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中的士兵
這墩蔥蘢的草,
是幾十年來的風雨中,
他新長的頭發。
如果有一場風暴,能夠掀開,
或者有一道閃電,能夠劈開,
這個潮濕、茂密、濃重的草墩,
這位沼澤中的士兵,
他的頭顱,肯定會跳起來,
繼續行軍。
當時,太累了,
他跪坐下來,想歇一歇,
七天七夜的飢餓,
在肚子裡發芽,
一陣陣的疲憊,
撕開腳肚子,探出根須,
抓住爛泥巴。
水和泥漿,湧了上來,
淹沒腰胯,
淹沒他的肩膀、脖子,
淹沒臉面和頭發,
仿佛年老的母親把遙遠的雙手
伸了過來,為他輕輕
蓋上一層軟軟、暖暖的棉紗。
哦,這樣多好,媽媽,
多麼安靜,好睡!
這片沼澤,並不比他手中的長槍
更深,
只比他濁重的呼吸,
略深了兩寸。
他繼續把他的槍抱持在懷裡,
就像抱著一條
被戰火煮熟的馬腿,
馬腿上的皮帶,
已經全部被吃光,
他跪坐下來,準備開吃
馬腿上的肉。
幾十年來,他的坐姿不再更改,
他的槍桿,長出蒼苔,
他的頭發,
長成一個碧綠的草墩,
點綴著這片沼澤
平靜的水面。
如果有一場風暴,能夠掀開,
或者有一道閃電,能夠劈開,
這個潮濕、茂盛、濃重的草墩,
這位沼澤中的士兵,
他肯定會整個人都跳起來,
繼續行軍。
多少個星月黯淡的夜晚,
他一次次夢見
他的隊伍,
在低垂的天幕下,
像一條長蛇一樣蜿蜒,
穿過泥濘的沼澤和草地,
抵達一片黎明的山岡,
生火造飯。
(1999年8月3日)■
水火中的女人
八字裡注定一生都要欠缺水火的女人
如今已深深陷入水火之中水深火熱無以自拔
多少陷阱圈點我的前額但我困獸尤鬥仰首向天
情人呵,你是不是拋一條荊棘的繩索下來讓我的血肉攀爬?
人到中年已不能水來土掩那麼讓我火來身迎吧
我的長發已經可以大火撩天反正我綢繆已深等待已久
五行屬水的腎臟毀於一場青春的大火
這萎縮的桃子剛剛被手藝嫻熟的醫生輕輕摘走
情人呵,我前世欠你一朵花嗎今生讓我為你開了吧
如今我的面容四分五裂面目全非
旁觀生活我破綻百出呀身子為秋風所破
情人呵,你有沒有聽見我撒落皮膚的那一段音樂?
當年我們手牽手在河岸上你止不住我洶湧澎湃呀
如今一場情愛滾落多少皮屑!
一場情愛之後我們起身清點傷口各自梳妝洗頭
情人呵,晴天要下雨,風中鳥兒各自飛
情人呵,你是一道我無法自己癒合的傷口
我奮勇張開傷口生下一群野獸
他們一路弒父而來一路狂舞歡歌興高採烈
佛洛伊德呀,為何在你的夢中我總是舉著斧子找不到父親?
日復一日這廚房裡的爐火不能點燃我
但燒焦我的米飯燒爛我的日子煮熟我的十個指頭
親愛的,你餓了嗎你來吃吧
吃剩的骨頭請你還給我
今夜我要為你彈一曲十面埋伏兔死狐悲
夜復一夜啊這光滑的皮膚上多少水在等待山洪爆發
月復一月啊這優美的胯下依舊落紅如花
這生命之源你堵也堵不住呀我豈能不一嫁再嫁?
情人呵,你是我拖在婚紗後面的一條尾巴
坐在梳妝鏡前拿起口紅我就認出了你呀,情人
是我把你吃剩這滿嘴的一口血花嗎?
出來為我再梳一梳頭吧
這鏡子裡已是玻璃碴兒滿地了,
這無頭之舞你到底還要獨自跳到何時何日?
狼虎之年我堆積多少幹柴呀,我等待有朝一日
城池失火五內俱焚。情人呵,你不能下雨你下一場雪吧
情人呵,我前世欠你一朵花今天讓我為你開了吧
要麼,你把雙手和刀叉伸進我的身子裡
趁這風吹火燎炒一碟生熟不明的愛情苦瓜吧
更年之期指日可待了,親親,我多麼口渴!
情人呵,你不能下雨你下一場牛奶吧
情欲的大水浪復一浪把我推上你的大床
有誰看得見我的鬼魂還在月下的風中衣衫襤褸披頭散發
情人呵,自從離開你我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越走越遠啊你從我的身體裡出來吧
從我的五臟六腑,從我的死腎裡出來!
在你的視線之外,我的苦痛在骨頭裡呈弧形在神經線上呈多邊形
是誰的鞭子在這樣日夜抽打,我體無完膚死無葬身之地?
情人呵,讓我們在一滴滴滴落的皮膚裡水乳交融水火既濟了吧
讓我死得其所死不暝目
情人呵,我這樣瞪著眼睛多麼深情望著你
今夜你不用等我回來睡覺
我的鬼魂它會一夜一夜歸來敲你的門捉拿我的心。
情人呵,你把我燒焦的心肝吃過了嗎?
你有沒有聽見我滴落皮膚的那段音樂?
終此一生我只能為你預備這樣一碗稠黏的湯水
你喝了吧,親愛的,你喝了吧
明天我又要鳳凰浴火為你開花
親愛的,你不能下雨你下一場牛奶吧
(1999年8月20日)■