可以跟著他走進商店,但她想在門口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事半功倍。後來因為走神,她無法確定男子是在商店裡還是已經離去。當然如果是前者她還有可能看見那個男子,如果是後者的話,她進去也是徒勞。她為自己找到一個借口,離開了那家商店。
現在有更多的手和頭顱在王各眼前晃動,王各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意志,但還是不能夠放棄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念頭,世界完全變成了一個櫥窗,人體的軀幹,下肢和胳膊隱去,王各是個唯一正常的完整的人孤寂地行走著,她感受著自己空洞的腳步聲。
馮英腳步輕快地走進廚房,剛買的活鯉魚還在水池子裡跳躍著,這條活魚使馮英感到錦上添花。她輕聲地哼起了一個五十年代上中學的人都會唱的歌。一唱起這個歌馮英就仿佛回到了純真的少年時代,回到了紅牆白塔碧波的永不褪色的回憶裡。她想起了女兒,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那時侯白襯衫藍褲子紅領巾就是最美的象征,現在的孩子生活在物質極大豐富的年代,她們卻永不滿足。她是主張年輕人應該有些娛樂的,每次問女兒到哪裡玩去了,女兒的回答無非是他們帶我去玩跳舞機了,腿都跳軟了。要不就是蹦極蹦極,象自殺一樣,別人跳了你又不好意思不跳,簡直就是活受罪。女兒的脾氣就是這樣,什麼都要試,不肯讓同學說她沒見過世面,可她本身是個安靜的喜歡呆在家裡的女孩。馮英想,如果女兒生在自己那個年代,她會不會快樂一些呢?
窗外響起了一陣警笛聲,馮英不由自主地向那裡張望。兩輛警車停在了對面高樓底下,立刻就有好事者圍攏了上去。穿制服的警察走下車,人群自動閃開一條小路。那幢樓是設計院的宿舍。馮英猜想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回頭看了看門,門鎖著,她立刻就放了心。她是個不引人注目安分守法的普通人,不可能想到這種事跟她有什麼聯系。
警察是在下午敲開馮英的家門的。馮英非常謹慎,老王公派出國一年,臨走時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己和女兒,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隨便開門。馮英吃力地從貓眼向外觀看,幾張變形的人臉在外晃動,馮英立刻就有了不詳的預感。她在屋裡問,你們找誰?外面說,我們是公安局的,我們來調查一些情況。馮英緊張得聲音都快窒息在嗓子眼裡了,你們有証件嗎?幾張証件取而代之人臉出現在貓眼裡。馮英疑惑地打開門,隔著防盜門打量了幾個小伙子一會兒,她聽說現在有很多假造証件的,她從來沒見過真的,她怎麼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她只好急中生智地問,你們是不是上午來過,車停在附近?她假裝回憶思索。警察指了指對面的樓的方向,說是的。
王各還在街上走著,她走了很長很長時間了,也許是她人生中走得最長的一次。明晃晃的陽光迎面照射過來,王各的臉象物體爆炸的瞬間熠熠閃光在人流如織的街道上。她本來是說好中午回家吃飯的,但是她懶得回去。回去意味著選擇一個方向,選擇一條正確的路,然後按步就班地走。她只想慢無目的地走下去,越走她越能找到那種感覺,她離那種感覺越來越近切了,幾乎就差一點點。半個小時後,她覺得自己進入了狀態,她看到自己的左手出現在身體左前方,虎口上的痣閃動了一下,然後右手出現在右前方,左手和那顆芝麻大小的痣就隱去了。與此同時,她的頭顱平緩地移動,輕鬆自如,不費吹灰之力。她的雙腿已經遊離,兩邊的店舖自動勻速地反方向撤退。迅疾的風與她背道而馳,瀟洒地絕塵而去。王各象一片閃亮的葉子漂浮在人頭攢動的大街上。
馮英送走公安局的人以後,花了很長時間整理思路。她還是在懷疑剛才的那幾個警察是假的,但她不明白他們來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們告訴馮英,對面樓裡發生了一起謀殺案,死亡的年輕男子和王各有過交往,據說他們分手得不太愉快。他們來找王各調查一下情況,也希望馮英提供一些線索。他們不經意地問起王各是不是常常不在家,馮英斷然否認了。他們問王各昨天夜裡在哪裡?馮英說她在家,和她在一起,她們在一起看電視。警察點點頭,說這只是例行調查,讓她別緊張。他們還會來。如果王各回來了請和他們聯系。
馮英不知道女兒和對面樓裡的什麼人交過朋友,她只知道女兒和她們學校生物系的一個男生有過瓜葛,一個人躲在屋裡哭了幾次,煩惱了幾天,也就沒什麼了。馮英上高中就談過戀愛,自己是過來人,對女兒自然也要寬容一些。更何況現在孩子發育早,談戀愛只要不影響學習,往健康的方向發展也無可厚非。馮英一直標榜自己是個開明人士,小孩的事不會過多插手。
馮英搓著手,坐立不安。她想起好幾天沒澆花了,於是灌了滿滿一壺水走到陽台上。金達萊一年三季花開不敗,現在是最旺盛的時候,花盆底舖了厚厚一層花瓣,使馮英聯想起王各有時候會興致勃勃把花瓣夾在書本裡。噴壺的出水孔有些堵塞,馮英摘下發卡去通,不小心連帶出一根白發,她煩躁地把白發甩掉。發卡太粗,不好用,她又到處找針線盒。望著櫃子裡五花八門的雜物,馮英的腦子發漲,她怎麼也找不到針線。馮英頹唐地坐了下來。
馮英琢磨和女兒之間即將展開的談話。她問些什麼呢?她告不告訴女兒警察來找她呢?關於那個男人,馮英只知道是一個男人,他從來沒有出現在她和女兒之間,如果不是出了事,對於馮英來說他根本是不存在。現在他真的不存在了,在馮英的腦海裡卻栩栩如生起來。他是個男孩還是個已婚的男子?他和女兒究竟有過什麼樣的過往?僅僅是談戀愛說些情話還是有了更深一層的關系?他的死亡對女兒有什麼震動?或者有什麼影響……
掛鐘裡的小鳥又出來叫了一次。王各說好了中午回家吃飯,已經三點了還沒回來。馮英在屋裡來回地走動。她把雙手緊緊地合抱在胸前,片刻之後又軟弱無力地鬆開,反反復復。過去和現在在她腦子裡交匯在一起,她甚至想起生產王各時的種種細節。在幹校的簡陋的鄉村醫院,風嗚嚥著從打破的窗玻璃中揚長而入,帶進來一些碎紙屑和塵土。她大汗淋漓。血腥的味道和輕微的汗酸。產房的牆上楔著一根兩寸長的孤零零的釘子。可能有人試圖把它拔下來過,釘子的中間略微彎曲,象一個人不堪重負彎腰曲膝。馮英使勁的時候始終盯著釘子看。那個釘子竟然作為馮英生產時的見証穿過歲月的星雲在馮英的腦子裡深深地根植下來,無法拔除。馮英還記得王各滿月時給她在額頭點了一顆朱砂痣。周歲時讓她抓周。在精神生活貧乏的幹校馮英和老王把這當成一項娛樂。王各最後抓了一把剪刀。馮英和老王相視哈哈一笑,認定女兒以後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平凡女人。再後來,馮英的眼前一幅幅畫面走馬燈似的轉過,一想到現在她就卡了殼。於是她又倒帶子重放。一遍一遍,直至精疲力竭。
馮英又一次來到了讓她卡殼的地方,她遊移不決,不知道是該從頭再來還是順著慣性繼續想下去。她覺得自己仿佛徘徊在一個陰森森的洞穴周圍,靠近一點就寒氣逼人,她卻不由自主要湊上去。最後她終於驅趕走了那種模糊而危險的引誘,到時候問問女兒自然會清楚。馮英開始收拾桌上給女兒留的飯菜,把餐具拿回廚房。她的手微微顫抖。她寬慰自己這是老年人的通病。她努力把盤子端得穩一些,魚湯還是不聽話撒了出來,馮英一腳踩在油膩的湯汁上,差一點摔倒。
王各還是回家了。六點半,馮英的身體隨著敲門聲突然行動起來,她趿著一只拖鞋沖到門口,剛要開門,遲疑了一下,對著貓眼貼上一只眼。樓道的燈壞了,幾乎是全黑的,但她還是辨認出了王各尖瘦臉龐的輪廓。馮英打開門,責怪道,你又沒帶鑰匙嗎?下次我不在你怎麼辦?王各不說話。她好象剛剛進行過什麼劇烈的運動,汗濕的頭發貼在額頭上,微微地喘著氣。
母女倆安安靜靜地吃完晚飯,王各沒有夸獎馮英的手藝。馮英暗自揣摩:這種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王各是個令人愉快的食客,兩次中幾乎有一次她會對馮英的廚藝夸上幾句。
今天王各十分沉默,她魂不守攝,目光渙散,但也不是對周圍的一切完全漠然,馮英盯著她看時,她就把心思收回去。顯然回到現實世界使她很痛苦。她突然站起來,嚼著飯打開電視,把自己隱藏在花花綠綠的畫面中。馮英還是不由自主地盯著女兒看,以給女兒夾菜為理由把關切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她想從一絲疲乏一絲悔恨一絲怨尤中看出什麼破綻,但是王各的臉不是一湖池水,任憑一陣微風都可以吹皺,她的臉好象一堵堅硬的牆把馮英問路的石子毫不留情地迸濺開來。
馮英對王各向她隱瞞了戀愛極其不滿。況且這場戀愛還有可能給她惹來麻煩。如果王各主動提出這個話題,母女倆還不算太尷尬,可以家常式地談起該談的事。在這個城市裡消息的傳播速度快過瘟疫,馮英想王各也許已經聽到什麼了,她為什麼不開口呢?
晚飯後,王各很快上了床。馮英要洗衣服,問王各有什麼要一塊兒洗。王各說,不用了,我自己洗。平時都是王各自己洗的,今天馮英卻非要幫她洗。她劍一般的目光突然呆滯在王各白裙子上的一塊血跡上。王各,你來例假了?馮英小心翼翼地走到王各床邊問。王各不耐煩地說,沒有。馮英又問,還沒到時間嗎?王各明白了馮英這句話的用意。她轉身以臉沖牆,說你怎麼連我什麼時候例假都記得一清二楚?馮英知道王各這次誤解了她,她仔細地端詳著王各還年輕的臉,忽然感覺恐懼的陰影象毒蛇吐著信子冒著的涼氣從不知名的地方向她逼迫過來。王各啪的把床頭燈一下關了,留她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王各放假一個月了,大學漫長的假期並不比漫長的學期更好熬,她的同學大部分都是外地的,紛紛回家。她卻認為他們把她一個人留在了這個荒漠般的城市裡。
早上她告訴馮英去圖書館看書,馮英好象沒聽見一樣,繼續在那裡抹灰。等王各穿好鞋打開門了,馮英突然轉過身來,很嚴肅地說,如果有人問你前天晚上在哪裡,你說在家和我一起看電視。馮英說話時眼睛看著王各身後,好象那裡站著一個人。王各什麼也沒說就走了,心想馮英沒有問她是不是回家吃飯。
離開了馮英的關注王各感到一陣輕鬆。但她沒有完全鬆懈下來,她假想馮英的注視尾隨著她到電梯門口,看她按下按紐走進電梯。當她步出電梯,馮英的目光正在那兒恭候著自己。然後那目光送她走出很遠。在一處高大院牆的拐彎處,她終於覺得那目光象一根無功而返的魚線被馮英收了回去。
王各的日記(一):
好不容易熬到一周的最後一節課。上大課中間休息時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他又跑到老雷那裡去了。這之後心情就一直不好,猶豫到底是到老雷家找他還是回家。直到上完課走在馬路上還是猶猶豫豫。在最後一瞬間終於決定回家,上了車又想東想西,對他充滿了怨恨。
回家後心情平靜了許多,家裡還是挺舒服的,媽媽大張旗鼓給我準備了很多好吃的。
給他打電話,不出所料他還在老雷那兒,好象是說話不方便,支支吾吾的。
對別人的事情總是看得比較清楚,對自己的感情問題卻總也把握不好。每天都糾纏在對他的想念裡和憎恨裡。要不就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要不就覺得他一無是處。
我真是個不幸的人,遇到了他;因為遇到他,我又是最幸運的人。我們始終在熱戀,直到現在看見他我的心還會亂跳,我也想結婚,反正還有一年就畢業了。他答應我的,他會處理好自己的事情的。
婚姻是一種形式嗎?他說如果不在乎這種形式的話,我們會更純粹地相愛。也許是的,很多時候我總是檢討自己,想自己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
王各站在河南路和天通路的十字路口的街角上,被灰塵和陽光包圍。她好象在等人。她的茫然的目光的焦點停留在每一個經過的男人的臉上。過一會兒她又假裝低下頭去看一眼表,一臉焦急的神情。她也不經意地用眼角去瞥賣報紙的小販,小販正在看一本充滿了美女圖片的雜志,對王各置若罔聞。
之後王各的瞳孔突然放大了。她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在公共汽車站纏綿地分手,各奔東西。她的視線就被粘住再也離不開那個男人了。男人走出三十米後,她跟了上去。
買報紙的小販疑惑得抬起了頭,王各的離去使他意識到那個女孩在他身邊站了很久。小販從背後打量王各單薄的身材,她身上的白裙子在小販的眼裡飄呀飄的,象一只紙鷂慢慢地被風吹走。然後,一個滿頭大汗的老太太用報紙遮著半邊臉撞進小販的視野,隱秘和憂慮蟄伏在她的皺紋裡。她三步並作兩步地穿過馬路,朝白裙子的方向去了。
王各的日記(二):
我鎮靜地上了一天的課,我很難受,可我裝得還可以。回到家我馬上寫日記。日記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會說話,可你最會聽我說話。我和他真的是完了麼。我忘不了他,我想跟他在一起,可為什麼不能事事如人意呢?我的愛情如此艱難。我恨他!
昨天我們通了電話。我控制不住地想他,想他在什麼樣的地方,做些什麼?我沒有非分的要求,我只是要他給我描述周圍的環境,他此時拿著什麼顏色的話筒,他穿著哪件衣服,他坐在一張什麼樣的沙發上。他就厭煩了,他說一個女人應該在適當的時候問適當的話,說我象一個老年婦女一樣嘮叨和喜歡窺視。是我錯了嗎?我見不到我的愛人,他不僅僅是屬於我的。我對一切無能為力,我只是想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
和情人分別的中年男人在一個煙攤前停下腳步,他買了兩包煙。王各遠遠地望見兩盒煙的形狀不太一樣,她感到些許困惑。一分鐘後,她也停留在煙攤前,花色繁雜的包裝使她遲疑和膽怯。小販注意到這些,他對抽煙的女孩充滿了憐惜,他問,小姐,你是要女士煙嗎?王各說,不是。她又想了想,難為情地開口道,我要剛才那個男的買的那兩種煙。小販遞給她,指著一個綠色細長的盒子說,這是女士煙。
王各的書包裡揣著兩包香煙,本來她是應該裝樣子借兩本書回家才對。現在她的心象揣了兔子一樣砰砰跳著,她顧不上許多了,把精力全都集中在中年男人的去向上。快到中午街上的人逐漸增多,人影重重疊疊,腳步聲越來越密,中年男人加快了步伐。
在新華書店門口,中年男人突然停下來,他回過身,目光在馬路上茫然地掃過,走到紅色的電話亭旁邊。一個穿細高跟鞋的女人在電話亭裡嬉笑怒罵,變換著豐富的表情。她見到男人等在那裡,略微背過身,聲音也刻意輕柔下去。過了一會兒,她又爆發出一陣暢快淋漓的笑聲,漸漸旁若無人起來。王各看到她向後翹起肥胖的小腿,扭過頭去掰歪了的鞋跟。鞋底粘了一塊綠色的口香糖,女人把它摘下來復又粘在玻璃上。男人假裝大聲地咳嗽,提醒女人快些。
男人打電話的溫柔神態展開了王各的想象,那是王各在電話那端揣想的他的表情,這個表情在中年男人身上復活了。王各仔細端詳男人的臉,她不能否認她對他產生了好感。
一個晚上馮英都沒睡著。王各輕微的鼾聲若有似無地傳過來,她本來想過去瞧一瞧,因為怕驚醒王各,就沒去。不知為什麼今天她總想起王各小時候的事情。王各喜歡被拍著睡覺,直到很大了還是這樣。馮英問,我拍你不是把你拍醒了嗎?王各就說,那怎麼會?每次馮英拍王各睡覺時,都覺得女兒從來就沒有長大,她一睡著眉宇之間就露出破綻,她還是個幼稚的孩子。
馮英聽到王各起床洗漱。放假後王各幾乎沒有一天呆在家裡,不是去圖書館就是去找同學。王各自小就是個好孩子,很少惹是生非,馮英就沒有太去管她。最主要的是王各說她和生物系的那個男生已經斷了,馮英就放了心。王各談戀愛的那陣馮英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別的不怕,就怕王各被男孩子欺負了回來又不敢說。所以她記住了王各的例假日期。每個月都假裝關心地問一下。王各一眼就識破了她的詭計,但她也無可奈何,只要她住在家裡一天,她就歸馮英管一天。
警察的到來使馮英意識到王各一直在撒謊。她長著一張天使的臉孔,說起謊卻那麼鎮定自如。即使吃晚飯時她還是表現得滴水不漏。
她裙子上的血跡是從哪裡來的呢?
王各離開家後,馮英找出王各的日記,她早知道它在哪兒,卻從來沒看過。但是本著對女兒負責的態度,今天她不得不看了。
翻看了幾篇後,馮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迅速做出了決斷,她必須知道女兒在幹些什麼。
王各沒有走遠,她塑像一樣站在河南路和天通路十字路口的街角上。人們冷淡地從她的前後左右走過,好象流水經過一塊不可動搖的巖石。她就在那兒站著。有時候看上去無所事事,只是站著,曬曬太陽;有時候她流露出熱切的神態,臉蛋也變得紅撲撲的。
中年男人給情人打完電話後,看見他的前妻邁著特有的輕盈的步伐迎面走來,他本來打算一低頭過去,他的前妻卻很眼尖,放聲叫道,大偉,大偉。沈大偉只好停下來。
沈大偉的經歷有些復雜。他因為現在的老婆把前妻得罪了,那時侯他們還是夫妻,所以就離了婚。正式離婚之前的日子可不太好過,沈大偉心裡有愧,又得著了便宜,因此低三下四,任憑前妻指著鼻子撿難聽的罵。他想,再堅持幾天,野合的鴛鴦就可以合法地建立五好家庭了。沈大偉如願結了婚,卻沒有建立起五好家庭。野花一養到溫室裡立刻失卻了消魂的芬芳,沈大偉的本性又是離不開野花的,只好又在外面另覓“知音”。
今天他剛剛會完情人,匆匆往家趕的路上又遇見前妻,真是“合家歡”了。
前妻沒有想象中的兇神惡煞,相反,舉止做派竟然比起現在的老婆阿瓶還要嬌艷三分,她很關心地問起沈大偉的近況:工作怎麼樣?身體怎麼樣?最後還是不能免俗地把話題落到家庭上。沈大偉既又要照顧自己面子又想適當地給前妻留點面子,他不動聲色地說道,還可以,馬馬虎虎啦。前妻不依不饒,一雙單鳳眼高高地挑起來,對待家庭可不能如同兒戲,怎麼可以馬馬虎虎呢?她停了一下,看看周圍的行人,又暗含笑意地小聲說,我聽說你又交了女朋友。阿瓶可要不高興啦。
從王各的角度看過去,中年男人在路上遇上了一個女人,女人好象和他很熟,看他的神情說話的姿態都很親暱,他卻有點躲著她。她說了些什麼就走了,腳步比來時更加輕快,他卻呆滯地站在原地,好象被什麼擊中了一樣。然後他就失去了方向,他似乎不願意朝即定的方向走,左顧右盼,心神不定。
**
馮英跟著王各走了很長時間。她看到密密麻麻灰塵在陽光裡地飛舞,她把它們撞出一條通道。她還看見一個浩浩盪盪的車隊開到富豪飯店門口,新娘嬌羞作態地拖著裙裾款款下車,把手放在新郎臂彎裡。現在馮英又在東新街看到那對新人坐在加長的高級轎車裡奔馳而去的身影。想必是婚禮曲終人散了。馮英把軟塌塌的目光重新放到走走停停的王各身上。起初她以為王各只是漫無目的地行走,看著女兒纖弱的身子在人的海洋裡象一棵水草般無助,馮英幾乎要哭出來了。女兒一定是有什麼心事卻無人訴說,只好在街上瞎逛以排遣心中的鬱悶。漸漸地,馮英眉頭皺了起來,右手不知不覺地攥成了一個拳頭。她找到了目標,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年齡是王各的兩倍。他的肩膀不斷晃動,看多了讓人眩暈。即使只看背影馮英也能感到他對年輕美麗的女人有遏止不住的情欲。與此同時,馮英知道警察肯定會再次登門調查。她家的房門會被敲響,好事的鄰居會探頭出來張望,心中充滿疑問,隨即他們會以超音速傳播這種疑問,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討論。最後,他們必然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做出令他們自己確定不疑的結論。他們也有可能會旁敲側擊向她打聽細節,可是她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將使他們做出更加遠離真相的判斷。
可是,真相是什麼呢?
王各的日記(三):
我決定和他分開。這個決定下了不是一次兩次,這次我一定說到做到,因為我們倆根本就沒有什麼未來。如果我真能認清這點,就不會再象前幾次似的出爾反爾。
我確實很愛他。但這是一種絕望的愛情,沒有結果的愛情。如果我們繼續下去,還會象過去兩年一樣。我所有的青春都會掙紮在這種無望的情緒中,結果還有很多這樣的兩年在前面等著我。我一定要離開他。我不想毀了自己的一生。
**
中年男人重新走起來,他的肩膀十分寬闊,穿一件休閑夾克,每一個行動帶動出的皺褶都顯示了他的成熟和力度。王各不再在意跟蹤的距離,她如醉如痴,離男人越來越近。王各又找到那種感覺了,她隨波漂浮著,好象一根空心的木頭,悠閑愜意。她甚至抬頭看了看天,想象自己仰躺在水面上,享受藍天白雲的覆蓋,呼吸水和植物清爽的氣味。那個中年男人的手裡握著一根透明的絲線,牽引著王各,使她毫不費力地穿行在茫茫的人群裡。她嗅得到他的氣息,感觸得到他的形狀,顏色和線條,他的吸引象一塊磁石一樣強烈而自然,緊張而鬆弛。王各的身體和頭腦完全獲得了解放。她只要漂浮,無休止地漂浮下去,讓他把她帶到海角天涯。
王各的日記(四):
距上次記日記過去了兩個多星期,我還是跟他在一起。幾乎每一次見面都會跟他提起分開的事。我的眼淚總是不由自主地掉下來,他厭煩地說一句怎麼又來了,接著又來安慰我,擁抱我。然後就是靜默。說分開的時候我總是怨聲載道,而說完了我又不斷回憶難以割舍的美好往事。半個小時後我們又恢復了親密的關系。總是這樣,我無數次地痛下決定,又無數懷疑自己脆弱的決心。
**
馮英機械地挪動著雙腳,汽車的轟鳴和喧鬧的人聲在意識中遠去,她回憶起自己的初戀,那個人不是老王,他是她的高中同學,班長。他個子很高,走路揚著頭,說話氣宇軒昂的。他成熟的程度大出他們好幾歲,幾乎是個“代班主任”。馮英和許多女生一樣滿懷著甜蜜的願望。有一次下雨馮英沒帶傘,正站在教學樓門口不知所措,他從後面走過來了,他帶來的強烈的熱帶風暴幾乎把馮英刮倒。當一把黑雨傘開放在馮英的頭頂上,她的心情立刻掛上了一道彩虹。這是他們挨得最近的一次,他們肩並肩走過的路很短又很長,足夠馮英精神恍惚地品味好幾年。後來那位班長在文革時站在造反派一邊,“一失足成千古恨”,馮英竟有些慶幸。馮英在慶幸之余生出了一絲恐慌,活了大半輩子馮英真正體會到“戀愛好象一場賭博,全憑手氣”,她的女兒顯然是運氣不佳。
王各的日記(五):
他說過會離婚,和我結婚。我記得他說過,每一個字的質地和節奏我都記得。我在做夢嗎?他今天告訴我他的妻子懷孕了,已經七個月了。這是他第一次告訴我,這七個月,不,更長的一段時間他一直在欺騙我。他暗示過我他根本不愛他的妻子,他們很久沒有性生活。他全是在騙我。也許是和他的妻子一起騙我。他們嘲笑我是一個弱智的大學生,什麼也不懂。可能這是他和妻子的一個遊戲,他們打賭分頭去找別人,看他們還會不會繼續相愛,他們把這作為一種甜蜜的考驗。而我,我就是他們的犧牲品。或者也許我是另一種賭博玩笑中的一個籌碼,他的朋友(會不會是老雷)說,你這麼愛你老婆,我打賭你對全世界的女人都沒興趣了。你對全世界的女人陽痿,除了你老婆。這勾起了他的好勝心,他要做給他朋友看。他把我領到老雷家,和我在那裡作愛。也許老雷把耳朵貼在牆上在隔壁聽呢。我是什麼呢?第三者!他們兩個人是一個家庭,他們天天住在一起,他們會有一個小孩,一半象他,一半象他妻子,他們怎麼可能分開。我太天真了,他們天天在一起!如
果他們不相愛他們怎麼會有一個孩子呢?
**
我們每天都會看到似曾相識的情景,這可能擾亂我們的思維。中年男人從一家清倉甩賣的商店裡鑽出來。他的手裡拿著一條搶購的裙子,臉上流露出滿意的笑容。王各楞在那裡。她記得自己昨天也經過這裡,一個男人走進商店,再沒有出來,今天他倒是出來了。可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沒有戴眼鏡。昨天他好象戴了,也可能沒戴,也可能他戴了又摘了下來。他的模樣也比昨天蒼老了一點,或許昨天她沒有留意那幾根夾雜在黑發間的白頭發。思考讓王各頭痛,她不再去想這件事。
她看到中年男人的襯衫被汗水吸附在背上,顯露出裡面背心的輪廓。年輕的男人早已不穿那種式樣的背心了。中年男人的精神由於一條廉價而討女人歡心的裙子而振奮,剛才的陰霾一掃而光。看得出,他是個樂觀的人。他在商店櫥窗前又把裙子展開在陽光下重新觀看,或者說欣賞,憧憬著會得到什麼樣的讚揚。
那個中年男人在櫥窗前面逗留了幾分鐘,他出現在塑料的手和頭顱的中間,顯得很可笑。盡管他也有手和頭顱,可是他的看上去倒象假的一樣。王各想,他的出現破壞了一種美。塑料的手和頭顱是美的,它們從塑料模特的身上被選拔出來,精心地擺放在這裡,於是它們美得光彩奪目。
街邊的郵筒旁站了一個孕婦,她在吃雪糕,等待她的丈夫為她在商店裡購買一件便宜而實用的孕婦裝,她注意到中年男人手裡的裙子,好象很喜歡,目不轉睛地看。連中年男人也意識到了。他疊好裙子,抱歉地看了孕婦的方向一眼,繼續趕他的路。
中年男人的腳步快活起來,頻率快得象啄米的小雞,王各差不多要小跑才能跟上他。中年男人拐了一個彎,王各緊跟上去,忙亂中撞到一個人身上,兩包香煙從書包裡掉了出來。那是個較為年輕的男人,穿著筆挺的長褲,他彎腰替王各撿煙,微笑地送到她手裡,還說對不起。他說完話後並未立即離去,依然直率地看著王各,看她說些什麼。這個情景和兩年前非常想象,那次是王各撞到他身上,他替王各彎腰撿起書本。當王各接觸到較為年輕的男人明亮的眼睛時,她不禁哆嗦了一下。那眼睛是那麼清澈,一覽無余,充滿了真誠的邀請。王各偷偷用牙齒咬了咬下嘴唇。她的目光閃到旁邊的小樹上,隨著嫩綠的樹葉上的光點跳了幾下,中年男人的影子就從樹葉後晃了出來,越變越大,把王各完全罩在裡面了。
王各尾隨中年男人走入一個小區,這是繁華地段的僻靜角落。中年男人走到一幢灰綠色的樓下,下意識地抬起了頭,他的目光準確地落在某一扇半開的窗戶上,一個女人的身影在那裡一閃,他沒有看清楚,卻反應迅速地舉起空閑的手臂,討好地向妻子笑。然後他幾乎是奔跑一樣沖進樓門,趕上電梯。王各趕到時,電梯門緊閉著,好象在堅守什麼秘密,它把男人送到到一個未知的幸福的地方去了。
**
王各在樓下徘徊,彷徨而又惆悵。馮英實在不明白王各在做什麼?她的日記裡的他是誰呢?是被謀殺的男人還是這個看上去充滿了情欲的中年男人?馮英坐在被冬青樹掩蔽的花壇邊上,她的腳底磨起了泡,好象被火燄灼燒的一樣疼痛。
王各在樓底下走來走去,漠視路人好奇的打量。她順著中年男人沖妻子揮手的方向找到那個充滿了含義的窗口,頻頻朝那裡張望,每一個眼神都寫著哀怨。她還從地上撿起一片樹葉,一點點撕碎,隨手揚在空中。
王各的日記(六):
他的妻子已經懷孕八個月了,我們還在見面。他請我原諒他,他說他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他要對未出世的孩子負責,畢竟那也是一個生命,但是他也要對我負責,他很為難。這個騙子,他出了選擇題讓我來回答。是他把我拽進了他的生活,他又要把我一把推出去。我們還是作愛,我比他更瘋狂,我突然山崩地裂地大哭起來,我不要離開他,即使他是一個騙子。他把我的淚水吻幹,他是多麼溫柔。我真想殺了他,然後自殺,死在他的懷裡。
**
王各很餓了,開始她只是聽到鴿子咕咕叫的聲音,左右看看卻沒有什麼鳥,後來她的胃輕微地痙攣起來,她的臉也隨之水波紋一樣晃動。可是她還是要在這裡等他。她知道等待是漫長的,但等待再長也是有限度的,她只需要有耐心,她總會等到他下來。他不出去上班嗎?不買東西嗎?不散步嗎?他總會下來的。 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分散了王各的注意力,他留著寸頭,顯得幹練和果斷。他吹著口哨呼嘯而來,突然右腳支地一個急剎車停在灰綠色的樓門口。男人把車推進一層樓梯下面的空間裡。他沒有上樓,徑直走了出來,陽光讓他瞇了瞇眼睛,他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王各。他走路的樣子是左右搖擺的,顯得沒心沒肺大大咧咧。他的牛仔褲的屁股兜裡裝著車鑰匙。他走出小區,向右拐去。
王各行動起來,她的腳命令她這樣做。她先是看見右腳向前邁了一步,她身體的中心就挪到了右前方。有那麼百分之一秒,她瞧見地上有一個傾斜的影子,好象在做一種體操動作,如果她昂起頭,把左臂平舉到胸前的話,那就是原來八一電影制片廠片頭的女英雄的模樣。她確實有點慷慨就義的感覺。她的左腿也跟了上去。
可是她的胳膊被什麼留住了,好象遊泳時被水草死死糾纏,任憑掙紮也無法擺脫。馮英奇跡般地出現在她面前,她不是應該在家嗎?
**
對面樓裡的案件水落石出,男人死於謀財害命,馮英總算放下了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警察沒有再和馮英聯系過,鄰居的眼光也恢復了常態,他們灰暗的臉色表示著對一起並不驚險復雜的案件的惋惜之情。只有馮英的精神煥發了起來。唯一讓她不安的是自己竟會產生過那麼一種陰險絕倫的念頭。她的女兒此時就坐在她的面前,整個身體沐浴在陽光裡,發散出聖潔的光芒。她回憶起那天的跟蹤,細細想來竟也有些驚心動魄。中年男人充斥著情欲的後背牢牢地嵌刻進她的印象裡。王各得了一種叫“妄想症”的病,不很嚴重,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就出院了。和身為已婚男人的他的不成功的戀愛使王各痴迷起跟蹤男人,她關心他們真正的生活,不為人知的背後的生活。曾經,她不能抑制這種強烈的願望,盡管她也知道那不好。而現在她哪兒也不想去了。關於那場跟蹤,她印象最深的是馮英的手死命地抓住了她,好象螃蟹的大螯,抓住了就不再鬆開。
此刻她們母女對坐著,離得很近,彼此看得見對方臉上的絨毛,各自想著自己的事情。王各的爸爸明天要回來了。她們有足夠的默契,馮英想,什麼都不告訴老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就當一切從未發生過。
隔壁的什麼人打開電視,嘹亮的歌聲穿透牆壁在馮英和王各之間突兀地響起,佔據了所有空虛的角落。是馮英和王各上學時都唱過的那首歌:讓我們盪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小船兒輕輕,飄盪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20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